第九章无欲则刚

汴河是人工河流,并非这一带的唯一的交通河道,沿途亦有不少河流与其交汇并行。包河发源于商丘之西,位于汴河之北。发源处有一大片浅水泥滩,长满苇草,方圆数十里,一直弥漫到汴河北岸,人称『苇草滩』,是鸟儿的世外桃源,时时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范仲淹《剔银灯》

张建侯听说张望归夫妇自认是杀死全大道的凶手,大吃了一惊,道:“什么?明明不是他们两个……不行,我得去找康提刑官说清楚。”包拯急忙扯住他,道:“先回去,再想办法。”

张望归夫妇主动投案自首,称是他们杀了全大道,如此作为对包拯等人的交代,表明他们二人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说出真凶是谁。只有设法查出真相,才能救他们二人。

可而今案情比之前局面更为复杂,刻书匠人毕升的证词不但确认了兵书残页是伪造的,而且牵连出高继安和刘德妙。高继安涉入假交引案,刘德妙曾行刺大茶商崔良中,均被官府通缉,潜逃中的二人极可能是假兵书案的肇事者和主谋,但他们明显与裴青羽无关——高继安是土生土长的商丘人,世代以刻书为业;刘德妙则是北汉皇族,自小在京师开封长大,根本不可能跟远在沙州的裴青羽扯上关系。而且杀死全大道的凶手使的是软剑,高继安压根儿不会武功,刘德妙应该也不会使用软剑,不然她就不会用刻刀行刺崔良中了。裴青羽拼死庇护真凶,不惜搭上丈夫性命,可见凶手必定是与她关系极为密切之人,然而她久在外域生活,就连亲外甥崔槐也从未见过她,旁人对她的关系网一无所知,无从查起。唯一可行的,就是从全大道本身下手了。

张建侯道:“可是全大道人已经死了呀,尸首都被官府的人抬走了。”包拯道:“他人是死了,可线索还在。”

张建侯道:“他家里都被人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有什么线索?”包拯道:“你们记不记得张望归说过,他夫妇二人进屋时发现全大道死在地上后,便动手搜他身上,只搜到几个铜钱。”沈周顿时醒悟了过来,道:“对呀,这是一处极大的疑点。”

张建侯道:“什么疑点,我怎么看不出来啊?喂,快些说明白,不是人人都像你们那么聪明的。”沈周道:“你昨日不是还给了十两银子给全大道吗?钱呢?钱去了哪里?”张建侯愣了半晌,才讪讪道:“应该是全花光了吧。我还是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妥。”

沈周道:“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小民之家半年的生活费用了。先不说这十两银子去了哪里,按全大道的行事作风来看,他应该聚敛了不少钱财,可他家中看起来只是下等人家,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这不是很怪异么?”

包拯道:“现在看来,多半是刘德妙主持了假兵书事件,由她本人提供版样,由高继安负责刻造假兵书,再由全大道负责散布消息,这三个人是一伙的。当初全大道听许先生提出比照笔迹,多半误以为他跟刘德妙是一伙,所以才极是吃惊,但很快醒悟许先生并不知情。”

沈周道:“的确是这样。全大道肯干这件事,应该收了不少钱,可这些钱明显不在他家里,这是一大疑点。”

张建侯道:“有可能是被那些闯入他家来找兵书线索的人顺手牵羊偷走了呢。”包拯道:“不会。若是全大道家中有笔不小的财富,他一出狱会直奔家中而去,不会跟你嬉皮笑脸地要钱了。”

张建侯道:“你们这么说,我大概有些明白了。全大道一定还有一个秘密的家,我们只要找到它,就能找到线索,对吧?可我们要怎么去找呢?”

