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且共从容02

包拯问道:“那么康提刑官后来可有派人追查那封匿名信的来历?”楚宏道:“有,可是一无所获。好在包公子很快揭穿了假崔都兰那伙人的身份,想来应该是崔府什么下人偶然知道了假崔都兰的阴谋,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揭发,所以采取匿名投书的方式。康提刑官也是这么认为,因为那书信字迹潦倒,东倒西歪,像是不怎么识字的粗人所写。”

张建侯道:“后来假崔都兰真面目被揭穿,这个人为什么还不站出来呢?”沈周道:“他匿名投书只是好意,可性善寺终究死了那么多人,他更不能站出来了。不然会被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张建侯道:“可他明明报告官府了呀。”沈周道:“你又忘记了,按照律法,匿名投书和告发都是不能被采信的。”

正说着,忽见包府仆人匆匆赶来,道:“府里来了贵客,请几位公子速速回去。”楚宏遂道:“虽然不能发出告示缉拿黄河等人,但我会命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再来告诉几位。我还得赶去城外瞧那具浮尸。几位,再会了。”遂拱手作别。

包拯几人回来包府时,包令仪正陪着翰林学士石中立在堂上闲话。

张建侯道:“原来贵客是石学士。”石中立道:“莫非你以为是瓦学士不成?老夫告诉你,石学士比瓦学士好,石头摔不烂,瓦片一摔就碎了。”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包令仪便起身道:“石学士是来找你们几个的,你们慢慢聊。”

张建侯极是惊异,道:“居然祖姑父都不愿意听了。是什么国家大事么?”石中立道:“看你小子怎么理解了,嗯,算得上是国家大事吧。朝廷派了马季良和老夫来南京调查《张公兵书》的事,马季良呢,去了提刑司翻阅卷宗。石某我呢,不想做那些官样文章,就直接来找你们几个了。”

沈周奇道:“朝廷不是已经公然宣称全大道发现的《张公兵书》残页是假的了吗?就算真的想深入调查,为何不派有司官员,却要派翰林学士?”石中立道:“派马季良呢,你们都知道啦,他是太后的人,太后对没把握的事,通常都要派自己的亲信。之所以顺带捎上老夫,是因为只有我见过大内珍藏的张巡张公奏本真迹。”

包拯道:“提刑司应该已经将全大道发现的《张公兵书》残页上交朝廷,既然石学士见过真的张公奏本,可有比照过残页?”石中立道:“当然,残页是真的。即使不是真的,也伪造得很像,跟老夫见过的张公奏本一模一样。”

包拯道:“石学士的话有些模棱两可,残页到底是真是假?”石中立道:“老实说,老夫也不能确定,因为老夫赏阅张公奏本还是在太宗皇帝初建秘阁之时,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残页跟我印象中的奏本真迹很像,但这个印象嘛,时间太久远了后,往往会模糊一些的。”

张建侯道:“石学士不能重新到大内秘阁看过张公奏章,再做比照吗?”石中立被质问得有些恼怒起来,道:“老夫又不是傻子,如果能做到,我不会重新比照么?”

沈周道:“张公奏章是不是已经毁于荣王宫那场大火了?”石中立道:“还是你小子聪明。唉,八大王作孽啊,那一场大火,毁了多少珍本,毁了多少宝贝!”

荣王即是当今泾王赵元俨。他是太宗皇帝赵光义第八子,人称“八大王”。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时封荣王的赵元俨宫中起火,大火历时一天,延烧内藏、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崇文院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三馆合称,是宋代贮藏图书的官署。秘阁建于崇文院中,宏伟壮观,在内诸司官署中首屈一指,阁下穹隆高敞,被称为“木天”。所藏不仅包括三馆真本书籍万余卷,还有大内珍藏的各种古画、墨迹。那一场大火过后,藏库中两朝所积财赋,崇文院、秘阁藏书、各种字画古迹所剩无几。真宗皇帝为此下罪己诏,命参知政事丁谓为大内修葺使,主持修复。丁谓即是在此次工程中,通过“一举而三役济”出尽风头。当时谣言纷起,称是赵元俨故意放纵侍婢为之。然而赵元俨因为是真宗之弟,未受追究,只被降为端王,迁出皇宫居住。这位八大王相貌特别,额头和下巴都特别宽,看上去极有威仪,因而民间尊称其为“八贤王”。传闻真宗皇帝临终前,以八根手指示意大臣,隐有令八大王辅政之意,赵元俨由此被刘娥猜忌,而今深居简出,装疯卖傻,不再过问朝中之事。

