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弃信义鸿章杀降 受愚弄戈登反目

郜永宽是湖北蕲春人,咸丰四年(1854年)参加太平军,一直追随李秀成转战南北,去年刚封的纳王。苏州守将谭绍光也是李秀成的手下,不过他是从广西出来的老兄弟,封王又早,因此对郜永宽颇为轻视。郜永宽封王虽晚,不过他有一帮铁杆好兄弟,手下人马比谭绍光还多两倍,所以敢较劲。如今苏州的形势不容乐观,眼见得淮军步步紧逼,郜永宽和他的新兄弟们心思就大不同于谭绍光的老兄弟。老兄弟对太平天国那真是死心塌地,因为不死心塌地也没办法,官军每收复一地,对广西出来的老兄弟向来不会善待。可是,新兄弟就不一样了,他们受老兄弟的欺压,打仗拼命要靠前,战后论功行赏却总比老兄弟逊一筹。洪秀全就是对李秀成也不能完全信任,何况对这些新兄弟。

近年来,太平军日渐腐化,圣库制度已近崩溃。各王、天将一层层贪墨,就连一个小小巡检也可以坐留浮财。所以,太平天国人心已散,都知道败亡不过是早晚的事。而李鸿章又向来善于招降纳叛,所以,郜永宽的兄弟们都有献城投降的意思。不过,这事要等郜永宽拿主意,于是就有了一个小小巡检出城洽降的事情。之所以派一个小小的巡检,一则不太容易引人注意,二则回旋余地大,进退自如。

郜永宽有意投降,但顾虑颇多,因为他追随李秀成攻城拔寨,与官军打过数不清的恶仗,朝廷能否真正给他一条生路,实在心里没底。就是朝廷有意放生,那么李鸿章呢?先是在上海附近,而后嘉定、青浦、松江,再后来太仓、昆山、嘉善,郜永宽都与淮军交过手,淮军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呢?他对巡检带回来的话不敢完全相信,就与洋人白齐文密商。

白齐文投了太平军,带来了一艘火轮船,而且对洋枪洋炮内行,因此很得慕王谭绍光的信任。但他有个毛病,对部下约束不严,骚扰太重,慕王所部向来军纪森严,所以对白齐文多有烦言。后来,白齐文告诉慕王,他可以买到洋枪洋炮。慕王厚资遣他去上海,谁料白齐文一条洋枪也没带回,反而买来洋酒数十箱,分饮部众,天天醉醺醺,寻衅滋事。再后来,慕王依赖颇重的小火轮又在白齐文手中被淮军焚毁,他也就越来越没有好脸色给白齐文。白齐文知道郜永宽与慕王关系不睦,所以悄悄结交他,两人关系渐非寻常。

郜永宽愿与白齐文商议绝密之事,一则觉得洋人比较看重承诺,二则白齐文与戈登能够联系上,若能从戈登那里打听到消息总比单听淮军将领的许诺可靠些。白齐文也看出苏州城难以久守,他投到太平军也并没得到李秀成的重用,所以起了重新回常胜军的心思。可他要回常胜军,就必须有回去的本钱。如果他能帮着戈登劝降郜永宽,也是大功一件,那时候他不但可以重回常胜军,李鸿章的通缉也得撤销。所以他对此事也是非常积极,派心腹拿着他写的一封亲笔信悄悄出城送给戈登。

戈登看了白齐文的信,觉得如果能够劝降郜永宽,不必硬拼拿下苏州城,也是大功一件,所以立即给白齐文回信,一是说明李鸿章的淮军中,有不少就是太平军投降的军官,都被保举升了官。二是说明朝廷不久前专门有道上谕,要求前线主帅不得擅杀降众。

郜永宽接了戈登的亲笔信,由白齐文翻译给他听。他更感兴趣的是朝廷的上谕,戈登附了中文抄件:“果能于城池未下之先诚心归顺者,无论其从贼之久暂,均一律准其投诚。将军械、马匹呈缴后,该大臣等酌留所部,令其随同剿贼。倘有不愿随营,即饬地方官递送回籍,或妥为安插,毋令失所。携带资财,不准兵勇抢夺;如兵勇利其资财,私行杀害,即按军法从事。本管官不行查办,一经发觉,即着该大臣等从严参办。”这份上谕打掉了郜永宽的担心,于是他下定决心向淮军投降。

要投降当然彼此先要谈条件,而最好应该有双方都信任的第三方作为见证,可这个人还实在难找。李鸿章帐下的太平军降将不缺,但郜永宽能信任的却没有。他想了一圈,最后想到了戈登。戈登虽与李鸿章并肩作战,但他身后是大英帝国,甚至还有美、法等国。如果戈登肯做这个第三方,李鸿章想耍心计必须顾忌洋人的信用和脸面。

于是,他再让白齐文请戈登出面参与谈判,做第三方。双方都说妥了,郜永宽派康王汪安均到娄门外一只小船上与戈登、程学启会谈。汪安均提出要由戈登作保,保证投降后降众的人身安全。至于献城,首先必须想办法让谭绍光离开苏州,如果他在苏州城,则很难顺利献城。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出城的时候,把他关在城外。至于纳王还有什么想法,得要他亲自来谈。大家都明白,郜永宽冒着背信弃义的骂名临阵倒戈,当然不会只求一条生路,他的条件是什么,那是下一步的事,今天所能确定的就是郜永宽真心求降,而淮军则是诚意受降就够了。

