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翰林院三杨初际会 文史馆南杨露才华

江南五月的夜晚,感觉有了一些烦热,院落中古樟上传来了知了的鸣叫。青墙边草地里,明灭着飞来飞去的流萤。天上已经长到多半的月亮洒下了银亮的光辉。一阵清风从南边吹来,绿树青草迎风婆娑,投下了摇曳的倩影。杨溥站在窗前迎着徐风,深深地吸了一口爽气,感到十分惬意,不禁随口吟道:

蝉鸣树梢呼流萤,月洒窗前唤清风。

草木不知朝廷事,犹舞婆娑弄从容!

“好诗,好诗!”隔壁的杨子荣一步跨了进来拍手称赞道,“杨兄忧国忧民之心,实在可钦可敬!”

见杨子荣过来串门,杨溥连忙让座,转身吩咐杨沐道:“四弟上茶!”

“好咧!”杨沐一边答应,一边麻利地沏了一壶茶来,给杨子荣和杨溥分别斟了一杯。

杨子荣的书童杨升也跟了过来,杨子荣望了杨溥一眼,似乎有话要说,见两个书童在侧,只好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杨子荣对杨升道:“杨升你先回去,我和杨大人说说话就回来。”

杨溥心里明白,杨子荣是不想让书童知道,他也顺势对杨沐道:“四弟同杨升兄弟一同去隔壁玩玩,我和杨大人说完话再叫你。”

“好咧!”杨沐又麻利地答应一声,便同杨升一道去隔壁了。

见两个书童都走了,杨子荣呷了一口茶,望着杨溥道:“今日早朝仁兄的一番高论,实在是让在下敬佩不已。不过,仁兄想过没有,李得成这次前往燕营诏谕罢兵,结果会如何呢?”

文武大臣私下里谈论国政,说好话倒无不可,可是议论朝廷的是非那就要小心了,一旦被宵小之辈告密,按照洪武年间所定诽谤罪,那就有杀身之祸了。再说,这杨子荣也只是在二月会试时才认识的,他的人品如何也不得而知,现在与他谈论朝政,也只能谨慎应付了。想到这里,杨溥微微一笑,把话推给了杨子荣:“诏谕的结果如何,在下尚未思量,不知仁兄有何见教?”

那杨子荣看来十分机敏,他见杨溥小心谨慎便坦然道:“仁兄尽管放心,我杨子荣也是光明正大的坦**君子,敢说敢为的顶天丈夫,绝不是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主动过来与仁兄谈论国事,是钦佩仁兄的忠诚和学识,惺惺相惜而已,请勿多虑。”

杨溥见杨子荣一语道破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又见他胸怀磊落,倒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便起身一揖道:“适才未能坦诚相见,实在惭愧,在下赔礼了。”

杨子荣赶忙起身扶住了杨溥,爽朗一笑道:“仁兄豁达大度,与在下意气相投,我们二人又是同年,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听了杨子荣说话,杨溥十分高兴,连忙道:“请坐,请坐,还请仁兄不吝赐教。”

“说起这诏谕的结果,还要看皇上是否真正主张罢兵。”杨子荣呷了一口茶,一边思索一边道,“别看皇上今天主张诏谕罢兵,那是李景隆一败涂地,燕师大振情势下的结果。如果一旦济南坚守,燕师受挫,朝廷必然会毁约弃谕,再次兴师伐燕,那时即使燕王请求罢兵,朝廷也会断然不许。”

“仁兄说得有道理。”杨溥点头称是,“去年十一月李景隆兵败郑村坝,燕王再次上书于朝,皇上罢了齐、黄二人的官,谁想皇上竟把二人留在宫中,仍然参与军国大事,这不是明摆着还要坚持齐、黄二人的主张削藩么?”

杨子荣点头道:“再说,这燕王少长习兵,久经沙场,雄才大略,酷类太祖皇帝。再加上所据北平,形胜之地,兵多将广,岂是常人可比?若非削藩,或许不至于反。今既大兴军事,已成骑虎之势,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因此这李得成一去,无论济南是守是弃,都不大可能罢兵:济南胜,朝廷不肯罢兵;济南败,燕王不肯罢兵!要想真正罢兵,只有皇上诛齐、黄二人,改弦易辙,再遣良将扼守山东,阻断通道,那燕王既绝了兴兵的口实,又断了前进的道路,也就不得不罢兵了。”

