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疆臣力争存船政 宣怀招商多曲折
是否停造轮船,最先复奏的是闽浙总督文煜和福建巡抚王凯泰。闽浙承担了一百多万两的大婚“传办事件”,这不是小数,如果停造轮船,闽海关拨船政的关税便可用来应付“传办事件”。但船政毕竟是福建的一项大创举,船政大臣沈葆祯视之为生命,如果停掉了有些可惜。所以两人的复奏来了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一边说朝廷帑项紧张,用度浩繁,应当停造;一边又说如果停造,按当初签订的合同,大清要承担经济损失,而且还要支付给法方人员违约金七十万两。
第二个复奏的是左宗棠,他坚决反对停造,而且说得相当不客气:“停造轮船岂能省费?建船厂已经花了三百多万,一旦停造,机器闲置便成废铁,岂不是浪费虚糜更甚?局外人自以为是,作壁上观,指手画脚,让做事之人真不知一腔热血洒向何处!”“臣于同治五年奏请造船时,即说过非常之举,谤议易兴。臣不怕谤议,然此时停造轮船,事败垂成,公私两害,所虑在此。若停止造船,中国便只可依赖洋轮,将使洋人以其所有,傲我所无,国家将永无自强之望。”“原计划五年造成十六只大小轮船,三年不到,已经造成九只,且船式愈造愈精,配炮愈配愈新,马力愈造愈大,尤为可贺者,船政学堂已经造就管驾和造船人才四十余员。船政成效渐著,此时议停是何居心?”
正在丁忧的沈葆祯奏折紧随左宗棠的折子,他是船政的经办人,当然是据理力争。他将宋晋停造轮船的理由一条条批驳:“大清自造轮船原为自强计,宋晋所言,早经议和,不必为此猜嫌之举,非但不以国家安危为重,反欲尽撤藩篱,试问,若有失和,何以保国?”宋晋指责所造轮船不如外国轮船灵便,沈葆祯反驳说,“以数年草创伊始之船比诸百数十年孜孜汲汲精益求精之船,是诚不待较量可悬揣。譬如三岁幼儿,如何招架壮年之成人?然假以时日,加意讲求,必能与洋轮相匹敌,亦如三岁幼儿终成壮年。”他最后的结论是船政不但不能停办,而且“当与我国家亿万年之永垂不朽者也”。
疆臣们的复奏,令恭亲王欣慰。但李鸿章的复奏迟迟未到,又令他十分不安。以李鸿章目前的地位,他的态度举足轻重,如果他反对造船,船政真有夭折的可能。所以军机们议事时,恭亲王禁不住问道:“李少荃到底什么意思,他离京师最近,却迟迟没有回文?”
宝鋆分析道:“李少荃怕是要隔岸观火。船政是左季高创办,他当然乐得一边瞧热闹。”
沈桂芬是李鸿章的同年,两人已经通过私信,他不认可宝鋆的说法:“李少荃以洋务自任,绝不会以私情废公义,王爷不妨再稍等几日。”
恭亲王也有些不耐烦了:“李少荃应该明白,如果船政废了,下面就该江南制造局、金陵机器局,还有天津机器局,他以为能跑得了吗?”
第二天,李鸿章的折子到了,恭亲王一看,禁不住连连叫好。他的奏折别出心裁,首先说大清近年来屡受欺侮的根源:
臣窃唯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遇,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西人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故能横行于中土;中国向用之弓矛、小枪、土炮不敌彼开花炸炮,向用之帆篷舟楫、艇船、炮划不敌彼轮机兵船,是以受制于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即便欲保和局、守疆土,无备而难能保守者也。彼方日出其技与我争雄竞胜,挈长较短以相角而相凌,则我岂可一日无之哉?
接下来再批驳停造轮船是大错特错,最令人回肠**气:
自强之道在乎师其所能,夺其所恃耳。况彼之有枪炮、轮船也,亦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而侵被于中国已如是之速。若我果深通其法,愈学愈精,愈推愈广,安见百数十年后不能攘夷而自立耶?日本小国耳,近与西洋通商,添设铁厂,多造轮船,变用西洋军器,欲自保而逼视我中国,中国可不自为计乎?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昧于数千年来一大变局,狃于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创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内而制外,此停止轮船之议所由起也。臣愚以谓,国家诸费皆可省,唯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船之费万不可省。求省费则必屏除一切,国无与立,终不得强矣。若虑制胜无甚把握,而遂自毁成谋,平日必为外人所轻,临事只有拱手听命,岂强国固本之道哉?