郜永宽召集亲信紧锣密鼓谋划献城之策的时候,李秀成带着一万多人马进了苏州城。此前,李秀成数次写信恳请常州守将陈坤书和无锡守将黄子隆率部到苏州城下会战淮军。无奈两人都不肯前来,于是两天前李秀成带着这一万多人前去救援无锡,希望先解无锡之围,换取黄子隆对苏州的救援。然而,等他赶到无锡城下时,无锡城已经易主,如果不是他撤得快,连这一万人也搭进去了。真是兵败如山倒,太平军如决堤的洪水,纷纷向常州方向溃退,损失惨重。当时李秀成有一种被洪水没顶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太平军会有那样的溃退。从前败仗也曾经打过,但就是败了,依然也要溅官军一身血。他心里陡然万分悲凉,仿佛看到了苏州城的陷落,还有天京城的陷落。虽然太平军还有数十万军队,但像洪水一样溃退的军队,十万二十万和一万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他进苏州城后,情绪万分低落,不想见任何人。

到了晚上,他情绪才稍稍平复,派人请谭绍光和郜永宽到他的忠王府来。谭绍光如约前来,而郜永宽却没有来,部下也说不清他的去处。李秀成心里一震,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时,郜永宽已在苏州北门——齐门外的阳澄湖里与程学启、戈登会谈。

“这帮兄弟跟着我折腾这么多年,又都好脸面,既然投了官军,自然很在乎在官军中的地位,很看重头上的顶戴。”郜永宽提要求了。

程学启临来前曾请示李鸿章,郜永宽要是提献城的条件,答应还是不答应?李鸿章指示道:“不管他提什么条件,你先答应下来,当前最要紧的就是把苏州城拿下来。不然淮扬水师真要调走了,苏州城可就麻烦了,弄不好会让淮军摔个大跟头。”

程学启笑了笑回道:“他要是想当这江苏巡抚,我也答应?”

李鸿章正色道:“当然,他敢提你就敢答应。反正投诚过来后的前程还要看他们的造化,要一刀一枪地去挣。比如你,这二品的总兵不也都是在上海苦战而来的?顶戴总不会莫明其妙地红!”

所以,程学启答应得很干脆:“这是当然,临走时大帅有吩咐,兄弟们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就是。咱们既然在这里见面,就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也让戈登将军做个见证。”

“详细的事情你们谈,我没兴趣听。我只担保投降的将军们没有性命之忧。”戈登摇着头,然后到岸上亭子里去闲坐。

“我们有四王四天将。四王除了我外,有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佳、比王伍贵文,四天将是张大洲、汪花班、汪有为、范启发,他们都是跟我拜过把子的过命兄弟。我在苏州城敢和谭某人较劲,靠的就是这帮兄弟。苏州城六门,四门在我这帮兄弟手中。所以,他们的心思我不能不顾及。”郜永宽做了这番铺垫,把他的献城条件说出来,“大家的意思,这些有王爵的,能混个总兵的顶戴,四天将,能混个副将顶戴最好。”

程学启心里想,我出生入死才弄了个总兵顶戴,你们张口就要总兵、副将,真是癞蛤蟆跳进秤盘里——不知几斤几两。但他的表情却十分诚恳,道:“这是应当的,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回复郜兄,问题不大。”

“如此最好,我回去也好给兄弟们交代。”郜永宽得到这番答复,很满意。

见此,程学启又话锋一转道:“如今李秀成也回了苏州,李抚台的意思,连他和姓谭的一锅烩了。”

“这有些难。李秀成在兄弟们中威望甚大,他又带来一万多人马,要想一块解决他和谭某人所部,兄弟我实在没有把握。”郜永宽有些踌躇。

“那就没有办法了?”程学启有些着急,“夜长梦多,那要拖到什么时候?”

郜永宽笑道:“当然也不会久拖不决。忠王临来苏州时,天王给了他四十天的期限,四十天后必须带人马回天京,他离开苏州的期限已经到了。”

李秀成在苏州的时间竟然还有个明确的期限,程学启大为不解。

“岂止是有期限,当初忠王出京来救苏州,还交了十万两银子才出来的。”郜永宽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苏州危急,李秀成请求率部救援,洪秀全担心他趁机逃走,所以不肯让他出天京。后来李秀成一求再求,并请出天王最信任的洪仁玕帮着说话,这才准他出京四十天,到期必须返回天京,一天也不可迟延。而且,还要李秀成交十万两银子。李秀成把王妃们的首饰都卖掉了才凑够出京的银子。洪秀全一直担心李秀成尾大不掉,处处提防,所以四十天的期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抗的。

“如果忠王带着人马走了,对付谭某人兄弟们还是有把握的。”郜永宽说,“万一到期忠王不肯走,我也会劝他走的。忠王对我的话,还是听得进的。”

把李秀成赶走也未尝不可,只要尽快攻下苏州城就行。程学启心里想了想,点头说道:“一切由你随机而动。不过,大帅有吩咐,谭逆必须死,你们到时必须提他的头来见。”

李鸿章非要谭绍光死,这让郜永宽的心里很舒服,他有些得意道:“办法我们也想过了,打算趁他视察城墙的时候——他每天至少要到城墙巡察两次——把他推下城来,随你们处置。”

双方谈得很顺利,也都很高兴,郜永宽临时起议,对程学启说道:“程将军,小弟有个奢望,请将军答允。”

程学启禁不住皱皱眉头,以为郜永宽又有什么额外要求,便问道:“郜老弟还有何不放心?”