包拯道:“我们就从你昨日给全大道的十两银子开始查起,花了也好,送人也好,他一定是到过什么地方,也许会留下什么线索。”

三人遂再度来到老字街,正好在牌坊下遇到老仵作冯大乱,手里提着个酒葫芦,似乎正打算出门买酒,便向他打听全大道。

冯大乱道:“咦,官府都不想调查这件案子,你们还穷追不舍地做什么?”张建侯忙道:“现在情形不同了,有无辜的人到提刑司投案自首,主动承认了杀人罪名。”大致说了张望归夫妇之事,又道:“张先生跟我同族,既是张巡张公后人,又是张议潮张将军后人,请冯翁帮帮忙。”

冯大乱这才道:“我可以将知道的告诉你们,但你们可不能说是听老汉我说的。全大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还真不是个爱吃喝嫖赌的人,大概跟他以前出过家当过和尚有关。听说……老汉我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啊,听说他曾好几次进过汪寡妇的门。”

沈周道:“汪寡妇,就是那被朝廷立坊表彰的节妇么?”冯大乱道:“嘿嘿,这条街上还有第二个汪寡妇么?还想知道别的,可以去问蒋翁,就是那边开杂货铺的,他家铺子租的就是汪寡妇的房子,后门跟她家是相通的。不过蒋翁口风很紧,别抱太高期望哟。老汉我得去打酒了,回见啊。”

包拯三人遂来到那汪寡妇门前,却见黑色大门紧闭,从门缝中望不见一丝灯光,颇有阴森鬼魅之意。

沈周道:“自古以来都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莫非这汪寡妇耐不住空闺寂寞,跟全大道暗中私通,所以全大道将所有的钱财都交给了她保管?”

忽闻见一股异味,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一名青衣妇人站在身后,三四十岁年纪,身材瘦削,衣袖高挽,手里提着一只漆黑马桶,怪味正是从桶里发出,显是刚刚倒完夜香。包拯三人一齐愣住,浑然不知道这妇人是谁,又何时来到了身后。

那妇人森然道:“我就是汪寡妇,你们是什么人,来我这是非之地做什么?”

三人尴尬万分,不知该如何自处。还是张建侯先道:“我们想打听一些全大道的事情。”汪寡妇冷冷道:“你们要寻兵书,直接去他家找不就是了?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径直步上台阶,推开大门,一脚跨入门槛,将马桶往地上一顿,转身便要掩门。

包拯忙叫道:“我们不是来寻兵书的,是来寻凶手的。”

汪寡妇愣了一下,重新走下台阶,上下打量了包拯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小青天?”包拯道:“小青天不敢当,我叫包拯。这是我两位同伴。娘子,请你相信,我们是真心想找出杀害全大道的凶手。”

汪寡妇不无嘲讽地道:“官府都懒得追查,你们不过是一群闲得没事的富家公子哥儿,跟全大道非亲非故,有什么真心追查凶手?”张建侯道:“娘子这话可错了。我姑父包拯之前破的那些案子,没有一个当事人跟他沾亲带故,勉强算得上故的,也就曹教授是他老师,他天生就有公义之心。娘子可以不信,但南京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他送个‘小青天’的绰号吧,大伙儿的眼睛可都是雪亮雪亮的呢。”

汪寡妇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些,不再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道:“我是寡妇,不便请几位进门。三位公子先去隔壁蒋翁铺子中少坐,我换身衣服就来。”

包拯等人遂来杂货铺中。这里卖些盐米、糖果、针线之类的日用品,兼卖铺主自己做的小吃。角落中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三人坐下来,各要了一碗浆水,几个烧饼,胡乱吃着。等了一刻工夫,汪寡妇从侧门出来,过来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几位公子预备如何找到凶手?”

包拯一直留意观察她的神色语气,推测她与全大道关系非同一般。全大道被杀,街坊邻居人人漠不关心,她大概是唯一关心的人,也很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当即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觉得谁有可能是凶手?”汪寡妇道:“这不是几位公子想要做的事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包拯道:“嗯,我们有一些线索。但娘子比我们更熟悉全大道,直觉往往也更准。”汪寡妇道:“那可能性就多了,那些想得到兵书的人,哪个不想先得到消息,再杀了他灭口?”冷笑几声,又道:“不过听说凶手使的凶器是软剑,那样的人,应该不多了。”一边说着,一边便向张建侯腰间望去。

目光寒冷尖锐如冰,张建侯被她一瞪,竟然打了个冷颤,忙道:“我虽有软剑,却不是我做的,我进去的时候全大道已经死了。”

汪寡妇反而吃了一惊,道:“你也使软剑?”张建侯更是莫名其妙,道:“娘子既然不知道我身怀软剑,如何会望向我腰间?”汪寡妇道:“三位公子中,只有你一人脚步轻巧敏捷,显是身怀武艺之人,我只是随意一看罢了。”

旁人闻言颇感骇然,这妇人虽孤门守寡多年,还是朝廷立牌表彰的节妇,却着实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与传统中的“节妇”形象相差甚远。

忽有一个小孩奔进铺子,连声嚷道:“蒋爷爷、蒋爷爷,我叔叔从衙门当差回来了,听他说,杀人凶手刚刚投案自首了!”

