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贰姬念恩生情愫 鲁班墨翟论攻守

各国都城中设有招待国宾使者的馆舍,在馆舍的后堂上,吴起见到了楚悼王送给他的“薄礼”。那“薄礼”是二十名艳丽的楚国美女,对于楚悼王会送给他美女,吴起本来并不感到惊讶,他本有好色之名,楚悼王若欲对他大用,自会投他所好。可是,吴起见到了众美女后,仍大感惊讶。因为在楚国的那二十名美女中,他见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曾经冒犯了魏国国君的贰姬。

他在大梁城见到的贰姬是歌女装扮,此刻见到的贰姬,却是世族小姐的装扮。吴起似乎明白了,楚王为何不当面向他赐以“薄礼”。歌舞乐女是官府的女奴,自然可以当作“礼物”赐予吴起。但若将楚国世族家的小姐也当作了“礼物”赐予吴起,则楚国大臣们心里未免会不舒服。不过吴起仍然不明白——贰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种装扮呢?依照常例,贰姬的父亲已被楚王依照谋反之罪处死,就算遇到大赦,也不会赦免贰姬这样的罪臣之女。

“贱妾见过上卿。”贰姬向吴起盈盈一拜,其余的十九位美女则是跪下行以大礼。

“楚王恢复了你家族的荣誉?”吴起盯着贰姬问道。

“是。大王将贱妾的族兄过继给了父亲,以承袭父亲的爵位。”贰姬答道。

“楚王是不是得到我投奔他的消息之后,才恢复了你家族的荣誉?”吴起又问。

他在大梁城中曾对贰姬说过,待他大破楚军之后,就将贰姬送回楚国。后来他果然在榆关大破楚军,也守诺派人将贰姬送回了楚国。听到吴起的问话,贰姬并未回答,而是摆了摆手,让那十九位美女退到了堂下。华丽的大堂上,明亮的烛光下,只站着吴起和贰姬。这种情景,和吴起在大梁城见到贰姬的情景甚为相似,使吴起一时有恍然若梦的感觉。

“是的,大王知道你投奔楚国后,立即将我召到内宫,当面向我赔罪,说他错听了奸臣之言,错杀了我父亲。第二天,大王就恢复了我们家族的荣誉。”贰姬这才答道。

吴起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如果我未投奔楚国,楚王会恢复你家族的荣誉吗?”

“不会。”贰姬坦然答道,“我被你送回楚国后,大王立刻召见了我,问了你的许多事情,可就是不提我父亲被冤杀的事情。我仍然只是官府中的一个歌女,让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但是你投奔到楚国后变了,你又一次救了我。上一次你救了我,我不感谢你。这一次你救了我,我……我诚心地感谢你。”贰姬哽咽着说道,双眼潮红,跪下来对吴起行以大礼。

吴起挥了一下手,神情冷漠地说:“你起来吧,无论上一次和这一次,都不是我有心要救你。尤其是这一次,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你,你根本不用感谢我。”

贰姬站起了身,凝望着吴起道:“我之所以能够屈辱地活到现在,就是盼望着有一天能恢复家族的荣誉。可是,仅仅依靠我自己,永远也不会等到这一天。”

“你太缺少耐心了,许多时候,只要等待那么一刻,你就会得到你希望得到的一切。”

“可是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只想死。”

“幸亏你没有死。不然,今天的一切你就看不到了。”

“那是因为有了你。没有你,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今天的一切。”

“错了。不是因为我,是上天。你真正应该感谢的,不是我,是上天。”

“是上天?”

“对,是上天。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上天手里。是上天让我遇到了你,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一切。”

“不。”贰姬摇了摇头,“我不感谢上天,我只感谢你。我要永远留在你身边,陪伴着你。”不,你不能留在我身边,我也不想让你陪伴着我,吴起在心中说道。这一句,他也只能在心中说着。贰姬是楚王送给他的礼物,不能加以拒绝。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贰姬用一种很亲密的语气说着,她的身份决非那些寻常的歌舞乐女可比。尽管她从前也是一位歌女,但她现在的身份,却是楚国世家大族的女儿。实际上,楚悼王是赐她成了吴起后堂的女主人。