“只可惜皇上孱弱,难于决断。”杨溥叹息道,“想这齐、黄二人本想报国,不料却成了误国罪人。”

说起这齐泰、黄子澄,杨子荣脸上掠过一丝不屑:“这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等执事者都是一班庸才,只知死读书,尚空谈,哪知国是?他们空抱谋国之忠,而乏制胜之策,不误国那才怪呢!你看皇上即位之初根基未稳,齐、黄不审时度势,便首建削藩之议;方孝孺不顾时事,一味复古;练子宁不通国体,硬推官制。像此时人心未归,便外兴大师,内改制度,弄得天怒人怨,朝廷不乱那才是稀奇!更有甚者,齐、黄二人不知兵事,更不知人事,竟然推荐纸上谈兵的纨绔子弟李景隆作为统帅,他如果不败天地也不容了!“

听了杨子荣的分析,杨溥不由得再次叹息道:“可怜皇上太无主见了。”

“皇上也实在令人同情。”说到皇上,杨子荣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朱皇上年轻英俊,天资仁厚,亲贤好学,爱民勤政,可惜生性孱弱,缺少主见,作为大臣那一定是良臣循吏,可是作为一国之君,那就勉为其难了。”

这番话杨溥听了不禁惊心动魄,心中暗暗佩服杨子荣的胆量,同时也为他对自己的信任而欣慰。他不禁又一次叹息道:“这太祖爷有二十六个儿子,怎么就选了当今皇上继承大统呢?”

“太祖爷封皇孙为皇太孙本身就是个错误。”杨子荣低声道,“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朱标不幸英年早逝,立谁继嗣,太祖犹豫再三,是翰林学士刘三吾进言,说什么‘皇孙世嫡承统,礼也’的话,最终使太祖下定决心立皇孙为皇太孙,可是这皇太孙只有十五岁啊!”

“这确实令人费解。”杨溥接话道,“太祖爷天授神勇,统一华夏,纬武经文,为汉、唐、宋诸君所未及,在这个关乎社稷安危的继嗣大事上,怎么会被这迂腐的刘三吾蒙蔽了呢?这《周礼》上是说立嗣以嫡,立嫡以长,立皇太子朱标就是‘立嫡以长’。可是这嫡长早逝后该立谁,就不见得是立皇孙了,要是照礼铁定该立皇孙,那洪武皇帝何需要迟迟犹豫不决,到九月才立皇太孙呢?何况洪武皇帝二十六个儿子中,属于嫡子的除皇太子朱标外还有二子愍王朱樉、三子晋王朱、四子燕王朱棣、五子周王朱,他们都是久经沙场守御边疆的名王,其中尤其是燕王朱棣,那是经天纬地之才,沉文雄武,威德遐被,为诸王所折服,为天下所共知,太祖为何舍强就弱呢?周礼不是还说无嫡以贤么?”

“就是嘛!”杨子荣接着道,“要是这皇太子朱标做了皇帝,朱允炆再接位继承大统,即使孱弱,诸王也无话可说。可是这皇太子并未登基就早逝了,太祖皇帝只看到了皇孙的宅心仁厚的一面,而忽视了皇孙能弱资浅的一面,他选定当今皇上继位,那几位亲王岂肯甘心?何况这当今皇上生性孱弱,缺少主见,骤事削藩,大改制度,外有诸王虎视眈眈,内有百官人人自危,这都是当今皇上少不更事,力不能及所至,这岂不是太祖皇帝极大之误么?所以才有了坊间的那些传闻。”

说到坊间传闻,杨溥想起了在礼部观政时听到的一些秘事,他低低地说道:“礼部私下里议论很多,说太祖爷临终时皇上跪在病榻前悲痛欲绝,反复呼唤:‘皇祖爷,您走了孙儿怎么办啊?’据说太祖爷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汝践祚,朕有虑’,意思是说你登基我放心不下;第二句是‘勿改祖制’,意思是说我定下的制度你不要改变;第三句话是‘诸王临朝中’,意思是我死后允许诸王到朝中哭祭。当时在场的除建文和少数宫人外,大臣仅有齐泰、黄子澄等数人。可是后来这三句话在太祖遗诏中,‘汝践祚,朕有虑’变成了‘汝践祚,朕无虑’;‘勿改祖制’变成了‘勿改古制’;‘诸王临朝中’变成了‘诸王临国中’。那燕王自北平入朝奔丧,到了淮安竟被遗诏拒挡,责令返回了。人们传言说,是齐泰篡改了遗诏。”

“此事虽属坊间传闻,但实在令人起疑。”杨子荣接话道,“父亲驾崩,儿子奔丧是天经地义之事,平民百姓都是如此,何况皇家?如果不是篡改遗诏,何故拒挡诸王哭临呢?”