汪寡妇立即站了起来,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虽然勉强重新坐下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蒋翁忙打开糖罐子,抓出几块糖果,问道:“你叔叔说的杀人凶手,是指全大道的案子吗?”小孩子笑道:“除了全和尚,还能有谁?”

蒋翁道:“凶手是谁?”小孩子道:“叔叔没说,说上面人发了话,不让说。”

蒋翁见汪寡妇没有任何表示,便将糖果递给小孩子。他道了谢,开开心心地去了。

汪寡妇道:“三位公子一点儿也不意外,看来是早知道了这件事。”包拯道:“不错,我们不是有意要对娘子隐瞒,而是那投案的凶手根本就不是真凶。”汪寡妇点点头,道:“这我也料到了。”

包拯几人大吃一惊。张建侯忙问道:“娘子又不认识投案的人,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真凶?”汪寡妇道:“杀死全大道的人,一定是为了《张公兵书》,哪有兵书全本未现,就先投案自首的道理呢?”

包拯心念一动,问道:“娘子说的兵书全本是什么意思?”汪寡妇道:“全大道发现的既只是兵书残页,当然还有全本了。”

包拯道:“全大道可有跟娘子提过兵书这件事?”

沈周见汪寡妇目光闪动,颇有疑忌之色,忙道:“我们只想查出凶手,对全大道的个人生活全然没有兴趣。”

他也猜到这汪寡妇和全大道多半有私,寡妇**本不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可偏偏她是一个朝廷立了牌坊表彰的节妇,这可就干系大了。沈周刻意只提全大道的名字,显是顾及她的面子了。

汪寡妇想了想,道:“好,我们来做笔交易,我将我知道的告诉你们,你们也要将知道的都告诉我。”包拯道:“好。娘子快人快语,我们自当坦诚相见。”

汪寡妇道:“为表诚意,我先说。全大道的确跟我提过兵书的事,他说有人给了他几页《张公兵书》,让他设法散布出去。”

包拯道:“这么说,全大道一开始就知道兵书是假的了?”汪寡妇道:“当然知道。但对方自称这兵书虽是假的,却造得极真,连神仙也看不出来是伪造的。我曾劝过全大道不要做这件事,《张公兵书》传了几百年,都快成了神物了,去弄什么假兵书,少不得会惹来大祸。但全大道说对方出价很高,做完这件事就可以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她脸上渐现红晕,不禁回想起往事来——全大道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有了这笔黄金,我就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你再不用被贞节牌坊锁在这里一辈子了。”他也知道做这事冒险之极,但他却愿意冒险,只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一心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呀。

包拯问道:“全大道可有提过对方是谁?”汪寡妇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他没有说,说那些人都非善茬儿,我还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好。”

沈周道:“那么对方到底要让全大道如何散布《张公兵书》呢?”汪寡妇道:“就跟你们看到的那样,让全大道到与张公有关的地方假意发现兵书。只是想不到他刚按约定抛出一张残页,就被官府捉去,关了一个多月。他昨日来过我家,看上去不怎么高兴,说是找不到雇主,多半是已经逃了。我问他雇主是谁,是不是假兵书一事已然败露?他说不是,那两人还卷入了别的案子,正被官府通缉,大概风声太紧,不得不逃离南京。麻烦的是,他这次莫名吃了一个多月的牢饭,许给那些当差的许多好处,怕是从前的积蓄都要扫**干净了。”

包拯几人虽早推算到雇请全大道的是刘德妙和高继安,但此刻听到汪寡妇的转述,方能正式确认,也由此能够断定全大道被杀只是兵书残页之事的余波,跟刘德妙和高继安并无干系。

包拯道:“虽然雇主逃走了,但想必全大道手中还有伪造的兵书,那些残页现下可在娘子手中?”汪寡妇道:“不在。”

