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闻败绩建文失主意 应对策杨溥献计谋

“喔喔喔——”响亮的雄鸡报晓声,打破了江南都城五月凌晨的静谧;院落里古樟叶丛中的鸟儿,时不时叽喳几声,逐渐躁动起来;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开始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邻舍里不时吱呀吱呀的启户声,宁静中显得特别悠扬;街道上远远传来了偶尔的咳嗽,那是早起的人们送来的生机,这六朝古都早早地苏醒了。

“嚓”的一声火光一闪,杨溥点燃了桌上蜡烛,卧室里登时亮堂起来。

“少爷,起这么早干什么,时间还早着呢!”睡在外间的杨沐,睡眼惺忪地问道:“昨天不是说‘夜漏未尽七刻,钟鸣视朝’么?”

杨溥没有说话,一边穿衣,一边推开窗户瞧了瞧天上,回身道:“你以为夜漏未尽七刻是半夜?这时候至少是正寅时了,夜漏未尽七刻是卯初,距皇上视朝不到半个时辰了,还不起床么!”

那杨沐一骨碌从**爬了起来,走到窗边望了望夜空,只见那天上繁星点点,东方还没有发白。他回身咕哝道:“原来这做官当老爷也是这般辛苦,还不如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呢!”

听了杨沐天真的说话,杨溥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以为做官的都是享福么?你看隔壁的杨子荣大人也起床了呢!”

自从三月初三廷试授官之后,杨溥同杨子荣等到礼部观政已经两个月了。按照朝廷规定,新科进士必须要分到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六部九卿衙门实习三个月,称为观政,以便学习律令,熟悉政务,参与实际事务的处理,历练处理政务、军务的能力。本来观政的时间是三个月,但由于燕军骁勇善战,诸将用命,仗仗取胜,而朝廷军队主帅不明,三军奔疲,节节败退,前方战事吃紧,急需人用人,建文帝只好下旨,所有观政的新科进士立即分别授职赴任。因此,杨溥、杨子荣等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等职的今日上朝听命任事。这是杨溥首次参加朝会,所以他格外小心,生怕迟到误了时辰。

杨溥麻利地洗漱完毕,穿着青色的纱罗绢质盘领右衽公服袍,袍前绣着小杂花,戴着乌纱帽,腰束素银革质腰带,脚着黑色软底布鞋,手执槐木朝笏,由杨沐提灯引导,同邻居的杨子荣一道,冒着黎明前的黑暗上朝了。

明代的官员朝廷是不安排住宿的,除了少数受到特别宠遇,皇帝亲赐宅第者外,其余官员都是私宅。一般刚刚到京的官员,都是住在朝廷设置的馆驿之中。杨溥、杨子荣等是新科进士,虽说授职于翰林院,但因来京时间不长,尚未置房舍,只好在馆驿之中暂且安身。好在这馆驿建在通济门西的建康街上,左边稍远处是礼部衙门,前面隔着一条街便是秦淮河畔的国子监、夫子庙、贡院,东边距离皇城的南大门洪武门也只有四五里路,东西南北往来十分方便。

走着走着,东方现出了些许白色,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过,这些早起的人们,大多是赶着上朝的官员。有的坐着四抬青缦大轿,那是在京的一至三品的文官大臣;有的坐着二人抬的青缦小轿,那是四品五品官员的代步;有的乘着马车,那是朝廷的武臣;多数的则是步行而来,那是一些年纪轻、资历浅、品秩低的官员。大家匆忙行进在东西向的长安街上,不一会儿,官员们汇集到了长安街上的中点洪武门前。

东方刚刚发白的时候,杨溥和杨子荣来到了洪武门前。此时的洪武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明代崇尚赤色,穿着绯袍的是一至四品的大臣;穿着青袍的是五至七品的官员;穿着绿袍的是八品九品的吏员。众人打发走了轿、马、长随,便聚在洪武门前等候开门进朝。

“那个穿红袍中等身材的大臣便是方孝孺方大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兵部尚书茹瑺茹大人。”杨子荣指着站在城门近前的四十多岁的两个人轻声对杨溥说道,“去年十一月燕王上书朝廷,皇上不得已罢了齐泰、黄子澄的官后,朝中大政就靠方大人运筹了。”

杨溥望了望方孝孺,也轻声向杨子荣问道:“听说前年皇上即位伊始,便省并州县,裁革冗员,内改制度、外兴大师,都是方大人的主张,此事不知确否?”