“听说那燕王回到北平后伤心痛哭,竟然多次昏厥。”杨溥接着说道,“后来削藩事起,周、齐、代、岷诸王被废,湘王自焚。燕王自危,佯狂称疾,装疯卖傻。如果不是燕王善谋,也许就一并废了。”

说到燕王的谋略,杨子荣眼睛一亮,呷了一口茶,深沉地说道:“在下看燕王远非如此,不过就目前燕师的攻略之道而论,燕王也有失于谋略之处。从去年七月燕王起兵,燕王以北平为基地,东奔西逐,南扫北**,先后拔居庸,破怀来,取密云,克遵化,降永宁,继而取蔚州、袭大同、掠大宁、夺德州、围济南,所谋者仅是一城一地。设想这北平、山西、河南、山东、中都这长江以北广袤之域,城市不下千座,地域不亚万里,燕王何年何月才能夺为己有?如此下去,则兵疲师老,必败无疑。如今朝廷讨燕,王师精锐尽调前线,连续数败,损失大半,而江南无备,京师空虚,倘若燕王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亲率精锐之师,绕开强敌,从河南经中都,**,直捣京师,一旦过江,则朝廷危矣!我想那燕王雄才大略,谋士众多,不会不想到这一层。据此看来,这讨燕之役还前途难料呢!”

杨子荣这一番谈兵论战,让杨溥感到十分惊奇,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想不到这一介白面书生,从未上过战场,竟然对兵家之事如此熟悉,无一不是招招中的,说不定今后战局的发展,竟如所料呢!杨溥起身一揖道:“人言:‘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晚与仁兄促膝一晤,使在下顿开茅塞,获益匪浅,幸甚,幸甚!”

窗外的大半月已经移到了西南边上,一道清亮的月光,似水银一样泻在室内,树梢的知了和草地上的飞萤不知什么时候已安眠了,室外显得格外空旷寂寥。杨子荣望了望夜空,起身道:“夜深了,明日翰林院再叙吧!”

第二天早朝散罢,杨溥邀杨子荣早早地来到了翰林院。这翰林院设在承天门左侧,从承天门进去,右拐便是庙街门,走进庙街门,向东经过太庙前的宽阔场地便是庙右门,进入庙右门那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正北面是翰林院官署,翰林院左侧门向朝西的是文翰馆,翰林院右侧门向朝东的是文史馆,翰林院正南门向朝北的一排房子是藏书的书舍。今天是第一次到翰林院报到办事,杨溥和杨子荣早朝后胡乱吃了点早点,便转过庙街门走进了翰林院,心想今天恐怕是第一个来的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不料,当他们两人走到翰林院大堂时,却见那里早已坐着一人,正在读书呢!

“二位好!”见杨溥和杨子荣走了进来,那人连忙放下书本,走上前来拱手招呼。杨溥一看,原来是昨日早朝时站在他前面的那个高个子翰林。只见他约有三十岁年纪,面貌清癯,目光深邃,举止沉稳,显得很有风度。

“翰林大人好!”杨溥连忙拱手回礼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大人台甫,请勿见怪。请问大人尊号?”

杨子荣也走上前来,礼貌地揖了一揖。

“二位不知我是谁,我可是知道二位的大名呢!”那人爽朗一笑,指着杨溥道,“昨天在奉天门大殿一番高论,你可是出了名,满朝都知道你是翰林院编修杨大人了。那位是新科第五名进士杨子荣编修杨大人。二位都是大名在外,在下自然是早已心仪。我也和二位一样都姓杨,名寓,字士奇,平日以字行,大家都叫我杨士奇,江西泰和人。论起来,我们三人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天缘巧合,想不到后来驰骋明初政坛数十年的三杨竟在翰林院初会了!