沈周道:“全大道可有提过要如何解决后面的事?”汪寡妇道:“他说他来想法子,我不用多管,然后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就走了。”一想到昨日一会竟是最后一面,声音竟有些哽咽了起来。忙喝了一口浆水,略微安定下来,举袖拂拭了两边眼角,这才正色道:“我知道的我都说了,现在轮到我来问几位公子了。”

包拯道:“娘子请问。”

汪寡妇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投案自首的人不是真凶?”包拯道:“我们几个昨晚到过全大道家中,亲眼看到冯仵作勘验了现场,得到许多有用的证据。”

他既事先答应了汪寡妇,也不再有任何隐瞒,当即详细描述了调查过程。

汪寡妇道:“这么说来,今日到衙门投案自首的张望归夫妇,本来是你们心目中的头号疑凶?”包拯道:“是的。但后来我们发现他二人根本就不知道全大道其实是死在软剑之下,由此断定他们不是凶手。”

汪寡妇听了经过,很是恼怒,道:“那姓裴的妇人明明知道真凶是谁,却宁死不肯说出来么?”沈周叹道:“若是她肯说,我们就不会来找娘子寻找线索了。”

汪寡妇沉默了下来,将浆水一口一口地啜完,忽然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说那裴青羽听到全大道是死在软剑下后,便立即起身出了阁子,对吧?她再回来时,便坦然承认了罪名。这期间,她一定是去找过什么人,好确认软剑这件事,那个人,难道不是嫌疑重大么?就算他不是凶手,也一定知道那柄什么青冥软剑在谁手中。”

沈周道:“对啊,我们竟然全然没有想到!那个人,一定也住在望月楼中。会不会就是黄河?”

汪寡妇道:“黄河是谁?”沈周道:“一个神秘的富家公子,我们怀疑他是党项人,是那群西夏奸细的头目。可惜他们已经逃了,也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张建侯道:“这不可能吧?我不是说黄河不可能是党项人,他十之八九就是西夏奸细。我是说张望归和裴青羽都是汉人,怎么可能跟党项人是亲戚?张望归来中原寻《张公兵书》,目的就是要未雨绸缪,防范西夏,裴青羽怎么可能牺牲自己、庇护对手呢?”

几人一时想不通究竟。包拯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辞。临别之际,汪寡妇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再说,一拧腰肢,转身进了内堂。

次日一早,包拯居然是饿醒了,于是仓促起床,洗漱后赶来厨下,盛了一碗粥喝下。

包母正好进来看见,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肩头,无比痛心地道:“瘦了,又瘦了!我的孩儿啊,你到底在怎样忙啊?”

在母亲关爱的眼中,孩子始终是脆弱的,似乎只要稍不留神,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拯忙道:“是孩儿不好,令母亲担心了。”包母道:“唉,娘亲倒是不担心,你从小就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只是,你太辛苦了。你父亲当初给你取名‘拯’,说是希望你将来成人后拯弊、拯世、拯物,而今你还没有功名在身,已如此操劳,日后可要累成什么样子!”又叹道:“要是小游还在,她可不会让你这样子吃冷粥。唉,小游,我可怜的孩子。”

小游,张小游,包拯忘不了这个名字。虽然它乍然听起来有些遥远,但此刻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好似一道闪电击中了头顶,令他一下子从昏昏沉沉中警惕起来。

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脑海,肆无忌惮地翻腾着。他想到小游走得那么突然,不声不响,那一刻即成为永别。直到她不在了,他才发现自己竟如此依赖那个平日里朝夕相处的人,才发现各种各样的习惯已经悄然累积成深厚的感情,以致在她离开后的很长时间内都无法释怀。

是的,小游不在了,他表面上已经从伤痛中缓和过来,但内心深处其实仍然放不下。他的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留给小游的。他知道她希望他记住她,却并不愿意他悲伤。她的死始终沉沉地压着他,促使他四处奔波,不知疲倦地查案,他要还她一个公道,捉住那些西夏奸细,他要还天下所有受害者一份正义,让他们知道人间尚有真心关心其遭遇之人。这到底是他追寻正道的禀性使然,还是小游的死催化了他立志帮助弱者之心?