“我在想,我在想……唉……”吴起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在想……想留在魏国中的家眷吗?”贰姬说着,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啊,她怎么会这样……吴起心中陡地一阵刺痛,想起了昭雄曾说过的半句话——为何国君要将你的家眷……当时,他就已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真切地想明白。当时他要拼出全力,去对付楚国满朝大臣的嫉妒敌视之意。现在他有时间去想了,他从来就敢于面对一切,这也是他最令对手们感到畏惧的地方。

“不用去想了,我没有家眷。”吴起以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异的平静语气说着。

“啊,你……你早知道了。”贰姬垂着头说着,她不敢面对吴起的面容。

吴起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悲痛之意。他的心肠,真是如铁石做成的吗?贰姬困惑地想着。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决定逃出魏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吴起说道。

“那……那你为什么会逃出魏国呢?”

“因为魏国的国君疑心我要谋反。”

“不,你绝不会是一个谋反的人。你如果是一个会谋反的人,就……就不会……不会一心要使魏国灭了楚国。”

“那么,你的父亲会是一个谋反的人吗?”

“这……”贰姬无法回答。他的父亲绝不是一个谋反的人,但是被国君以谋反罪处死。

“你真不该跟在我身边。我身边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让我杀了,就是让别人杀了。你或许应该回到贰城去,回到你的家族中去。”吴起低沉地说着。

“难道……”贰姬惊疑地问,“难道传言是真的,上卿杀了……杀了自己的夫人。”

“是的,我把田氏送给我的夫人杀了!”吴起脸色如铁,将“田氏”二字说得很重。

田氏为齐国事实上的国君,楚王也是国君。田氏送了一位夫人给吴起,楚王也送了一位贰姬给吴起。吴起不愿再一次感受到心中的刺痛,这对他全力投入“大业”并没有利处。他想以这句话“吓走”贰姬,这样,他就能在不得罪楚王的情况下甩掉一个不必要背上的负担。

“你的夫人一定是……是背叛了你。”贰姬脸色苍白地说着。

“是我背叛了夫人。我本来应该尽忠田氏,但是我却决心统率鲁军,杀向田氏。”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

“因为田氏只想让我充作一条咬人的狗,永远都是一条狗。可我不想成为田氏的一条狗,我想做的事,是灭国夺地的大事,我想让数百年争战不休的天下归于一统。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成这等大事,只有我能做到。你明白吗?只有我能做到!这是上天给予我的使命,是上天注定要让我来做成这等大事!我绝不会放弃这个使命,也绝不会逆天而行。为了做成大事,纵然付出任何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这么说,并不是你喜欢楚国,才会投奔到楚国来,而是楚国能帮你完成大业?”

“是的。能帮我做成大事的,除了魏国外,只有楚、齐、秦、韩、赵五国。燕国太偏远,我难以投奔。楚、齐、秦、韩、赵五国中,韩、赵为三晋之中的诸侯,与魏国连得太紧,难以为我所用。秦国有权臣执政,我难建大功。齐国与我有私仇,又难以容我。所以,并非是我愿意投奔楚国,而是我只能投奔楚国。”吴起回答道。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贰姬说出这样的话来。贰姬只是楚王赐给他的一个人,他不应该对贰姬说出这等话来,今日他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了。

“难道,楚国没有任何值得你喜欢的……喜欢的事情吗?”贰姬又问道。她本想说——难道,楚国没有任何值得你喜欢的人吗?但她却没有说出。

“当然,楚国有着许多我喜欢的事物。比如,楚国国土最大,楚国的国力最为雄厚,楚国的士卒之多,戈矛之锋利,天下无双。这些,对我欲做成大事极为有利。”吴起答道。

不,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贰姬差点呼喊出来。她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记得你在送我回楚国之前,曾对我说过——你还会见到我的。你记得这句话吗?”