“原来是杨翰林,失敬失敬!”杨溥和杨子荣道了失敬,重新和杨士奇见了礼。杨子荣接着道,“去年皇上命吏部考试翰林院史馆诸儒,您被皇上亲点为第一,吏部尚书张大人还把您的策问刊发天下,哪个读书的士子不知您的大名?只是我们此前无缘得睹尊容,常常引为憾事。今日得与大人相交,真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杨溥也在一旁附和道。

见杨子荣和杨溥很是谦虚,杨士奇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今后我们同朝为官,共侍枫宸,还望二位杨大人多多提携。”

听见杨士奇说要多多提携,杨溥不禁笑道:“您这位杨大人年长,又是先期入仕,早一年入朝侍驾,自然是名高望厚,朝廷倚重那是指日可待;这位杨大人机敏果毅学识非凡,不日超擢也是意料之中。只有我杨溥学问不精,木讷憨厚,日后恐怕是只有指望二位杨大人提携了!”

听了杨溥的左一个“杨大人”,右一个“杨大人”,杨子荣不禁笑道:“这杨大人、杨大人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我们三人都姓杨,今后说话换个称呼才好呢!”

杨子荣的话,说得杨士奇和杨溥也不禁笑了起来。杨士奇道:“我们既然都姓杨,追根溯源是一宗,何不序序年齿,今后以字相称呢?”

杨子荣和杨溥一听,都赞同道:“这办法好,您年长,请您先序。”

“那好。”杨士奇也不谦让,“我的籍贯、字号都已说了,生庚是元至正二十五年,今年三十六岁。”

杨子荣接着自报家门:“我是福建建安人,字勉仁。洪武四年生人,今年二十九岁。”

杨溥接着道:“我是湖广石首人,字弘济,号澹庵。洪武五年生人,今年二十八岁。”

“那我就僭越了!”杨士奇笑着对杨子荣、杨溥道,“勉仁贤弟、弘济贤弟,愚兄这里有礼了!”

说罢,杨士奇拱手施了一礼,三人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有人在文史馆那边叫道:“总裁官董大人有命,文史馆开纂啰!”

“来了,来了!”杨士奇答应一声,便带着杨子荣、杨溥走出翰林院,向文史馆走去。

文史馆是翰林院内部的一个工作机构,专门负责纂修国史、编撰著作之事。本来,古代设有编修国史的专门官署,汉时称著作东观;三国魏明帝设置专门官员,称为著作郎;晋时为著作省;北齐时称文林馆;北周称崇文馆;唐改为著作局;宋时称国史馆;金时为国史院;元代置翰林兼国史院。太祖皇帝一统天下时,为了精简机构,撤销了国史院,而将纂修史志一事令翰林院兼领。前年建文帝登基更改制度,在翰林院内又设文翰、文史二馆。文翰馆是侍读、侍讲、侍书、五经博士、典籍、待诏等专门为皇帝、太子读书、撰诏服务官员的办公地方;文史馆是修撰、编修、检讨等专门负责起居注,编纂实录、玉牒、史志、类书、章奏的办公场所。

从翰林院出来顺着右手前行不远就到了文史馆。这文史馆是顺着东安门那座院墙的一溜平房,大约有十间,中间是一排五间的大厅,大约就是《太祖实录》编纂的地方了。

杨士奇三人走进文史馆的时候,馆内已经到了许多人。只见那迎面墙上醒目之处贴着一张揭示,上面写着:

钦命太祖实录编纂官

总裁官 董 伦

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王 景

礼部侍郎兼侍讲

方孝孺

翰林院侍讲

副总裁 高逊志

太常少卿

廖 升

太常少卿

编纂官 王叔英

修 撰

杨士奇

吴王府审理副

周是修

衡府纪善

程本立

五经博士

王 绅

典 簿

罗 恢

侍 书

胡子昭

孔 目

胡 靖

修 撰

王 艮

修 撰

李 贯

修 撰

杨子荣

编 修

杨 溥

编 修

上列的名单,自胡靖起以下五人墨迹犹新,显然是最近加上去的。

大厅的正中席位上并排摆着三张书案,正中坐着的是《太祖实录》总裁官董伦,这位年迈的老先生是今年二月礼部会试时的主考官,是杨溥等人的恩师,杨溥等人早已认识;坐在董伦左边的是总裁王景;董伦右边的席位空着,显然那是总裁官方孝孺的,他已经是当今皇上的主要谋臣,肯定在文史馆只是挂名总裁官了。坐在三位主席两侧的是副总裁。左边的是高逊志,他是今科会试的副主考,是杨溥等人的座主;右侧的是廖升,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先生。

杨溥观看揭示和席位之际,胡靖、王艮、李贯等人陆续走了进来。见新科几位进士都来了,董伦对身旁的王景说了几句什么,他便起身迎上来对走在前面的杨溥等人招手道:“几位大人这边来,这是你们几位的书案,上面贴有各自的尊号,请各自就座吧。”

