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建议改革科举,引发同文馆之争

李鸿章的淮军能够以沪平吴,完全出乎曾国藩和朝廷的意料,而追寻原因,则是重视洋人火器。此时总理衙门给李鸿章发来一函,询问有关事项:“上年尊处募外国人在营教制各种火器,近日是否已有成效,我中国人学制此项火器,何项易于入门;所用外国匠头几名,工食每月若干;买制一切需银若干,均望查明示复。”

李鸿章很高兴,总理衙门有此一函,一则说明他在江苏的举措得到朝廷的肯定,二则说明朝廷有效法西洋制造洋器的想法,这正是他求之不得,将来在江苏建机器局更容易获得支持。他安排周馥按照总理衙门的要求,逐项答复。

一天后,周馥来交差。李鸿章看过稿子,皱了皱眉头,这是不满意的表示。果然,他把稿子放到案子上说:“兰溪,也许怪我没把话说明白。我想,这个稿子不能简单的一问一答,而应该作为一次向朝廷进言的机会,把咱们到上海来的一些心得体会,向总理衙门咨复明白。”

周馥说:“还是大人想得深远,我只是一问一答,当成一般的咨复件办理了。”

李鸿章说:“不能办成一个简单的咨复件。我想,咱们的回复,至少应当包括以下几层意思。一是把总理衙门询问的几件事情,回答清楚,这一条问题不大,你基本说明白了。二是要分析一下,火药火器本发源于中国,为什么现在我们却落于人后。我想原因在于中国的科举之制,让士大夫埋头于章句小楷,所学非所用;而洋人则数百年来视火器制造为身家性命,制器精者,不仅有大利,且也得大名。三是要向总理衙门提出建议,中国要自强,必须改革科举,建议专设一科,制器精巧之辈,可得进身之阶。”

周复飞快地记录着,等李鸿章说完,他由衷地佩服说:“经大人这么一点拨,我明白该往哪里用力了。”

李鸿章说:“我只是说了个大概意思,具体文字,你再斟酌推敲。我这些想法,有些是受冯景亭的启发,他有一套《校颁庐抗议》,你不妨翻一翻,里面关于制洋器、改科举,他都有些好想法。”

下朝后,议政王在军机处安排完急办的事情,照例再到总理衙门去。总理衙门偏居东堂子胡同,从禁城过来有四五里路,他的王府在禁城西北,从总理衙门回家,则有十几里路,大量时间耗在路上,实在不便得很。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选到这么个地方来。议政王这样想着,轿子已经稳稳停下,总理衙门到了。见议政王到来,章京们肃然起敬,有人把议政王的座椅再擦一遍,有人立即奉茶,等他安然入座,一位章京把李鸿章寄至总理衙门的函交给他。

李鸿章的复函,约有三分之二的篇幅,回答了总理衙门的函询。对洋人的长炸炮、短炸炮以及各类开花弹,都有仔细的介绍,特别是有一段描述洋炮局的蒸汽设备,简练而又生动,“鄙处购有西人汽炉,镟木、打眼、铰螺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拔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旋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之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

议政王拍案叫道:“这可真是妙文,精彩不输《天工开物》。”又问在身边侍候的章京,“去看看都谁在衙门,叫他们过来。”

宝鋆、董恂两人在,都过来了。

“李少荃的复函来了,真是精彩致极,叫你们过来一起议议。总理衙门所询,他都一一作答了。不过,李少荃没有到此打住,他发了一通感慨,这才是最精彩的。他先分析了中国落后的原因——”议政王读给大家听,“鸿章窃以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利器为奇技**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已数百年,一旦豁然贯通,参阴阳而配变化,实有指挥如意,从心所欲之快。能造一器为国家利用者,则举国尊崇之,以为显官,兼获厚利,世食其业,世袭其职,故有祖父制器而不能通,子孙则必求其通而后止,竭力研求,穷日夜之力,以期至于精通而后止乎!”