“这些大政都说出自方大人,也未见得。省并州县、裁革冗员是前年六月的事,而方大人是七月才召为翰林院侍讲的,显然那不是方大人的建议,而是齐泰、黄子澄二人的主张。”杨子荣看了看方孝孺,悄声回答道,“不过,朝廷照汉代的体制更改官制,照周朝的法则推行井田制,这些复古的做法倒是方大人的主张。”

杨溥正要继续往下问,忽见长安街的西端驰来两匹高头大马,前面的一人个子高,后面的一人个子矮,两人翻身下马,马缰一扔便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走去,众人赶忙拱手让道。

“那两位大人是谁?”杨溥轻声问道。

“前面的大个子是魏国公徐辉祖,后面的矮个子是他的四弟左军都督徐增寿,二人都是朝廷显贵呢!”

“原来是先魏国公徐达的二位公子。”杨溥望着徐氏二人轻声道。忽然,他又有不解,“杨大人,你说这徐氏兄弟都是燕王的内弟,燕王谋反,怎么他俩还如此趾高气扬呢?”

杨子荣正要回答,忽然城楼上响起了“”三声清脆的钟声——洪武门开了。

洪武门一打开,以方孝孺和徐辉祖为首的文武官员整整衣冠手执朝笏,依照次序鱼贯走进了皇城。杨溥和杨子荣跟在众官的后面,在城门口经过锦衣卫查验牙牌,也进入了皇城。

这两个月的礼部观政,杨溥利用政余闲暇阅读了一些京师珍闻掌故的书籍,对这六朝古都的历史沿革和风土人情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这大内宫殿是洪武皇帝定鼎后兴建的。元顺帝至正十六年三月,先帝攻据元集庆路,改为应天府。至正二十六年八月,在宋元东城之外的燕雀湖地,钟山之阳填湖修建大内宫殿,第二年九月,新宫成,称为宫城又名紫禁城。洪武二年,又在大内新宫的外围修筑皇城,北起玄武门,南至洪武门,东始东华门,西抵西华门。洪武八年,又建大内宫殿,洪武十年告成。洪武二十五年,又改建大内金水桥,在洪武门前的长安街上新辟长安东门和长安西门。至此,大内宫殿及皇城形成规模。同时,又连年扩建外城,皇城之外建成了京城(又称里城),开门十三座,周围九十六里。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又建外城,开门十六座,后又辟二门。至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建成了皇城(紫禁城)、里城(京城)、外城,共筑城门三十一座,自南至北,穿城十五里,城周围一百二十里,成为空前庞大的都市。

洪武先帝修筑京城,那是独具匠心,别有一番智谋。皇城东北面是层峦叠翠、风景秀丽的钟山,西北面是烟波浩渺、涟漪**漾的玄武湖,真可谓是帝王之业的风水宝地;皇城的南面,那是吏、户、礼、兵、工五部和大理寺、太常寺、宗人府等官署衙门的所在地,只有刑部和都察院设在皇城的北面玄武门外;京师的西北部,则由九华山、鸡笼山一线,分设羽林右卫、鞍辔局、军器局等,稍南,由九华山迤逦至清凉山下,设置禁卫各军,成为禁卫皇城的军事重地;京师的西南部,是应天府及上元县、江宁县的所在地。围绕着京师所在地的一府二县的管辖区域便是居民区,京师的造厂作坊商贾贸易都集中在这一带,所以这里是京师最为繁华的地方。

走进洪武门,沿着御道便到了金水桥。站在金水桥上向北望去,那一座座城门都打开了,沿途灯火通明,两边侍立着锦衣卫士,戒备森严。杨溥知道,这大内宫殿,都修筑在自南而北的中轴线上,以中间稍后的乾清门为界,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部分是皇帝御朝理政的地方,后部分是后妃居住的处所。这前部分自洪武门起俗称为“五门三殿”,即自南而北依次是洪武门、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这奉天殿是每年的正旦、冬至,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千秋节皇帝接受群臣朝贺时才启用的,这谨身殿是皇帝朝罢休憩、看书、召见臣下的地方,这华盖殿是每日早朝皇帝接受大臣行礼的地方,有时也在这里举行早朝,但大多数早朝和每日的午朝、晚朝则在奉天门大殿。

