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密谋

次日恭亲王就起程,驰驿赴热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特意低调,除了十名护卫,必要的随从,人员一减再减,就连亲王的仪仗他也未让全带。路上用了四天多时间,八月初一日上午赶到了澹泊敬诚殿。当时正赶上行殷典礼,行在的王公大臣们都在。他顾不得与任何人打招呼,奔进殿中几乎是扑倒在梓宫前,一声“四哥”,真正是撕心裂肺。他伤心是真的,为小时候兄弟情谊,也为自己这些年来所受委屈,既是哭大行皇上,也是哭自己。一边哭,还一边捶打着地面,痛心疾首得不能自持。

惠亲王绵愉说:“老六,不要再哭了,你这样会伤身子的。”又对御前大臣醇郡王说,“老七,你们还不把你六哥扶起来!”

手足无措的醇郡王奕譞这才慌忙扶起六哥。当时行殷奠礼,小皇上也在。恭亲王连忙要行大礼,早被景寿阻止了,说:“早就有谕旨了,皇上的长辈,平常不必行礼。”

恭亲王垂手问一声:“皇帝好。”

景寿教导皇上说:“皇帝,这是六叔,说六叔好。”

小皇上翻着大眼睛问一声“六叔好”。

恭亲王再给惠亲王行礼。

这时肃顺和诸位赞襄政务大臣围过来,肃顺说:“老六,你一路风尘仆仆,先到行馆安置一下中午到我家里吃饭,我给你接风。”

恭亲王拱拱手说:“六哥,打扰你了。大行皇上多亏各位侍候,我这亲弟弟远在京城,未尽半分孝心,说起来真是惭愧。”

肃顺说:“洋务那一摊子离不了你,大行皇上也是费了一番掂量。以兄弟情深,见一面固然好,可是你一离京,万一洋务上出什么乱子,那又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大行皇上的苦恼,我是再清楚不过。”

虽是现编的鬼话,却也符合此情此景,恭亲王则是一副信以为真的神情。这时但凡能说得上话的,都过来与恭亲王打招呼。正在这时,皇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急匆匆赶来,老远就喊:“有懿旨,恭亲王接旨。”

大家让出一条道,总管太监走到上首的位置,说:“两宫皇太后懿旨,请恭亲王进宫说话。”

这在恭亲王早在预料中,而赞襄大臣却有些意外。恭亲王对郑亲王端华说:“三哥,这里面是什么规矩,我也不太清楚,你看八位或者几位是否陪我一同进宫?”

肃顺招招手问总管太监:“太后可说过找六爷有什么吩咐?”

总管太监说:“皇太后没有口谕,只让奴才来传旨。不过这大半天,两位皇太后都在说京城宫中的事,尤其是对圆明园的情况极为惦念。哦,对了,圣母皇太后还要打听一下方家园的事情。”

方家园是慈禧娘家的住处,在朝阳门内方家胡同。打听方家园的事情,也就是打听娘家的事情。既然是私事,赞襄大臣陪同就有些不伦不类。肃顺说:“你们叔嫂见面,拉拉家常,我们就不必陪同了。你记得出宫后立即到我家去,到时候我的轿子就在宫门外候着。”

恭亲王穿着一身白布孝服,跟着总管太监到了烟波致爽殿,在殿外稍等,一会儿总管太监打起帘子说:“王爷,两宫皇太后请。”

恭亲王进殿,两宫皇太后在正殿并坐,东边是母后皇太后,西边是圣母皇太后。地上已经预备了一个锦垫,恭亲王趋前一步,在锦垫上跪下,顺手将大帽子放到一边,伏地磕头。

母后皇太后说:“六爷请起,来人,赐座。”

恭亲王谢恩坐下,微微低头,避免与两位太后对视。其实,他与两位嫂子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对两人性情也仅是略有了解,母后皇太后宽厚,圣母皇太后精明。

“六爷,你是几时离京的,路上这是走了几天?”问话的是母后皇太后,语气温和,透着关切。

恭亲王立即站起来回话:“回皇太后,奴才是七月二十六日起程,走了四天多。”