张建侯道:“石学士看过的张公奏本真迹珍藏在皇宫中,应该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看到吧?”石中立道:“那是啊,要不然怎么能派老夫来调查案子?老夫是活着的唯一见过张公奏本真迹的人了。”

张建侯道:“未必。许先生就见过真迹,而且他还能模拟张公书法。”

他知道石中立与许洞交好,知其真实身份,所以也不隐瞒,说了昨日许洞见了全大道之事,又道:“石学士要是将残页拿给他看,他一定可以分辨出真伪来。”

石中立道:“许洞绝对没有入过大内,不可能见过秘阁收藏的张公奏本真迹。也许张巡有书信之类流传民间,他无意中得到了,这样才能时时习摹张公书法。嗯,倒是从来没有听他提过这件事。走,我们一起去找他去。”又问道:“小沈,老夫给你做的这个媒如何?”沈周红着脸道:“多谢石学士。他日一定请您喝喜酒。”

几人赶来许府,许洞却是不在府中,上下都称自从昨晚包拯三人来过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检查他房中,所有东西都在,唯有那柄玉露剑不见了。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均知道许洞胆大妄为,做事不拘一格,曾因为好奇便潜入崔府,又曾在包拯和张建侯眼皮底下盗走凶器刻刀,也不知道他半夜携兵器出门,到底去了哪里。

张建侯道:“昨晚我们几个来找许先生,他听说全大道死了,很是惊讶,说本来打算今天来找全大道的。会不会他到京师找那残页去了?既然全大道死了,那张残页就成了最后的线索,他又不知道石学士来了南京。”

包拯蓦然得到了提示,“哎呀”一声,道:“不好,许先生昨夜去了提刑司。”

张建侯莫名其妙,道:“我好好地说去了东京,你怎么变成提刑司了?”沈周道:“全大道最初是被前兵马监押曹汭逮捕,先移交给宋城县署,后转移到应天府,最后押到京东路提刑司审讯,最后上报朝廷的卷宗也是由提刑司呈报。按照惯例,卷宗都是要抄录留底的。许先生也许猜想提刑司的卷宗中或许留存有抄摹的残页,等不及赶去东京,直接赶去提刑司。”

石中立道:“不对不对,就算是有书吏抄录卷宗留底,但书吏的笔迹跟残页一定不同,冒险拿到也不能作鉴定,老许怎么会干那种傻事?”包拯道:“但至少可以知道残页上的内容是什么。”

石中立呆了一呆,道:“啊,你小子真是聪明,难怪来南京的路上,马季良总说得找包拯做帮手。老夫我一向看不起这个脓包马龙图,想不到这次他还蛮有眼光的。”

众人忙赶来提刑司,石中立的侍从上前报了名字。立即有门吏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道:“马龙图人在里面,还正要派小的去寻石学士呢。”顿了顿,又道:“还指名要找这位小青天包衙内。”

石中立道:“你认得包拯?”门吏道:“小的不认得包衙内相貌,只认得他额头的月牙印记。大伙儿都说,那是青天标记。”石中立“啧啧”两声,道:“你快成福星史阳城了。走吧,咱们进去吧。”

包拯向张建侯使了个眼色,张建侯会意,有意落在后头,向门前差役打听道:“听说昨晚提刑司有飞贼闯入?”差役道:“是啊,大伙儿忙前忙后闹了半天,也没抓到人。康提刑官因此而雷霆震怒,在大堂上吼人,小的们站在大门这里都能听见,多可怕!现在满提刑司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呢。”

张建侯问道:“没人看到那飞贼的样子么?”差役道:“小哥哥,那可是飞贼,飞贼是会飞檐走壁的!我们只是普通人,上个房梁还得搭梯子呢!”

张建侯半信半疑,道:“有那么神奇吗?”差役道:“小哥儿想想看,敢闯入提刑司的飞贼,那能是一般人吗?这满衙门的当差抓他一个人,不是连影子都没看见吗?”