不一会儿,杨溥和杨子荣随着众位大臣来到了华盖殿丹陛之前。行过礼,建文帝起驾前往奉天门早朝,文武大臣又一起随侍建文皇帝来到奉天门大殿。按照礼部的礼仪规定,皇帝御座前丹陛之下东西两边的木栅上,挂着百官朝牌,大书各衙门各官员的品级,文武百官上朝时按照朝牌,依序而立,不得错乱。杨溥望着朝牌,仔细搜寻着自己的位置,只见上面挂着:丹陛东边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堂上官,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应天府,翰林院,春坊,光禄寺,六科给事中,中书舍人,钦天监,尚宝司,太医院,五军断事及京县官;丹陛西边是禁卫京师的前、后、中、左、右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各卫掌印指挥。很明显,文左武右,文官都在御座的东边,武官都在御座的西边。

杨溥和杨子荣按照朝牌的标示,找到翰林院的位置,站到了行列里。他的前面站着一位面目清瘦的翰林官员。奉天门大殿上灯火通明,文武百官静静地立在丹陛下,鸦雀无声,等待着正在侧殿稍憩的建文皇帝上朝。

突然,大殿上“啪”的一声鞭响——那是专门报时的鸣鞭,已经是卯时整了,接着是第一通严鼓,文武百官自觉整理秩序,按照品秩高低站好了队形。第二道严鼓响起,大家整理衣冠,准备朝拜。第三通严鼓敲起,教坊司乐队齐声奏乐,和谐悠扬的鼓乐声在大殿中久久回**。鼓乐声中,年轻的建文皇帝头戴黑色弁帽,身穿绛色龙袍,在内臣们的簇拥下排着仪仗从殿后转了出来,尚宝司少监王钺捧着传国大宝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司礼监太监吴亮搀扶着建文皇帝坐上了御座。

这时,“啪啪啪”三声静鞭响,乐止,肃静,方孝孺、徐辉祖率领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在丹陛之下,行一拜三叩首的朝参大礼,众人齐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建文皇帝手一抬,淡淡地说了一声。

殿上的文武百官似乎没有听清,仍然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站在旁边的太监吴亮连忙高声说道:“皇上有旨,请各位大人平身!”

“谢皇上!”文武百官这才谢恩站了起来。

这建文皇帝虽说今年只有二十四岁,但显得十分憔悴,一双眼睛红红地布满了血丝,似乎连续几夜都没有安眠,本该清秀的脸上暗淡地布满了愁云。他无精打采地环顾了一眼殿上的文武百官,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仰,微微躺在龙椅上,耷拉着脑袋无力地向下问道:“茹爱卿,德州李景隆的战报来了么?”

文官队列中的兵部尚书茹瑺赶紧出列,手执象牙朝笏奏道:“启禀万岁,德州的战报昨天傍晚已经到了。”

“战报怎么说?”建文皇帝立刻欠身扶着龙椅紧张地问道。

“恭喜万岁,李景隆退至德州城下,用奇兵出击,打败了敌军。”茹瑺喜滋滋地奏道,“燕兵已退军三十里了!”

“什么?李景隆打败了敌军,燕兵已退军三十里了?”建文皇帝一听这喜讯突然精神大振,不禁探身指着茹瑺迫不及待地大声道,“茹爱卿快讲,李景隆是如何打败叛贼的?”

听说燕军被打败了,百官中一阵激动,一部分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茹瑺笑眯眯地奏道,“本月初五,李景隆由白沟河退至德州城下,即派都督瞿能、越侯俞渊和指挥腾聚于途中设伏,乘晚间燕军布营之际突然杀出,燕军不明底细,慌乱中溃不成军,败逃三十里才收住阵脚,似有北归之象。”

“好!”建文皇帝听了茹瑺的奏禀,又看完前方捷报,高兴地击了一下掌,站起来对方孝孺道,“方爱卿,这曹国公果真不负众望,凭借智勇反败为胜,你看该如何褒奖?”

“臣以为应颁诏予以嘉奖。”文学博士方孝孺出班回奏道,“曹国公运筹帷幄,瞿能、俞渊、腾聚诸将忠勇可嘉。陛下若再加官晋爵,前方将士必然一鼓作气,则叛军伏罪指日可待矣!”