母后皇太后让他坐下说话,不必一问话就站起来。“六爷,你没列赞襄大臣,大家都觉得意外。不是我褒贬大行皇上,这件事上,他做得有些欠周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你们兄弟中,你是最有才干的。”

为恭亲王鸣不平的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人当面向恭亲王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但都没有从母后皇太后这里听到而百感交集和欣慰。在别人面前他还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而太后这样说,他委屈的几乎要落下来泪来了。

但显然这不是今天的主题,或者说不是最要紧的话题。果然,圣母皇太后说话了:“赞襄政务大臣里,没有自己的亲兄弟就是不行。肃六他们这才赞襄政务几天,就已经恃权弄势,私结党羽,欺我们姐妹俩不懂政务,种种蒙蔽,不一而足。”

于是将肃顺等人的欺蒙情形,一一说给恭亲王听。

“六爷,我们都不懂政务,这样子下去肯定不行。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是母后皇太后在问。

“毕竟是大行皇帝倚重的人,如果没有明显的过失,是不宜责罚的。”

恭亲王回答有些出乎两位太后的意料,圣母皇太后说:“那么难道就让他们一直赞襄下去?”

恭亲王明白,此时两宫皇太后也许等着他献议“垂帘”,但这种违反祖制的建议,不能出自他的口中,于是便说:“如果没有过失,至少要赞襄到皇上亲政。”

母后皇太后拿恭亲王的话当了真,叹口气说:“皇上亲政还要十几年,这可怎么熬!”

圣母皇太后却知道恭亲王的话有所保留,但她也是一副信以为真的表情:“要十几年,那所有的权柄还不都落到肃顺一伙手中,到皇上亲政的时候,他接过的还是完整的江山吗?”

“六爷!”圣母皇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

“奴才在。”恭亲王一惊,抬头正与圣母皇太后一双媚中含威的凤眼相对,他连忙低下头去。

“六爷,这样子不行,咱们必须帮皇上保住皇权,保住江山。”圣母皇太后说,“我有个主意,你重回军机。有你在,他们自然不会这样无所顾忌。”

恭亲王立即站起来,慌乱地说:“这可不行,实在不行。”

这种办法早就与亲信们议过,即使他真的入了军机,以一敌八,何来胜算?必定是一锅夹生饭!

其实,这并不是两宫议定的办法,圣母皇太后这样说,不过是激将法。果然恭亲王方寸大乱,有些语无伦次。

“为什么不行?”圣母皇太后咄咄逼人。

“一拳难抵众手,孤掌难鸣。”恭亲王说。

母后皇太后说:“也是,那八个人,除了六额附,都是肃顺的亲信,六爷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六爷,你总该有个章程吧?”圣母皇太后问,“姐姐和我给你的密旨你看了吗?你总该有所筹划吧?”

密旨是看了,但“大事”是什么密旨并没说,事先如何筹划?但这话没法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与太后抬杠。恭亲王急了一头汗,斟酌怎么回复恰当:“奴才已经捧读密旨,而且有所筹划,只是尚未周详,尚须好好盘算。”

“哦,六爷已经有所筹划了。那六爷大体是什么想法?”圣母皇太后想逼恭亲王说出“垂帘”的办法。

但恭亲王还是不肯就范,说:“总之要尽快回銮,回到京里去,一切都有办法。”这是极其模糊的回答。

圣母皇太后知道没法再细谈下去。另外,她还有一层担忧:“我听说洋人记仇,对他们强硬的人,他们都要报复。回銮后他们会不会找什么麻烦?”