张建侯道:“那提刑司可有丢什么东西?”差役道:“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飞贼最初是在后署发现的,那是康提刑官的私人地方,他自己不说出来,天晓得他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张建侯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进来大堂。马季良正翻阅卷宗,问道:“这全大道明明供称他不认识字,又怎么能认出那是《张公兵书》残页呢?我不记得那残页上有‘张公兵书’四个字啊。”一边说着,一边命侍从取出残页来。

侍从将裱糊好的残页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诸人听到传闻中神奇无比的《张公兵书》残页近在眼前,“哗啦”一下子全围了上去,连包拯也没有例外。

那所谓的兵书残页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残页,是一张颜色发黄的破破烂烂的纸,不但残缺不全,而且染有各种水渍、油渍等,边缘的大多数字已然模糊不清,只有中间的几行楷书比较清楚,能够辨认,写着:“上采孙子、李筌之要,明演其术;下摄天时人事之变,备举其占。”最左面的一行字是“巡以为用兵之道,先谋为本”,这“巡”自然就是张巡了。

沈周道:“看残留字迹的字义,似乎是兵书最前面的总序。”石中立摇头道:“老夫不这么认为,这应该是最后的结篇才对。”

沈周道:“可是书不都是先序后篇吗?这几行字的语气,分明是序言中的话。”

石中立道:“那是你沈小官太过拘泥于书的形式了!你想啊,当日张公困守睢阳城中,预感无望生还后,决意将生平所学所得用兵之法写成一部书,造福后世,于是提笔疾书,既是匆忙之间写就,哪里还得闲像平日著述那般先序后篇的?”不待沈周反驳,举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最要紧的是,这篇书法沉稳有度,明显是完成兵书后,心绪沉静下来,最后做的结篇。”洋洋洒洒地说完,颇为得意地望着包拯,大概是想听听他的品评。

包拯道:“石学士所言甚是。字如其人,这篇残页上的字确实写得冷静,不像是匆忙之间赶成的。但是有一点很奇怪,这篇纸虽然残缺,右侧却还算完整,上面没有任何装订的痕迹。张公坚守睢阳一年,创造了世间罕见的军事奇迹,生平心得绝不会是几张纸,即使只有数篇散页,为方便起见,也要装订成册。但这纸的右侧却没有穿孔的印记。”

沈周道:“不错,纸片可以残破不堪,字迹可以模糊淡化,装订的麻线也可以断掉散开,但孔是不会消失的。这边上应该有一排装订孔,可是一个都没有。”

石中立道:“呀,你们两个的意思是,这残页是假的?”

包拯和沈周尚不及回答,马季良抢先嚷了起来,道:“石学士这是什么话?你见过真的张巡奏本,不是称这残页笔迹跟张巡真迹一模一样吗?这不是真迹是什么?”

一名官吏好奇之极,忍不住插口问道:“这是全大道在忠义祠发现的残页吧?朝廷不是公布说是假的吗,马龙图为何还说这是真迹?”

马季良登时勃然大怒,喝道:“我们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么?”

正好提刑官康惟一走过来,听见后很是不满,冷冷道:“这里是提刑司大堂,不是史馆,马龙图不必在此咆哮。来人,给马龙图、石学士他们另找一间屋子办公。”

马季良道:“本官奉旨查案,征用不得你提刑司大堂么?别说你一个京东路提刑司,就是刑部、大理寺,我也照用不误。哼!”转头换了副语气,问道:“包公子,依你看,这残页到底是真是伪?”

包拯道:“我其实不是鉴定这方面的行家,不过这篇纸上没有装订孔确实显得很奇怪。”

马季良道:“会不会是发现兵书的人裁掉了边线?”石中立道:“马龙图这可是外行话。《张公兵书》是宝物,谁敢随意动一分一毫?”

应天府学刻书匠人毕升正好来送新刻印的茶法《贴射法》,亦闻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忍不住插口道:“装订书册也分许多种,线装书最结实、最方便,但还有一种卷装,即每版断开的印页先粘结起来,再卷成卷而已。像眼前的这种情况,很有可能采用的是经折装,也是把每版的页子粘结起来,再叠成折子。”

登时一语惊醒梦中人。包拯急忙将毕升请到身边,详细问了经折装的特点,又郑重其事地问道:“毕司务觉得像张巡张公那种困守孤城的情况,采用哪种装订的可能性要大些?”

毕升是个小个子男子,模样淳朴,看起来只是一个乡村农夫,从外表上丝毫看不出他居然是杭州甚至天下最有名的刻书匠人。应天书院为刻书需要,花费重金才将其从杭州请来。中国古代分平民为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工匠地位甚低,但宋代重视商业,连最末流的商人都可以与皇族结亲,像毕升这样行业翘楚的手艺能人更是受人尊重。但他为人憨厚老实,见包拯当众虚心求教,还是颇感受宠若惊,腼腆地答道:“这小的可不知道。小的只是个刻书匠人,贸然插口,只是想告诉各位官人,就书而言,不穿孔装订成册也是可能实现的。”

沈周道:“那么哪种方式更方便?或者说,哪种方式更利于保存呢?”