“投了官军,就是一家人了。今后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少不得磕磕绊绊,我和兄弟们举目无亲,心里实在没底。”郜永宽冲着程学启抱抱拳说,“我斗胆请将军答应,我和弟兄们与将军来个桃园三结义,一来成全兄弟情义,二来我和兄弟们也有了依靠。”

程学启一听是这话,放下心来,这更证明郜永宽是诚心投靠,结拜为兄弟有何不可?将来如果这帮兄弟都唯自己马首是瞻,也不是坏事,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是应当的。不如今天我们就月下相拜,先结为兄弟。”

两人一序年齿,郜永宽时年二十七岁,程学启三十四岁,当即月下结拜。之后程学启拿过一支箭矢来,“啪”的一声折断:“程学启今天与郜永宽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共死。若有违誓,如同此箭。”

郜永宽也学程学启的样子,折箭盟誓。

戈登的承诺是担保郜永宽等降将的性命,如今见两人结为兄弟,他也按照西洋的传统,把手放在胸口上道:“我在这里向上帝发誓,一定保证郜永宽诸位兄弟的性命安全。”

郜永宽悄悄回城,听说李秀成找过他,心知不妙,盘算第二天的说辞。

第二天一早,李秀成派人来请郜永宽到忠王府议事。郜永宽带着一百多人的卫队赶往忠王府。忠王府外,康王等三人早就等在那里,原来四王同时被请。几个人交流一下目光,郜永宽把卫队长叫过来——那是他的心腹,叮嘱道:“今天入忠王府,我心里有些没底。如果我们半个时辰还不出来,你就派人回营去调兵,并由你亲自率领闯进府里去。”

四个人进了忠王府的大厅,李秀成早在那里等候,而且出乎意料地走出大厅亲自迎接。

众人坐定,李秀成先开口道:“无锡城陷,我心情不好,又加上一路奔波,所以直到晚上才有心情见兄弟。不巧郜兄不在府中,所以只好今日相见。”

郜永宽把夜里想好的说辞搬出来,解释他是对城防不放心,特意出城去巡查,而且将发现的不满意处一一报告,就像真的一般。

“纳王不必这样解释,我们是兄弟嘛!”李秀成久经战阵,对人情世故已经通透,郜永宽越是解释得百密无疏,越是证明他心里有鬼。所以他决定真正地敞开心胸,坦诚直言,“各位兄弟,主上蒙尘,其势不久。无锡陷落,苏州也成危城。你们都是两湖之人,去留由你们自便,只求你我不必相害。我和你们不同,我就是想投官军,也无人敢受降。就是真心投降,也难得善终。所以,我只能与天国共存亡。”

众人见李秀成说得直白,但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有意试探,自然不敢接着他的话茬,郜永宽带头大表忠心:“忠王宽心。我等万不能负义,自幼蒙带至今,谁敢有他心?如有他心,就不会跟着忠王东征西杀,得罪清妖。”

李秀成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当然知道他们言不由衷。可是反状未露,不能“严其法”;离苏一年多,军队形势大有变化,也不敢“严其法”。诸人欲投降清军,势必献城为功,他若不走,那是逼着大伙儿大义灭亲。

事情到这种状态,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是,毕竟还没完全捅破。李秀成十分清楚,必须让眼前的这几个悍将明白,他对他们不存在任何威胁,避免他们狗急跳墙。

“各位兄弟,我出京时,天王给了四十天的期限,还有两天就到了,明天一早我必须赶往天京。”李秀成拍了拍郜永宽的肩膀道,“我走之后,苏州就拜托各位了。苏州六门,诸位负责守卫四门,苏州的安危就寄于众位兄弟了。万一苏州到了不保的地步,还请各位兄弟不要手足相残,互相给条生路。”

所谓互相给条生路,就是希望将来这几位能给谭绍光一条生路。因为谭绍光是老兄弟,他不可能投降清军。

送走这几位新兄弟,李秀成为谭绍光的处境大为犯难。如果要保谭绍光一条性命,就该和他一起离开苏州。把他留在苏州,要么战死,要么被郜永宽这帮新兄弟杀死或者献敌。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在谭绍光的率领下,苏州久守不破,终于出现奇迹,淮军兵败撤走。他也明白,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秀成辗转反侧,最终还是不忍丢下谭绍光独自出走,于是,他派人把谭绍光请到忠王府商量,能否放弃苏州,把人马带到天京。谭绍光听了这个建议之后连连摇头:“天王让我做苏福省的副帅,驻守苏州,如何能够有始无终?殿下难道看不出来,天王是绝对不会离开天京的!劝他让城别走,这是自取其辱!”