圣母皇太后当初也是强硬的剿夷派,咸丰帝秋狝热河她当时极力反对。

“洋人绝对不会找麻烦,我可以担保。”恭亲王极力打消圣母的疑虑,“奴才有绝对把握,如果有任何问题,唯奴才是问。”

双方打哑迷似的,都没说出“垂帘”二字,但都心照不宣。而且圣母知道恭亲王对回京后收拾肃顺一伙,极有把握,于是与母后皇太后对一下目光,说:“六爷鞍马劳顿,今天就先到这里,你先回行馆歇息,反正也不急于回去,见面的机会还有。”

母后皇太后没什么意见,于是恭亲王跪安退出大殿。

一退出大殿,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不知是因为殿里不通风,还是被圣母皇太后咄咄逼人的气势逼出来的。都说圣母皇太后精明,今天总算领教了。

肃顺的轿子果然在宫门外等。恭亲王乘着轿子,有十名王府护卫扈从,去了肃府。肃顺把饭菜安排在三面环水的凉亭里,陪客除了八位赞襄,还有他的五哥惇亲王奕誴,七弟醇郡王奕譞。肃顺让恭亲王坐上首,恭亲王礼让端华,端华以半个主人身份推辞,恭亲王再让自己的五哥,惇亲王当仁不让,径直坐下。

国丧期间,不能宴饮,菜很丰盛,却不能上酒,只好以茶代之。这次召见花了一个多时辰,八位赞襄都很在意到底叔嫂谈的什么。恭亲王不待大家问,自己先交代。

“这次两宫召见,真把我问了一身毛汗。”恭亲王反手拽拽贴在后背上的衣服,表示毛汗尚未干透。

“是了,我和老七在行在快一年了,两宫也从未召见,你一来了就召见,还是你面子大。”惇王有些吃醋,又是藏不住话的鲁莽性情,说得相当直截。

“五哥这话可就说不着了,两宫皇太后问圆明园的情形,你和老七去年就来了行在,问你们能说得清吗?”恭亲王怕他这位五哥耍半吊子脾气,哄着他说,“五哥你是没在,太后一边问一边责备,让我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说起圆明园被毁的情形,虽然早就有奏报,但总没有恭亲王亲历者来的具体生动。就这个话题,说了好长时间。

“这些洋人真该千刀万剐!此仇不报,妄为满洲男儿!”联军进京,载垣损失极大,对洋人最为痛恨,“六叔,我真不知道天天和仇人见面,还要和他们谈信睦,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是做不来。”

论亲论贵,怡亲王载垣比恭亲王差的远,他又是侄辈,此时还这样不看眉眼高底,活该他倒霉。恭亲王勃然变色道:“这番大祸的来龙去脉,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联军进京,杀人放火,借口可是他们的使团成员被捉拿虐待!这些事是谁办的?”

载垣强辩说:“我是奉旨行事。”

“留我在京办抚局,不也是奉旨行事吗?和谈的每一步,我不都是请旨办理的吗?最可恨的就是好了伤痕忘了疼,还奢谈什么满洲男儿!”恭亲王一点面子也不给载垣,但转脸对肃顺却是十分谦和巴结,“六哥,最让人伤心的,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苦衷不被人理解。当时在京中,一面是洋人火烧淀园,炮口对着京城,民情汹汹,都要我给一条生路;另一面,却是不经其事者的无端指责。”

肃顺作和事佬,说:“老六不必生气,你这位老侄子,圆明园的寓邸被烧,王府又被英吉利人占过,他丢的东西最多,像割他肉一样疼。”

恭亲王说:“六哥,要讲满洲男儿的血气,我不比在坐的哪一位差。我为什么要不顾亲王之尊,与洋人去谈?一则是大行皇帝所托,一则是我算看明白了,咱们技不如人,只能先谋个十几年和平,好好自强,等咱们枪炮与洋人不相上下了,那时候就由不得洋人放肆了。老百姓都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王勾践尚有卧薪尝胆,咱们如果只知道喊杀喊打,却不思自强之策,这算什么满洲男儿?我一再说,要外敦信睦,隐示羁縻,正是这番意思。我没别的想法,洋人只要不违约,咱们也不违约,我负责与洋人周旋,保持中外相安,六哥你们八位好腾出手来,办理政务、军务,还有民生福祉。我想,这也应该是大行皇帝做此番安排的良苦用心。”

对目前政局恭亲王是这番见解,肃顺很高兴,拍着恭亲王的肩膀说:“老六,你说得对极了!大行皇上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要论对付洋人,你们谁也没有老六的本事。也只有让老六一门心思对付好了洋人,咱们自己的事情才好办,中外相安,才能全力剿灭发捻。来,老六,我敬你一杯!”