“国家诸费皆可省,唯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之费万不可省。说得好极了!”恭亲王拍案叫绝。
宝鋆关注的是经费如何解决,李鸿章给出了三条办法:第一条办法就是裁撤旧式艇船,把修造旧式艇船的费用拨归船政局。“沿海沿江各省,尤不准另行购雇西洋轮船,若有所需,令其自向闽沪两厂商拨订制,庶政令一,而度支可节矣。”第二条办法就是闽、沪两局兼造商船,供华商雇领,自立公司,自建行栈,自筹保险,准其兼运漕粮,不致为洋商排挤。不过创办轮船公司,李鸿章还没有确切把握,必须等盛宣怀拿出章程后才能心中有数,因此在奏折中只是做个提议,并且说:“唯运漕粮事体繁重,现又无船可雇,自应从缓酌议。将来各厂商船造有成数,再请敕下总理衙门,商饬各省妥为筹办。”第三条则是献议大办煤矿、铁矿,以求富裕。他在奏折中说:“抑臣更有进者,船炮、机器之用非铁不成,非煤不济,英国所以雄强于西土者,唯借此二端耳。闽沪各厂,日需外洋煤铁极多,中土所产多不合用,即洋船来各口者亦须运用洋煤。设有闭关绝市之时,不但各铁厂废工坐困,则已成轮船无煤则寸步不行,可忧孰甚。南省如湖南、江西、镇江、台湾等处,率多产煤,特无抽水机器,仅能挖取上层次等之煤,至下层佳煤为水浸灌,无从汲净,不能施工。诚使遴派妥员,招觅商人购买机器开采,价值必较洋煤轻减,通商各口皆可就近广为运售,而洋煤不阻自绝,船厂亦应用不穷。至楚粤铁商,咸丰年前销售甚旺,近则外洋铁价较贱,中土铁价较昂,又粗硬不适于用,以致内地铁商十散其九。西洋炼铁、炼钢及碾卷铁板、铁条等项无一不用机器,开办之始,置买器具,用本虽多,而炼工极省,炼法极精,大小方圆,色色具备,以造船械、军器。土铁贵而费工,洋铁贱而得用,无怪洋铁销售日盛,土铁营运渐稀也。近来西人屡以内地煤铁为请,谓中土自有之利而不能自取,深为叹惜。闻日本现用西法煤铁之矿以兴大利,亦因与船器相为表里。曾国藩初回江南,有试采煤窑之议,而未果行。诚能设法劝导,官督商办,但用洋器洋法而不准洋人代办,此等日用必需之物,采炼得法,销路必畅,利源自开。榷其余利,且可养船、练兵,于富国强兵之计,殊有关系。此因制造船械而推广及之,其利又不仅在船械也。”
恭亲王一眼看出,李鸿章是借停造轮船之议,为将来开办煤矿、铁矿做铺垫,看来其志不小。他早有此心意,只是拘于清流不敢贸然提出。以后有李鸿章在直隶桴鼓相应,倒可以一展宏图。
“现在已经洋气扑鼻了,李少荃还要样样学洋人。当年康乾盛世的时候,片板不许下海,洋人也未到大清来,大清地大物博,样样都能自给,国家富足,户部存银用之不尽,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自从洋人叩关后,我们倒是事事不及洋人了。如果把洋人赶走,不与洋人互市,我大清照样国泰民安。”李鸿藻对洋务向来多有异议。
李鸿藻本心与清流的见识一致,认为大清闭关锁国,自给自足,自能国泰民安。不过他久在军机,又与一般清流不同,知道闭关锁国已经不可能。于是,恭亲王接过他的话茬道:“兰荪说得一点不错,既然洋人赶不走,那只有求自强,将来让洋人服首帖耳。要自强,又不能不学洋人,这是没办法的事。”
京城养心殿,今天叫的一起有十几个人,军机、御前、总理衙门及弘德殿师傅都在。
沈桂芬简要面奏了文煜、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等人的复奏,醇郡王不以为然道:“制造轮船不过是与洋人争奇斗志而已,花费巨资实在不值。要紧的是练好兵,提振人心。”
恭亲王则反驳道:“李鸿章在复奏中说,与洋人争奇斗志也没有什么不好,要制夷就必须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据李鸿章说,日本近来与西洋通商,添设铁厂,广造轮船,实为可虑,更是可鉴。”
“区区倭寇,何足挂齿?难道我堂堂大清也要向倭寇学习不成?如今国库空虚,皇上大婚、左宗棠西征,哪一样不要花钱,还要造船、养船,银子哪里来?”醇郡王并不将日本放在眼里。
恭亲王又耐心解释道:“至于造船、养船经费,沈葆桢、李鸿章都提出了解决之法,将来船政可以兼造商船,租给商人,租金用来养船。”
“万不可让民间随意购雇轮船。多年来,朝廷对民用木船规制极严,无论商船还是渔船,限定梁头不得超过一丈八尺,并且永行禁止桅高篷大利于走风的大木船。为什么?这样的大船民间一多,一旦被逆众拥有,稍作改装,置备枪炮,岂不就成了兵船?比如长毛作乱以来,幸亏他们水师薄弱,否则沿海直上,立时就危及京津,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任由民间拥有轮船,岂不危险万状?”醇郡王依然不依不饶,对这个理由,不少人随声附和。
“还是先议船政的事情——如何解决经费,李鸿章还提了一条,炼铁、开矿。他说造枪炮、轮船,没有铁不成,没有煤也不成。现在铁、煤主要购自外洋,一旦外洋开衅,闭关绝市,不但枪炮无法制造,就是已造好的轮船也因无煤而不能出海,形同废铁。所以他建议让民间采用西法炼铁开矿,不但解煤铁之忧,而且采炼得法,销路必畅,利源必开,税厘必增,用以养船、练兵,富国强兵指日可待。”恭亲王不想在此处纠缠。
李鸿藻不接此话,倒讲起了一则故事:“臣近读圣训,嘉庆十年,有藩、苏二臣上书,提议在京郊开煤矿,圣宗(嘉庆帝)在两人折子上御批:‘弃农开矿,游手好闲者相聚一地,必然生衅滋事。边远省份尚且不可,何况京师?朕广开言路,并不是要广开言利之路;聚敛之臣,朕一定不用他。’结果潘、苏二人被押送回原籍,着地方官严加管束。”
恭亲王笑道:“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西洋炼铁、炼钢、采煤无一不用机器,与全凭人工不同,人少而收效可观。如果严加管束,当不至于横生枝节。”
“圣宗最担心的并非游民闹事,而是怕朝廷办事的都成了聚敛之臣,从官至民利欲熏心,谈何自强,谈何制夷?”醇郡王含沙射影。
军机大臣中文祥清廉自守,对醇郡王此话有些不满,反驳道:“现在的问题不是聚敛,而是朝廷帑项艰难,捉襟见肘,不得不设法开利源,富国库。国不富,何谈练兵自强?”