毕升认真想了想,道:“应该是线装书。多亏沈公子提醒,小的现下可以肯定真的《张公兵书》一定是线装的。”又详细解释道:“张公临时写成的书,一定是手抄本。用于书写的墨和用于印刷的墨完全不同,印刷墨更不易溶于水,而且在印刷过程中经过了一道刷印工序,不会再行沁渗,所以印刷书籍可以线装,也可以经折装。但若是手抄本采用经折装,上一页和下一页折在一起,很容易互相沾染渗透,也就是说,上页的字反印到下页,下页的字反印到上页,就很难看清楚了。这纸残页虽然看起来经历了许多风霜,但纸面上没有任何反字的印记,可见一定是线装。”

沈周笑道:“毕司务这话可就前后矛盾了。既然是线装,为何又没有穿孔呢?”毕升一时愣住,喃喃应道:“是啊,真奇怪呢。”

石中立道:“不用说了,这残页是假的!”马季良道:“不可能!你自己明明说这笔迹跟张公奏本笔迹是一样的。”

正为残页争论不休,毕升忽然又来了一记晴天霹雳,道:“各位官人,这残页上的字是明显印上去的,不是手写本。”

乱哄哄的大堂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一声咳嗽声也不闻。提刑官康惟一正欲走出大堂,闻声又立即退了回来,一向铁青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好奇和困惑。

包拯道:“这个……毕司务是从墨迹看出来的么?”毕升道:“是啊,这很明显。包公子请看这里的‘道’字,虽然看起来是受水渍而模糊,但如果真是沾了水,这个字早变成一团墨了。小的还可以肯定地告诉各位,这篇残页是假的,很可能就是最近才刻造的。”

马季良很是不悦,质问道:“你只是个刻书匠人,又没有见过张巡真迹,不过刚刚才看了一眼残页,怎么能肯定这是假的?”

毕升道:“官人请看,这上面能够辨认的有‘上采孙子、李筌之要,明演其术;下摄天时人事之变,备举其占’,后面还有一句‘巡以为用兵之道’,出现了三个‘之’字,两个‘其’字,相同的字没有任何差异。试问各位,哪位自认为能写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字来?没有,世上绝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字。”

沈周道:“不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一个人能写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字,总是会有笔画长短的差别。然而印书也是一样啊,也需要人工手写、手刻,即使是最高明的刻书匠人,也不可能刻出两个完全一样的字。”

当时流行的印书技术是雕版印刷。先要写版,请善书之人将要刻印的内容按一定版式规格写在薄纸上,称版样。再取纹理细密、质地均匀、容易加工的木板,在其表面上涂一层糨糊,然后将版样纸反贴在木板上,用刷子轻拭纸背,使字迹转粘在木板板面上,待干燥后,用刷子轻轻拭去纸屑,再以芨芨草[1]打磨,使木板上的字迹或图画线条显出清晰的反文。下一步就是刻字工匠按照墨迹刻版,刻去版面的空白部分,并刻到一定的深度,保留其文字及其他需要印刷的部分,最后形成文字凸出而成反体的印版。这是印刷过程中最关键的工序,直接决定着印版的质量。不同的刻书匠人有不同的工具,用刀的手法和坡度都有所不同,像毕升习惯先在每字的周围附近刻划一刀,放松木面,再引刀在贴近笔画的边缘实刻,形成笔画一旁的内外两线。雕刻时,总是先刻竖笔画,再将木板横转,刻完横笔画,然后再依顺序雕刻撇、捺、勾、点。正因为刻书匠人各有自身的习惯,所以也令其带上了独特的个人印记。

沈周所言即是指刻版同写字其实是一个道理,既然世上没有人能挥笔写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字,也不会有刻书匠刻出完全相同的字来。

毕升却道:“雕版印刷自然是不行的,但小人新发明了一种活字印刷,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也就是说,字版是单独的。”