“即便是天王不愿让城别走,我们让出苏州,把兵力集中到天京,或许天京能有一线生机。而苦守苏州城,却是早晚必破。”李秀成还是希望谭绍光能随他离开苏州。

“我们让出苏州城,天王会饶得了我吗?依我看来,苏州城反而有一线生机。”谭绍光告诉李秀成,他得到密报,曾国藩已三番五次要调走淮扬水师。淮扬水师一旦调走,淮军水上优势就大大减弱,苏州城内外十余万太平军,是淮军三倍多,如果调度得当,并肩作战,也许会有奇迹生发。

谭绍光所说不是全无道理,但前提是太平军能够团结一致,而恰恰是这一条根本做不到。然而时年二十八岁的谭绍光,新晋慕王,又被任命为苏福省的副帅,年轻气盛再加自视甚高,因此对苏州的困境根本不能认清,反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秀成见他主意已定,想到从此一别或许再无缘相见,禁不住热泪盈眶。谭绍光深得忠王提携,见他动情,自己也是情不自禁。送走慕王,李秀成一夜未眠,自鸣钟响过三下时,他传下令去,悄悄出胥门,走光福、过灵岩,从小路直奔天京而去。

李秀成一走,郜永宽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商议献城的计划。然而,众位兄弟对郜永宽谈妥的条件却不甚满意。因为顶戴的事情没有说明白,郜永宽的要求是四王给总兵顶戴,四天将给副将顶戴。可是,同是总兵和副将,又有虚衔和实缺之别。虚衔根本不值一文,而实缺方能正正经经过一把官瘾。郜永宽一想的确如此,之所以没说清,是因为当时他又紧张又激动,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有一个原因,他希望淮军给他一条生路,他就携财退隐江湖,做一个富家翁,至于顶戴,他实在不太关注。可是铁杆兄弟们不这样想,他们希望继续带兵,一则有浮财可掠,二则将来高官得做,富贵荣华自然享用不尽。既然要继续带兵,手下就必须有信得过、用得顺手的兄弟,所以希望各人手下的兄弟能够继续保留一部分,至少要保留二十营,一万五千人左右,就是目前的防区最好也不要变,将来只把谭某人的两门交给淮军,省去了调防的麻烦。最后议定,郜永宽再见程学启一次,把这两条说清楚。

可郜永宽还未来得及与程学启联系,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

这天,谭绍光召集众守将商议军事。十一点,郜永宽、汪安钧、周文嘉、伍贵文四王及张大洲、汪有为、范起发、汪怀武四天将齐集慕王府。午餐毕便举行祈祷,然后一齐往慕王殿。各人都穿着行礼的冠服,依次坐在殿内的高台上。谭绍光坐首席,喋喋不休,先说天朝目前所遭遇的种种困难只是暂时的,其次申述只要大家齐心,就可以克服困难,消灭清妖,赶走洋鬼,共享太平。

谭绍光十几岁跟着太平军出广西、过两湖、入金陵,又跟着李秀成西征、东征,战功赫赫,被封为慕王,系衔殿前斩曲留直顶天扶朝纲,号“丰千岁”。现在又是苏福省副帅,李秀成不在苏州期间,他就是苏州城的最高指挥。他少年得志,不免有些傲气,又急于在众王中树立威望,对诸王、天将经常指手画脚,而且指责湖湘皖赣这些新兄弟胆小怯懦,又加郜永宽等人从中挑拨,新兄弟对老兄弟怨言日深。

这次开会,谭绍光依然如故,嘉奖广东、广西老兄弟的忠勇,而对郜永宽等部先是批评不听调度、贪生怕死,后来又指责他们离心离德,心怀不义。四王四天将都不干了,七嘴八舌激烈争论。谭绍光势单力孤,但嘴上不肯吃亏,指着郜永宽斥责道:“我两广老兄弟,从广西打遍半个中国,从前是天国的栋梁,如今仍然是天国的柱石!老兄弟都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好兄弟,你们算什么?拍着胸脯想想,你们心里是什么鬼算盘,不要以为天父天兄不知道!人无义,猪狗不如!”

这话,实在太过分了,也戳在了众位的心尖上,康王汪安钧跳起来,脱掉长袍。谭绍光向后一退,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本王是苏福省的副帅!”

“去你妈的狗屁副帅!”汪安钧应声抽出一柄短剑,径直向谭绍光颈上砍去。谭绍光退到墙根,已经无路可退,被砍倒在座前的桌子上。众人一拥上前,把他拉下来,割下了首级。从谭绍光的怀里掉出一封信来,原来,郜永宽与戈登往来书信已被他截获。

郜永宽非常镇定,吩咐道:“我们举义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立即提人头去见程总兵,让他进城帮我们收拾两广老兄弟。传令给慕王部下,就说慕王不识大体,已经正法,队下三江、两湖兄弟速速报名免死。”

谭绍光的人头送进程学启军营,程学启立即报告李鸿章。

“是不是有诈?”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李鸿章仍有些不相信,也许事情来得太快了。

“找几个新近投过来的兄弟认一下。”程学启吩咐身边的郑国魁。

郑国魁很快带着五六个新近从太平军中投降过来的人进了大帐,他们看了看人头后确定道:“没错,就是慕王……是谭逆的人头。”

一听这话,李鸿章立即命令道:“方忠,你派手下得力干将率军三千入城,帮助郜永宽诛杀谭绍光的老兄弟。记住,只要不肯放下兵器,格杀勿论!还有,你要安排妥当,防备有诈,准备随时接应。”

郑国魁带领三千人马从齐门入城,和郜永宽等人的部众一起把谭绍光的部下团团围住,不肯束手就擒的立即斩杀。一个多时辰就控制了局面,谭绍光的手下被杀死了千余人。然后他们开始逐条街巷搜索,只要是两广老兄弟,又不肯抱头蹲地,便当街斩杀。一直到晚上,郑国魁才带人出城,报告说城内局势已经稳定。