包母叹道:“若是你能早日将董家娘子迎娶进门,为娘倒也可以安心了。”

包拯一时愣住。正好沈周也来厨下寻吃的,包母便不再多说,亲自下厨,给他和包拯煮了一大锅面。二人匆匆吃了,先回了趟应天书院,一是想要再告几天假查案;二来也要向范仲淹禀报曹云霄的秘密情人很可能就是黄河,而黄河很可能就是西夏奸细首领。

范仲淹听完后久久无言。沈周试探问道:“这件事若是属实,云霄娘子自然会被官府逮捕判刑,虽不至于处死,但多半要被流配牢房,终生为奴。曹府上下也难以置身事外,从此身败名裂。先生是不希望我们张扬么?”

范仲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包拯道:“如果真有其事,你要如何处置?”包拯道:“学生……学生也很是彷徨,拿不定主意。”

范仲淹道:“当年孔子正向弟子讲课,忽然停下来,忍不住感叹道:‘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真正刚强不屈的人。’弟子们都很奇怪,他们认为像子路、申枨等都是性情刚强的人。尤其是申枨,虽然年纪很轻,可是每次在和别人辩论时,总是不肯轻易让步。即使在面对长辈或师兄时,也毫不隐藏,总是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大家都对他退让三分。于是有弟子说:‘如果要论刚强,申枨应该可以当之无愧。’孔子却说:‘申枨这个人欲望多,怎么可以称得上是刚强呢?’弟子们更加不明白了,申枨并不是个贪爱钱财的人,孔子怎么会说他欲望多呢?孔子解释道:‘其实所谓的欲望,并不见得就是指贪爱钱财、美色等。简单地说,凡是没有明辨是非,就一味和别人争、想胜过别人的私心就算是欲。申枨虽然为人正直,但却好逞强争胜,往往流于感情用事,这就是一种欲。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称得上刚强不屈的。’弟子便请教什么是真正的‘刚’?孔子回答道:‘所谓的刚,并不是指逞强好胜,而是指公道原则,是顺其天道自然的一种正义,也是顺其自然的一种坚持,更是一种克制自己的功夫。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无论在任何环境中,都不违背天理,而且始终如一,不轻易改变,这才算是真正的刚。’”

他讲完这则故事,包拯和沈周只是默然思索。

正好有学生来找范仲淹,他便道:“你们先去吧。记住我的话,无欲则刚,只要没有世俗的欲望,就能达到大义凛然的境界。你们能做得到的。”

出来应天书院,一路无语。还是沈周先打破了沉默,叫道:“那……那不是小杨将军么?”

包拯转头一看,果见一身便服的杨文广正从书院边上的一处民居中出来。最令人惊讶的是杨文广看到二人后的反应,居然立即举袖掩面,转身重新进了民居。

沈周道:“搞什么鬼?”

他和包拯连月为各种案子奔波,早熏陶得颇有警惕之心,一见杨文广神色异样,便扯着包拯赶了过去。

刚到栅栏边,便有老妇抢过来拦住,问道:“两位公子找谁?这里只有老身一人。”

沈周愈发起疑,也不理会,闪身绕过老妇,径直闯入房中——却见杨文广正坐在床边,神情尴尬。**躺着什么人,用被单遮了面孔,瞧不大清楚是男是女。

沈周道:“小杨将军,你不在城中官署坐班当差,在这里做什么?”

曹汭因“万岁事件”受刑而死后,杨文广接任了他的兵马监押职务,常驻南京城中。

杨文广道:“这个……我来探望一位病人。”沈周问道:“是谁?”杨文广忙挺身挡住,道:“病人得的是麻风病,不方便见外人。”

沈周正色道:“小杨将军,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你其实是个很不擅说谎的人。你越这样,我反倒越要看了。除非你动武,不然无论如何是挡不住我的。”

上前几步,揭开病人脸上的床单,却是慕容英。不过她人正在昏迷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额头不断有虚汗冒出,显是受了重伤。

沈周嚷道:“啊,你……你……”却始终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包拯摆脱了老妇的纠缠,进来看到眼前情形,也愕然愣住。