他们随着王景走到大厅的右端,各自找到自己的书案坐了下来,杨溥的位置正好在东墙的一扇窗前。

见人都到齐了,董伦咳了一声道:“今日史馆文星闪耀,翰林院大放异彩,今科状元、榜眼、探花三甲和二甲一、二名进士都加入了《太祖实录》的编纂行列,真是可喜可贺!此举足见当今皇上是何等重视《实录》,尚望列位广征博搜,细心甄别,务使《实录》精准确当,不负圣上厚望。”

说到这里,董伦忽然想起至正四年旱蝗,大饥疫,太祖时年十七岁,父母兄长相继殁之,太祖无所依靠,只好到皇觉寺为僧的事来,不知史事清楚了没有,这事是杨士奇负责的部分,他便问道:“杨大人!”

这一声“杨大人”倒把大厅中杨士奇、杨子荣、杨溥三人问住了。三人都不知道董伦心里想叫谁,只好都不作声。那董伦见没有人应声,毕竟是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大厅中坐着三位姓杨的,他还以为是杨士奇没有听见,于是提高嗓音又喊了一声:“杨大人!”

“下官在!”杨士奇、杨子荣、杨溥都以为另二位姓杨的没有回答,那必定是在叫自己,于是便应声而答,不想竟是三人同声应了一句。

这一句“下官在”引得大厅里哄的一声大笑起来,董伦和三位姓杨的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姓杨的大人多,叫起来可就难了。”董伦笑着自嘲了一句。他捻着胡须思索了一下,含笑着对杨士奇、杨子荣和杨溥三人说道,“杨士奇大人是泰和人,在西;杨子荣大人是建安人,在东;杨溥大人是石首人,石首属荆州,荆州古称南郡。要不你们以居地相称,杨士奇为西杨,杨子荣为东杨,杨溥为南杨,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这西杨、东杨、南杨的名字既明确又简便更是风雅,而且还把三人连成了一体,显得十分亲厚,杨士奇、杨子荣、杨溥三人不约而同道:“谨遵大人之名!”

“好极了,三杨同朝,实为美谈,恭贺恭贺!”大厅里的众位官员一齐拍手相贺,翰林苑中充满了欢乐。

取罢三杨的称呼,董伦把手在空中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道:“昨日早朝,皇上面谕要抓紧《实录》的修纂,请各位翰林按照既定的职责抓紧编纂,新来的五位修撰、编修大人,暂时誊抄已纂草本,发现错讹,请随时提出来商榷。如没别的事,大家开始吧。”

听了董伦的安排,众位翰林都伏下身来,在书案上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杨溥负责誊抄的是燕王朱棣随太祖皇帝征战打天下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史实较多,比较复杂,草稿中多处圈改涂抹,誊抄起来十分困难。他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誊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杨溥誊抄时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他搁下笔来拿起稿本反复对照,仍觉得不妥。于是他思忖了一会儿放下稿本,抬头向首席上的董伦提问道:“董学士,这里有点儿疑问可以提么?”

“可以,”董伦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杨溥笑道,“先前不是说了,有疑问提出来大家商榷嘛,你说说看。”

杨溥翻检了一下书桌上的稿本,从中抽出几页拿起来扬了扬道:“我觉得这洪武二十三年和二十九年有关燕王朱棣的事记叙不妥。”

听说是关于燕王的事迹记叙不妥,董伦一下子慎重起来。这燕王自建文元年七月举兵以来,就成了朝中议论的重要人物,有的说燕王是叛臣贼子,有的则缄口不言,怎么看待燕王就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此事不能等闲视之。想到这里,董伦抬眼扫了一下大厅,抬高声调向大家说道:“既然南杨发现记叙不妥,那就请大家听一听议一议。南杨,你说吧!”