他知道在场大多数人全然不懂印刷之术,当即详细作了解释:传统的雕版印刷固然比人用手笔抄写图书要节省大量人力和时间,但仍然有许多缺憾:一是雕版技艺难度很大,寻常人不易掌握,不便推广普及;二是雕版过程中一旦出现错误,整个版就全废了,又得从头再来,费时费力;三是每种书都要雕刻一套版,一种大部头的书的版片往往成千上万,不但要花费大量人力、时间及木材,储存书版亦需占用许多空间。而毕升本人发明的活字印刷术是预先在泥、木或金属上雕刻或铸造单字,像许多单个的印章一样。譬如雕版印刷的一块整版上刻着“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活字印刷则是预先刻有“不”“辨”等十个单字,再按顺序将单字组版,效果跟整版一样,但却有许多雕版印刷不具备的优点:如便于修改,一套单字造成后可以反复多次利用,大大提高了效率。

众人听完经过,心中这才疑团消释,豁然开朗——确实只有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才能造就残页上三个“之”字、两个“其”字毫无分别的情况。

毕升解释了工艺,又道:“小的之所以能肯定这是最近才刻造的,是因为小的今年才发明了活字印刷工艺,随即被邀请来南京。这个肯定用的是活字印刷,老实说,能在这篇看起来又古又旧的兵书残页上看到小的发明的手艺,小的自己也相当惊讶。”

包拯问道:“那么除了毕司务之外,还有谁会这套技术?”毕升道:“嗯,不多。各位也都知道,同行相轻嘛。小的在杭州时,只有一个同行来看过。到南京后,倒是刻书匠人高继安来工作坊学过好几次。”

沈周一听到“高继安”三个字,立即“啊”了一声,转头去看包拯。二人心中均是一般的心思:全大道死前在地上划下的“亠”字,会不会就是指高继安?难道是高继安伪造了所谓的《张公兵书》残页,又杀了全大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全大道一定是知情者,所谓的兵书残页就是个骗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钱么?既然高继安牵涉其中,之前冒险救他的刘德妙多半就是其背后主使了。包拯之前一直推测刘德妙潜伏在南京必有重大图谋,绝不是毒杀大茶商崔良中那么简单,此刻方才能想到她所谋划的事情原来也跟《张公兵书》有关。

那么,刘德妙为何要利用高继安伪造一本假的兵书呢?她是北汉皇族,家国被太宗皇帝所灭,仇恨大宋是情理之中之事,可毕竟只是个女流之辈,一本《张公兵书》又能给她带来多大利益?这兵书残页虽因微不足道的漏洞而被火眼金睛的人看出破绽,但笔迹却足以以假乱真,连翰林学士石中立也不能分辨,那么是不是刘德妙已经得到了真的《张公兵书》,想刻意引**乱?还是她也想得到《张公兵书》,却苦于没有线索,干脆先伪造一本假兵书来引蛇出洞?如果是后者,那么她手中一定有其他的张巡真迹了。她的真迹从何而来,来自大内珍藏,还是来自民间遗珠?数年前,她人在京师,正是最最当红的风云人物,亦是八大王赵元俨座上常客,赵元俨王宫引发的那场烧毁了秘阁所有珍本的大火,会不会跟她有关?甚至根本就是她有意纵火,目的是要掩饰盗取张巡奏本真迹的痕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妇人当日随寇准夫人宋小妹逃出南京,是就此远走高飞了,还是又带着高继安重新回来这里兴风作浪?

种种困惑,种种谜题,云里雾里,令人一时难以辨清方向。

离开提刑司时,天色已然不早,包拯几人奔波了一整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匆匆在路边寻了个摊子,各吃了一碗面和几张焦饼。填完肚子,又赶去许家,还是没有许洞的消息。众人都大惑不解,猜测不出他人究竟去了哪里。

离开许府后,张建侯道:“许先生昨夜夜闯提刑司衙门,既是没被官府的人擒住,应该尽快返回自己家里才对。”百思不得其解,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我想到了,会不会是那个西夏奸细慕容英在捣鬼?”

沈周吓了一跳,道:“什么慕容英?许先生失踪又干她什么事了?”张建侯道:“上次许先生潜入崔府时,被慕容英无意中发现,还想捉住他,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次说不定是慕容英潜入提刑司,结果被许先生发现,他失踪是因为去跟踪她了。”

他的推测完全是凭空想象,沈周不禁哑然失笑。

包拯却道:“这倒是有可能。慕容英一伙人身份已经败露,再无法打大宋茶叶的主意。她已被官府画像通缉,却还冒险留在南京,多半是打《张公兵书》的主意。就像小沈说的那样,提刑司会抄录卷宗副本,多半留有残页摹本,至少有内容描述。那慕容英也许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想潜入提刑司偷窃卷宗。”