“合肥说话,真是痛快。”读到这里,议政王一拍桌子。

这些痛快话,在公开场合就是议政王也不敢摆到桌面上来说,总理衙门从大臣到章京,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无异于是结交洋人的汉奸,尊贵如议政王都被人骂作“鬼子六”,其他人可想而知。李鸿章这几句话,在他们听来真是让人扬眉吐气,身心通泰。“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换成大白话就是这些士大夫不过是废物点心而已。

“洋人已经视火器为身心性命数百年,而我们连学一下都要费这么多口舌,想来真是憋气。”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宝鋆,说话向来痛快。

“妙文共赏,大家继续听——前者,英法各国以日本为外府,肆意铢求,日本君臣发愤为雄,选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聪秀者往西国制造厂师习各艺;又购制器之器在日本制习,现在已能驶轮船,造放炸炮。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国远而距中国近,我有以自立,则将附丽于我,窥伺西人之短长;我无以自强,则将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薮。日本以海外区区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知所取法,然则我中国深维穷极而通之故,亦可以皇然变计矣。”

日本竟然也在学习洋人枪炮,而且已经能够驶轮船,放炸炮,实在出人意料。大家对日本向来轻视,要么称之为“倭寇”,要么称“小日本”,宝鋆则称“倭瓜穰子”:“倭瓜穰子也在学洋人!李少荃说得不错,日本就是欺软怕硬的小人之国。我大唐盛世的时候,他们屁颠屁颠地派遣唐使向我们学习。到了前明,中国势弱,他们就组织倭寇一批批到我沿海来打劫。”

“佩衡说得不错。”议政王另有见解,“中日一衣带水,一苇可航,日本文化本来就是源自中土,如今他们却舍近求远,不学我们学西洋,说明什么?说明在日本人眼里,我大清已经落后于洋人,他们不屑学习了。大清已经落后于世界,可惜大家都不肯承认,还摆着泱泱大国的空架子不放。”

“这话也就王爷说得,也就说给我们这些人听,要是让那些人听到了,少不得攻击我们是崇洋媚外。”董恂插话说。

“我这些话不能外传。”议政王也怕这话传出去,断章取义,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所以他这样叮嘱,然后重新拿起李鸿章的疏稿,“更妙的还在后面——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

宝鋆惊呼道:“少荃这是要变更我朝的科举之制,根本行不通!”

的确,李鸿章是希望那些精于机器制造的人,能凭他们的特长获得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让他们能够进入正途的行列,只有如此,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热心学习制器之器。当那些聪明睿智的读书人钻出八股文而投身制器的行列中,大清才能培养、储备起真正有用的人才,也才有赶上洋人的希望。然而,京中形势与风气大开的上海大不相同,李鸿章想单设一科,让那些会“奇技**巧”的人获得功名,岂不是痴心妄想?

“也不能说全然是痴心妄想。专设一科,让精于制造的人获得正途出身目前是做不到,不过,我们可以反过来设想,让正途出身的人来学习天文、算学以及机器制造,是不是也能收到培养储备人才的目的?我想可以在同文馆上做做文章。同文馆不能只学习洋人语言,应当像上海的同文馆一样,加上天文、算学及制器之术。”议政王说,“佩衡,你安排人就按这个意思拟个折子,尽快呈两宫慈览。”

隔了两三天,早朝的时候两宫召见军机大臣,议罢几件事情后,慈禧扬扬手里的折子问道:“老六,总理衙门的折子我看了,这些个主意你们是听了李鸿章的意思后才上奏的。那我想问一声,你们的主张是什么?你身为议政王大臣,总不能事事都依赖外臣吧?”

这话问得有些不善,不过议政王并未太留心,顺口回道:“回太后,这并不是依赖不依赖的问题。总理衙门与军机处毕竟深居京师,有些事情不及疆臣更了解实情,因此需要听听他们的看法,然后再请旨。”

“同文馆招考学习洋人语言的学子都那么难,现在让正途出身的人去学天文算学,恐怕没那么容易。”

“正因为没那么容易,所以才请朝廷强力推动,请两宫、皇上旨准。”

“不急着说准不准,我看先听听倭仁他们说什么。”慈禧另有主张。

倭仁是清流首领,思想非常守旧,让他说话,肯定是坚决反对。但太后已然决定,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军机们诺诺领旨。

要让正途士子学习洋人天文、算学的事情,在京中果然引起轩然大波。这天,议政王在去总理衙门的路上心血**,想干脆去翰林院听听他们都怎么说,便命令轿夫改道往南,直去翰林院。

议政王不让任何人跟随,自个进了翰林院。一帮编修们正在倭仁的带领下翻检史料,编纂《治平宝鉴》。门外当差的高喊:“议政王到。”倭仁深感意外,率弟子们象征性地给议政王请安,然后各忙各的,视议政王如无物。

议政王有些无趣,打破沉默问道:“艮翁今天不给皇上讲书?”