“是,大人。”杨溥应了一声,站起来侃侃而言道:“这稿本中所记燕王洪武二十三年和二十九年的事迹有三点不妥。第一,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太祖命晋王和燕王率师征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儿不花,征虏前将军颍国公傅友德等皆听节制。燕王率师披荆斩棘,**,直捣敌巢,大破敌军,一直追到迤都山,咬住等只好投降,燕王获其全部而还,太祖皇帝大喜,还为此颁诏嘉奖,当时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可是这实录稿本上却把这次战役记在皇太子、也就是孝康皇帝头上;第二,这次征讨元军,本是晋王率军从山西出发征元太尉阿鲁贴木儿,燕王率领齐王榑从北平出发征讨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儿不花。两路大军同时出发,燕王大获全胜,而晋王却临敌畏缩不前,坐失战机,致我军蒙受损失,败退而归,当时邸报上也说得明明白白。这本是晋王的过失,而实录稿本却把这次失败记到了燕王棣的头上,说燕王是闻敌色变,一触即溃,罪不容赦;第三,洪武二十九年二月,燕王奉命巡视大宁,三月败敌于彻彻儿山,又追杀敌军于兀良哈秃城,迫使亡元残部远遁漠北,边塞得以安宁,此事在当时邸报上也有详载。这事开始是记了,后来又被删了。这三事皆与燕王有关,记载均不符合实际,所以谓之不妥。”

听了杨溥的一番话,翰林们没有一个人应声,大家都沉默着。沉思了一下,董伦向王绅问道:“王大人,这事是你负责的,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禀大人,刚才南杨所说前两件事,是下官搜集草拟的。“看来王绅比较厚道,他如实地回答道,”开始时下官是从邸报上抄来拟入实录稿本中的,但送给程本立博士大人审读时,不知怎么就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下官还和罗恢大人商量过此事。“

坐在一旁的罗恢连忙补充道:“王大人所言属实,我们商量时还提出过质疑,可是程大人说,就这么定吧。”

“南杨所说第三条是下官拟的。”坐在罗恢旁边的胡子昭站起来说道,“搜集资料的时候,下官也是从邸报上抄来了这条史事,把它列入了实录稿本,可是送给周是修大人初审时,不知怎么把它删掉了。”

王、罗、胡三人的解释,倒使董伦吃了一惊。既然开始时都写的是真实史事,怎么送上来初审后就改变了呢?看来这事还比较复杂。他转身向程本立和周是修二人问道:“程大人、周大人能否把改删的道理给大家说说?”

“说起这改动的道理也很简单。”程本立坐在座位上板着个脸回道。这程本立是宋代大儒程颐的嫡裔,按照洪武十四年定下的规矩,五经博士由孔孟颜曾程朱等历代大儒的后人世袭。这程本立自认为是经学大儒之后,言必规,行必矩,是一个刻板的文人。虽说五经博士的品级只有正八品,但有世袭这一显赫光环,所以他在翰林院从来都是不苟言笑,以正人君子自居。他扫了大家一眼,接着道,“洪武二十三年燕王北征大获全胜一事不假,太祖皇帝大喜嘉奖燕王也是实事。如果那燕王不举兵反朝,那肯定是要给他大记特记,留名青史。可是现在他成了叛臣逆贼,这即使是事实,我们也不能给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孝康皇帝是当今皇上的皇考,多颂扬孝康皇帝就是扬威当今皇上,所以下官想把这两条史实改写。为此,下官还禀报了副总裁廖升大人,廖大人拿笔改了。”

程本立一说完,衡府纪善周是修接着道:“叛燕乱国,人人得而诛之,下官恨不得手刃此贼,岂能还为他涂脂抹粉?”这周是修是一个正直的人,与杨士奇、解缙、胡靖、金幼孜、黄淮、胡俨等人都是好朋友,他既不赞成齐、黄、方等一班掌权者骤事削藩,更制复古,也不认为燕王起兵是正当之举,他十分痛恨燕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所以他说起燕王就分外愤慨,“洪武二十九年,叛燕先败敌于彻彻儿山,再败敌于兀良哈秃城属实,但下官不想为乱臣添彩,所以把这事删了。不过,下官把这事事先向廖升大人作了禀报。”

这二人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原来这事虽说是程、周二人的主意,但事先都禀报了副总裁廖升,这一下,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了廖升的身上。

“下官觉得程、周二位大人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人树碑立传。”坐在南端的王直听了程、周二人的话发言了。他为人质朴,话语不多,但忠诚稳重,不喜虚假。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乱改史事,张冠李戴也不是办法,不如这三条史实都不写。”