听了方孝孺的奏禀,建文皇帝觉得有理,便向百官道:“就依方爱卿所言,曹国公李景隆晋禄五百石,封俞渊为越公,着瞿能、腾聚等将连升三级。方爱卿即刻拟旨,茹爱卿明日赶赴德州颁诏劳军吧。”

“臣领旨!”方孝孺、茹瑺齐声应命,正待入班,突然殿外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扑在殿上大哭道,“陛下,不好了,德州失守了!”

这一声“德州失守了”犹如一声霹雳,惊得大殿上所有的人都呆了。建文皇帝双腿一软,跌坐在龙椅上,痴痴地望着跪伏在地下的那个人。原来那人是兵部右侍郎陈植,只见他一脸灰尘,满身泥土,伏在殿上哭了起来。

“大胆陈植!”西边武臣队班中站在第一位的徐辉祖大步跨出行列,指着伏在殿上的陈植大声呵斥道,“堂堂朝廷大臣,有话好好向皇上禀报,遇事惊慌失措,竟然在大殿上号啕大哭,成何体统!”

茹瑺也走上前去拉住陈植责备道:“起来起来,快将情况向万岁奏报。”

那陈植从殿上爬了起来,用袍袖揩了揩脸,望着高坐在御座上的建文帝奏报道:“启奏陛下,五月七日叛军突袭德州,李景隆兵败城下,死伤惨重,逃奔济南了!”

“昨晚来的战报不是说叛军败退三十里么?怎么只隔了几个时辰就惨败了呢?”建文皇帝惊魂未定,望着陈植不解地问道。

“快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辉祖一旁恼怒地催促道,“你要如实奏报,不然小心欺君之罪!”

茹瑺也在一旁小声嘱咐:“如实奏报。无须隐瞒。”

“是。”陈植小声回了一句,上前一步拱手奏禀道,“启奏陛下,上月末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北平视军,五月七日刚到济南,便见曹国公李景隆丢盔卸甲败退到了济南城下。臣一问,才知道朝廷军队已经大败。原来,五月初五那天,叛军后退三十里,那是朱棣的骄兵之计,目的是让我军放松戒备,同时等待他们后续大部队的到来。叛军退军后,李景隆命令各部放马休兵三日。不料五月六日夜晚,叛军偷营,我军猝不及防,溃不成军,只好放弃德州,南奔济南。”

听罢陈植的奏报,建文皇帝半天没有作声。立在丹陛之下的徐辉祖愤怒地顿脚道:“这李景隆不知兵事,愚不可及,罪该万死!”

“这一仗损失如何呢?”过了好一会,建文皇帝才惴惴不安地问道。

“这一仗我军损失惨重。”陈植回答道,据前线败逃回来的将士估计,我军损失了十余万人,粮草被毁数百万担。据说我军丢弃的辎重器械堆积得向小山一样,现在李景隆在济南收拾的军马仅有数万人。”

听罢奏报,建文皇帝像当头被人泼了一桶冰水,浑身凉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涌了出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完了,这下完了!”

陈植的消息一下子在大殿上炸开了锅,有的气愤,有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甚至悲愤得抽泣起来,一时间这偌大的奉天门大殿上十分嘈杂混乱。

“陛下!”突然,立在丹陛之前的徐辉祖愤怒地大叫道,“李景隆丧师误国,罪不容诛,请陛下速速下旨,将他囚械至京斩首示众,以谢天下!”

这义正词严的一番话,建文皇帝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过,他不想杀李景隆,因为柔弱的本性使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何况这李景隆还是他姑祖母的亲孙子、开国功臣李文忠的长子呢!然而这败师之罪又不能不责,该如何处置呢?他犹疑了片刻,开口说道:“徐爱卿言之有理,着……”

“陛下,臣有事启奏。”突然,方孝孺说话了。

建文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突然被方孝孺打断了。他咽回了要说出的话,对方孝孺道:“方爱卿有话请讲。”

“李景隆兵败误国罪不可赦,徐大人言之有理。”方孝孺首先拿话稳住了徐辉祖,然后话锋一转启奏道,“不过李景隆之罪当诛不在时下,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局势,请陛下慎度。”

方孝孺的话也很有道理,李景隆的处置,迟早无碍大局,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可是他拿不定主意。想到这里,建文皇帝抬眼将殿上的文武百官扫视了一眼,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该如何应对局势,众爱卿有何主张?”