“洋务自强已经十余载,至今对洋人仍然束手无策,一无可恃,以致有天津教案委曲求全,不知十余年所办何事?”醇郡王对当政多有指责,恭亲王早有耳闻,不过当面说出来,今天还是第一次。
恭亲王于是争辩道:“是十年不错,不过十年间打仗的时间倒有七八年,太后皇上宵旰沥胆,一夕三惊,所谓洋务也并没能从容大办。如今国内平定,正可孜孜以求。”
慈禧看两人争起来,脸色不悦道:“我和姐姐累了,今天就议到这里吧。”
大家都有些奇怪,原本说要议出个结果来,突然却不议了。众人满怀疑惑,鱼贯退出。
李鸿藻及徐桐、于凌辰、宋晋等人齐聚醇王府客厅,等着王爷说话。一会儿之后醇郡王过来了,大家慌忙见礼。徐桐兴奋地说道:“王爷,今天朝会上您据理力争,说出了臣等想说不敢说不能说的话,臣等佩服之至,从此后唯王爷马首是瞻。”
“此言差矣。本王不过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至于什么马首牛头的,这等话不说也罢。”醇郡王摆了摆手,看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陌生官员便问,“想必这位老兄就是宋学士了?”
“内阁学士宋晋见过王爷。”宋晋抱手一揖。
醇郡王摆摆手,让宋晋不必多礼:“诸位都是可上折言事的人,我们说事论理,只凭良心、忠心和诚心就是,是非功过,千秋自有公论,太后皇上自有明鉴。诸位请回吧。”
众人出了王府,深感失望。宋晋却不以为然:“诸位忽略了王爷说的半句话,诸位都是可上折言事的人,我们都是上折言事的人,这还用说吗?”
“你的意思是,王爷让我们上折力争?”于凌辰若有所悟。
宋晋笑了笑道:“于兄,我可没那么说。上不上折子,就看你有没有良心、忠心和诚心了。”
慈禧对每份折子都要过目,对封疆大吏的折子更是看得仔细。对造船的事情,她已经接受了李鸿章等人的看法,觉得现在停造不合时宜。平定内忧,是她最为得意的业绩,而外患却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因此洋务自强,又是她所希望。培植清流,本意并非不办洋务,而是驭之如鹰犬来牵制恭亲王。清流反对造船,反对洋务,仍然是华夷之辩的老一套,全是世道人心的空话,因此,她决定尽快结束这场辩论。
这天,她们俩姐妹正有说有笑,慈安突然问道:“妹妹,这轮船到底还造不造?”
“姐姐你说呢?”慈禧以为恭亲王私下里找过慈安,所以十分警觉。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我没什么主意。花了那么多银子,不造了实在可惜。可是这么造下去,要像他们说的,与洋人打仗还是没把握,那银子不是白花了吗?这个大主意,还是妹妹来拿。”
“朝会前我心里就有数了,轮船不能停造。不过还是要让他们争一争的,不然人家要说咱们姐妹专断了。”慈禧放了心,又岔开话题说,“姐姐,眼看着皇上就要大婚了,醇郡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人是长进不少,要不加恩晋他亲王,也先加点儿喜气?”
“成,老七人还是耿直的。”慈安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朝,慈禧指指御案上厚厚的一摞折子说道:“老六,那些折子都是主张停办船政的,你怎么想?”
恭亲王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反对造船的多是京官,他们不曾亲理军政,所见不免迂腐。疆臣们都是支持的,奴才以为船政万不可停。”
“你说得不错,船政是不能停。我和姐姐议了,不但不能停,李鸿章所说,国欲强,必先求富,这话很有道理,咱们这么为难,不就是没有银子吗?将来你们也多在广开富源上下些功夫。”没想到慈禧一语定乾坤,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恭亲王意料,他激动得诺诺连声。
慈禧又问道:“曾国藩、瑞常故去所遗大学士两缺怎么调补,你们军机上什么意见?”
曾国藩二月去世,缺出的是武英殿大学士;瑞常三月去世,缺出的是大学士之首文华殿大学士。现有大学士中,文渊阁大学士、两广总督瑞麟资格最老,文华殿大学士当然由他调补最合适。曾国藩缺出的武英殿大学士,眼下有两个协办大学可补,一个是李鸿章,同治七年以平定捻军之功授协办,一个是文祥,同治十年以吏部尚书授协办。
慈禧最后定道:“李鸿章很合适,天津教案他办理得很好,眼光也很开阔。”
天津直隶总督行辕着实热闹了几天。李鸿章晋为武英殿大学士,当然要好好庆祝一番。而朝廷不但最后决定继续自造轮船,要“精益求精,以冀渐有进境,不可惑于浮言浅尝辄止”,而且完全采纳了李鸿章兴办工商业,以富国而至强兵的主张。对他提议的华商领雇闽局、沪局自造轮船搞轮船运载的事情,总理衙门致函“有心时事之员,妥实筹维,独抒己见,勿以纸上空谈,一禀了事”,催促他尽快落实。
等热闹过后,李鸿章立即让人把盛宣怀叫过来问道:“杏荪,朝廷同意办轮船招商局的事情了,我反倒有些放心不下。关键是招商,你在上海到底认识多少有实力的商人?”