“这三条的改动我都清楚。”还没等董伦问话,坐在副总裁席位上的太常少卿廖升开口了,“贼燕心怀叵测,胆大妄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太祖尸骨未寒,就起兵反朝!当今皇上可是太祖皇帝钦定的继嗣人,何况还有三条遗诏!那当今皇上践祚是名正言顺,谁也否定不了,谁反对当今皇上,就是反对太祖皇帝!谁反对太祖皇帝,我们就与谁誓不两立!想在座的各位,不是太祖皇帝生前提拔的,就是当今皇上擢升的,我们深受皇恩,岂可不分是非,为大逆不道者树碑立传?自古都是“史为我用”。虽说叛燕那三条都是实事,实事也不能有损于当今皇上。凡是不利于当今皇上的,我们就要改写或者不写,凡是反对当今皇上的,我们就与他不共戴天!所以我把叛燕那三条作了修改删节。”

这廖升也不是什么坏人,是一个很有学行的人物,他与方孝孺最为友善,深受方孝孺的影响,是一个坚定的削藩者和复古者。洪武末年,太祖皇帝竟把他由一个小的左府断事破格提拔为太常少卿,他深受感动,时时自策要以死报国,以谢太祖的知遇之恩。当燕王起事后,他虽然不参议朝政,却对燕王深恶痛绝,所以他越说越激愤,竟然满面通红,气喘不已。

廖升说完后刚坐了下去,董伦正要说话,却见那坐在南端的胡靖站了起来把手一挥,大大咧咧道:“廖大人言之有理,燕王的那三条确实要改,我们不能为贼人歌功颂德!“

这胡靖相貌堂堂,头脑灵活,但他喜欢阿谀,善于逢迎,常常表里不一。今年科考殿试对策时,他一句“亲藩陆梁,人心摇动”竟然博得建文帝的青睐,从会试第八名一下子超擢为头名状元,还把他的名字改为“胡靖”,这使他感到无上荣耀,觉得应该报答这浩浩皇恩才是;同时,今天南杨提出的问题竟然追到了副总裁廖升的身上,这喜好阿谀的本性使他不由自主地站了出来大声声援廖升。

胡靖顿了一顿,继续大声道:“当今皇上聪慧睿智,亲贤好学,正是英帝明主,我等有此贤君乃三生有幸!若是有人觊觎朝柄,我等当誓死拱卫皇上!故此,下官认为不仅要把关于燕王的那三条改掉删掉,而且要把所有陆梁亲藩的那些有损于当今皇上权威的史实全部改掉删掉!”

“下官赞成状元公的主张。”坐在胡靖旁边的李贯赶紧补了一句。这李贯只会读书不谙世事,遇事胆小怕事,仅会附和。

这文史馆内的总裁、副总裁、编纂官一共有十多人,几位愤激的官员都言辞激烈地发表了议论,而王景、高逊志二人一言不发,望着众人;杨士奇微微躺在椅子上,低垂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杨子荣面带微笑,眯着眼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还不时对杨溥微微颔首。

“这编纂实录,擅自篡改史事的做法值得商榷。”坐在中间的修撰王叔英发言了。他也是一位有学问很正直的翰林,也很知人,正是他的推荐,本已因为荐征教授当行的杨士奇才得以召入翰林,充任编纂官,参与编修《太祖实录》。他极力劝告方孝孺不要复古推行井田制,不要实施《周官》更改制度,对古今之事很有见地。他劝告方孝孺说:“事有行于古者,亦有行于古今,夏时周冕之类是也;有行于古,不可行于古今者,并田封建之类是也。可行者也,则人从之也易,而民乐其利;难行而行,则行之也难,而民受其患。”倘若方孝孺能听他的建议,也许不会有今天的危难局面。可是他也不论贤愚,一味主张忠君不二,反对燕王起兵。他望着首席上的几位总裁和副总裁提问道,“这擅改史实的事几位大人是否商量过了呢?”

坐在首席上的董伦、王景、高逊志尚未开言,只听廖升道:“此事我禀报过方孝孺大人。”

廖升的这句话虽然说得若无其事,但不亚于一声炸雷,惊炸得众人心中一阵震颤。虽然他并未说明方孝孺是否同意删改,但既然他这么做了,那肯定是方孝孺首肯了。而方孝孺同齐泰、黄子澄、练子宁四人是皇上最为信任的谋臣,现时朝中的大政几乎都是这四人的主张。既然方孝孺首肯了,那也就是说删改史实这事儿肯定是皇上的意思。

这下好了,这么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最后竟然推到了皇上那儿。事情既然这样,那又何须多说?在场的多数人,都认定这史料是非改不可了。

“下官还是觉得任意涂抹史实不妥。”这时候,杨溥坐在座位上静静地说道,“这擅改史实,随意褒贬不是史家所为,还是秉笔直书的好。何况还有绝不可改之由。”

这句“何况还有绝不可改之由”的话,使在座的诸位都吃了一惊,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杨溥,只有杨士奇微闭着眼睛不动声色,唯有那杨子荣含着难以捉摸的微笑对杨溥微微点了点头。坐在首席上的董伦欠起身子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绝不可改的原因呢?”