他话音刚落,从翰林院的位置里走出了一位老臣,他走到丹陛前手捧象牙朝笏朗声奏道:“陛下,臣有话启奏。”

建文皇帝一看,原来这老臣是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董伦。他望着这执掌翰林院,多次为朝廷进言,但年迈八十的老臣,关切地说道:“董学士请讲。”

“目前局势十分严峻。”董伦咳嗽了一声继续奏道:“据刚才陈侍郎所言,曹国公去年八月代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率兵五十万讨燕,但他纸上谈兵,谋略不济,御将无道,军纪不严,难操胜券。先是围困北平,功亏一篑;接着郑村坝一战,折兵三十万;三战德州,兵损将折,竟然仅剩数万兵马。而去年七月叛军发难时仅有八百人,至今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能在德州一举击破我军二十万,臣估计叛军至少已有三十万人马。如此看来,前方敌强我弱,要想军事上克敌制胜恐非易事。去年十一月,叛燕再次上书于朝,要求清君侧,陛下已罢了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卿黄子澄的官,达到了叛燕要求,叛燕似可息兵。既然如此,老臣斗胆进言,不如派遣使臣前往北阵,或许一纸诏书即可息兵罢战,亲睦如旧。如是,则天下百姓之幸,朝廷陛下之幸也!”

董伦一席话把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说得入情入理,文武百官听了不少人颔首。建文皇帝内心忧惧,早已厌战,巴不得早日息兵,他听了董伦的奏禀,连连点头道:“董学士说得是,就依学士所奏吧!”

董伦正要谢恩,突然殿后转过二人齐声呵斥道:“董伦大胆!迂腐老儒,妄谈兵事,蒙蔽圣聪,蛊惑人心,陛下万万不可罢兵!”

众人一看,原来是已经罢了官的原兵部尚书齐泰和原太常卿黄子澄。二人来到丹陛之下连连叩头道:“陛下英明,董伦之言万不可信!”

齐、黄二人突然出现,多数人十分吃惊。这二人不是去年就被罢了官么,怎么还藏在殿后偷听呢?既然已无官无职,怎么还敢参议朝政?正在大家惊疑的时候,徐辉祖高声叫道:“皇上,齐泰、黄子澄说得对,对叛燕不可罢兵!”

“陛下,臣也认为齐、黄二人说得有理。”方孝孺站了出来启奏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对叛贼不可诏谕,只能戡乱!”

很显然,徐辉祖和方孝孺二人是主张武力征讨的。

“叛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齐泰站了起来,指着董伦的鼻子道,“你这老书呆子,你以为皇上罢了我们二人的官,朱棣就会息兵么?”

“陛下莫听董伦胡言!”黄子澄也从地上爬起来向建文皇帝启奏道,“朱棣早就图谋不轨,觊觎的是龙椅,他不达目的岂肯罢兵?只有打,打到北平,生擒朱棣,才是上策!”

齐、黄二人的主张,建文皇帝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登基继位就采纳了齐泰、黄子澄削藩的建议,废除了周、齐、代、岷四个叔王,逼得湘王自焚而死,以致燕王朱棣起兵叛朝,弄得现在进退维谷,欲罢不能了。他何尝不知燕王朱棣的野心,但现在大敌当前,不听董伦的诏谕之谋,又有谁能去抵挡叛军呢?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武官队列中冲出一人,指着齐泰、黄子澄二人恶声骂道:“大胆山野匹夫,竟敢在朝会上大放厥词!你们无官无职,谁让你们进来的?”

骂声未了,那人挥手就给齐泰一拳,再向黄子澄打去的时候,徐辉祖赶忙伸手拦住了:“增寿休得无礼!”

原来这人是五军都督之一的左军都督徐增寿。他一开始就反对削藩,对齐、黄二人兴兵讨燕十分反感,曾在建文皇帝询问时多次为燕王说话,现在见朝政弄得如此狼狈,全是齐、黄二人辅政失策一手造成,所以见他二人突然在朝会出现时,怒火喷发,再也忍耐不住便伸手打人。

“徐都督息怒,徐都督息怒。”方孝孺连忙上前劝解,站在徐增寿和齐、黄二人的中间。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先是愕然,接着是议论纷纷,有说打得好的,有说这不能全怪齐、黄二人的。不过,对已经罢官的齐、黄二人殿后突然出现参议朝政,绝大多数人都大惑不解,而建文皇帝则默然无语。