倭仁字艮峰,议政王尊称他“艮翁”。

“今天中午是翁叔平给皇上讲书,老臣是下午的差,就偷闲到这边来看看,太后安排的《治平宝鉴》不敢耽误。王爷有事但请吩咐,若无要事老臣就不奉陪了。”倭仁说罢,继续翻起书来。

议政王讨个没趣,走到一位编修身边没话找话说:“忙什么呢?”

没想到那位编修竟然装作没听见,理也不理。议政王火一下就上来了,大喝一声道:“本王问话,你耳朵聋了?”

那位编修慌忙扔下书道:“臣正在想一副绝对,过于投入,没听到王爷问话,死罪,死罪。”

议政王只好压住火气问道:“你在想什么绝对呀?”

“这上联是: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馆。下联是:军机无远略,诱佳弟子拜夷为师。”

“你,你好大胆子,竟敢讽刺朝廷,挖苦军机。”议政王的火一下就冒起来。

“臣不敢,朝廷专听小人谗言,是军机自取其辱!”这位编修回得不卑不亢。

又有一位编修站起来说道:“王爷,臣还有一联,要治罪您一并治了。上联是:孔门弟子;下联是:鬼谷先生。”

离议政王最远的一名庶吉士也跟随道:“臣也有一联,上联是‘未同而言’,下联是‘斯文扫地’。”

议政王冷笑道:“这也是副好联,还是嵌字联,把同文馆嵌进去了。”

“我等都是天子门生,都读圣贤书,宁可死也不拜夷类为师。”

其他编修也都附和。

议政王这会儿反倒气平了,心想要让这些死脑筋给气着了,那真是太不值了,干脆借机开导他们:“诸位是天子门生,饱读圣贤书,本王怎能不知?可是,在枪炮方面咱们的确不如洋人了,所以才设同文馆学人之长,请正途士子学习洋人学问,也是为国储才。”

“以夷人为师,简直是奇耻大辱!”有人却不认同。

议政王也模仿翰林们的语气,文绉绉地说道:“天下之耻,莫耻于不如人。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制器之术为耻,岂不是大耻也!”

“崇洋媚外,视洋人为爹娘,此为我大清奇耻大辱!”刚才那位翰林还是不肯退让。

议政王冷笑道:“洋人攻陷天津,兵困京师,那也是奇耻大辱。庚申之变英法联军逼近京师,平日大讲礼义气节的不是袖手旁观,就是纷纷逃避,危机一过,就高谈阔论,不肯正视洋枪洋炮的威力,不知这种空谈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议政王觉得自己与一个翰林斗嘴实在可笑,见倭仁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在那里翻查资料,气就转到倭仁的身上:“倭大人,翰林院本是明事理识大局的地方,竟然如此冥顽不通,你是怎么掌的这翰林院?”

倭仁平静地回道:“王爷,还真让您说着了,这翰林院全是不通情理之辈,倭仁正打算上折请两宫与皇上绝不可以夷类为师,更不可让正途士子误入岐途!”

议政王气得拂袖而去,倭仁不阴不阳地说:“王爷走好,恕不远送。”

看议政王走远,倭仁才说道:“我本来打算忍着一句话也不说,省得人家说我迂腐不识时务,看来不说话是不行了。你们瞧瞧咱们这位六王爷,一提起洋枪洋炮就来精神,好像有了那些个洋枪洋炮大清就高枕无忧了。这是何等浅陋?!我泱泱中华,五千余年文明,远了说,曾经创造了汉唐气象!近了说,本朝也曾创出了康乾盛世。从来都是中华为师,何曾师法夷类?又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我要拜折!”

议政王出了翰林院,越想越觉得这帮清流不好对付,如果得不到两宫的支持,恐怕难有结果,所以他立即递牌子请见。慈禧一见面就问道:“老六,有什么急事,明天说不行吗?”

议政王说出了苦衷:“今天下朝后,奴才去了趟翰林院,倭仁他们对正途士子学天文算学的事,一百个不乐意。奴才觉得这事非得请两宫鼎力支持,否则,奴才是寸步难行。”

“寸步难行”这四个字慈禧听来很受用,笑了笑说道:“六爷说得可怜见的,谁不知道你在朝内朝外,是有名的贤王。”

议政王说:“太后是取笑奴才了,大主意都是两宫来拿,奴才不过是执行而已。如果说内外局面有点起色,也都是两宫的功劳。”

这话无论真假,两宫太后都身心舒泰。慈安心地敦厚善良,劝慰道:“老六,哪里是我们两人的功劳,你是功不可没。我和妹妹经常说起,里里外外一大堆的事,哪一样离得了你?”