沈周笑道:“这回我可不同意你包小青天的推测。老实说,我觉得慕容英根本就不会想到提刑司有卷宗留底。你我都是大宋子民,父辈又在朝为官,于各种礼仪制度多少知道一些。可那慕容英不过是个西北贫瘠之地来的党项女子,如何能知道官府办案的程序?除非她身边有什么精通中原文化的谋士还差不多。可我们跟她和她的主子假崔都兰也算打过不少交道,从来没有发现过她们身边有什么了不得的能人。如果真有高明的谋士,怕是我早就死在性善寺后山,等不及看见她们被揭穿的那一天了。”

包拯道:“你说得极对!”沈周笑道:“咦,我反对你,你反而赞同我了?这算不算是我说服你了?你可是我遇到的最难被说服的人。”

包拯不理会同伴的打趣,道:“你说得极对!一定有人在暗中帮那假崔都兰和慕容英她们。这二人冒充中原女子来到崔家,假崔都兰更是瞒天过海当起了大茶商崔良中的女儿。崔府里的人多是精明之辈,如崔良中等,崔槐还好,他妻子吕茗茗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假崔都兰却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可见她背后一定还有能人筹划这一切。她们留在南京,是因为她们背后主谋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还想有所作为。”

沈周道:“对哟!我们都见过假崔都兰,开始就觉得这个女子为人处世很奇怪,后来知道了她是西夏奸细,仔细回想,她的怪异其实是因为她并不擅长逢场作戏,叫她扮演崔家大姐很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

张建侯道:“那慕容英两次跟杨文广交手,两次从他手里逃脱,可见身手了得。她这样的女子,都要听命于假崔都兰,想来假崔都兰在西夏的身份也非同一般,难道她背后还有人么?”包拯道:“肯定有。”

正好经过崔府,包拯便上前招呼,求见现任主人崔槐。门仆举灯一照,认出包拯,忙道:“禀报包衙内,崔员外去见客还没有回来,只有娘子在家。”包拯想了想,道:“见你家娘子更好。”仆人遂引三人进来花厅坐下。

今晚月色皎洁,大如银盘,正逢莲花湖中的荷花盛开,莲叶接天,宝莲映月。崔家的荷塘种了不少品种的荷花,满塘白的、红的、粉的,开得正艳。最名贵的要数夜舒荷,也是荷花的一种,一茎四莲,均是大如海碗,其叶夜舒昼卷,此刻正在如水月光下竞相舒展,比起普通一蒂一莲的荷花,别有一番风情。

忽而风摆荷叶,一道道波痕凝翠蕴碧,一层层**漾开去。碧波之中,莲花从水中浮起,洁净出尘,娇不可当。这还是三人头一次见到如此妍丽的荷花盛景,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花堂中飘逸着浓郁的荷花的清香,满鼻清幽,真是心旷神怡,惬意极了。

只听见环佩“叮咚”作响,脚步声细细碎碎,一群婢女簇拥着吕茗茗出来。而今她是这万贯家业的女主人,气派自然比以前大了许多。她虽然有些贪财,但毕竟还是宰相的女儿,礼仪丝毫不差,上前行礼寒暄后,请包拯三人坐下,问道:“几位公子大驾光临,小妇人可有什么能效劳的地方?”

包拯道:“之前假崔都兰滞留在府上时,娘子可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之处?噢,我指的是除了她身边的那些心腹外,她可常跟什么人来往?”

吕茗茗咬咬嘴唇,似笑非笑地道:“我跟那假崔都兰一向不大和睦,包公子为何独独来问我呢?”

包拯也是快人快语,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据我看来,娘子是个不甘心居于人下之人。崔都兰身份未被揭露前,她的到来切切实实地威胁到了娘子丈夫的地位,我猜娘子既是痛恨这妇人,必然对其多方留意,寻其过错。”

这话理由不差,事实也不差,但却太过直白,吕茗茗[1]登时沉下脸,站起身来,预备拂袖离去。

沈周忙道:“我们昨日在望月楼前见到了慕容英,可惜被她逃走了。她人既在南京,那假崔都兰必然也在附近。娘子难道不想捉住她们主仆二人以绝后患么?包拯的话是直率了些,但他完全是好意,想寻些追捕假崔都兰主仆的线索。”

吕茗茗精明之极,立即转怒为喜,道:“原来如此。”想了想,道:“我有一阵派心腹仆人监视过假崔都兰,她倒是很少外出,大概是人生地不熟吧。但她手下的慕容英和一个心腹小厮常常去望月楼,虽则名义是为崔都兰买豆干,但总有些可疑,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崔都兰将那些豆干丢进莲花湖里。”