盛宣怀所真正认识且能说上话的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胡雪岩,两人只能算一面之交。一个是唐廷枢,与盛宣怀关系相当不错。唐廷枢,字景星,广东人,早年入教会学校,毕业后在海关当了几年翻译,后来又帮着洋行收购棉花,赚了些银子。同治二年,被英国怡和洋行聘为买办,为怡和经理库款、收购丝茶、开展航运以及在上海以外的通商口岸扩大洋行业务,很受洋行老板的信赖和倚重。他自己也投资钱庄,开设茶栈,经营地产,运销大米、食盐,甚至涉足内地的矿产开采,真正是左右逢源,成为上海的著名财神。他学胡雪岩想当个红顶商人,因此有意结识盛宣怀,为的是有一天能够靠上李鸿章这棵大树。
李鸿章听罢盛宣怀列名的两个巨商,连连摇头道:“唐景星为洋人做事,收益丰厚,未必愿意经办没把握的招商局。至于胡雪岩,大家都知道他是左季高的红人,断不会参与我倡导的招商局。朝廷没有钱,直隶也没有钱,办船运只能靠商人的钱。你跑上海一趟,摸一下上海商人的底,到底有多少人能出资。我再给你介绍个人,你去找他商量。”
李鸿章介绍的这个人是镇江沙船商人出身的朱其昂。朱其昂继承了父亲经营沙船的祖业,和弟弟朱其诏一起打拼,除经营南北各口货运外,还承办海运漕粮。他尤其善于结交各色人等,无论官府还是行帮中都有熟悉的朋友。太平军占领江苏后,他与太平军也有关系,偷偷与他们做生意,获利优厚。李鸿章收复南汇的时候,太平军有意投降,李鸿章也有意纳降,但苦于无人进城沟通。朱其昂毛遂自荐,愿进城当说客。因为城中太平军一位首领与他关系密切,因此事情办得非常顺利,李鸿章因此对朱其昂刮目相看,把他收入幕中,在淮军粮台效力,后来又札委他出任江苏海运委员,专管两江漕粮海运。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沙船生意在别人纷纷倒闭的时候,却逆势壮大。他当年就建议过轮船运漕,又经营沙船海运,且居上海多年,商人认识的也多,是办轮船招商局的合适人选。
“杏荪,朱氏兄弟承办海运已近十年,于商情极为熟悉,人又有魄力,敢担当,你靠他联络众商承租官局轮船错不了。只是我离开两江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他们的面。这次你去务必见到两兄弟,把我的意思说明白,他们肯定帮忙。”李鸿章还亲自写了封信,交盛宣怀到时候转给朱其昂。
于是盛宣怀奉命南下上海,他对轮船招商局抱了热望,希望借此成为自己的晋身之阶。听李鸿章的意思,看来有意让朱氏兄弟来承办,那自己岂不只图了一场热闹?因此他打算先不找朱氏兄弟,如果靠自己能招起商来,到时候这份大业自然就由自己来担起。他想得很简单,自己到上海打出北洋的招牌,那些附股于洋轮公司的商人还不纷纷上门,要求入股轮船招商局?
盛宣怀信心满满到了上海,先找他最熟悉的唐廷枢。唐廷枢的住处在英租界一所不太起眼的石库房,门楣窄窄的,你很难想象竟然会是一个买办巨商的栖身之所。盛宣怀敲了敲门,门房从小小窗里露头一看,来人不着官服,也不像富商,便说先生不在家,“砰”的一声把门关了。盛宣怀示意仆人田三再去敲门,门房露头一看还是这两人,一言不发就要关门。盛宣怀拿出一张新式名片,那名片上写的是“军机处记注即用道 北洋大臣文案兼营务处会办 盛宣怀”。门房见军机处三字已经肃然起敬,又是道台衔更不敢怠慢,连连拱手道:“小人眼拙,请两位稍等。”
一会儿门房打开大门,两人进了院子,才发现别有洞天。院子很大,中间是一个水池,里面有五颜六色的鱼儿,两层小洋楼,门窗、台阶都镶着大理石。进了客厅,五六名仆人正在忙着,一色的洋仆打扮,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几上、案上摆着各式古董器具及西洋物件,天花板上是一个巨大的吊灯,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盛宣怀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豪华的住处,仆人田三更是看花了眼。
西边的门一响,走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来,正是盛宣怀要拜访的唐廷枢。他穿着一身洋布浴衣,脚上是拖鞋,头发还是湿的。他拱了拱手说道:“盛老弟大驾光临,愚兄正在洗澡,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盛宣怀说了此行的目的,恳请唐廷枢入股。唐廷枢一听是北洋的意思,十分感兴趣,连忙答应道:“既然是李中堂的意思,唐某断没有不效力的理由,何况又是盛老弟联络。只是不知这招商局准备如何开办?”
“中堂的意思,官商合办,官股少一些,以商股为主。”
唐廷枢又解释道:“鄙人入股没有问题,介绍商界的朋友入股也有把握,只是沪上商情非比他处,与洋人交往日久,许多事情都效仿洋人。比如这入股后,就要成立股东会,谁做经理都要由股东们推举,只有这样,大家才可放心入股。”
盛宣怀有些迟疑。如果按这个办法,那就是说将来谁当招商局的总办、会办不是李中堂说了算,关键是入股多少来决定。那么他盛宣怀不要说总办,怕是连会办也当不成,于是他又道:“中堂的意思,股东大会当然要开,但既然是官商合办,就要按官方的规矩,招商局要设总办、会办,并且由北洋大臣下札子委任,官印一盖,便是道台一级的官员,比股东推举的经理要威风十倍,官商两面都吃得开。”
唐廷枢是多么聪明的人,立即明白盛宣怀的意思是商人钱可以多出,但谁任总办、会办却要李中堂点头。换句话说,他唐廷枢多出些股要弄个会办问题不大,但总办恐怕很难。盛宣怀东奔西走,自然不是白干活,十有八九是冲着总办来的。这么一想,他心里的热情就退了几分。但他依然热情地与盛宣怀筹划招商的事,经他一番分析,筹集二十万两并不困难。盛宣怀大受鼓舞,如果朱其昂再筹集十几万,北洋再筹集一部分,五十万的资金就大有把握了,他掩饰不住地兴奋道:“中堂的意思,搞船运一是为了与洋人争利,二也是为了给沙船找条出路,因此也请沙船大户们入股,我与朱氏兄弟不熟,不知景星兄可否帮忙引荐?”