“奴才身为大清臣子,理当如此。”议政王说,“同文馆招正途士子的事,还请两宫太后支持。”

慈禧说:“你们的折子发给倭仁他们议,且等等看他们怎么说。我和姐姐心里有数。”

倭仁的折子当天就递上来了,次日就发给军机大臣们商议,倭仁在折中写道——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学者诚学,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若以自强而论,则朝廷之强,莫如整纪纲、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臣民之强则唯气节一端耳。朝廷能养臣民之气节,是以遇有灾患之来,天下臣民莫不同仇敌忾、赴汤蹈火而不辞,以之御灾而灾可平,以之构寇而寇可灭,数百年深仁厚泽,皆以尧舜孔孟之道为教育以培养之也。若今正途科甲人员为机巧之事,又借升途、银两以诱之,是重名利而轻气节,无气节安望其有事功哉?

且夷人我仇也,咸丰十年称兵犯顺,朝廷不得已而与和耳,能一日忘此仇耻?议和以来,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煽惑。今我中华唯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正途士子,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今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气因而称炽,数年之后,中华之礼教不复存也,可悲复可叹者也!举聪明隽秀之士习天文算学,恐未收实效,先失人心也!

倭仁所说,听上去都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想,都是空话。

议政王气愤道:“倭艮峰总是拿人心、气节、忠信说事,这些当然重要,可你要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所谓人心、气节才见得有用。英法联军进京城的时候,八里桥那一仗,都是我八旗精锐,尤其是僧王的蒙古铁骑都是敢死之士,都抱定了为国捐躯的信心。可是联军的炸炮太厉害,一个开花弹落下来,十几个人立马非死即伤。那一仗,英法联军死伤不过五十多人,我们八旗精锐死伤三千多人。我真想问问倭艮峰,三千多人难道都没有人心,都没气节,都没有忠信吗?这些空话如果能够抵挡得住敌军,我们又何必费这么多心思,向洋人学习。”

明明知道是空话,却又没法驳倒,因为他所说的都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而且倭仁被尊为清流领袖,在读书人中影响颇大。

宝鋆劝道:“王爷,咱们讲空话讲不过他,也没必要和他废话。咱们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请倭大学士入瓮。”

“佩衡有何妙策?”议政王知道宝鋆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他折子这句话可以作篇文章。”

议政王听罢宝鋆的妙计,灿然一笑,说:“这倒不妨一试。”

隔天早朝,两宫第一起就召见议政王和诸位军机大臣。慈禧问道:“老六,倭仁的折子你看了吗?”

“奴才看了,觉得倭仁说得有道理。”

慈禧估计议政王定会千方百计反驳,没想到他竟然说倭仁的折子有道理。慈禧有些惊异地问道:“哦?我倒是觉得空话太多,你觉得有道理,道理在哪?”

议政王回道:“倭仁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夷师?’这话想想有道理,我大清人口众多,找出一批懂天文、算学的应该不是难事。如果不用到同文馆学习,就能有这样的人才,岂不省时又省事!想必倭仁心中定有合适人选,奴才请旨饬下倭仁酌保数十人,或派到各省,或留京,兴造轮船,制造洋枪洋炮,如果效果好,每年都请他推荐一批,不愁我们赶不上洋人。”

慈安对外间形势几乎一无所知,竟然认真地说道:“这个办法倒可行。如果倭仁果能推荐出大清急需的人才,何必派正途士子去学洋人?”

慈禧含意莫测地盯着议政王道:“老六,这事倭仁能办得成?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朝廷大事。”

“倭仁乃我朝大儒,素来诚实无欺,他说能,肯定能。”议政王避过慈禧的目光。

“那就照这意思传旨。”慈禧一锤定音。

太监安德海亲自到翰林院宣旨:“倭仁所论‘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夷师?’朕深以为是。着倭仁酌保精通洋文及天文算学人才数十名,或留京,或派往直省,加紧制造枪炮轮船,果有实效,以后每年可推举数十人,期以数年,当可通洋器之精要,我大清则振兴有望。钦此。”

倭仁听了这样的旨意,惊讶得忘了接旨谢恩。

安德海走后,他的弟子们立即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示不平。

有的说我们从来不学洋人的玩意儿,上哪去找这样的人?