杨溥从书案上翻出了一沓草稿,他举起来扬了扬道:“这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的另一份文稿,上面记载着赣州贼吴田聚众为乱,杀县令,围赣州,太祖皇帝命皇太子、也就是孝康皇帝率领总兵官东川侯胡海和副将普定侯陈植、靖宁侯叶升发兵征讨,三月平之。这洪武二十三年正月至三月,孝康皇帝在赣州平乱,怎么能同时又率军北伐,追到迤都山迫降元丞相咬住等人呢?难道孝康皇帝有分身之术么?

王叔英听了杨溥的话甚觉在行,于是立即附议:“南杨说得有理,篡改史实怎么说都觉得不妥,还是不删改的好。”

“南杨分析精当,我赞成他的看法,史实还是要实。”坐在副总裁席位上的高逊志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听完杨溥说了孝康皇帝的史实,他终于发言了。这高逊志饱读诗书,文章典雅,洪武朝曾修过《元史》,有丰富经验,曾入翰林,任过吏部侍郎,是一位年纪仅次于董伦而德高望重的老者特别是他善于发现人才,今年二月,他同董伦主持礼部会试,拔得王艮、胡靖、吴溥、杨子荣、金幼孜、杨溥、胡滢、顾佐等人。可是他生性喜静,不出风头,不轻易评论长短。现在见杨溥说得很有分寸,他便不禁站了出来,力挺杨溥。他看了看大家,见没人作声,便继续说道,“修史就是要讲究真实,我看燕王的那三条,还是照南杨的说法,恢复史实的本来面目吧。”

“我也赞成那三条如实照写。”坐在董伦旁边的总裁王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说话了。他是一个有文才,性喜随和的人,一般不与人辩白曲直,但他为人诚正,不由得发言表明态度,“我觉得是好就写好,是坏就写坏,不隐恶、不溢美才是史家所为。”

现在,这场争辩局势已经明朗了,总裁王景、副总裁高逊志,首席编纂官王叔英都支持杨溥“秉笔直书”的主张,特别是他举出的皇太子赣州平乱的史实更不容置疑,何况董伦本人也是主张秉笔直书的。他觉得是时候了,便咳嗽一声,把手一扬,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一字一句但语气坚定地说道:“此事不必再议了。钦命修纂《太祖实录》,是秉承《春秋》大义,记载历史,为后世以资治用,是以必须要据实而写,秉笔而书,不可妄攀冒引张冠李戴,更不可因一时之需而溢美隐恶,滥褒乱贬。不然,我们轻则是不学无术,贻笑后世,重则是卑躬屈膝,遗臭万年,这是历代史家早有了的定论,我们不可不遵!”

说完,董伦扫了众人一眼,见别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并无反驳的意思,于是他乘势抬高声音继续说道:“史官秉笔直书的事迹历代都有,春秋时晋国灵公无道,赵盾屡谏不听,灵公乃欲杀盾,盾出奔,盾族人赵穿因杀灵公。赵盾回到晋国,史官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孔子称董狐为古之良史,书法不隐;后来孔子据鲁史而著《春秋》,直书史实,以用字为褒贬,被誉为春秋笔法留传至今;唐时史官吴兢撰《武后实录》,丞相张说乞求吴兢修改自己为相前诬蔑魏元忠的事,吴兢断然拒绝:‘徇公之情,何为实录?’这些人都因为秉笔直书,不仅为后人留下了真实的历史,而且自己也名传千古,成为历代史官的楷模,我们不可不学!”

董伦的这番宏论有典有故,借古讽今,说得大家十分佩服。就连廖升、周是修、程本立、王艮等愤恨燕王的人也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不好再驳。那胡靖本是逢场迎合,自然是不再作声。只有那杨士奇和杨子荣二人始终一言不发,未置可否。

“这事就这样定了。”董伦把手挥了一下安排道,“请南杨把这三处改过来,西杨、东杨帮助斟酌推敲,誊录后送我审读吧。”

“谨遵大人台命!”三杨起身拱手,回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