唐廷枢听盛宣怀还要拜访朱其昂,心里更是失望。看来李中堂中意的未必是他唐廷枢,朱氏兄弟也是当老大当惯了的,中堂如果有意让他们当总办,更是没有合作成功的可能了,但嘴里却道:“朱氏兄弟也是沪上数得着的人物,有他们入股当然很好。只是我与他们仅是半面之交,反倒不如盛老弟直接去好。”
“我连朱氏兄弟住哪都不知道,无论如何景星兄要帮这个忙。”盛宣怀还是不死心。
唐廷枢看推不开,就说道:“我介绍一个人陪你去,肯定合适。”
他介绍的是郑观应,字陶斋,是唐廷枢的小老乡,广东香山人。几年前一直在宝顺洋行当买办,与朱氏兄弟曾经有业务往来。宝顺被旗昌洋行收购后,他自己经营茶庄、盐业,住处离唐廷枢不远。盛宣怀经常在《申报》上读郑观应的文章,其实他们并未谋面,在李鸿章面前所说与郑观应如何熟悉,不过是顺风扯旗。
一会儿门房来报,说郑先生到了。两人起身相迎,绸袍马褂的郑观应满面笑容进来了,看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一序齿,竟然只比盛宣怀大两岁。他兄弟九人,排行老二,还有八个妹妹。当年他的家境并不宽裕,本乡又有许多人当买办发家,他就抛弃了科举念头,十五岁到上海入洋行办事,人又好学,白天学经营,晚上跟教会学校老师请教外语,十多年也积蓄了可观资财。前年宝顺洋行倒闭后,他“腰缠十万下扬州”,当上了宝记盐务总理,开始涉足盐业。
郑观应听说盛宣怀是北洋大臣驾前红人,自然十分巴结。谈起开办轮船招商局的事,他更是极力支持。但可惜的是他不能入局,因为太古洋行轮船公司总船主已经请他去当总理兼管账房,相当于总买办,合同签了五年,下礼拜就要走马上任了。
盛宣怀十分痛惜,两人如此投缘,却不能合作,自己失去了一个好帮手,那么未来就是竞争对手。
郑观应笑道:“这个盛老弟尽管放心,大清办自己的轮船公司,也是我多年的梦想,我会支持盛老弟的。到时候更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天色已晚,郑观应答应明天就带盛宣怀去拜访朱氏兄弟。分别时又打发人拿来一套《救时揭要》,恭恭敬敬“敬请杏荪兄雅正”。
回到客栈,盛宣怀简单吃过饭,就着灯看起郑观应赠的《救时揭要》,他立即被吸引了。在这本书里,有好几篇文章是讲洋人利用澳门做巢穴,拐卖华人去秘鲁国做奴隶的事。被拐华人受尽凌辱,有半途病死者,有自求一死者,即使到岸,从事极苦极累之工,饮食不足,鞭拓有余,贱同蝼蚁,无人救护。郑观应提出,应该在洋人国家设领事馆,卫我商民,沟通中外。字里行间,让人感受到一颗勃勃跳动之心。盛宣怀不禁对这位年轻的买办商人充满敬佩之情,置身洋行而不媚外,身家富裕而体恤贫弱,实在难得。
特别是《论大清轮船进止大略》一篇,更让盛宣怀受益匪浅。郑观应认为,无论造船还是船运,都应该放手让商人来办,因为官力则有穷,而商资则易集。现在华商并非无资,洋人轮船公司中华商股份十居七八,附于洋行之华资更是数以百万。郑观应还算了一笔账,如果华商办轮船公司,二十余只轮船,仅承担漕运一项,就可纯赚水脚二十万两,再加半年时间可航行于南北洋之间运载客货,利润也十分可观,只要官言可信,不作额外勒索,华商是乐意入股的。郑观应在洋行十余年,对海上运输情形十分熟悉,此言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盛宣怀大受鼓舞,兴奋得半夜难以入眠。
次日醒来,天光大亮,盛宣怀埋怨田三不早些叫醒他。听得楼下有人略带广东口音说道:“盛老弟不要责怪他人,是我不让叫醒的。我听店老板说你还在睡觉,就没让打搅。怎么样?睡得可好?”
盛宣怀向楼下一看,原来正是郑观应,便如实说道:“郑先生的书写得实在太好了,我一口气看完,天快亮时才睡着。”
“都是我害的,晚上我请客赔罪。”郑观应笑道。
“这样的害多受两回也无妨——好久没有看到这样让人不忍释手的书了。”盛宣怀也笑应道。
盛宣怀叫了一顶小轿,跟在郑观应的小轿后去见朱氏兄弟。轿夫路很熟,在大街小巷间东拐西拐,半个时辰后在上海城北法租界永安街停下了。这里住的几乎全是沙船商人,朱其昂兄弟的住处就在这里。
大清旧式海运帆船,南北样式不同,南方多礁,船底要尖,以免触礁;北方沿海因为多沙,船底平阔,便于行沙,称为沙船。道光年间,因为运河淤塞,漕粮改为海运,沙船就承担起了运漕的大任。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英法等国取得了通商口岸的通航权,洋轮迅速发展,美商旗昌轮船公司、英商港澳轮船公司、公正轮船公司、北清轮船公司以及华海轮船公司、太古轮船公司相继成立,经营长江沿岸及沿海的客货运输。洋轮比旧式帆船运输,不但安全而且速度快几倍,用人又少,成本较低,因此旧式帆船被挤得了无生计。
七年前,朱其昂请求李鸿章把他从淮军粮台转调到上海任两江海运委员,专责漕粮海运。他原本就是航运出身,在粮台上又积了几万两银子,便与弟弟朱其诏联手投资沙船海运,不几年间,便有了二十七八艘大船,身价也有二十万两。又加上当年他父亲在航运界是有名的前辈,大家自然敬他们三分,朱氏兄弟如今已成沙船帮的头脑人物。
朱氏兄弟在永安街买了座大宅院,雇了账房、佣人、伙计,场面很大。盛宣怀等人递上名片,伙计把他们引进客厅,老大一会儿,一个面色黑红的汉子走进客厅来,看过了两人名片,笑了笑道:“郑先生是沪上名人,怎敢劳动大驾。盛先生做北洋大臣文案,想必经常见到李中堂。李中堂身体可好?”原来,他便是朱其昂。
盛宣怀回应道:“今天正是奉中堂之命来见先生。”
“不知中堂有何吩咐?”
盛宣怀将来意说了,朱其昂又问道:“不知这是中堂的意思还是盛老弟的意思?”
