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愚景清大殿刺永乐 贤杨溥左室献鸿猷

几天后,根据翰林院报的《太祖实录》编纂情况和户部所呈《从征将士所掠民间子女处置奏》的条陈,永乐皇帝准备当庭宣布处理意见,让翰林院和户部早日施行。

这一天早朝,文武百官行礼毕分班站定。隐隐中感觉有些异样,但一时又说不清有什么不对。他想了想,朗声说道:“诸位爱卿,昨夜朕批阅了翰林院报来的《太祖实录》,这书编得太差!这都是当时众人为迎合允炆那小子所做的应景文章,岂能作为《实录》流传后世?朕也不怪你们,此一时彼一时也。”

说到这里,永乐皇帝扫了一眼殿上的大臣叫道:“董学士来了么?”

董伦慌忙站了出来。他年已八十,老态龙钟,加上刚刚听到皇上批评《太祖实录》修得不好,作为总裁官他心里一慌,脚底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亏旁边的礼部侍郎王景扶了一把,他才站稳了身子。他定了定神应道:“陛下,臣恭听圣谕!”

永乐皇帝看了看董伦,皱了皱眉道:“董爱卿不必惊慌,虽然你是《太祖实录》总裁,但朕不怪你,都是高逊志、廖升他们的主张。不过,爱卿年迈,不堪重负,理应休息退养,明日你就致仕回乡吧!”

董伦惊愕了片刻,只好叩首说道:“谢陛下眷顾之恩!”

解除了董伦翰林院学士的职务,那翰林院由谁来掌管?永乐皇帝在殿上看了看,叫道:“解爱卿听旨!”

解缙连忙出班执笏应道:“臣在!”

“朕决定重修《太祖实录》,特命你为总裁官兼署翰林院事,自即日起你组织人员重新编纂吧!”

解缙叩首道:“臣领旨!”

说罢了《太祖实录》,永乐皇帝对武臣班队中的丘福说道:“丘将军听旨!”

丘福出班应了一声,只听永乐皇帝说道:“朕靖难的时候,从征将士多有掳掠民间子女者,当时情况紧急,朕未曾处理,至今仍有不少民间子女流落军中,致使许多家庭骨肉分离,这有损王师尊严,有失朝廷之德。朕命你速查各军卫所,凡有掳掠民间子女者一律送其回乡归家,如有隐匿不遣者,当以违抗圣命论处。丘将军听明白了么?”

丘福躬身道:“听明白了,臣即刻去办!”

说完了这两件事,永乐皇帝随意问道:“诸位爱卿还有事么?”

永乐皇帝话音未了,只见文班队伍中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站了出来,执笏奏道:“陛下,臣有一事启奏,请陛下裁夺。”

听说景清有事启奏,永乐皇帝连忙问道:“景爱卿有事就说吧。”

“臣这几天把都察院御史名册清理了一遍。”景清不慌不忙道,“都察院原有十二道监察御史五十余人,此前抗命不顺者已死十余人,逃逸未归者又有十余人,现有御史三十余人,经查尚有十余人心存怨恨,臣已列名如表,是留是黜,特请圣裁!”

说罢,那景清右手一边从袖中掏东西,一边从殿上向丹陛御座走来。

永乐皇帝一边听着奏事,一边不经意地看着景清。两人眼光一碰,永乐皇帝陡然一惊:那景清的眼中充满了仇恨,眼光是那样的冷峻。他立时明白了,早朝开始时他总觉得有些异样,原来是景清犀利的眼光一直在盯着他。

景清走到御座前的丹陛下时,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飞身一跃,向永乐皇帝的胸口刺来。文武百官们大惊失色,一齐惊呼起来!立在御座旁的护卫纪纲、侍立在侧的内侍马云、狗儿、王安、马靖、马琪、冯智、袁琦等人惊叫一声,立即拥上来护住了永乐皇帝。

那景清毕竟是一介书生,哪里有什么武功?只见他刚刚冲到丹陛台阶之上,便被纪纲一个飞腿将手中的匕首踢落了,狗儿等人一拥而上,将景清打翻在地。

永乐皇帝是久经沙场,什么危险场面他没见过?当年靖难之役中,洪武三十三年四月永乐皇帝与李景隆战于白沟河,永乐皇帝被李景隆重重围困,战马被南军用箭射死,接连换了三匹马,连宝剑都被敌军砍折,危险至极,但永乐皇帝毫不惊慌,引兵登堤,假装举鞭招呼后继北军,致使李景隆疑有伏兵不敢向前,永乐皇帝从容冲出重围。今日一个小小的景清,手无缚鸡之力,他焉能惧哉?不过,看见纪纲和马云、狗儿、王安等人奋不顾身拼死护卫,倒使他十分感慨:还是亲军侍卫和内侍对朕最为忠心,最值得信赖,看来今后还要依靠他们呢!

想到这里,永乐皇帝命令道:“你们将他拉起来,朕要问话!”