包拯道:“崔都兰背后的主使一定就住在望月楼里。”沈周道:“可惜那里人来人往,店家和跑堂很难留意一个去买豆干的人还做了些别的什么事。”

吕茗茗道:“那个慕容英还做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她一大早就出去了。跟踪她的仆人跟着她去了提刑司官署外,亲眼看见她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跟什么东西一起用布包了,扔进了高墙里面。”

包拯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吕茗茗道:“嗯,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性善寺发生血案的那一天,也是那个什么全大道发现兵书残页的那一天。”

沈周问道:“后来呢?”吕茗茗道:“据仆人说,后来她去了望月楼买豆干,出来时还遇见了包公子和沈公子,跟你们二位说了一会子话,对吧?”沈周道:“对,是这样。惭愧,娘子手下在暗中监视,我们居然一无所知。”

吕茗茗微微一笑,颇有几分阴阴的味道,又道:“再后来慕容英就回来了。跟假崔都兰躲在房中说了半天话后就出去了,这次仆人腿慢没跟上,一出门就跟丢了。”

她关于慕容英行踪的消息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讯息——

那就是性善寺血案当日,慕容英去过提刑司。她一大早赶去丢入提刑司官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既然需要捡石头压重,必定是很轻的物件,会不会就是提刑官康惟一收到的第一封匿名信?时间上倒是完全吻合,她丢信时康惟一正带人马出门,赶去曹府,很快提刑司的吏卒捡到了那封信,飞奔赶去交给康惟一,康惟一见信后才骤然退去。姑且不论匿名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能令铁面无私的康提刑官悚然而退,之前戚彤明明暗示过,这件事跟小姑子曹云霄的情人有关。难道曹云霄的情人就是慕容英背后的主谋?如此,倒是可以完美解释玉镯事件——

那玉镯原本是宰相寇准送给夫人宋小妹的定情之物,价值不菲,宋小妹又转送给了孤苦无依的幼年崔都兰。那真的崔都兰一定十分珍爱这只玉镯,不舍得变卖,一直带在身边。她被西夏人取代了姓名、身份后,玉镯自然归假崔都兰所有。但党项女子生性豪爽,均如男子般骑马射箭,那假崔都兰很可能嫌戴着玉镯碍事,想要丢弃,但其背后主谋却是个识货之人,自己收下玉镯。他到南京后,不知如何勾搭上了本地第一美女曹云霄,为讨佳人欢心,转手将玉镯送给了她。后来曹云霄不小心摔断了玉镯,张尧封为讨未婚妻欢心,又找到沈周修补玉镯。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更是匪夷所思,沈周被慕容英一伙人绑架后严刑逼供,正要被处死时,有人从他身上搜到了断镯,由此而峰回路转,假崔都兰一眼认出玉镯,悲愤莫名。如此推测,她跟那主谋必定是一对情侣,所以才会失态至此。大约她也知道情郎处处风流,所以一见到玉镯,就质问沈周是从哪个女子手中得来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那假崔都兰的情郎、曹云霄的情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就是刚刚销声匿迹的黄河?他不但住在望月楼,符合疑犯的种种特征,具备重大嫌疑,而且宋城县尉楚宏亲手抓到他在曹府后园翻墙,曹云霄居然还派婢女为他说情。

这些都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下来,唯一解释不通的就是那封匿名信。如果黄河真的就是党项人的首领、假崔都兰的情郎、真曹云霄的情夫,他再有来头,也不过是个身在中原腹地的党项人,有什么能令提刑官骤然退去的本事?除非他手中握有康惟一的把柄。然而堂堂康提刑官,会有什么把柄能被党项人握住?会不会是黄河派手下人绑架了康惟一的家眷,以性命来相要挟?可康惟一及家眷居住在提刑司官署中,除了兵马监押司的军营外,那里就是南京城最安全的地方了,谁有本事能从那里绑人呢?而且提刑司差役众多,康氏若是有事哪怕是一丁点儿小事,无论如何都会有风声传出。可隔了这么长时间,并没有任何关于康提刑官的小道消息。

还有曹丰之死也解释不通。若曹云霄果真和黄河有私情的话,假崔都兰派慕容英杀的应该是曹云霄而不是曹丰。会不会是慕容英前去杀曹云霄之时,摸错了房间,不得已只好将错就错,杀了曹丰灭口?可是从假崔都兰的反应来推断,她应该是看到沈周身上的断镯后才反应过来情郎在外面有女人。那么先前她到底为什么要派慕容英连夜赶去曹府杀人呢?