“陛下,齐泰、黄子澄乃致祸乱国的罪魁祸首,罪不可赦!”徐增寿拨开兄长徐辉祖的手臂,走近丹陛高声叫道,“先皇太祖爷在世时亲王和睦,天下太平,朝廷安泰,何等清晏。自从陛下即位,齐、黄二人首议削藩,操纵国政,数月之内,焚湘王,废四王,削燕王,说什么‘以天下制一隅甚易’的混账话,擅兴大师,伤残骨肉,天下**,这都是他俩一手造成的。去年十一月,李景隆兵败郑村坝,黄子澄竟欺蒙陛下,匿而不报。像这等乱国贼子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速斩二人,以安天下!”

徐增寿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引起了一阵**,大殿上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建文皇帝见朝会上出现了混乱,不得不开口了。他站起来用力地挥了挥手,尽量大声说道:“众位爱卿少安毋躁!”

文武百官见皇上开口了,逐渐停止了议论,大殿上安静下来。建文皇帝指着丹陛下的齐泰、黄子澄向众官道:“这齐、黄二人罢官后是朕把他们留在宫中,他们也是为了朝廷好,众位爱卿不要错怪了他们。王钺,你把他们带往后殿去吧!”

“是,陛下。”站在右边的王钺躬身答应一声,下阶把齐、黄二人带入殿后去了。

“陛下,此事不妥啊!”立在阶下的徐增寿见状无可奈何,不禁顿足叹息着。

建文皇帝见徐增寿愤慨不已,便安慰道:“徐爱卿息怒。齐、黄二人之事改日再议,现在要紧的是当前局势该如何处置。”

“臣认为董学士诏谕罢兵的主意很好。”徐增寿语气坚定地说道,“目前燕王虽说略获小胜,但他是个明白人,深知要以一藩之力而敌天下也非易事。如果在此时派使者前往诏谕,燕王肯定会听命。陛下,切切不可失此良机啊!”

一旁的董伦也连忙补充道:“陛下,徐都督说得对,诏谕叛燕罢兵正是时候!”

“诏谕叛燕万万不可!”徐辉祖高声反对道,“增寿是一派胡言,陛下您不能听他的!”

“对,徐国公说得是,叛燕不可诏谕!”站在阶下的方孝孺连忙大声声援。

“臣也认为不应诏谕罢兵!”御史大夫练子宁也站了出来大声说道。

“臣也赞成不诏谕!”礼部尚书陈迪出班高声表明态度。

面对当前的局势,心怀畏惧的建文皇帝本就拿不定主意,现在这大殿上两派意见针锋相对如此激烈,到底是战,还是诏谕罢兵,他更加没了主见。

正在他为难的时候,立在左边的司礼监太监吴亮小声进言道:“陛下,翰林院的官员们通经博古,足智多谋,您何不听听他们的主意?”

翰林院?建文皇帝豁然眼前一亮,他突然想起了前不久科举廷试时的策问来。杨溥的那篇《尧舜之时,亲则象傲,臣则共鲧》的文章主张“亲藩”,讲得很有道理,何不听听他的主张呢?想到这里,建文皇帝探身往东边翰林院的位置望了望,朗声问道:“杨溥杨爱卿,你来说说有何主张?”

杨溥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他官卑职小,根本没准备在朝会上发言,只是听听而已。当突然听到建文帝点名召他对策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站在他前面的那位清瘦的翰林回过身来含笑对他说道:“杨大人,皇上叫你呢!”

站在身后的杨子荣也暗暗推了杨溥一把:“快去,快去!”