杨文广长叹一声,道:“她受了伤,需要静养,有话请到外面说。”在院中树荫下摆了木桌木凳,请二人出来坐下。

沈周道:“小杨将军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窝藏重犯,没有什么要解释的话么?”杨文广道:“我自知罪名不轻,不敢指望日后还能有虚食朝廷俸禄的机会,这件事后,我会去自首领罪。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想恳请二位公子答应。”

沈周道:“你想让我们不举报慕容英?这可不行。”杨文广道:“不不,我只是想请二位暂时隐瞒消息,等她伤好一些再说。”

沈周大惑不解,道:“且不说慕容英罪孽深重,之前她两次与将军交手,两次打出火蒺藜,分明想置将军于死地,将军为何还对她如此宽厚?”杨文广嗫嚅道:“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包拯正色道:“杨将军,你是名门之后,世代忠良。那慕容英是西夏奸细,你不将她逮捕送交官府,反而贪其美色,将她藏匿在这里养伤,你可知大大触犯了国法?这是通敌叛国之罪!你这就自行去领罪吧。想为慕容英求情,万万不能!”

杨文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阴晴变化,终于长叹一声,道:“包公子教训得是!”起身解下腰间长剑,放在木桌上,正要离去,沈周忙道:“先等一下!小杨将军,你是怎么发现慕容英的?如果你能就此追捕到假崔都兰,还有将功赎罪的希望。”

杨文广道:“事实俱在眼前,二位公子还肯听我辩解么?”沈周道:“当然。包拯生气发怒,也是因为怒将军不爱惜杨家忠义声名,他的本意是好的。”

杨文广重新坐下,道:“这完全是意外。我昨日听说汴河上发现了无头浮尸,生怕是曹汭尸首,我想果真是他的话,至少可以做到让他入土为安,所以我换了便服独自出城,雇了船只往下游寻去。船行了老远老远,看到宋城县尉楚宏正带着差役在打捞浮尸,我便假意是到郊外访友经过这里,靠过去查看。捞起来一看,那无头尸首比曹汭矮得很,而且双手有很厚的茧子,明显是摇橹的船夫。人也还没有腐烂,只是被水泡得发肿,也就是这两天才遇害的。我怕楚宏起疑,又回到小船,往下游而去。”

汴河是人工河流,主引黄河之水,但并非这一带的唯一的交通河道,沿途亦有不少河流与其交汇并行,在商丘以西有睢水、包河等。包河发源于商丘之西,位于汴河之北。发源处有一大片浅水泥滩,长满苇草,方圆数十里,一直弥漫到汴河北岸,人称“苇草滩”,是鸟儿的世外桃源,时时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杨文广乘船到达苇草滩后,便命船夫掉头。船夫却意外发现北岸边的水草中有一什么东西在上下浮动,还好奇地猜测道:“会不会是那无头尸首的脑袋?”船划过去一看,却是一个大麻袋,缠在水草中。杨文广和船夫合力将麻袋捞上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正是慕容英。

杨文广道:“我发现她时,也是大吃了一惊,她不仅被装在麻袋里,而且肚腹中了一刀,手脚均被绳索捆住,嘴里塞满马粪,模样极惨,人也早是九死一生。”

包拯和沈周极为意外。沈周道:“原来将军发现慕容英时,她竟被人抛在河中。”

杨文广道:“据船夫说,她多半是在上游不远的地方被人装入麻袋丢入河中,顺流漂下来,如果不是那些水草凑巧缠住了麻袋,她早就沉入水底了。我一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弄得这么惨,当时已经日暮,来不及返回城中,遂带她来到温媪这里。温媪刚为她换好干净衣裳,她竟然醒了过来,说道:‘野利裙,你好狠。’”

沈周道:“野利氏是西夏大族,莫非那假崔都兰名叫野利裙?”杨文广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听到温媪叫喊后,急忙赶进来。慕容英一眼就认出了我,道:‘杨文广,是你!快些杀了我,我宁死也不要落入你们宋人手里。’还挣扎着想去拔我的佩剑,终因伤势太重,晕厥了过去。我见她一心求死,心想交给官府也没有多大用处,她多半是被西夏同伙所害,我若暗中设法照料她,抑或能套出一些真相。是以一早进城,买了些药送来这里,哪知道刚要返回城中时,就被二位公子撞见了。”

沈周忙道:“如此说来,小杨将军做得也不算太错。包拯,你适才的指责如叛国通敌之类,实在太重了。”