恭亲王说:“六哥,如今国遇大丧,皇上年幼,中外和为贵,朝局稳为上。这样咱才能尽快了掉国内的大事,国家富强可期。”

肃顺说:“对,对,只要上上下下和睦团结,咱们携手维持好局面,将来皇上亲政了,咱们这些人把一片锦绣江山交给皇上,这才不枉大行皇上托孤之重!”

接下来,两人越说越投机,不像是一对政敌,更像是和衷共济的一对老友。因为主客谈得投机,整个桌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就连载垣也堆出笑脸,以茶代酒,给六叔“陪个罪”。

这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恭亲王回到行馆,已是申正(下午四点左右)。热河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到行馆来拜谒,恭亲王一概挡驾。

他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戌初(七点左右)。家仆告诉他,七爷来了,还送了一桌燕菜,已经在客厅等了老大一会儿。恭亲王洗把脸,去客厅见老七。一进门,老七就站起来没头没脑地大声问:“六哥,你真打算向肃六服软了?”

恭亲王白老七一眼,示意门外就有听差,当心隔墙有耳。

老七降低了声音,说:“六哥对肃六太客气,他还拍着六哥的肩膀说话,他算什么东西!”

“吃人家嘴短,你在人家里吃饭,还要掀了桌子不成?”

“六哥到底打算拿肃六怎么办?他跋扈得很,根本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平时背后称你我六子七子。这样子下去,将来这江山还说不准是谁的。”醇郡王嘟起嘴,五官更加凑在一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要说还没有什么打算,就是有什么打算,怎么敢告诉你,你这么一惊一诈的!”恭亲王说,“你是大行皇上的七弟,是当今的七叔,还不到要靠肃六给你尊贵的地步吧?他算什么东西,他小看我们有什么不好,你让他竖起汗毛,处处提防我们才好?”

老七低下头,十分扫兴。

恭亲王不忍老七垂头丧气,缓和了语气说:“老七,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分府立户,成家立业,你还这么沉不住气,我还要你当我的紧要帮手呢,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

原来自己将有大用处,老七这下脸舒开了,说:“六哥让我干什么,吩咐就是。”

“现在还说不准,总之到时候有你要紧的差使。”恭亲王说,“从今往后,北京和行在的密信,完全由你负责。弟妇出入宫禁方便,也不易引人怀疑。另外,你上次派一个家仆送信,且不到我府上,十分妥当。这个家仆靠得住吗?”

“绝对可靠。”老七说起这个家仆就兴奋,“他是可靠的人,但又不引人注意。”

据老七说,这个家仆是个大夫,治跌打损伤是一绝,而且精通驯马。“今春我送给六哥的马,就是他给瞅划来的。”

“那匹马不错,一根杂毛也没有,我只要不坐轿,就骑它。”

老七心里有了底,打算告辞,说:“六哥先安置吧,抽空我再来。”

恭亲王说:“也好。你现在要沉住气,不要怕被肃六小睢,他越小瞧你越好。我这次不见任何人,不是不想见,就是要让肃六觉得,我到行在来,纯粹就是叩谒梓宫。”

老七站起来走,恭亲王又想起一件事:“什么人都可以不见,但军机上的曹琢如得见一面。你和他有无联系,方便通知他一声吗?”

老七说:“这可真是巧极了,军机上的许星叔与他关系极好,而星叔又是我门上的常客,让他转告再合适不过。”

许星叔名字叫许庚身,是吏部尚书许乃普的侄子。据老七说,他性格刚直,肃顺有一次安排他起草文书,他说军机章京只奉军机堂上差遣,不肯听命,结果得罪了肃顺,但又离不了他,因为他对山川地形熟悉,尤擅军事方略,军机上只要涉及军务的旨稿,皆出自他手。老七因为对军事感兴趣,经常讨教,因此关系密切。

“好,由他来转告琢如最合适。告诉琢如,明天晚上我专门候他。”