狗儿、王安等人将景清拉了起来,他双手被反剪着面向金銮宝座。

“景清,朕且问你。”永乐皇帝并不动怒,平静地问道,“你洪武中中进士,授编修,改御史,朕曾在太祖面前推荐过你,太祖皇帝擢拔你为左佥都御史。后来你奏疏写错了字,被下诏狱,又是朕在太祖面前进言宽宥了你,还擢拔你当了金华知府。允炆小儿登基,你到北平任参议,朕又经常称赏你,到处说你的好话,允炆小儿听说你名声好,把你擢拔为御史大夫。这次朕定鼎天下,又恢复你的官职,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成为都察院第一人。朕还对不住你么?可你倒好,不思报效朝廷,反而来个假归顺,一连十余日上朝下朝,装得忠心耿耿的模样,原来是想蒙蔽朕,阴谋刺杀朕,你说说看,你还有良心么?”

“我怎么没有良心?”景清挣扎着说道,“你对我好那是不假,但那是朋友之谊;我和建文皇帝是君臣之义。朋友之谊岂能大过君臣之义?忠君报国,为故主复仇,正是良心所在!”

“可笑!”永乐皇帝不屑地笑道,“你和允炆小子以前是君臣,你现在和朕不是君臣么?允炆小子昏庸无能,改官制,削藩王,弄得身败名裂,你还认为他好,简直是是非不分!”

“什么是非不分?”景清抗声道,“建文帝虽然懦弱,但那是太祖皇帝遗诏所立的皇帝,而你是什么?是篡位夺国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一听景清这话,永乐皇帝眉头一皱,显然来了火。他盯着景清道:“前两天陈迪抗声不屈,百般劝解不顺,朕只好把他杀了。而今你不识时务,一味愚忠,难道也不想活了?”

“我回朝归附时就没打算活了!”景清大声道,“能死在你的屠刀之下,成就忠节之名,那也是我的荣幸!”

“好,朕成全你!”终于大怒永乐皇帝了,他指着景清骂道,“使天下百姓涂炭者即为昏君,使四海归一、黎民安宁者即是明君,而今你竟逆天而行,自取其亡,那就怪不得朕了!”

说到这里,永乐皇帝对纪纲下令道:“把这愚昧不明,是非不分的腐儒,推出去斩了!”

“遵旨!”纪纲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卫卒将景清推出去了。

一二十天很快过去了。这些天六部九卿衙门刚刚安定下来,许多耽误的事情都堆积到了一块,纷纷要请旨解决;那京师和北京,还有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湖广、浙江、江西、福建、广东、广西、云南十二布政使司也陆续送来了许多表章,所以每日上朝奏事的多达数十人,呈送皇帝请求裁决的奏疏多达数十份。永乐皇帝和他的父亲太祖皇帝一样,所有朝政都是亲自处理,大小事情均由宸断,从不委以他人。这满朝的国政,天下的大事多如牛毛,皇帝一人如何处理得了?永乐皇帝尽管夜漏未尽七刻——此时正是卯时初,晨曦微露,天未大亮——便上朝理政,接着又到奉天门左室处理政务,一直忙到夜半时分还是忙不完,常常忙得就在奉天门左室就寝,连乾清宫都不回了。他实在无法,便将解缙和黄淮招来,亲自考察。解缙英杰敢言,黄淮明果沉稳,与之交谈,永乐皇帝不由大喜。他特命解缙、黄淮二人上朝时立于御座之左,以备顾问;晚朝后还将二人留下,召到奉天门左室咨询政事;有时夜深,便命二人就在左室御榻隔壁的便殿就寝。即使是这样,永乐皇帝还是忙得筋疲力尽。原来要做个好皇帝也不容易,他深深感到这太祖皇帝定下的朝廷行政体制,需要改一下了!

七月二十八日,早朝散罢六部九卿各自回衙办事去了,永乐皇帝特意将翰林院最为有名、年纪又轻的解缙、黄淮、胡广、杨荣、杨溥、金幼孜、杨士奇、胡俨、胡滢九人留下,到奉天门左室议事。

“朕把诸位留下来,是想请大家帮朕解决一个难题。”待大家坐定,永乐皇帝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一个多月来,吏、户、礼、兵、刑、工和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九衙门,还有京师、北京和天下十二布政司送来的奏章实在太多了,朕要看也看不了,而且许多事情要作决断,朕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难免有顾此失彼之虞。大家想想看,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么?”

“有!”永乐皇帝话音一落,坐在上首的解缙便应声而起,“只要陛下恕臣无罪,臣便有办法帮陛下解决难题。”

听解缙说得如此慎重,永乐皇帝疑惑地说道:“朕恕你无罪,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

“谢陛下!”解缙又应了一声说道,“从古代起,辅佐历代帝王治国理政的都是丞相。司马迁《史记·殷本纪》中记载从商武丁时起就有了相,后来到了战国秦悼王时设立左、右丞相,一直传承到洪武初期。这说明设立丞相是行之有效的制度,是以臣的办法就是恢复丞相。”

解缙说完坐了下去,旁边的几位大臣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太祖皇帝曾经下诏:“臣下有奏请设立(丞相)者,论以极刑。”尤其是坐在近旁的杨荣深为不值,以为事君有体,进谏有方,以悻直取祸,吾不为也。不过出人意料,永乐皇帝并没有发怒,只是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太祖皇帝曾明令禁止‘以后嗣君,其毋得议置丞相。’朕刚刚即位,岂可更改祖制?”