包拯道:“好,是我一时性急。小杨将军,我同意给你几天时间,等到你真能从慕容英口中套问出西夏人的下落,我再正式向你赔罪。小沈,你懂些医术,何不暂时留下来照顾伤者?”沈周微一迟疑,应道:“好。”

杨文广知道包拯留下沈周隐有监视慕容英之意,然而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只得叮嘱了温媪几句,将沈周介绍给她认识,再跟包拯一起回来城中。

还未进城门,便见到路人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杨文广上前一问,才知道南京城中又出了大事。不过满城疯传的并不是杀死全大道的凶手向官府自首,而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是宋城县衙门首的老牌匾昨天半夜忽被歹人砸了,牌匾中掉出了东西,砸匾的歹人捡了东西就跑。等到差役闻声开门出来,早不见了踪影,门前只剩下满地的碎匾。

第二件事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昨夜有路人经过全大道家,发现院门虚掩,堂中有灯光透出,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见堂上方桌上放着几张旧纸。那路人识得些字,拿起来略略一读,惊得目瞪口呆,竟是另外几篇《张公兵书》残页。那路人最信鬼神之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残页就跑了出去,一路大叫:“全大道鬼魂回来了!”遂引发老字街整条街轰动,随即全城轰动。

杨文广既是武官,亦对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很是向往,忙问道:“那些新发现的兵书残页呢?”路人嚷道:“不知道呢!当时乱得很,好多人蜂拥上前抢。官府今早才派人去,早就片纸不存了。”

正好有士卒寻来,叫道:“杨将军原来在这里,叫人好一番找!宋城县楚县尉昨夜在城外发现了西夏奸细踪迹,已连夜带人一路追下去了,他手下人一早进城,请求将军调兵前去增援。可是没有将军大印,旁人不敢擅自发兵,只好四处找寻。”

杨文广闻讯,一时不知道是惊是喜,呆呆地看了包拯一眼,才道:“我这就回营点兵。”

包拯遂独自赶来老字街,正好在牌坊处遇见张建侯,问道:“你是听到兵书残页的消息赶来的么?”

张建侯道:“是啊,我猜应该能在这里遇到姑父。沈大哥人呢?”包拯道:“他在城外。”大致说了早上遇到杨文广的经历。

张建侯道:“啊,慕容英!我一直想会会这个女人!我们不正好有好多事可以问她吗?”包拯道:“她伤得很重,一时半刻醒不了。我们先简单处理一下城中的事,再去接替小沈。”径直进来街口的杂货铺,叫道:“蒋翁,我们想见一下汪娘子,烦请叫她一声。”

蒋翁只默默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进了侧门。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汪寡妇出来。

汪寡妇问道:“你们已经找到凶手了么?”包拯道:“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官府发现了党项人的踪迹,已然去追捕了,娘子放心。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昨晚全大道家中的那些把戏,是不是娘子所为?”

汪寡妇道:“我不明白包公子的意思。”包拯道:“娘子何须再隐瞒?我猜你那么做,也不是什么恶意,只是痛恨官府对全大道被杀一案轻描淡写,所以将剩余的假兵书残页散了出去,好引发更大的轰动,对吧?”

汪寡妇一直紧绷的脸忽而舒展开来,笑道:“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包公子。不错,是我做的,你们昨晚看见我提着马桶,其实正是我往全大道家丢完兵书回来。你说得对,全大道死了没人关心,官府置之不问,我只不过想引起官府的足够重视,派人调查是谁杀了他。不过我当时还没有遇见你们,要不然也许不会那么做。”

张建侯道:“我姑父问你手中是否还有伪造的兵书残页,你还撒谎说没有。”汪寡妇道:“包公子的问题是:‘那些残页现下可在娘子手中?’当时确实不在我手中了呀,我回答‘不在’有什么不对?”