第二天早晨,程学启带队入城,安抚降众,同时继续搜剿谭绍光手下的两广老兄弟。谭绍光的手下分驻城内城外,城外的部众得到消息,纷纷向天京方向逃走。程学启被郜永宽等迎往纳王府,一路上见太平军在各主要路口增修街垒。进了纳王府,大家开始商量献城的细节。郜永宽把众王及天将们希望能够授实缺的要求告诉程学启。四个实缺总兵,四个实缺副将,副将还勉强,总兵哪来那么多实缺?江苏设徐州镇、狼山镇、苏淞镇及苏淞水师共四镇总兵,难道都给郜永宽他们?程学启知道这些要求根本不可能答应,但他丝毫没有犹豫:“当初只讲好是总兵、副将的顶戴,并未讲明实授,此事我必须报请大帅知道。不过,诸位兄弟放心,献出苏州城,天大的功勋,朝廷自会重重酬劳。”

郜永宽再提出留编二十营的要求,而且仍由他们分守齐门、阊门、胥门、盘门四门,原谭绍光防守的娄门、葑门则交由淮军驻守。程学启一听,暗自心惊,如此一来,苏州仍控制在郜永宽等人手中。越是心中不安,他越要表现出镇定:“苏州城当然还要依靠众位兄弟来守,我手下那帮兄弟要到浙江去攻打宁波。你们想,苏州城不靠众位还能靠谁?”

为了安抚人心,程学启与八人隆重结拜为异姓兄弟。

程学启出城立即去李鸿章的大营,但他并不在营中,而是在座船上。程学启赶到岸边,正遇上戈登从船上下来,对站在船头的李鸿章道:“李大人,下午三点前您必须给予答复,不然,我就带常胜军回昆山。”

李鸿章笑了笑道:“这算是阁下的最后通牒吗?”

“可以这么理解。”戈登耸耸肩一摊双手,然后策马而去。

李鸿章向程学启招了招手,两人进了船舱。程学启对戈登没有好感,便问道:“这个鬼子头,找大帅又有何事?”

“讨赏银来了。”李鸿章示意程学启坐下说话。

戈登是个传教士,自他管带常胜军后,严禁骚扰、抢掠,与华尔、白齐文大为不同。常胜军的名声是好了,但战斗力却不如从前了。因为常胜军的将士,都是为了发财,从前打起仗来拼命,是为了抢在前头劫财。戈登不准抢掠,全靠军饷那点酬劳,就不肯再像从前那样卖命。为了鼓舞士气,戈登向李鸿章提出收复苏州给常胜军发两个月满饷的赏银,以弥补常胜军不加入劫掠的损失。李鸿章当时只急于收复苏州,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如今苏州城不战而降,戈登立即来找李鸿章,兑现战前的承诺。

“这帮洋孙子,真个难侍候!”程学启对戈登和他的常胜军向来无好感,“他们的饷银,是我淮军兄弟的两倍,竟然还不满足。咱淮军已经欠了三个月了,而且每年才发九个月饷,要说闹饷,咱淮军更应该闹。”

“闹什么闹,方忠,你是觉得我这巡抚还不够焦头烂额?”李鸿章指了指自己的鬓角,“今天早晨梳头,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冒出了这么多白头发,还不都是让你们闹的。”

“我不是对着大帅来的。我是觉得常胜军太不知足,要论打仗拼命,他根本不是淮军的对手,他们所长不过是洋枪洋炮。如今我的开字营洋枪洋炮不比他少,开字营的兄弟哪一个服他?依我看,大帅不能惯他这个毛病。”

程学启的部队能打硬仗,但军纪差、劫掠成风可谓淮军之冠,戈登当面指责过程学启好几次。这两个主将,也就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

“发两个月恩饷,哪来的银子?发他一个月就不错了。”李鸿章摇了摇手,“不去说他,说说城里情形。”

一提及城里情形,程学启就黑了脸。他把入城见闻及郜永宽的要求告诉李鸿章,还得出结论:“我看这八个人并非真心求降,狼子野心,不能不防。”

“四个实缺总兵、四个实缺副将,根本是痴心妄想!”李鸿章踱着步,转而说道,“先答应下来,苏州城交结完了,刀把子就在我们手里了,那时候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根本不可能。”程学启连连摇头,“大帅有所不知,郜永宽这样的人眼里只有利益,根本没有情义可言。不明确答复,他们是不会交苏州城的。就算交了苏州城,这种小人说背叛就背叛,大帅想想可怕不可怕?”

“那你说,眼下应该怎么办?”李鸿章望着程学启,心里似乎有了主张。

“眼下实在两难。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势必要重新开战。而郜永宽等人拥众六七万,是我军的三倍,城中粮食可支持一两年,就是再打一年,也未必能够打下来。可是,如果淮军中收留了这些无信无义之辈,恐怕从此大帅也不敢睡个安稳觉了。”

“你了解郜某人,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到底应该怎么办,你不妨直说。”李鸿章向程学启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俗话说,擒贼擒王。应该快刀斩乱麻,干脆把他们杀掉!”程学启劈手一掌,做一个干脆利落砍头的动作,“杀此八人,苏州城内长毛群龙无首,传檄可定,是以八人之命换阖城十几万性命。”

“杀降不祥!”李鸿章连连摇头。

杀降不祥,史有前例,自不必细说。杀降无异于背信弃义,为人所不齿,李鸿章堂堂翰林出身,如何能行此龌龊之事?这是其一。其二,朝廷已经有明谕,严禁杀降,怎能抗旨不遵?其三,戈登出面担保郜永宽等人性命,如果杀掉这八个人,戈登肯定不依不饶。