永乐皇帝说得对,他刚刚以‘变乱祖制’的罪名推翻了建文帝,岂可自己带头再来一次变乱祖制?显然解缙胆子太大了,提出的建议他难以采纳。

“现在翰林院不是有很多翰林么?”坐在解缙对面的黄淮发言了,“陛下的奏章多,可否让翰林们帮着看,把重要的事都给陛下摘录出来,不知如何?”

请翰林们看奏章当然是个好办法,可以省去许多麻烦,节约大量的时间去处理政务,但这大多数奏章事涉军国机密,岂能让翰林们知晓,那不泄密了么?永乐皇帝想了想,又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军国大事,岂能让许多人知道?”

“臣以为六部九卿衙门和各地奏章还是陛下亲自批阅的好,可以避免臣下欺蒙圣聪。”见这也不可,那也不行,坐在一旁的胡广便说道,“至于奏章多,可否严令各衙门、各布政司不要大事小事都具表上奏,重要的大事就奏闻,那样奏章不就少了么?”

胡广的意思是仍然要皇上亲自批阅奏章,而且还要下面少上奏章,这不等于没说么?永乐皇帝还是连连摇头道:“不妥。什么是重要的大事就上奏?那样一限制,说不定下边把本该上奏的都不奏了,那岂不适得其反?再说,即使下边少上些奏章,数量还是不少,朕还是看不过来。”

一连否决了三个人的建议,杨荣、杨士奇、杨溥、金幼孜、胡滢三人也不敢发言了。只有那胡俨,在这九位大臣中他的年龄最大,和永乐皇帝同年,而且他还是杨溥的恩师,见大家都不作声,他站了起来拱手奏道:“陛下,臣对国家体制研究不深,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杨溥杨大人会试时是《书经》科第一,对《书经》中涉及的治国方略和行政程式有独到的见解,臣以为请杨溥大人说说看法如何?”

一听杨溥对国家行政很有研究,永乐皇帝便微笑着点头道:“杨溥,你说说你的想法。”

“是,陛下。”杨溥答应一声,站起来缓缓地说道,“陛下圣虑奏章之多,恐有顾此失彼之忧,因此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奏章多谁来帮陛下批阅,以减轻陛下负担;二是陛下乾纲独断的时候,谁来为陛下顾问,以便兼听则明。这事说到底是一个国家行政体制问题,十分重要。”

杨溥短短几句话就把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忙得焦头烂额的关键说出来了,原来是国家行政体制不完善所至!永乐皇帝惊异地看着杨溥道:“杨爱卿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国家设立丞相一职,辅佐君王治理天下的制度,正如解大人所言由来已久。”杨溥想了想说道,“三代即有冢宰,或称为相,一直沿用到我大明朝初期。这三千多年来,不论是叫冢宰、相、相国、丞相也好,还是叫大司徒、中书令、侍中、仆射也好,名称虽不同,但其实都是辅佐君王治理国家的,都是丞相。这丞相一职设置前后达数千年,说明这种体制在治理国家中确有其独到的作用,不可或缺。”

永乐皇帝生于元至正二十年,那时太祖已经起兵八年,他出生时正是天下大乱、烽火连天的年代。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难以静心读书,所以他英武有余,儒雅不足,对中国历史变迁知之不多。今日听杨溥介绍丞相沿革,他不觉大感新奇,特别是他急于想找到一种行政体制,以便有效治理国家,更是想了解有关丞相的各种情况,于是他探身向前问道:“既然丞相一职如此重要,为何还时废时设呢?”

“陛下有所不知,丞相制度有利也有弊。”杨溥回答道,“丞相制度出现数千年以来,先后曾经出现过多位名垂青史的著名贤相。比如帮助商武丁中兴的贤相傅说,辅佐汉高祖定鼎天下的萧何,再如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的丞相房玄龄、杜如晦,留下了房谋杜断的佳话,又如宋代赵普、寇准等均被史家称颂。不过,在出现这些流芳百世的贤良宰辅的同时,也出现了不少祸国殃民的奸相:秦有李斯、汉有董卓、唐有李林甫、北宋有蔡京、南宋有秦桧、我大明国初有胡惟庸等。”

“对,”永乐皇帝点头道,“还有那秦二世时期的宦者叫什么来着?”

解缙一旁接话道:“叫赵高。”

“对,叫赵高。”永乐皇帝说道,“那赵高自立为相,当庭指鹿为马,颠倒是非,导致秦朝迅速灭亡,教训深刻;还有南宋奸相秦桧,里通外国,残害忠良,乃使江山半壁、偏安一隅,留下千古骂名,发人深省!”

“陛下圣谕极是。”杨溥继续说道,“纵观古今丞相体制,概而言之是一利二弊:设立丞相代皇帝执政,可以使皇帝从繁琐政务中解脱出来,减轻皇帝压力,让皇帝腾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思考国家大政方针,此是利也;丞相代皇帝执政,于是政归丞相,朝廷大事小事均由丞相处理;六部九卿政务均向丞相禀报;天下事情如何处理,均由丞相独断。正因如此,极易形成奸相擅权,架空国主,或者巧言令色,欺蒙主上,最终导致国破家亡,遗恨千秋,这是其弊之一也。”

永乐皇帝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那第二个弊端呢?”