杨溥这才清醒过来,他抑制着内心的不安,惶惶地走到大殿中央,手执槐木朝笏,躬身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朝廷治国当以仁和安天下。仁者,爱民也;和者,息争也。陛下以仁和之心来处理当前政务,定能藩王归心,天下和谐。推事之当初,燕王本无发难之心。诸王皆是先皇太祖之子,都是陛下叔父。先帝在天之灵,见子孙惨遭屠戮,其心孰能安宁?究其根源,皆是竖儒,疑虑太深,担心藩封太重,以致于此。夫唇亡齿寒,周王既废,湘王自焚,代王被摧,而齐臣又告齐王谋反,燕王必以为兵不举则祸必加,是以有所谓靖难之变,所以,有的人说燕王举兵是朝廷激逼使然了。现在,燕王举兵已经数月,朝廷前后调兵不下五十余万而一矢无获,说国家有谋臣,百姓信么?经营既久,军需则乏,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无辜赤子困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陛下九重之忧方深,而出入帷幄与国事者,方且扬扬自得。那些劝陛下削藩者,是何居心,其议正确与否,岂不昭然若揭么?以当前局势而论,燕军刚获大捷,其势必盛,再战则胜负难料。如若现在即派使前往诏谕,则恐燕军误以为朝廷示弱,反而益坚其再战之心,是不得其利而反受其害了。德州陷落后,燕军必乘胜进逼济南,而济南之守,事关兵事成败,是为至关重要。依此观之,臣以为不如先敕命济南参政铁铉和都督盛庸,令其坚守济南,待燕军久攻不下兵疲师老,陛下再派使者前往燕营,诏谕罢兵,既责之以逆,复加之以恩,则燕军不欲罢而罢之矣。臣愚钝至极,有渎圣聪,请陛下圣裁。”

杨溥的一番宏论,鞭辟入里,满殿皆惊,大殿里鸦雀无声,建文皇帝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殿上个个无话可说,先前两派互不相让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站在近前的茹瑺见时机已到,连忙高声启奏道:“陛下,刚才杨大人先备战后诏谕的主张十分得体,请下旨吧!”

“杨大人的议论切合实际!”

“杨大人这主意好!”

“杨大人这办法可行!”

一时间文武百官好评如潮,许多人向杨溥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只有徐辉祖、方孝孺、练子宁、陈迪等人不以为然。

杨溥的这番话说中了建文皇帝的要害。藩王们的强大的确让他感到害怕,但即使再无法无天,短时间内藩王们也不敢公然造反,因为自己毕竟是太祖皇帝诏告天下立下的皇太孙,而且是遗诏传位的正统皇帝。正是因为齐泰、黄子澄等人极力怂恿,自己才轻率下令削藩,以致激反了燕王朱棣。现在弄成这骑虎难下的局面,心里着实有些后悔。这杨溥的分析说得有道理,照他的主意办,即使燕王不罢兵,也可赢得充裕的时间重整旗鼓,这是个两全之策,好!想到这里,建文皇帝用眼神向立在旁边的太监吴亮作了一个示意,吴亮心领神会,立刻站到丹陛边高声道:“肃静!肃静!皇上有旨了!”

听说皇上有旨,文武百官立刻安静下来,北向而立,等待他发话。

“刚才杨溥爱卿所奏言之有理,”建文皇帝主意一定,中气也足了一些,他望着丹陛下的文武百官朗声说道,“着方爱卿拟旨二道,一道命山东参政铁铉和都督盛庸速速备战,坚守济南,伺机出击;一道给燕王朱棣,令其罢兵。”

“臣领旨。”站在阶下的方孝孺躬身回道,“可是派谁为使,还请陛下明示。”

“谁愿意前往燕营颁诏?”建文皇帝扫视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问道。

听皇帝这样一问,徐辉祖立即想到了杨溥。这杨溥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主张亲藩,那就派他前往燕营,让他吃吃苦头,尝尝多嘴多舌的滋味!想到这里,徐辉祖跨前一步,张口便道:“臣举荐——”

“臣愿往!”不料,文官队里站出了一位臣子,打断了徐辉祖的话。大家一看,原来是尚宝司司丞李得成。他站在丹陛前执笏启奏道,“燕王在藩邸时,与臣有数面之交,臣愿前往燕营宣谕,劝说燕王罢兵。”

“难得李爱卿一片忠心,慷慨请行,好!”建文皇帝不觉兴奋起来,“爱卿下朝后即速打点行装,明日启程前往山东,先敕济南备战,再伺机到燕营谕燕罢兵。六部九卿各执其事,尽快将交办的事情办妥。还有翰林院,董学士要抓紧编修《太祖实录》,派到各部观政的翰林院官员从明日起停止观政,到翰林院参加修纂。好了,早朝时辰已过,大家都散了吧!”

“皇上有旨,退朝!”旁边的司礼监太监吴亮高声传唱。随着锦衣卫鸣鞭兵士四人挥动长鞭,大殿上一声鞭响,建文皇帝起驾回宫。再一声鞭响,文武百官便按照品级高低依次退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