第二天晚饭后,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如约来到恭亲王的行馆。他穿一件极普通的单袍,戴一顶瓜皮小帽,远远看去像是饭店的伙计,又像哪家的仆人。他走的是侧门,等跟随恭亲王的亲信长随进了后院,恭亲王已经在滴水檐下等候,对曹毓英这种品级的人来说,已经是格外的礼遇。

进了套间,里面已经摆下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长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恭亲王说:“琢如,这是法国公使布尔布隆送我的葡萄酒,据说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今天特意请你尝尝。洋酒与水无异,咱俩对饮,不算违制,你大可放心。”

曹毓英是第一次见洋酒,更不用说品了。恭亲王亲自给他斟上小半杯,说:“洋酒的喝法与咱们的酒又有不同,咱们讲酒要满,茶要浅,洋酒讲究的是少,不能超过半杯,而且要在杯子里晃动一会儿,叫醒酒。酒醒了,才有味道。”

等品过了洋酒,曹毓英试探着问:“王爷,你得设法把我弄回京里去,我不能再在行宫待了。他们知道我是恭党,在他们眼皮底下办差,实在是太憋屈了。”

当年恭亲王主政军机处时,曹毓英是章京,“内娴掌故,外悉四方之政”,不久升领班章京。肃顺曾经刻意笼络,准备升他为挑帘军机——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因为资历最浅,军机大臣出入,要趋前打帘子,因此有“挑帘军机”之称。外人都知道曹毓英是恭亲王赏识的人,他自己也以恭党自处,因此不受肃顺笼络,以老母在堂,需要照料为由,辞而不就,这才让焦祐瀛拣了个便宜,越过曹毓英升了挑帘军机。肃顺一时找不到替换人手,曹毓英安然担任领班,但他自知将不久于位。

“王爷,原来盼着您能重回军机,我再接着给您侍候。可是这次您未列赞襄政务,我跟着他们是活受罪,不如干脆回京,到总理衙门或什么地方,您赏我个差使有碗饭吃就得了。”

恭亲王说:“琢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这时候你万万不能走。这大半年,全凭你在行在通着信息,不然我可真是睁眼瞎了。”

“我听说,王爷向肃中堂表示,只想办办洋务,别无所求。大家听后都泄了气,反正在军机上不受待见,既然王爷无意重掌大政,我们这些人不如干脆也图个清闲。”

“我是那么向肃六说过,不过琢如,你比我了解肃六,如果我只安心办洋务,能如愿吗?”

曹毓英摇头说:“开始可能勉强支撑得下去,等肃中堂完全站稳了脚根,洋务是否还这么办不好说,就是这么办下去,也未必让王爷办,必定要换上他的心腹。王爷想退一步,结果就是连立脚之地也没了。”

恭亲王说:“你说得对极了,这条路走不通,我也没打算走。昨天圣母皇太后还有个提议,让我重回军机处。你以为如何?”

“这是西边的意思?”

“西边的?”

曹毓英解释说:“圣母皇太后住烟波致爽殿西暖阁,大家私下里以‘西边的’相称。母后皇太后则称太后,偶尔也称‘东边的’。要我说,西边的这个主意也不可取。”

恭亲王点头说:“愿闻其详。”

曹毓英认为,恭亲王若回军机处,必是领班军机,慢慢收回权力,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一则要慢慢来,二则必然与肃顺起冲突,不知要几个回合,才能真正把大权收到手上。而肃顺在未出仕前是个提鹰溜狗的混混,为人狠辣跋扈,什么手段也使得出,六爷以亲王之尊,将来能不能撕破脸与混混斗?