“第二个弊端的情况与奸相擅权恰恰相反。”杨溥回答道,“即使丞相贤良忠心,但朝政统归其身,皇帝无事可做,容易耽于玩乐,不理朝政,最终祸及江山,国祚不保,这等教训也是极为深刻,不可或忘。”

说到这里,杨溥顿了一下不说了。永乐皇帝没有说话,他在沉思着。殿上的解缙、黄淮等人都在望着杨溥,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杨溥望了望永乐皇帝,见他在认真听着,又继续说道:“朝政大权集于一人就容易出现问题,或是擅权弄事,或是耽于玩乐,都是祸国殃民的根源,这是丞相制度本身具有的痼疾,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洪武元年正月,太祖即位仿元朝制度设立左、右丞相,此时天下尚未平定,兵事不断,南征北战,东**西扫,均是太祖独断,李善长、汪广洋等人力不能及,所以设立丞相并无大碍。洪武六年,胡惟庸为相,丞相制度的弊端便暴露出来。胡惟庸利用太祖宠任,开始擅权弄奸。他生杀黜陟,有的时候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之事,他必先行取阅,对自己不利的奏章就藏匿不让太祖看到;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贿赂金帛、名马、玩好,不可胜数。后来竟发展到毒杀诚意伯刘基,勾结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阴谋叛乱,企图夺位篡国。太祖在采取坚决手段,粉碎胡惟庸谋反的同时,又对丞相制度的弊端深恶痛绝,是以在洪武十三年正月诛杀胡惟庸之后,立即宣布废除丞相制度,尽罢其官,政归六部。这样,整个朝政尽揽于太祖之手,有效地避免了皇权旁落。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太祖皇帝于洪武二十八年敕谕群臣:‘国家罢丞相,设府、部、院、寺以分理庶务,立法至为详善。以后嗣君,其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可见丞相制度弊端之大,为害之烈,太祖厌恶之深。”

大明朝开国之初的第一大案——胡惟庸案,永乐皇帝是亲自经历过的,感受最为深切。杨溥说到此事,更让他惊心动魄。丞相是不能设了,也是不准设了,但繁琐的政务究竟如何办好?他不禁向杨溥问道:“丞相不设,那政务该如何处置呢?”

问到如何处理政务,杨溥想了想,慎重地说道:“太祖皇帝罢丞相之后,也曾为如何处置朝政大费心思。先是在洪武十三年八月,设置春、夏、秋、冬四辅官,以儒士王本、杜佑等人为春、夏官。后来太祖皇帝可能觉得四辅官这种体制不行,又在洪武十五年七月罢除四辅官。过了几个月,也许太祖皇帝觉得没有辅佐之臣难以应对庶务,于是在洪武十五年的十一月,又借鉴宋代官制,设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诸大学士,以邵质、吴伯宗、宋讷、吴沉等为之,专侍太祖左右,以备顾问。又设文华殿大学士,征耆儒鲍恂、余诠、张长年等为之,以辅导太子。从以上太祖置罢四辅官、设立诸殿大学士的过程来看,可见太祖皇帝一直在探索如何完善官制,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行政体制,可惜直到太祖龙驭宾天,也未曾完善官制。”

“可惜太祖皇帝驾崩过早。”永乐皇帝也叹息道,“假使再过几年,太祖皇帝将官制完善,朕也不至于如此劳累了。依爱卿之见,这官制应该如何完善方好?”

说到如何完善官制,杨溥似乎成竹在胸。他望了望殿上诸位大臣说道:“陛下,在座的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对历代职官都有研究,臣不敢班门弄斧。”

见杨溥谦虚,解缙、黄淮、杨荣、杨士奇等人拱手笑道:“杨大人不必谦逊,我等洗耳恭听呢。”

永乐皇帝也笑道:“杨爱卿先说,大家再议议吧。”

“好,臣就抛砖引玉吧。”见皇上开了口,杨溥只好拱手说道,“纵观古今帝王治国之道,最善之法是广纳群言,最忌独断专行。做到广纳群言,就能兼听则明,有效防止独断专行。同时,设官置衙还要防止大权独揽,应有制衡衙署,正是出于此种考虑,所以历代官制大致可以分为决策衙署、行政衙署和监察衙署三大系统。决策衙署如汉时的尚书台、唐代的中书省,宋朝的中书内省、我朝开国初期的中书省等等;行政衙署如汉代的九卿衙门、唐宋以来的六部;监察衙署如秦汉时期的御史府、唐宋时的御史台,还有我朝太祖皇帝设立的都察院等等。这决策、行政、监察三大衙署表面上看来似乎体制比较完备了,但在决策之前,凭什么决策,决什么策,却没有一个专门衙署来处理此事,因此整个行政流程缺少一个环节,君王决策的时候往往感到疲惫不堪,是以太祖皇帝仿宋制设立了殿阁大学士以备顾问,意在补上这个环节。这个环节可以称之为议政。有了这个环节,那么先由专人议政,拿出处理方略,再上呈皇帝决策,决策之后交行政衙署施行,行政过程中由监察衙署监察,这样整个行政官制就完善了。照这种行政流程,皇帝只需在议政衙署提出的治国方略上审签,可行不可行便可立断,那样陛下既能乾纲独断,又不致劳累伤神了么?”