“大帅自然有大帅的道理,不过,此八人也有不得不杀的缘由。”

程学启所说不得不杀的理由,一是他们的要求不能拒绝,拒绝就意味着重新开战,而开战淮军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是他们的要求不能答应,因为要求太过离奇,根本没法答应。三是这八个人不能留,留下后杀不得、禁不得、用不得,将来如何处置反而麻烦。当然还有一条,是他自己的小九九,不能说出口:戈登不是担保八人的性命吗?杀掉这八个人,让这个洋鬼子丢尽脸面。

“我还是要想想。”李鸿章端茶送客时,还是这句话。

送走程学启,李鸿章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打发人请周馥过来商讨办法。

“大帅,杀不得,杀降不祥。”周馥坚决反对杀降,“除了有亏大节,有损阴德,还有一点大帅更要顾忌——常州、湖州、丹阳、宜兴等城池都未收复,如果大帅杀降,这些地方的长毛没了出路,誓必拼死抵抗,反而是帮助了长毛。”

“但如果不杀这八个人,又该如何处置?”李鸿章连连点头。

“可以软禁起来,可以留而不用,可以用而防备,总之不能杀。杀此八人,得不偿失!”周馥坚持己见。

是杀是留,李鸿章还未最终拿定主意,不过,尽快接收苏州却无论如何不能变。所以他让周馥去告诉程学启,让他转告郜永宽,已经上奏朝廷表示宽恕降将及其部下,明天上午请他们到大营商讨受降细节。同时,顺路去告诉戈登,只能发一个月满饷。

周馥先到程学启军营传话,再到常胜军驻地告诉戈登银子不凑手,只能暂发一个月恩饷。戈登听后大发牢骚:“数月来军饷难领,船只租费延付,大不列颠女皇陛下政府勉力供应武备,而中国朝廷无所报酬。有鉴于此,卑职无奈,决计挂冠。”

戈登决定第二天就率常胜军回昆山,但临走前还记挂着郜永宽等人,所以特意进城去看望。见到郜永宽后,他问是否满意。

“一切都还满意,程总镇已经来相告,所有要求李巡抚都已经答应,明天就准备举行受降仪式。”

戈登又问:“还有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如果有,我可以把卫队留给你。”

郜永宽笑着回应道:“将军放心,没什么好担心的,谢谢您的好意。”

到了晚上,程学启再到李鸿章大营来问他到底如何打算。李鸿章其实已经拿定主意,那就是擒贼擒王,明天受降时杀此八人,然后立即进城弹压。不过,他依然是一番犹豫不决的神情,说他打算见到八人后看情形再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贼众尚有六七万人,多我军数倍,他们不过是畏死乞降,其心并未诚服,大帅释首恶不杀,与我军分城而处,变在肘腋,死期不远!大人既然是这种打算,那程某只好解甲归田。”程学启把顶戴摘下来,掷到李鸿章的案上就走。

“方忠勿气,我一切听你的主意如何?”李鸿章追出去,拉住程学启的衣袖,把他拉回帐中密议良久。

第二天一早,常胜军乘船顺吴淞河回昆山,路过李鸿章的座船时,因为拿不到两个月的恩饷而喧哗起来,甚至向李鸿章的座船胡乱放枪。戈登连忙制止,才算弹压下去。当时李鸿章并未在船上,他的座船卫队有两人受枪伤,等上报到他那里,他气得把毛笔狠狠掷在信签上,墨花四溅,嘴里骂道:“贼娘的洋鬼子,欺人太甚!”不过他心里暗自高兴,戈登率常胜军走了,中午的计划实施起来会更加方便。

他正在写的信是给布政使刘郇膏的,让他无论如何要筹措五万两银子解到军前。他写好后着人给营务处总办周馥送去,让他务必亲自跑一趟,到上海交给刘郇膏。

到了十一点多时,程学启来报,一切已经就绪。李鸿章笑了笑道:“又是一个鸿门宴,可不能让刘邦跑掉。”

“大帅放心,这八个人没有刘邦的本事,咱们营中更没有项伯。”

“就是有项伯,也被我打发走了。”李鸿章所说,就是去上海送信的周馥。他了解周馥,心底纯善,又讲情义,他在身边,到时候有可能坏事。

不一会儿,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八个人来到李鸿章大营,程学启亲自相迎。客厅里已经设下宴席,李鸿章在首位上落座,道:“诸位兄弟能够顺应天时,顾全大局,功莫大焉!本抚台特置薄宴,以示感谢,各位请入座。”

众人刚刚入座,一位戈什哈便附耳道:“大帅,朝廷有六百里加急到了。”

“这么巧,我刚坐下,上谕就到了。”李鸿章拱拱手说,“诸位稍候,我接罢旨意就来作陪。”然后又招了招手,“先把各位的顶戴朝服奉上,先换起来,省得看上去不像一家人。”

这时八个仆役各端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红顶子顶戴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袍服,走到八个人面前请道:“各位大人,请升冠。”

八个人乱纷纷换袍服试顶戴,突然仆役各从托盘下抽出短刀,或抹脖子,或捅胸口,郜永宽等人毫无防备,有的一刀毙命,有的垂死挣扎,又被乱刀砍死。宴会厅里鲜血横流,腥味逼人。