“耍混混手段,肃中堂使得出,王爷定不屑为之。能不能收回权力,那可真就难说了。”曹毓英分析得极有道理,事情看得深且远,“王爷,让你重回军机处恐怕未必是西边的真意。”

“对对,我也以为不是她的真意,她无非是要激将,要我说出垂帘的建议来。可是琢如,垂帘违背祖制,这样的献议会留下极大的把柄。”

“这样的献议,当然不必王爷出头。不过从目前局面看,除了垂帘加辅政的政局外,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曹毓英分析以“西边的”为人和肃顺的个性,两人要想化干戈为玉帛根本不可能,与其将来受制于人,不如想个彻底的解决办法,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所以两宫才找恭王商议。“西边的”意思,必然是扳倒赞襄政务八大臣,而绝对不是让恭王插进去慢慢地想办法。将来最大的可能是两宫垂帘,恭王辅政,这恐怕也是“西边的”的设想。

“王爷,既然将来必是这一副局面,那么现在您与‘西边的’打哑迷还有什么意思?还未携手,先埋下不痛快,将来对谁都不是好事。尤其是‘西边的’极其精明,您想得到,她也许早想到了。但她对政务不熟悉,军务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要垂帘,非有王爷辅佐不可。而王爷也并非不需要两宫。我只说一条,王爷琢磨——要彻底扳倒赞襄政务大臣,必须有罪状,而王爷远在京师,又如何能够掌握他们的罪状?没有罪状,何谈扳倒?”

恭亲王真如醍醐灌顶,点头说:“受教了,受教了。唯有太后宣布他们的罪状,才可能撼动得了他们的地位。”

曹毓英说:“王爷宜乎尽快让两宫知道您支持垂帘的明确态度,而且王爷不一定亲自见两宫,以免引起肃中堂的怀疑。这件事让七福晋办就行了。另外,王爷应当尽早回京,不宜在行在逗留太久。”

恭亲王采纳曹毓英的建议,不打算再见两宫,而是与老七见一面,把意思说清楚,让七福晋进宫转奏两宫太后。他打算早一点离开,但老七带回两宫皇太后的意思,最好能再见一次面。初六要正式颁大行皇帝的遗诏,这也算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不妨等颁诏后再走。

既然两宫已经有了明确的谕示,且连理由也想好了,恭亲王干脆办得再漂亮些,亲自去见肃顺,说:“六哥,我已经离开京城十天了,洋务事情事无巨细,都得我过问。我是担心出乱子,可是两宫一直没说让我回去,我也没法催问。你们八位赞襄,可否见起时顺便帮我问一声?”

老六急着回去,这是好事啊!肃顺满口答应,第二天午饭前就有了回话,两宫口谕,等颁了遗诏恭亲王再回京。

第二天,宫中传出话来,两宫太后要召行在的家人吃顿饭。恭亲王按时赶到宫中,却发现其他兄弟并未到。还是两宫并坐,在正殿中召见。母后皇太后先说话:“六爷,今天让你先到一会儿,有几句话要问,等其他兄弟到了就不方便了。”

圣母皇太后说:“时间紧迫,我长话短问。赞襄政务八大臣是大行皇上所钦派,就如托孤大臣,能够治罪吗?”

恭亲王说:“正如皇太后所说,赞襄政务大臣是大行皇上钦点,理应尽力维护。但如果犯有大罪,当然能够治罪。”

“何谓大罪?”

“这个……”恭亲王迟疑片刻,“叛逆、欺君,当然,跋扈不臣也是大罪。”

“那么,这个罪又该由谁来治?”

“当然最后还是要下旨治罪。但具体而言,应由太后宣布其罪状,然后请大学士主持,亲贵大臣、翰詹科道一并议处则更显公正无私。”

“那么,如果主持其事的大学士有意偏纵呢?”

恭亲王说:“这个不会,大学士都是德高望众的人,他们自然会维护礼教纲常。”

圣母皇太后恨不得立即罢掉八大臣,追着问:“那么大约在什么时间好呢?”

恭亲王说:“回禀太后,此事万万不要着急,无论如何必须回銮进京后才能办理。奴才回京后先做预备。现在是八月上旬,奴才回到京中,就已经是中旬,还要有所筹划,最早也不能早于八月底。”

母后皇太后说:“前几天肃顺还说,回京的道路还没修好,有些地方宽度不够,过不了大杠,那干脆到九月里回銮好了。”

事情说妥了,至于垂帘的事,大家只字不提,心照不宣。

恭亲王还有一事必须设法消弭。他的五哥惇王嘴巴比脑子快,又加上两宫借重恭亲王,已经颇有怨言,兄弟两人这点过节不设法消化掉,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他对两宫说:“启奏两位太后,办任何事情,齐心协力最关紧要,尤其是亲兄弟,更应当互相补台。明天就要颁遗诏,将来梓宫回京,丧仪上正需人手,惇亲王这次不在恭理丧仪大臣里,请旨,可否把惇亲王补进名单里?”