“原来如此!”经杨溥这么一剖析,永乐皇帝一个多月来困扰不已的问题迎刃而解,不禁心下大喜。可是他进而一想,又有了疑问,想了想向杨溥问道:“杨爱卿说要设立一个议政的衙署,朕想太祖皇帝设立的殿阁大学士,那不就是一个议政的衙署么?怎么太祖皇帝还是累得筋疲力尽呢?”

“太祖皇帝时的殿阁大学士衙署与臣刚才所说的议政衙署是两回事。”杨溥回答道,“太祖皇帝时的殿阁大学士,虽说有三四人,但不是一个衙署,只是一个官衔;只备皇帝顾问咨询,不议政不拿处置方略,所以大小政务仍由太祖皇帝亲自思虑,焉得不累?”

“这是个原因。”永乐皇帝点头道,“照你这么说,这议政的衙署该怎么建才好?”

“臣以为可在太祖皇帝所置殿阁大学士的基础上再加改进即可。”杨溥回答道,“这议政的成员主要是由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人来组成。陛下可选那些通达政体、忠贞不贰的人来担任。这些人可以是殿阁大学士,也可以不是殿阁大学士。人也不要多,三五人最多六七人即可。主要职责是掌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代拟批答,以平允庶政。至于陛下所颁之诏、诰、制、册文、谕、书、符、令、檄,皆由其起草进画,呈陛下签批后下之诸司施行,臣下所上之题、奏、表、讲章、书状、文册、揭帖、制对、露布、译文,皆由其审署申覆修改,平允乃行之。还有车驾出巡扈从、御经筵侍读侍讲、纂修实录史志、宗室请名请封,诸臣请谥等等事务均可由其先行审定再呈陛下,陛下不是就很轻松了么?至于这衙署设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臣一时未曾想好,请陛下圣断。”

杨溥将官制说完了,在座的解缙、黄淮、胡广、杨荣、金幼孜、杨士奇、胡滢等人惊叹不已。尤其是他提出的设立专门议政的衙署,前所未有,富有创意,令人佩服!那坐在一旁的胡俨更是喜之不胜,这个门生果然学识超群,自己推荐他解说官制,举荐得人了!

听罢杨溥这番话,永乐皇帝大喜不已。鸿猷,鸿猷!设立议政机构——不,不仅是议政,还要参预机务——这主意好!先让这议政衙署拿主意,然后由朕独断,可以集思广益,可以兼听则明,事情办了,又不失决策之权。这议政衙署是个集体,既有宰辅的功能,又无丞相一人独揽大权的弊病,这主意太好了!不过,这行政大权还得牢牢抓在朕的手里,不能让议政衙署执掌太重,否则他们几个人合伙欺蒙朕怎么办?在衙署设置上还要分权制衡,避免大权独揽。在外朝议政、行政的同时,朕的内廷还得有相应的衙门备案、监督,外朝的文武大臣怕靠不住,只有朕身边的这些内侍对朕最为忠心,朕还得靠他们来监督外朝的文武百官。至于哪些人来参与机务,那当然是那些学识渊博、讲究气节的翰林们了,这在座的八九人是翰林院最为有名的人才,他们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么?衙署建在哪儿?叫什么名字?他想了想有了主意。见大家都在望着自己,他问道:“杨爱卿刚才提出的完善官制,设立议政衙署的主张,大家以为如何?”

解缙首先表态了:“杨大人分析透彻,所提设立议政衙署确有必要,臣附议。”

黄淮接着说道:“杨大人所议极当,设立议政衙署,会议朝政,可以避免失之偏颇,可行。”

见皇上对杨溥的提议很感兴趣,胡广也接着说道:“设立议政衙署,议政—决策—行政—监察,朝廷施政流程清楚,各司其职,臣附议。”

杨荣、金幼孜、杨士奇、胡滢四人也一起说道:“臣等附议。”

最后只剩下胡俨一人没有表态了,待众人说完,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拱手说道:“陛下,杨大人刚才所议设议政衙署,前所未有,极为恰当,臣请陛下及早行之,以开一代新风!”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永乐皇帝主意定了。他望了望在座的九位大臣,正要作个决断,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但凡人都各有所长,用其所长,避其所短,才能人尽其才,不知在座的这些大臣各有哪些长处,朕何不试他一试?想到这里,他缓缓地把九位大臣巡视了一遍,说道:“朕刚刚即位,许多军国大事还来不及梳理。当前有哪些急需要办之事,请众位爱卿畅所欲言,说说各自的想法吧。”

“臣先说。”永乐皇帝话音一落,解缙便首先说话了,“子曰:‘天子者,与天地参,故德配天地,兼利万物,与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其在朝廷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居处有礼,进退有度,百官得其宜,万事得其序,安上治乱,莫善于礼,此之谓也。’又云:‘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今陛下初登大宝,亟宜尊孔崇儒,以《四书》、《五经》教化天下,使人近善远罪,则天下治矣。”

这解缙一开口便是“子曰”,显示出其学问渊博。永乐皇帝不禁想道,难怪太祖皇帝当年如此爱重解缙,命其归家读书,以期大用。这解缙才识果然卓异,看来可堪大用,且听他下面还有何主张。

解缙见不动声色,十分专注,便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然而,臣观当今天下流行者并非《四书》、《五经》,而是《说苑》、《韵府》等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也。《说苑》出于刘向,多战国纵横之论。《韵府》出自元之阴氏,抄辑秽芜,略无可采。是以当今天下急需一套尊崇儒宗、博采百家的典籍,以利教化。陛下若是以为至要,臣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请得执笔随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本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书,上接经史,岂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欤?”