张建侯道:“好,那我现在问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汪寡妇道:“再也没有了。”

张建侯道:“你明知道兵书残页是假,却有意散布开去,引发全城**,官府查明真相后,一定饶不了你。”汪寡妇的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道:“这就不劳公子操心了。公子没看见外面的贞节牌坊么?那可是前任皇帝亲下诏书修建的,困了我一辈子,只要我不犯什么谋逆大罪,自然也能保护我一辈子。”

她的脸忽然变得空洞起来,皮肤散发着一种少有的光泽,像是鱼鳞上的看不清的暗光。那一刻,她仿佛多老了十岁。甚至,有一股绝望而腐朽的气息自她身上悄悄弥漫开来。她再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孤苦伶仃地将生命苍白地延续下去。

包拯摇了摇头,与张建侯一起退了出来。刚走到牌坊门楼下,便有一群差役围了上来。

为首一人问道:“你就是张建侯么?”张建侯道:“是啊,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是提刑司的么?”

为首差役道:“不错。听说张小官人有一柄软剑,可否让我们开开眼。”

张建侯见对方剑拔弩张的架势,明知道他们不是专门来观剑的,但在包拯目光示意下,还是解下腰间软剑递了过去。

那差役握住剑柄略微一拔,念道:“金风,就是它了!”随即收了软剑,道:“这就请张小官人跟我们走一趟吧。”一挥手,几名差役绕到张建侯身后,形成包抄之势,显是防他逃跑。

张建侯莫名其妙,问道:“我犯了什么事?”为首差役道:“到了大堂自然就知道了。瞧在包衙内面子上,就不给小官人戴刑具了,但小官人自己也要老实些。”

包拯也不明所以,不知道提刑司为何兴师动众派人来捉拿张建侯,但既然差役先看软剑,或许跟全大道一案有关,便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包拯道:“建侯卷入了官司,我得跟去看看。”石中立道:“他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死,先不用替他操心。我这事更急!”不由分说,拉着包拯来到办公之所。

厅堂中摆有一张巨大的长方形案桌,正有一批书吏各站在自己的位置,伏在桌上拼接着碎纸片。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在一旁踱来踱去,神色甚是焦急,见到石中立扯着包拯进来,忙迎上来道:“包公子,你快来看看这些兵书残页是真是假。”

包拯问道:“这些都是百姓昨晚在全大道家中发现的残页?”马季良道:“对,不过都撕碎了,我正要叫人设法拼起来。”包拯道:“不必白费人力了,这些都是假的,是老字街的汪寡妇有意散布的,都是之前全大道存放在她那里的。”

石中立道:“汪寡妇?是那个节妇么?”包拯道:“是。”

马季良问明究竟,登时勃然大怒,道:“什么狗屁节妇,原来是个私通汉子的****人!”连声叫道:“来人,来人,快去将那个汪寡妇捉来,重重拷打!”

石中立道:“小马,别说我不提醒你,那汪寡妇可是真宗皇帝亲自下诏立牌表彰的节妇,你是要指责先帝看走了眼么?”

马季良当即愣住。侍从上前小声问道:“还要派人去拿汪寡妇么?”

马季良悻悻地挥了挥手,显然只能就此算了。

包拯一时颇为感慨,那汪寡妇虽是女流之辈,品行也未必端庄,看人看物却是惊人的准确。可她说那贞节牌坊困了她一生,该不会她为夫守节并非出于本心?

马季良叫道:“包公子,那汪寡妇虽然可恶,但东西既然是全大道留下的,她也不知道来历。你再过来好好看看这些残片,看有没有可能是真迹。”

包拯道:“毕升毕司务才是这方面的行家,马龙图没有请他过来么?”马季良道:“毕升刚刚来看过了,他说这里面有些是刻印的,但有些是手写的,而且墨迹陈旧,应该是真迹。”

石中立道:“小包,你过来!你看这残页碎片上的字,‘用兵之道,以计为首’。哎,我告诉你,我记得我看过的张巡奏本原稿上有这句话,这应该是真的吧?如果是假的,这造假者也太高明了,仿得太逼真了。就是之前从全大道手中搜到的那张更完整的残页,如果不是刻书匠人毕升发现了复字的漏洞,以及你发现的装订孔的漏洞,老夫也多半会认为真迹。”

包拯道:“石学士看过的张公奏本真迹上有这句‘用兵之道,以计为首’?”石中立道:“对,当时安史之乱爆发,张巡上此奏本,除了请求朝廷派重兵镇守睢阳外,还有一小段谈到用兵——‘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计断已审,然后出兵,无有不胜。’嗯,我记得原话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