程学启得到八人被诛的消息,立即命令城外淮军从各门入城,并向城内太平军宣布:郜永宽等八人诈降被诛,与城内降众无关,反抗者杀无赦,愿解散者给路票回籍。

城内太平军早已经剃发待降,只等郜永宽等人回城后举办受降仪式,突然变成八人被诛,一时间人心浮动,群龙无首。大部分太平军放下武器投降,而八人的心腹部众却不肯俯首就擒。淮军大开杀戒,又乘机放火抢掠,不但太平军各王府、天将府、圣库被劫,就是商店、百姓家中也不能幸免。投降后的太平军自己组织起来站岗维护秩序,而淮军只顾破门入户搜罗财物。

因为李鸿章要进城巡视,程学启在东门——娄门外等候陪同。因为城中尚未安定,不敢贸然进城。过了一个时辰,程学启的人来报告,城内太平军已经就降,这才陪着李鸿章骑马进城。进城后见各路口要道都是头扎白巾的太平军——这是他们已经投降的标志——在站岗维护秩序,几乎见不到淮军的影子。李鸿章嘬嘬嘴唇,这是他不满意的表示。

程学启派出数路传令兵去通知各入城将领,立即安排人马在各要津设岗置哨。

程学启破口大骂:“你们这帮龟孙,大帅在此,你眼瞎了,还不请安!”

哨官这才看到程学启身后骑在马上的李鸿章满面怒容,他连忙单腿跪地请安。少妇乘机挣脱了,拉着女儿就跑,跑了几步又返回来,跪在地上说道:“各位大人,苏州百姓无辜,不要杀人放火。”

李鸿章怒视程学启,呵斥道:“方忠,你不是告诉我已经严申军令吗?这是怎么回事?”

程学启大丢面子,从卫队手中夺过一支洋枪,照跪在地上的哨官就是一枪,随后命令道:“你们现在就是执法队,传我命令,有滥杀无辜、抢掠财物者,就地正法。”

李鸿章知道淮军的毛病,所谓就地正法,也就是做做样子,不然欠饷数月,淮军凭什么还这么卖命?他对程学启道:“苏州是受降,不同于负隅顽抗的城池,不分青红皂白烧杀抢掠,你就不怕言官参劾吗?我是无脸进城,你自己进吧!”策马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勒住缰绳说,“方忠,当心激起民愤!你要镇不住乱兵,当心头上顶戴!”

程学启实在没面子,他骑马入城,手执洋枪连杀十几人,才算镇住了抢劫的风头。在一座桥头,一位参将面对程学启的枪口不肯放下手中的财物,置气地说道:“程军门,咱都欠饷好几个月了,弟兄们不就指着进城发点小财吗?昆山、太仓、青浦不都是如此?为什么苏州就不行?”

“苏州是降城,不是你拼命打下来的!”

程学启与这位参将是老乡,两人关系向来不错,因此这位参将说话也大胆:“弟兄们不管这些,你要弟兄们不抢,那就像常胜军那样按月发饷。”

“你们这是要我死!”程学启气得把枪扔掉,奔向桥头就要跳河。

那参将见状,一把抱住他求道:“军门,弟兄知错了,这就下令严禁抢掠!”

“程军门,戈登将军有话问你。”这时又有人喊了一声,程学启循声望去,戈登和翻译外加几十个卫兵正向他走来。

戈登不是回了昆山吗?怎么又到苏州城里来了?原来,戈登在回昆山的路上得到报告,说太平军唯一的火轮船“飞尔复来”号在太湖抛锚了,他立即命令火轮船调头,去太湖追寻这只火轮。追了一上午,也没有“飞尔复来”号的踪影,后来听说这艘火轮根本没坏,这才返回昆山。路过苏州城的时候,他有点不放心郜永宽等人的安全,所以进城来看看。

程学启最怕的就是这件事,不过他提醒自己不能慌,要先把这个洋鬼子稳住,不能让他在城里乱转。戈登本来对程学启的部众多有非议,如果他把淮军在苏州城的所作所为捅到上海的新闻纸上,那就丢人丢大了。因为上海的新闻纸,影响不仅在上海,京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各海关以及通商口岸的洋行都订阅。他策马来到戈登面前,满脸堆笑着说道:“戈登将军,您不是回昆山了吗?怎么又回苏州了?”

“我没参加会谈,详情并不知晓。我听李大人说,郜永宽等人提出过分要求,李大人没答应,他们八人一怒之下就骑马走了。”程学启又应道。

“我听你的部下说,李大人已将八个人杀了。”戈登“哼”了一声,并不相信。

程学启连连摇头道:“没影的事,那是他们吓唬不投降的长毛。李大人刚刚出城,我陪你去见他。”

程学启见戈登是徒步而来,也把马交给卫队,徒步陪他出城。程学启是故意不让戈登见到李鸿章,所以出了娄门,他便沿河往南走,因为李鸿章的座船停在娄门北侧。两人一直走到葑门——苏州城的东南门,自然也找不到李鸿章的座船。程学启对戈登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随后又建议道:“李大人可能已经回了大营,我们到大营去一趟如何?”