见解缙主动提出要编一部宏大的文献,永乐皇帝心里一动,对解缙不禁大加赞赏。这人有头脑,知道教化的重要,修志编书那不正是太平天下的盛事么?何止如此,能编一部上自唐虞,下至当代,包罗古今经史文献的大典,那天下读书人不是全都归心了么?好主意!

“这编辑文献成书是其一。”见永乐皇帝面露笑容,解缙更是精神焕发,文采飞扬,气宇轩昂继续说道,“自汉代以来,儒家经典得以广为流传,至于宋代则更加发扬光大,可惜《诗经》、《书经》、《礼记》、《乐经》、《易经》、《春秋》遭秦焚书而亡,《六经》缺残,失了《乐经》。臣请陛下令人访求知乐之儒,大备百王之典,重新纂集《乐经》,补足《六经》之缺,以惠万世,此其二也。其三,大兴尊祀先贤之风。臣请尊祀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皋陶、伊尹、太公、周公、稷、契、夷、益、傅说、箕子于太学,令师生四时祭之。孔子则自天子达于庶人,通祀以为先师,而以颜、曾、子思、孟子配祀。自闵子以下,各祭于其乡。鲁之阙里,仍建叔梁纥庙,赠以王爵,以颜路、曾晳、孔鲤配祀。一洗历代之因仍,肇起天朝之文献,岂不盛哉!”

解缙一口气说完了,在座的众人不得不叹服他口若悬河的才华。永乐皇帝连连点头,这解缙才学超群,见识深远,议政衙署头一个就要选他!

“陛下,臣以为当今急务是肃清建文余党,安定天下。”黄淮接着发言了。他望着永乐皇帝拱手说道,“陛下虽然定鼎天下,但心怀怨恨、企图颠覆者大有人在,朝廷不可掉以轻心,宜命有司四方宣谕,敦促其自首投附。若有不肯服命继续顽抗者,令将校缉拿归案,决不姑息。不过,在肃清余党中,要宽严相济,不可一味嗜杀。凡是愿意自首归附重新做人者,一律宽宥不究;凡是胁从鼓噪随声附和者,一律不问。如此则可迅速归一人心安定天下,余事方可行也。”

黄淮这“肃清余党,安定天下”的主张正合永乐皇帝的心意,他连连点头,这黄淮性情明快果敢,达于治体,是一个治国的好手,议政衙署不能少了他。

挨着黄淮坐的是胡广。建文二年殿试时,他迎合建文皇帝的心思,着意攻击当时的燕王,朝廷中是人人尽知,永乐皇帝也肯定知道,而今燕王做了永乐皇帝,会不会忌恨于自己?胡广虽然随解缙加入了迎附队伍,但一直忐忑不安,时时小心,生怕出言不慎,前恨新错加在一起,永乐皇帝向他算总账。他知道,只能择永乐皇帝最关心、最喜欢听的话说,讨皇帝的喜欢,便万事大吉了。见黄淮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觉得建文皇帝变乱的官制恢复了,所废斥的官吏平反了,但还有他所封的爵位尚未处理,留有余患。比如他所封其弟允熥为吴王、允为衡王、允熙为徐王,到底还算不算数?臣以为陛下已登大宝,再沿用旧封,甚为不妥,宜改封为是。”

胡广这话,永乐皇帝爱听。除了肃清齐、黄余党外,他还要极力清除建文的一切影响,建文皇帝所封之王焉有不改封或者削除之理?这事提醒得好,看来胡广颇为忠心,又是上科的状元,议政衙署应该有他一个。

“臣以为文治重要,武备也必不可少。”接着是杨荣发言。见前面的几人都说得是文治,他脑子一转换了一个话题,“陛下靖难之役用了三年,所用兵将多是北方边镇卫所之兵,因而北方兵力空虚,加之数年征战,兵疲马乏人心厌战,边镇不固显矣。蒙古遗部、鞑靼鬼力赤、瓦剌马哈木等亡元部众,他们时刻窥伺我边地,大有乘隙掠我之势,是以陕西等地亟须派大将前往镇守,强兵固边,以备北寇。还有,那辽东也不可忽视。虽说此次陛下靖难兀良哈三部随征有功,但其部时降时叛,反复无常,朝廷不可不防。此外那江南大片也不可大意,蛮族时时作乱,不能不防。臣请陛下早作筹划,命将镇守,以强武务,此国家安定之根本保证也。”

听罢杨荣一番议论,永乐皇帝不禁大感惊奇,想不到这一介书生竟然如此熟悉军事韬略,俨然谋划在胸。此人知兵知边的特长正好为朕运筹帷幄,议政衙署不能没有他!