“当然是中堂的意思。几年前就有人上过条陈,中堂也早有此意。”
朱其昂淡淡一笑道:“四五年前就有人要办船运,那时候还是曾大人坐镇两江,被他老人家一口回绝了,这件事情我是清楚的。如果曾大人在,恐怕他老人家还会回绝。为什么?为沙船养活的这几万人!沪上沙船六七百艘,大船五六十人,小船也要十几人,你们可曾想过,洋轮已经夺去了沙船的大半生机,华商再办船运,我们弄沙船的还有活路?”
盛宣怀万万没有想到,沙船老大竟然也不赞成办船运。有洋轮可用,干吗非要守着破樯烂帆不松手?于是他激将道:“中堂钧谕,轮船招商局总是要办的。先生不办,自会有人办。”
朱其昂冷笑一声道:“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他们这些洋买办算盘珠子拨得再精明不过。他们有钱入洋股,有洋人做靠山稳赚;可是要让他们投到自家办的轮船上就要犯思量,大清商人经受层层盘剥,他们比谁也清楚。再加上沙船兄弟不答应,你就是跪地叩头,他也未必敢投一分一厘。沙船上兄弟都是入了青帮的,一声招呼,立时万人云集,不要说动刀枪,就那阵势也吓破他们的胆!”
随后进来的朱其诏在旁缓和气氛道:“中堂钧谕当然不能不遵,只是关系到沙船兄弟的生计,我们不能不慎之又慎,如果闹出什么事来,谁也不好应承,两位还请体谅我兄弟的苦衷。”
郑观应见盛宣怀一脸茫然,就解围道:“办船运是大势所趋,沙船帮兄弟能阻止中国人办,能阻止得了洋人吗?我在洋行任职,对轮船航运也算知根知底。最近洋人正在联合向朝廷请求代办漕运,一旦朝廷允准,那时沙船兄弟的苦水向谁说去?”
这一条倒让朱其昂大为吃惊,因为他知道郑观应出身买办,与洋人最为熟悉,消息十分灵通,但他还是追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我又何必骗你。船运由我们自己来办,总还会照顾一下沙船兄弟,既然沙船早晚要被淘汰,朱大先生何不登高一呼办成此局,与洋人争利,给自家兄弟一条生路?”
朱其昂想了许久,又问道:“不知中堂意思,这局子如何来办?谁来拿总?”
盛宣怀立即明白,朱其昂也想当未来轮船招商局的总办,只好含糊道:“中堂的意思,官商合办,由谁拿总中堂到时下札子委任,总要德高望重的人来承担。”
“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兄弟要仔细合计,三日后再商议如何?”朱其昂终于松了口。
送走盛宣怀、郑观应,朱氏兄弟关门商议。朱其诏疑惑地问道:“从盛杏荪的口气来看,办轮船招商局这事恐怕真是李中堂的意思,我们挡也挡不住,咱们真眼睁睁看着别人去办?开罪盛杏荪事小,拂逆李中堂事大,何况当年李中堂对我们朱家有恩。”
朱其昂摇了摇头道:“我们当然不能硬顶,也不能不办。轮船招商局不办则已,要办就要由咱们兄弟来办。盛宣怀野心不小,看他的意思是有意拿总。我们得让他明白,除了我朱氏兄弟,这轮船招商局谁也办不成。”
兄弟两人商议良久,把管家叫来,仔细嘱咐了。
陪盛宣怀回到客栈,郑观应有事先告辞了。因为他明天就要去太古轮船公司办事,就不能再奉陪了,又定准晚上做东宴请盛宣怀。
送走郑观应,盛宣怀再去拜访沪杭巨商胡雪岩。胡雪岩常在上海办事,这里也有一处住宅。几年前盛宣怀来沪采办行军洋药,曾经与胡雪岩在饭局上打过照面。印象里虽是巨商,却十分谦和。以他的身家,认股几万并非不可能。
来到公共租界胡雪岩的住处,门房说胡雪岩一早就去了钱庄,盛宣怀便匆匆赶往阜康钱庄。
胡雪岩的确在钱庄,正在与钱庄大伙刘庆生商量一件棘手的事。江苏藩台林桂着人送信来,要借五万两银子急用。胡雪岩与这位藩台交往不多,而且听说即将调任广东,不知道这银子会不会肉包子打狗?
刘庆生的意思坚决不能借,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坏,如今他远调广东,我们不能烧这冷灶。他要赖着不还,远在广东还不够讨账的路费。再说咱们也不是那种上门讨债的人家,随便找个理由客客气气推托了就是。
胡雪岩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这位林藩台不知被多少人拒绝过了,不然也不会求到咱的头上。据我所知,这位藩台为人还算诚恳,不是那种欠债不还死皮赖脸的人。据我推测,他的藩库肯定是短着一笔银子,又不想把藩库空缺的把柄授人影响仕途。这银子咱借,而且还不要利息!”