母后皇太后说:“这是应当的,虽然他是出继了,可你们都是亲兄弟。大行皇上走了,你们兄弟中,数着他是老大了。”

圣母皇太后说:“你这位五哥,岁数在那里,可行事有时候实在不能让人服。我听说,他竟然传言,你要用洋人的军队造反,哪有这样的亲哥哥!”

还有比这更玄乎的。昨天在肃顺府上吃饭,他竟然拽着肃顺的辫子说:“老六,老六,人家要杀你的头呢!”恭亲王心里紧张的不得了,但脸上却是一副坦然的表情,幸亏肃顺没当回事,笑着说:“请杀,请杀。”

但惇王的荒唐此时不能说,恭亲王说:“五哥吧,就这脾气,嘴里比肚子里多。”

正说着呢,惇亲王已经进了院子。他进来请了安,说:“老六,我是早点儿走的,还是让你抢了先。”

恭亲王正无话可回,圣母皇太后说:“老六早来,是给你请差使来了。”

母后皇太后说:“刚才六爷说,将来梓宫回京,丧仪上正用人手,提议让你当恭理丧仪大臣,我们姐妹俩已经答应了,回头就让他们下旨。”

恭理丧仪大臣虽然是个挂名的闲差,但却事关一个人的名望地位,而且梓宫奉安后,若无大的纰漏,所有大臣都会有所恩赏。老六第一批就入了名单,而自己这个当哥的却未能列名,其实惇亲王一直耿耿。今天没想到是这位六弟替他说情。他向两位太后磕头谢了恩,又向六弟作揖。

恭亲王连忙避到一边,说:“五哥,你这可有些胡闹了,是两宫太后的恩典,我哪敢受你的谢。”

惇亲王说:“好,老六,不愧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哥哥我领情了。”

稍过一会儿,醇郡王、钟郡王、孚郡王都到了,钟孚两王一个十六、一个十五,还都是半大孩子,一进来,就被小皇上拉着去斗蛐蛐了。

初七,恭亲王起程回京。惇亲王一直送到五十里外,陪着在驿馆吃了午饭,还把自己的两个护卫送给他:“老六,这两个可都是布库高手,你带上用得着。我告诉你老六,一路上你快马加鞭,机灵着点,当心有人算计你。”又对两个布库说,“你们俩把六爷全须全尾地护进京城,要是少一根毫毛,看我不要了你们的小命。”

惇亲王是有名的荒唐王爷,三教九流都有结交,他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小心不为过。恭亲王谢道:“五哥,你放心吧,护卫随从一大堆人呢。”

恭亲王快马加鞭,初十便到了密云驿。当时胜保从山东北上,要去行在叩谒行宫,他带着一千余精兵,也到了密云,特来参见恭亲王。恭亲王劝他不必带这么多人北上,只带一队亲军护卫即可,尤其要他到行在后,务必低调行事。

胜保不以为然,说:“王爷,在大清朝,王爷您是一等一的贤王,赞襄政务您应是第一份,没有王爷的赞襄政务大臣,算个什么鸟?我胜保不鸟他们。他们还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让统兵大员叩谒梓宫,真是岂有此理。我不管他们,我上折子请赴行宫的那天就起程北上了,我不信他们能派兵把我挡在半道上。”

恭亲王的打算,是韬光养晦,迷惑肃顺,不要横生枝节,等他们进了京一举拿下。不过胜保的脾气,要是让他折回去,他无论如何不肯这么丢面子。转念一想,让他去摆摆威风也未尝不可,同时也利用他再给肃顺灌一碗迷魂汤。

“克斋,你是大行皇上看重的人,去叩谒也是应当的。不过你去,务必收敛锋芒,不要太刺激肃六。”

“王爷,他们八个不过是弄权的小丑,王爷何必如此谨小慎微?看他们不顺眼,王爷一声令下,我立马发兵清君侧,让他们哭也找不着坟头。”

“克斋,不必如此。”恭亲王说,“你的忠勇,两宫尽知。这次我到行在,蒙两宫三次召见,我把你的情形详细奏陈,两宫对你颇为赞赏。一切以大局为重,目前他们这帮人罪状未著,万不可实行兵谏,那样岂不对你的威风有损?”