“说到靖难之役,臣也想到有件事急需要办。”杨溥接着发言道,“俗话说:‘一年不收饿得慌,三年不收全死光。’这几年山东、北平、河南频遭兵燹之灾,农桑凋敝,百姓困苦不堪,许多贫民流离失所,没有二三年的休养生息,恐怕难以恢复元气。即使未遭战争之苦的地方,民生也是艰难。今陛下初登大宝,天下百姓都在企盼皇恩浩**呢!臣以为朝廷对上述之地宜减免租税、徭役,对未被兵之地也应视情况分别予以宽恤,让百姓得以复苏。民安即富,民富国强,有个三年五载,四海富庶矣。”

听罢杨溥这番话,永乐皇帝更加惊异不已。这杨溥年纪轻轻,又一直在学宫读书,怎么连民生农桑也如此熟悉?可见此人平时关注百姓,知民知农是他的特长了。好,好,又多了一个方面的人才,议政也不能没有他!

“还有件事臣以为也在急办之中。”只听杨溥继续说道,“天下之大,南北气候不同,难免水旱频仍,天灾叠加,四方民生况状各地不同,需要及时了解情况,济困扶危;府、州、县有司百官,牧民也好坏不一,良莠不齐,需要督察臧否。这一切均需及时上达天听,而陛下高居庙堂,江湖之事如何能知?臣以为陛下可仿唐制,选派御史巡按天下郡邑,安抚城乡户口,纠察吏治得失,受理民间申诉。这样,御史代天巡狩,犹陛下亲临,则天下尽在陛下掌握之中矣。”

永乐皇帝登基以来时刻担心天下人心不服,百官阳奉阴违,正愁找不到法子解决此事,现在听杨溥这么一说,突然眼前一亮,心下暗喜这是个好办法!他想了想问道:“这办法可行,可是叫什么名称好?”

“这名称好定。”杨溥微微一笑道,“朝廷派官员分巡天下虽然始自唐代,但一直没有正式名称,唐开元间叫作劝农使,天宝间虽称巡按,但不是正式名称。我朝洪武十年太祖皇帝曾遣御史巡按州县,不是定制,也无名称。如今陛下如果认为此事确有必要,臣以为宜作为定制施行。至于名称,代天巡狩,按察得失,就叫巡按如何?”

“巡按?”永乐皇帝一听精神一振,他脑子迅速转了一下,立即说道,“巡狩、按察各取一字,切合事理,简明扼要,好,此职就叫巡按。派遣御史分巡,那就叫巡按御史,这办法好!”

杨溥说完了,挨着坐的是金幼孜,该他发言了。他拱手说道:“陛下,太祖皇帝洪武十五年复设科举,十七年始定科举之式,以为永制。科举之式者,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其省,曰乡试,中式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式者曰中式举人。中式举人,天子亲策于廷,曰廷试,亦曰殿试,分一、二、三甲以为名第之次。一甲只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同进士出身。太祖所定科举之式,每逢子、午、卯、酉年乡试,辰、戌、丑、未年会试。依此定式,自洪武十七年开科考举行乡试,十八年举行会试至今,已考六科,取士八百六十余名,为国选拔了大量人才。上届科举是洪武三十三年庚辰,今年是壬午年,依例应开乡试。明年是癸未年,应行会试。但而今适逢革除,事务繁杂,百废待兴,今年乡试、明年会试是否如期举行,臣以为事关国家选贤任能,请陛下速作决断,以利有司早作筹划。”

永乐皇帝办事果断,说话坚决,不容置疑,几句话便把科举之事安排得极为妥当,金幼孜不作声了。

下面轮到了杨士奇,他抬头望着永乐皇帝拱手说道:“陛下,适逢兴替,万事皆急,自不必言。但臣以为最急者莫过于职得其官、官得其事。陛下顺应天命,百官迎附者众,但朝廷最为重要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寺、大理寺九衙长官却近半数无人。那礼部、刑部、都察院三衙原官已诛,现三衙无官理事,工部严震直大人、通政使昌吉、大理寺卿彭与朋三人均患疾不出,这一下空了六个衙门。还有吏部尚书张、户部尚书王钝二人心有余悸,恐怕登衙理事也难尽其力。现如今只有兵部尚书茹瑺深受陛下洪恩,日思报效,兵部之事可以放心,其他各衙则不尽如人意。如此看来,臣以为陛下首要之务是擢拔贤才充实九衙之长官,使衙得其官,官得其职,职尽其事,事得尽善,朝廷运转就活了!”