闻言,刘庆生有些惊异地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又解释道:“这五万两银子对咱来说算不了什么,那点利息更不值一提。可是对林大人,那可是关系前程仕途。咱们做事既要锦上添花,也要雪中送炭。在人家困难的时候咱们伸手解了围,人家自然不会忘记,到时候用手中的权势行个方便,何愁五万两银子赚不回来?比如,咱们将来要想在广州城开设分号,请林藩台帮忙,是不是就方便得多?生意生意,给人生路就生情意。”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两人正要商议买地建胶厂的事,跑堂送来盛宣怀的名片。胡雪岩看了问道:“这个盛宣怀是哪里人,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了?快查一查。”
胡雪岩亲自迎到门外,拱手道:“杏荪老弟屈驾鄙号,真是蓬荜生辉呢。快请,快请。”
然后又是上茶,上水果,嘘寒问暖,十二分的热情。特别是胡雪岩竟然记得一年前的半面之交,这更让盛宣怀心里发暖。等说了来意,胡雪岩对筹办轮船招商局之事大加赞成,说到入股,他说得十分坦诚:“一是左大帅即将平定陕甘之乱,还将出关收复新疆,军火单子都已经下过来了,左大帅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敢耽误半刻。二是两笔西征借款又到付息之日,国库的银子没到,我先要垫付。三是我在杭州涌金门外买地十余亩建药店胶厂,也要一笔银子。这最后一点嘛,”胡雪岩笑了笑道,“杏荪老弟不是外人,虽说湘淮一家,可门户之见总是有的,我们都是在大人们身边的人,总是身不由己。”
这话说得明白,左宗棠如今是湘系领袖,而李鸿章是淮系领袖,两人又有芥蒂,胡雪岩自然不便与淮系掺和。这一点李鸿章早就料到,盛宣怀也完全理解,不过没想到胡雪岩说得如此坦诚,虽然终是被拒绝,但心里却比在朱氏兄弟那里舒服得多。
以胡雪岩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让盛宣怀完全绝望,他又补充道:“等盛兄总办招商局后,小号定会入些暗股以为支持。”
从阜康钱庄告辞,盛宣怀直接去了唐廷枢府上。门房已经认得盛宣怀,说唐先生去了怡和洋行,中饭怕是不回来吃了。轿夫路很熟,又把盛宣怀送到英租界的怡和洋行,结果买办房的伙计说唐先生刚走,去了未园。未园是唐廷枢在苏州河北的另一处住所,轿夫也知道,再把盛宣怀送到未园。总算没扑空,递上名片不久,门房就来请了。
唐廷枢的这处住所与英租界的洋房不同,这里完全是典型的中式园林住宅,回廊曲折,泉石深邃,树影扶疏,花香弥漫。十几个佣人也都是中式装束,不沾一点洋味。见面寒暄后,唐廷枢直截了当道:“抱歉得很,轮船招局的事怕是帮不上忙了。洋行不知从哪里听了消息,为了挽留,又加薪又是提高佣金,兄弟实在拂不下情面,只好继续在洋行帮衬。”
“那么唐兄,你能出多少股子?”盛宣怀又问道。
“既然我继续在洋行里干,自然还是要先入洋行的股。洋人之所以挽留我,当然也是为了那点股份。所以,我暂时挪不出来。不过盛老弟放心,等你的招商局挂出招牌来,我一定入些暗股。”唐廷枢的说法与胡雪岩如出一辙,盛宣怀明白,其实他也不相信轮船招商局能办起来。
盛宣怀惊奇地问道:“两江一样可以捐道台,何必舍近求远?”
唐廷枢解释道:“曾侯相坐镇两江时,两江地位崇高自然不必说。但自从曾侯相故去,李中堂坐镇直隶,两江就没法与直隶相比了。兄弟是冲着李中堂这棵大树去的,所以银子多一点少一点都好说。”
“只怕直隶的道台要比两江的多费不少银子,而且还要找合适的时机才能向中堂转呈。”盛宣怀心里一动。
“只要不超过二万五千两,都好说。”
“这件事兄弟还真帮得上忙。我回北洋立即设法向中堂回禀,到时候说准了再来信告诉你。当然,衙门的抽头是少不了的。”
“一切拜托老弟。”唐廷枢留盛宣怀吃饭,那餐饭非常丰盛,粗粗一算,总得几百两银子。
回客栈的路上,盛宣怀脑子里全是唐廷枢两处豪宅和豪奢宴会的印象。李中堂说大丈夫要做大官兼赚大钱,在上海这地方仅有官是不行的,钱多比官大更为重要。有了钱他们就可以呼风唤雨,享受的荣华即便一品大员也未必能见识,更不用说享用了。自己只有走办实业的路子,有了钱官也就不远了。
下午酒醒后,他回头梳理这两天忙来忙去,竟然没有落实一笔切实的商股,不禁有些失望、着急。好在还有朱氏兄弟那里,一切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次日在客栈吃过早饭,盛宣怀带着仆人去见朱氏兄弟。刚进永安街,就见今天人特别多,个个面色黝黑,显然是长年吹海风晒阳光的缘故。沿街的沙船商号里的伙计们也都伸出头来,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等看耍把戏。
因为人多,街又窄,盛宣怀下了轿向里走。突然有人喊道:“就是这个人!兄弟爷们,那个办火轮船抢咱们生意的人来了,快来向他讨个说法。”
两人立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七嘴八舌,个个怒气冲天,责问盛宣怀干什么来了。盛宣怀开始有些紧张,但他们知道瞒也没用,何况自己是奉了北洋大臣的钧令,于是站到一处台阶上向众人摇着手道:“沙船帮的兄弟们,我是盛宣怀,奉北洋大臣谕令,前来与朱大先生商讨开办轮船招商局的事宜。”
话音未落,便引来一片责问——
“你们要办火轮船,抢了我们运漕的生意,我们怎么活?”
“洋人轮船已经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你们北洋大臣凭什么也来挤对我们。上海是南洋的地方,与北洋有什么关系?”
盛宣怀大声解释道:“各位兄弟,轮船一定会取代木船,沙船早晚要被淘汰,与其让洋人逼得大家走投无路,我们何不自己办轮船局,与洋人争个高低。”
“弟兄们可以到轮船上讨生机,轮船也是需要人手的。”
盛宣怀这话根本不能安抚他们,一艘沙船用一二十个人,一艘轮船顶十几艘沙船,可是不用摇橹,不用划桨,不用扯帆,顶多不过用二十几个人,有多少人要掉了饭碗?
有人在后面怂恿道:“弟兄们,不要听他胡说,他要说不办火轮船了便罢,要再打这歪主意,就别让他走出永安街!”
几个年轻人围上来,高举着拳头吓唬道:“你快说,再也不办火轮船了,不然咱们的拳头不长眼。”
盛宣怀当然不能示弱,梗起脖子说道:“兄弟们,今天不办明天一定要办,我不办了别人一样来办。”
举起的拳头眼看就要打下来,只听得有人高喊:“都给我住手!”