有的说太后和皇上怎么别的不说,单单让老师推荐人才,这谕旨就是六王爷他们负责起草,谁知他们是不是……

倭仁大声呵斥道:“都不要在这里妄议朝政。你们都想想,把你们亲朋好友都想个遍,我泱泱中华地灵人杰,藏龙卧虎,我就不信找不出三五个懂洋文通算学的人来!”

他的弟子们绞尽脑汁,但十几天过去了,结果令人失望,竟然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无可奈何的倭仁只好硬着头皮写复奏。翰林院侍读徐桐、通政使于凌辰求见。倭仁一见面就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帮我想想该怎么复奏,没想到让‘鬼子六’给算计了。”

于凌辰建议道:“老师这样直接承认无人可荐,不是太没面子吗?老师没面子,那就是天下士子没面子。老师大可不必急于上折,先容学生上一折,也许能转缓一下局面。”

“对,我也要上一折。”徐桐在一旁附和。

早朝的时候,慈禧将一封奏折递给议政王道:“老六,徐桐和于凌辰各上了一折,紧要的我都画出来了,你且念念,让母后皇太后也听听。”

议政王接过折子,念道:“今年春季以来,久旱无雨,疫疾流行,此乃天象示警。京师中街谈巷议,皆以为同文馆之设,强词夺理,师敌忘仇,御夷失策所致。臣以为同文馆之设,不当于天理,不洽于人心,不合于众论。且我为上国,洋人所属不过蛮夷,更何况乃我敌国,即便多才多艺,华夷之辩不得不严,尊卑之分不得不定,名器之重不得不惜。况科甲正途人员读圣贤书,将以辅君泽民为任,移风易俗为能,一旦使之师于仇敌,忠义之气自此消矣,廉耻之道自此丧矣。”

“王爷有什么想法?”慈禧望着冒了一头冷汗的议政王问道。

议政王不知两宫什么意思,只有违心说道:“总是奴才无能,要以洋人为师,招致清流如此反对。”

慈禧听了之后笑道:“这不是王爷的真心话。倭仁也太不像话了,没有人才可荐,实话说也就是了,何必授意弟子如此强词夺理?竟然连同文馆也不让设了,同文馆是朝廷明谕所设,皇上的谕旨在他们眼里就那么不当回事?六爷,你要严旨驳斥。你们也别再憋着较劲,把正事给误了。姐姐,你看如何?”

慈安赞同道:“他们也是咽不下洋人欺负咱的这口气。不过,这些折子说得也太不讲理,是要驳他们的。久旱无雨与同文馆有何关系?他们是蛮不讲理嘛。再说,学学洋人的长处有何不好?小时候我阿玛常说,别人有长外,就是仇人也应当跟他学。话本里头,不是经常有忠良后代,跟着仇人学了武艺,又把仇人打败的故事吗?”

“姐姐打的这个比方好,这么浅显的道理,倭仁他们总是绕不过弯来。”

“奴才谨遵慈谕。”议政王没想到两宫会如此支持,感激万分。

安德海再去翰林院宣旨:“徐桐、于凌辰奏请撤销同文馆以弥天变一折,呶呶数千言,甚属荒谬。更有甚者痛诋在京王大臣,是何居心?推其缘故,总由倭仁种种推托所致。此折如系倭仁授意,殊失大臣之体,其心固不可问;即未与闻,而党援门户之风,从此而开,与世道人心大有关系。倭仁能否荐才,于接旨后速答能或不能,不可迁延托词,游弋言他。钦此。”

倭仁跪谢皇恩,安德海已去,却还未起。弟子们都去扶,他颤着手拒绝了:“快,快把我写好的折子递上。我倭仁不怕自己无能,却最怕让人误会,丢不起那人……”

倭仁上折承认,自己的确无人可荐,但正途士子是国家栋梁,万不能习洋人机巧,否则人心不固,中华礼教将废。

倭仁依然如此固执,恭亲王鼓动慈禧不如两宫亲自召见,开导开导他们愚顽不化的老脑壳。慈禧觉得这也是一法,次日见过军机后,第二起就召见倭仁。

“倭仁,老六他们办洋务,实在太难。老六他们说,总理衙门中应当有像你这样威望素著的老臣行走,那些个读书人才容易体谅。我也觉得有道理,可是,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洋务,所以先听听你的想法。”慈禧让倭仁进总理衙门,实在出乎议政王的意料,而且他也从未向两宫建言。

倭仁听说要让他去总理衙门当差,急了一头毛汗,连磕三个头道:“两宫太后明鉴,老臣素性迂腐,对洋务一窍不通,身子又一日不济一日,恳请太后赏恩,收回派臣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慈谕。”

“这也是实在话。”慈安见倭仁老态龙钟,看看慈禧又看看议政王,“六爷你说呢?”