永乐皇帝一听突然心头一震,立即倾身对杨士奇注目起来。这杨士奇在别人说话时目不斜视,一言不发,而一旦说话便一语中的,沉着稳重,不同凡响,特别是剖析当前九大衙门长官情况,扼要简明,十分精当,看来这人知人知官,可堪大用,议政衙署没有他不行!想到这里,永乐皇帝连连点头说道:“杨爱卿所言极是,当前最为关键的是用人,有了人,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臣想那太学是涵养人才的地方,朝廷务要重视。”接下来发言的是胡俨,他是在座大臣九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显得格外稳重。他思虑再三,缓缓地说道,“这太学自国初设立以来,选品官子弟及民间俊秀通文义者入学读书,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洪武十五年复开科举之后,士子多从科目出仕,入太学者日见渐少。而每科会试中式者少,落第者多,譬如上科洪武三十三年庚辰科,全国参试举人一千五百余名,仅取三甲进士一百一十人,不到十分之一,大量举人落榜,或许这落榜举人中就有不少经国济世之才。”

胡俨这话说出了科举考试存在的一试定终身,因而埋没人才的弊端,永乐皇帝深以为然。他问道:“胡爱卿此言切中时弊,但洪武三年太祖皇帝下诏,规定‘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这选拔人才的正途又不可偏废,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听罢胡俨的建议,永乐皇帝不禁对胡俨刮目相看。这先生对科举、太学颇有研究,听说他对天文、地理、律历、医卜无不究览,看来这议政衙署中也不能少了他,将来的科考和太学要靠他了。想罢,永乐皇帝点头道:“胡爱卿建议切合时情,从下科起,除正榜进士外,新增副榜取录若干名以授教职,再择优录取一些落第举人送入太学读书,三年后再参加会试,中式者赐进士,不中者授官赴任吧。”

一听皇上当场允准,胡俨连忙俯伏说道:“臣代学子们谢主隆恩!”

胡俨说完,在座的九位大臣最后就剩下胡滢没有说话了。待胡俨谢恩起来,他欠身拱手说道:“陛下,国计民生之事以上几位大人都说了,臣想到的还有二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乐皇帝眉毛一扬,手一挥说道:“讲!朕要你讲你就尽管讲!”

“是,陛下。”胡滢谢了一声,一边观察着皇上的颜色,一边缓缓地说道,“陛下三年靖难,从征将士、文臣多有贡献。今陛下定鼎天下,宜适时论功封赏,以慰臣民之心,以励将士之气。臣意不知妥否,仅备陛下咨询。”

这个年轻人乖巧!听罢胡滢说的第一件事,永乐皇帝立即对胡滢有了好感。这靖难之役大功告成,朕当然要论功行赏,这年轻人性善承迎,不失时机,建议大封功臣,正合朕意,且看他第二件事是什么。想到这里,他又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关于朱允炆的传闻。”胡滢故意不明说是什么事情,却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说是传闻。见永乐皇帝不动声色,并无生气的迹象,他便壮着胆子说道,“近闻朝野流传,说朱允炆并未自焚宫中,而是带领二十多个心腹潜逃他乡了。陛下刚刚命人葬了朱允炆,马上出现了这种谣传,似有必要澄清事实,以正视听,不然恐有人借机生事,摇动天下,朝廷不可大意。”

在座的九位大臣都说完了,个个都展现出了各自的才能,永乐皇帝喜之不胜。他想这些人都很优秀,现在人人都可进入议政班子,将来个个都可成为朝廷重臣,真是人才难得!可是,那议政班子用几人方好?人少了不够用,人多了意见相左反而有害。对,以五至七人为宜。现在在座的有九人,即使用七人也还多二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永乐皇帝一眼瞥见了解缙,他立刻想起了当年太祖皇帝放置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他不用,命他回乡读书十年,留给子孙大用的故事。朕为什么不学太祖皇帝高瞻远瞩,将可用大材留给儿孙呢?对,朝廷栋梁朕不可一人用尽,给儿孙留下一二辅弼之臣,那是深谋远虑的佳话,朕何乐而不为?

想罢,永乐皇帝漫不经心地向九位大臣问道:“诸位爱卿,请你们将年庚说来听听好么?”

一听皇上要他们序齿,大家感到莫名其妙,但又不得不说。沉默片刻,只听年长的胡俨说道:“臣前元至正二十年生,今年虚岁四十三岁。”

杨士奇接着说道:“臣胜朝至正二十五年生,今年三十八岁。”

接着,众人一一报出了自己的岁数,顺序是黄淮三十七岁,金幼孜三十六岁,解缙三十五岁,胡广三十三岁,杨荣三十二岁,杨溥三十一岁,胡滢年纪最小,今年二十七岁。

听罢九位大臣的年岁,永乐皇帝再细细一想,这九人中,胡广、杨荣、金幼孜、杨溥、胡滢五人都是建文二年同科进士,不能把这五人都擢入议政衙署,他笑了笑道:“好,大家回去候旨吧!”

众人谢了一声正要散去,忽见纪纲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双膝一跪说道:“启奏陛下,吏部尚书张死了!”

众人一听,都怔住了。

“张死了?”永乐皇帝也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臣前会儿赶到吏部去看了一下,张尚书在吏部后堂自尽而死。”纪纲回道,“听吏部的人说,自从前几天陛下向他询问朱允炆改官制的事后,张尚书一直心神不宁。今日早朝散后,张尚书回衙安排了事务便回了后堂,没想到一会儿便自缢身亡了。还有,他的夫人及儿子也一起投池死了。”

说罢,他回身对马云道:“你去传旨,命吏部以尚书之礼厚葬张吧!”

“是,陛下!”马云答应一声,同纪纲出去了。解缙等人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走出了奉天门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