来的正是朱氏兄弟。大家闪出一条通道,朱其昂过来冲盛宣怀拱了拱手道:“兄弟来晚了,多有得罪。沙船帮的兄弟们野惯了,兄弟不要怪他们。”
“大先生,不能让他们办轮船,我们还要活命啊。”又有人趁机插话道。
朱其昂也站到台阶上,大声说道:“兄弟们,要论起对轮船的恨来,我比你们谁都恨。兄弟们都知道,我朱氏兄弟原本不跑海路,是跑长江的。可是洋轮把我们逼得几乎家破人亡,这才来跑海运。没想到海上也一样,一样被洋轮逼得喘不过气来。为什么?因为沙船比轮船差得太远了,速度比不上,咱们办一趟北货要走一个多月,轮船连十天都用不上。安全更是比不得,咱们有多少兄弟在海上沉船,家破人亡啊。载重更没法比,一艘火轮装几万石,我们的大沙船不过装一千五六百石。兄弟们说说,咱们这沙船有法与轮船争吗?”
有人喊道:“大先生,沙船是危险,可是总比被饿死强。”
朱其昂眼里浮起了泪光:“兄弟们,咱们不能饿死。与其让洋人办轮船来挤我们,不如跟着我来办轮船,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如今这轮船不办不行了,我听洋行里的朋友说,太古、旗昌和怡和三家轮船公司也要与咱们来争漕运了。他比咱沙船快,听说他们要把水脚费降下来,比咱沙船还要便宜,朝廷能不动心吗?漕运要是让他们争了去,我们真就没有出路了。弟兄们跟着我来办轮船吧,我朱氏兄弟来办,你们总能放心了吧?”
听了这话,人群安静了下来。朱其昂又说道:“弟兄们放心,要是我来办轮船,顶多先买四艘洋轮,一年不过运漕二十万石,不及南漕北运的十分之一。然后看情形逐年再加,总不能一棍子把兄弟们的饭碗砸掉。咱们弟兄办了轮船局,也要像洋人一样在天津、牛庄、汉口等地建仓库、栈房,也需要人手,我会尽量把兄弟们安排过去。”
“盛老弟,不知中堂打算拿多少官银办招商局?”朱其昂开口便问道。
盛宣怀斟酌着说道:“中堂的意思,招商局主要靠商股。暂从闽、沪两厂承领轮船若干,招商认股,官督商办。这样由官总其大纲,察其利弊,托庇官场,避免额外勒索;经营则听商自便,盈亏与官无涉。”
“很好,轮船招商局的牌子就在我朱氏兄弟处先挂起来,承领的轮船不必急于招商,先官办,就叫轮船招商公局。”
盛宣怀一听朱其昂的意思是独占招商局,连忙声明道:“中堂的意思是商股为主,官督商办,并不打算官办。至于总办会办,也要根据招股情形再下札子委任。”
朱其昂笑了笑道:“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没有我们兄弟来办,沙船帮是不会放心的。轮船招商局早晚要商办,但开始怕是不行。商人们谁肯把股子入到没有把握的局子里?他们肯入股洋行,是因为看到洋行获利。等我们轮船招商公局有利头了,那些投到洋行的华商股份自然纷纷归并。你把这意思向中堂回禀了,中堂同意,我们兄弟就去面见中堂,领了札子就去承领轮船,杏荪老弟就留在上海,帮我们兄弟把轮船招商局办起来。”
盛宣怀一百个不情愿,但朱其昂兄弟是中堂推荐的,而且沙船帮也的确很难应付,少了朱氏兄弟确实也不行。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看来办轮船招商局并不那么容易。不过,有朱氏兄弟挑这个头,也算有个交代,那就干脆让朱氏兄弟直接去面见中堂好了。
盛宣怀想清楚了,便道:“要办轮船招商局,自然离不了朱兄。不过这是件大事,不是你我能定的,也不是靠传话能够办妥的,我觉得你还是面见中堂,面聆钧谕岂不更好?”
朱其昂想了想道:“能见中堂一面,事情才能弄得准。正巧,我要运漕粮北上,大约二十多天后就能到天津,那时我定登门觐见中堂大人。”
盛宣怀乘轮北上,详细向李鸿章报告了上海之行。李鸿章听说朱其昂兄弟有出头承办招商局的愿望,胡雪岩、唐廷枢、郑观应等人都有入股意向,便对他此行颇为满意:“杏荪,你也知道我有意大办洋务,我看你对商场别有灵犀,将来不如在商场上打拼,一则帮我办洋务,二则也是你的晋身之道。考举人、中进士这条道,太没得味。”
“一切听伯相安排。”
“那好,等我见过了朱氏兄弟,如果办轮船招商,你就靠靠这件大事,包括章程也要你来帮着他们起草,你也到上海商场上多与殷商交往,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盛宣怀连连点头称是。
“杏荪,当世事发生大变革时,总有些机会必然失去,而有些新机会必然到来,有人抓住了就大发其财,成为新贵。比如沿海开埠,洋人夺了一些人的生意,但也创造了新机会,那些放弃科举正途进入洋行的人,开始都被人嗤笑,可十几年后,他们多少人成了巨富!唐廷枢、郑观应都是如此。如今我们要大办洋务,这也是大变革,抓住时机,必将有人大富贵,就看有没有魄力抓机会。”
盛宣怀就要告辞时,想起唐廷枢有意捐直隶道的意思,连忙报告,李鸿章一口答应:“今年皇上大婚,直隶要摊派给户部七八十万两,讨价还价,最后要花五十多万。皇帝大婚,我还打算请求陛见,也要花笔银子。将来上海有人要捐直隶的官,你在上海一手经理。”
盛宣怀大喜,知道这里面有实惠可捞,就应道:“卑职一定认真办理,一定不辜负伯相信赖。唐景星的想法是捐银两万,各衙门抽头都在其中。”
“好,这事我交代厘捐局。通常捐班道台,一万四五就不错了。上海再有捐班,你斟酌办理,就如你所说,不要辜负我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