李鸿章的大营在河对岸,一个来回又要个把小时。戈登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城里如此混乱,郜永宽的纳王府也许会有危险,一大家子人呢!再说,郜永宽如果不在李鸿章那里,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纳王府。所以戈登从葑门进城,直奔纳王府。等他赶到纳王府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纳王的家眷把戈登团团围住,责备他与官军串通,骗杀了纳王。

戈登这才知道郜永宽自从去了李鸿章大营,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安慰大家道:“我刚才见程学启了,他说绝不会杀纳王的。”

家眷们哭着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进城的淮军都说他们已经被杀了,那还有假?”

戈登也觉得问题严重,他要出城去找李鸿章,不过纳王府的人把他团团围住,不让他走。他们认定戈登与程学启、李鸿章事先串通,说只有见了纳王本人,才可能放他。戈登于是派他的翻译持信出城去见李鸿章,又让他的卫兵去齐门外调火轮船,沿河搜寻李鸿章的座船。

然而他派出去的这两拨人有去无回,杳无音讯。戈登一直被困纳王府,到第二天早晨天亮时,郜永宽的弟弟郜永琳带着郜永宽的义子郜胜麟回到纳王府,说他已打探清楚,纳王等人已经被害。戈登气得大骂,要率他的卫队找李鸿章算账。郜永琳看出戈登看来真是不知情,因此他拉过郜胜麟跪在戈登面前道:“纳王已经遇害,如今家眷和义子也有性命之忧,请你一定设法保护。”

戈登一听大怒,抢过卫兵手里的枪,嚷着要找李鸿章决斗。一院子人都劝他,说你一个人一条枪有什么用?

戈登派他的卫兵出城调来常胜军的轮船,他和郜永琳、郜胜麟乘船去找李鸿章的座船。在阊门外的运河上,他们找到了李鸿章的座船,戈登气势汹汹地拿着手枪闯进船去,李鸿章并不在船上。戈登留下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书信,警告李鸿章马上引咎辞职,而且要向他当面道歉,否则他将率常胜军把从前夺下的城池重新夺回来交给太平军。

“可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李鸿章没想到此事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马格里建议道:“大帅可立即派人去昆山,向戈登解释杀降的原因。”

“好,我先把为什么必须杀降的原因给你从头到脚说清楚,你看这些人该不该杀。”于是,李鸿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马格里被说服了,毛遂自荐到昆山去劝说戈登。李鸿章有点担心,又建议道:“你一个人去力量太单薄了,还有两个人陪你同去。”

李鸿章派的两个人,一个是潘曾玮,自从李鸿章率淮军入上海后,帮着筹饷、办捐,已被保荐到道员,常胜军的军饷报销一直由他负责,他和戈登关系不错;再一个就是总兵李恒嵩,任常胜军中方管带,与戈登的关系也还融洽。于公于私,他去劝解也是合适的人选。

“现在戈登将军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与我合谋骗降了郜永宽。你们告诉他,杀降是我临时起意,与他没有关系。”李鸿章指着桌上的奏折说,“我正在给朝廷上苏州克复的奏折,把他与杀降的事摘得干干净净。”

三人不敢耽搁,从娄门乘小火轮出发,沿娄江东去,晚饭前就到了昆山。见到戈登时他仍然十分气愤,根本不听三人解释,并且说第二天就集合常胜军,去把苏州城夺回来重新交给太平军。

“我对中国人毫无信心,他们太不讲信义,我不想听他们任何解释。”第二天吃早饭时,戈登在早餐的时间只肯见马格里一个人,潘曾玮、李恒嵩他根本不见。

共进早餐的还有葡萄牙驻上海领事,马格里平心静气地把李鸿章杀降的缘由告诉戈登。葡萄牙领事也认为郜永宽等人临时又提要求,而且还要保留两万人的军队,实在是太过分了,李鸿章杀降也算情有可原。

“杀不杀降那是他们的事,问题是当初他们邀请我担保投降将士的性命。我做了担保,他们却把人杀了,这是对我荣誉的伤害,也是对大英帝国的冒犯。”戈登依然不能原谅李鸿章和程学启,“最可恨的是他们欺骗我,他们已经把人杀死,程学启还欺骗我,害得我被困在纳王府整整一夜,我要用战争来证明我的清白。”

戈登下令集合队伍,备好弹药,分别乘轮船到苏州去。马格里匆匆吃罢早餐,找到潘曾玮、李恒嵩,让他们乘戈登的轮船回苏州,一路上再劝劝戈登,不要意气用事,他则快马加鞭,赶回苏州给李鸿章报信。

几乎是同样的话,李恒嵩也说到戈登当面。因为劝来劝去,戈登还是寸步不让,一再表示要让大炮说话,李恒嵩终于按捺不住了:“戈登上校,你不要以为李大人怕常胜军的大炮。淮军大炮也有十几门,真动起手来,咱们这三四千人真的能沾到光?你别忘了,常胜军中大清士兵占了多半,打长毛他们卖力,打官军,他们就未必能听号令。”

戈登嘴上还硬邦邦的,但心里已经有些怵了。李恒嵩说得不错,要真打起来,他真不是淮军的对手。再就是他为了几个被杀的长毛而与官军开战,那不单是他常胜军与淮军的事情了,而是事关中英外交关系的大事。所以到了苏州后,他在程学启的军营见到了李鸿章,提出的要求是把纳王等八人好好埋葬,并且要保护好纳王等人的家眷。李鸿章见戈登气势汹汹而来,却只提了这么两个要求,嘴上答应得很痛快,不但答应厚葬,而且还让程学启的手下参将郑国魁为纳王设坛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