能将这些事情解释清楚的只有慕容英那伙人,但康惟一和曹云霄若肯吐露实情,也会对整个案情的解析有巨大帮助。包拯三人一离开崔府,便掉头赶来曹府,无论曹云霄的面子搁不搁得住,这次都要找她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戚彤见包拯几人神色严肃,似乎来意不善,忙告道:“云霄和尧封黄昏时出城了,要乘坐今晚的夜船去永安[1]祭祖。”

沈周跺脚道:“天色已晚,早已经过了城禁时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阻止了。”

戚彤道:“几位找云霄有急事么?”包拯道:“很急,我们一定要知道云霄娘子的情夫是谁,要知道他有什么本事能令康提刑官退去。”

戚彤道:“那好,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城,搭乘快船去追他们二人回来。”包拯道:“多谢。”

既然一时找不到曹云霄,包拯便想直接到提刑司找康惟一。沈周忙道:“这绝对不行。我们向曹云霄晓以利害,她很可能会说出真相。但康提刑官不同于曹云霄,他果真是被党项人要挟的话,那是他仕途上的污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说出实情的。搞不好还会让那伙党项人杀我们几个灭口。”

张建侯闻言倒是很高兴,道:“那好啊,求之不得呢,我正好想会一会他们,尤其是那个慕容英。”

包拯沉吟不语,脚下却是不停,借着月光一路来到提刑司官署门前,但却也没有立即进去。心中盘桓许久,还是道:“不行,我一定要向康提刑官问个明白。”

沈周道:“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如此冒昧去找康提刑官,他不但可以矢口否认,还可以告我们诬陷,按律是要反坐的。”

张建侯道:“什么叫反坐?”沈周奇道:“这你都不知道么?”

张建侯道:“我从来没跟人打过官司,怎么会知道?”沈周道:“好吧。反坐就是将被诬告某罪应受的刑罚反加诸诬告者。打个比方,诬告他人杀人,诬告者就被反坐以杀人罪。”

张建侯道:“可我们没有诬告啊。”沈周道:“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诬告啊。”

包拯道:“我只是想找康提刑官问几句话。”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不为别的,只为康惟一是他心目中的好官,他要弄清楚,这个好官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走到门前,朝差役叉了一下手,郑重道:“请差大哥通报一声,包拯求见康提刑官。”

差役笑道:“康提刑官正忙着审讯杀人凶犯呢,怕是没空儿见包衙内。”

包拯问道:“哪件案子的杀人凶犯?”差役道:“全大道的案子啊。包衙内还不知道么?杀死全大道的凶犯来衙门投案自首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张望归,女的叫裴青羽。”

[1] 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

[2] 伴食:陪伴人家吃饭。典出《旧唐书?卢怀慎传》:“开元三年,迁黄门监。怀慎与紫微令姚崇对掌枢密,怀慎自以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唐代朝会结束时,宰相率百僚集尚书省都堂会餐。指身居高位而庸懦不能任事者。

[3] 范仲淹是历史上少见的文学才华与政治才干兼备的才子,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节操成为后世文人士大夫的光辉榜样。包拯步入仕途后,只孜孜专注于吏治,除了大量奏稿外,没有写过任何吟风赏月、应酬唱和的作品,与其好友兼同年文彦博等人的做派迥异,此即后来同时代名臣欧阳修攻击包拯学问不高、文章不好之处。欧阳修诚然有锦绣文章流传,然包拯留给后人的则是独特的清官文化和精神财富。二人之影响力,不独后世,当时已可见高下——有少数民族部落归附大宋,主动请求朝廷赐姓包,只因为仰慕包拯已久。

[4] 后来因为形势需要,宋朝廷逐步恢复了唐朝的武举制度。天圣七年(1029年)闰二月二十三日,宋仁宗赵祯下诏置武举。天圣八年(1030年),皇帝于崇政殿举行了武举殿试,张建侯技压群雄,夺得第一名,成为宋王朝建朝后的第一位武状元。这是后话。

[6] 此处情节预告:吕茗茗后来生女崔氏,成为了包拯的儿媳妇。

[7] 永安:今河南巩县,为北宋帝陵所在地。张氏祖先原是吴越人,吴越王归宋后,被安置在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