“请倭相在总理衙门行走,原也不指望倭相办什么实际的事情,只是借重倭相宿望,做出上下一心,共图自强的样子。也就是请倭相挂个名,不必常川入值,遇到重大事情的时候劳烦一起商议罢了,因此实在没有必要抗旨。”议政王这时已经明白慈禧的用心。

慈禧这时又发话了:“倭仁,曾国藩好像也是你的好友吧?你们都是理学大师,怎么有些事儿看法如此不同?曾国藩已经上过不下五个折子,支持朝廷办洋务求自强。不单单是他,原湖北巡抚胡林翼、四川总督骆秉章、江西巡抚沈葆桢,都说该设同文馆,江苏巡抚李鸿章还在上海办了同文馆,都设法学洋人的技巧。还有你们都佩服的林则徐,他都说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我不明白,这么多大臣都说错话了,只有你们翰林院的一帮人说的是正理?你也是先帝特别赏识的人,赞你是‘学承正统’‘德高望重’的理学名臣,指名要你做皇帝的师傅,你总要体谅朝廷的难处才是。让你们推荐人才推荐不出来,让正途士子来学你们又反对,让你进总理衙门你又不进,那么,老六他们这差应当怎么办?”

这可真是诛心之问,倭仁百口莫辩,只有惶恐地连连磕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洋务,我不强求,可你总不能让你的弟子也和你一样。”

“太后明鉴,老臣从不敢强求门生,既不敢强求他们喜欢什么,也不敢强求他们不喜欢什么。让正途士子学洋务,不是老臣一句话他们就能学得来。”倭仁连忙剖白,这话他必须说清楚,不然,他可背不起阻挠正途士子学洋务的罪名。而且,正途士子耻于学洋务,又哪里是他倭仁能改变得了的?

“我明白你的苦衷,你也应当体谅六爷他们的苦衷,一个往东拉车,一个偏要往西驾辕,这车根本就寸步难行。”慈禧毫不客气地训斥说,“人都尊你理学大师,难道这样的道理也悟不明白?”

倭仁无从辩白,只有一个劲地磕头。

等倭仁跪安后,慈禧对议政王说:“我是批评了倭仁,可你们不要起了轻视之心,他为人刚正不阿,老成持重,学问优长,满朝上下,谁人可比?”

议政王及众军机也都唯唯称是。

等议政王他们退出后,慈禧对慈安说:“姐姐,我有个想法,让倭仁去户部任尚书,他这样刚正的人管朝廷的钱袋子,咱们更放心。”

慈安说:“我有点不太明白,你刚刚训斥了倭仁,怎么又想起让他任户部堂官?”

慈禧太后说:“一则人岗相适,二则也让他约束一下老六他们。姐姐你发现没,老六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们与外面的督抚一唱一和,只怕尾大不掉,重蹈肃六的覆辙。如今,也只有倭仁他们这些清流,能够敢于揭一揭老六他们的脸面,所以咱们也要善加笼络。”

由李鸿章上书引起的这番风波终于平定下去,表面上看,以倭仁为首的清流派败了,但招正途士子学习天文算学的事情却很不顺利。为了吸引人报名,同文馆给予学员优厚的待遇,规定月考及格者赏银三十二两,季考及格者赏银四十八两,岁试及格者赏银七十二两。三年一次大考,成绩优异者保升官阶,次则记优留馆学习。而且除以上奖学办法外,平时一般待遇也非常优厚,膳食、书籍、纸笔全由馆内供给,另给每人月薪十两,全部住校学习。即便如此,有功名的人很少报名,几经发动,全国报名者不过九十八人,多是岁数大、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入馆主要是冲着优厚的待遇。因考生条件太差,考试后录取二十余人,而最后学成者不过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