所谓兵谏,胜保不过在恭亲王前夸夸口而言。他见好就收,说:“我一切听王爷的。到了行在,我多看少说就是。”

恭亲王说:“岂止多看少说,还得委屈你示人以弱,让他们以为自己权势熏天,连威名赫赫的胜大帅也俯首贴耳,他们会不会更肆无忌惮?”

“啊,我懂了,王爷的意思把我当个烟雾弹。”胜保说。

“堂堂胜大帅当然是威力无比的开花弹,但暂作一枚烟雾弹,岂不大有意味?”恭亲王哈哈大笑。

两人南辕北辙,各自上路。当天晚上恭亲王回到京城,提前得到消息前来拜谒的挤满了花厅。恭亲王只谈叩谒梓宫的情形以及两宫皇上身体都好,预计九月即将回銮,其他一概不谈。

打发走众人,只余桂良、周祖培、文祥、宝鋆、董恂等六七人。周祖培说:“王爷,京中的舆论,是想请两宫太后垂帘,主持大政。我的门生董元醇今天已经上了一个折子,恳请太后垂帘,亲王夹辅,以试探热河方面的反应。”

恭亲王皱皱眉说:“周中堂,这恐怕有点为时过早,非碰钉子不可。肃六一帮人,自以为是大行皇帝托孤,绝对不肯答应垂帘之议;两宫皇太后只求能够对八大臣少加裁抑,不使跋扈,并无垂帘之意。”

周祖培说:“那可怎么办,折子已经发出一天,追也追不回了。”

“哎,那你这位门生,恐怕要受点挫折了。”

周祖培懊恼不已。

“中堂,也不必过于懊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等等再看如何?”恭亲王又看众人一眼说,“还有洋务上的事情我要与总理衙门的几位商量,大家先回去歇息吧。”

仆人高喊一声:“王爷请客人喝茶!”

众人起身退出,只乘下了桂良、文祥两位心腹。

桂良问:“两位太后是什么意思?”

恭亲王说:“总体上赞成垂帘,但西边的志在必得,东边的好像淡一点。”

恭亲王把会见的详情说给两人听。

“既然将来是垂帘加辅政的局面,那么就应该开始让舆论动起来。”桂良说,“周中堂的安排,也不见得是坏事。”

“当然,垂帘的舆论要继续做,以求水到渠成。但务必悄悄地办,不能弄得满城风雨。肃六他们在京不知有多么眼线,让他们嗅到点什么难免打草惊蛇。”

“周中堂有个门人叫李慈铭,会稽人,少有文名,有越中三少之誉,可是科名蹉跎,如今尚是一名童生。”桂良说,“他搜集了历代垂帘故事,取名《临朝备考录》献给周中堂,打算进呈两宫。”

恭亲王连连摇手说:“为时尚早,为时尚早。孩子还没怀上,怎么就请起奶妈来了!不过,将来或许用得到——这个李慈铭,人品性情如何?”

桂良说:“名士脾气。”

据桂良说,李慈铭颇富文采,到京才一年多,在名士圈中已经颇有影响。他人穷,但架子不倒,租大房子,雇仆夫,请厨子,出门必坐车。他嗜书如命,据说到大栅栏淘到好书,宁挨饿也要买到手。

“所谓名士往往恃才狂傲,口无遮拦。事机不密,贻患无穷。”恭亲王皱皱眉头,转头对文祥说,“博川,你抽机会的时候提醒周中堂,别让他的这位名士门人闹得满城风雨,尤其他的《临朝备考录》,千万别在酒桌上胡吹海侃。千万,千万。”

文祥说:“王爷放心,我会转告周中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