是的,我那会说过这句话。我是想以魏国相国的身份,率领大军进入郢都后再见到你。可是现在,我却是以“逃臣”的身份见到了你,这算怎么回事呢?吴起不愿再想下去,道:“我还有事,今晚就不到后堂来了。”说罢,转身向前堂走去。

贰姬怔怔地站立在堂中,看着吴起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觉泪流满面。

在馆舍的前堂上,吴起见到东郭狼、赵阳生二人。二人神情哀伤,眼圈赤红,似是痛哭过一场。

“是在下无能,害了二位,害了……害了……”吴起哽咽着,说不下去,弯腰向二人行了一礼。他从东郭狼、赵阳生的神情上知道——二人已经证实魏国发生了什么事情。东郭狼、赵阳生二人连忙跪倒下来,向吴起还以大礼。

“这……这怎么能怪大人呢?当初若无大人当机立断,只怕小人自身亦是难保。魏君太……太毒辣了,竟然做得这么绝,把我等的家眷全部害了。还……还……”赵阳生说着,说不下去了。

“刚才小人听馆舍的长吏说,魏君不仅是害小人们的家眷,害了大人所有门客的家眷,还滥杀无辜,把许多不相干的人也杀了。”东郭狼虽然亦是悲痛,说话时却已显得十分镇定。他从楚王对吴起的隆重礼遇上看出——吴起在楚国必定会大有作为,他也就仍会大有所得,将从楚国这儿补回在魏国所失的一切,甚至更多。

“魏君他错了。如果他不做得这么绝,将来我或许不会将魏国定为第一个受到楚国攻击的中原诸侯。可是现在,我第一天执掌了楚国大权,第二天就会攻击魏国。”吴起双手握拳,恨恨地说着。

“看今日楚王的意思,他是要拜大人为令尹了。”东郭狼探寻地问着。

“不错,楚王胸怀大志,对朝中众臣甚是不满,急欲用我执政。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答应楚王。楚国向来被中原视为蛮夷,对中原人极为不敬。让一个中原逃臣来当楚国的令尹,许多楚人定是难以接受。故为今之计,我们先须退让一步。”吴起道。

“退让?”赵阳生听着,大感意外,“怎么退让?”他和东郭狼一样,渴望着在楚国这里补回失去的一切。

“就像在魏国一样,先做一个‘西河太守’,立下战功,再入朝执政。”吴起答道。

“这……这恐怕太担风险了。”赵阳生想起了在魏国时“功败垂成”的恶例,浑身不寒而栗。

“楚国和魏国不一样。在魏国,昏君奸臣,同是我们的对头。而在楚国,国君却需要我们来对付奸臣。在楚国,我们不会遇到魏国那样的风险。”吴起说道。不过,我们倒会遇到另一种风险,吴起在心里说道。

“既然楚王需要我们,我们……我们又何必后退一步呢?”赵阳生问。

“尹仲曾讲解过老子的一句话,叫作‘哀兵必胜’,我们退后一步,会赢得楚国许多明智大臣的拥护。如果我们不退,则必会和楚国权臣大起冲突。”吴起道。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还未进入楚国,就遭到了楚国权臣的刺杀吗?这句话到了口边,又被吴起强压下去了。他看出,经过了一番惨重的打击,东郭狼和赵阳生的斗志已大为衰落。他在此时此刻,绝不能把强盗即是刺客的真相告知二人。

“大人所言,确为至理。”东郭狼点头说道。他想起了朝堂上昭雄、屈宜臼等人对吴起或无礼或刁难的情景。他们初至楚国,若立即和权臣们发生冲突,只怕难占上风。

赵阳生见东郭狼也赞成吴起“暂退一步”,心里虽不以为然,却并未说什么。

次日,楚悼王在内殿单独召见吴起,开口便道:“寡人自即位以来,就欲效法先祖,一飞冲天。然楚国积弊甚多,许多大臣贪恋权位,又不做实事,使寡人空有满腹壮志,却难以实现。寡人欲革除旧弊,又千头万绪,无从下手。今寡人得到上卿,实为久旱逢甘霖矣。寡人愿将楚国令尹之位托于上卿,不知上卿意下如何?”

吴起拜倒在地,行以大礼道:“大王如此信任微臣,实乃天高地厚之恩。微臣虽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然微臣本非楚人,欲执楚国之政,为大王解忧除难,须威信俱全才行。如今微臣在楚国并无威信,突然接受令尹大位,恐怕难以使人心服。”

楚悼王笑道:“上卿曾大败我楚国之军,威名在我楚国可谓人人皆知之。至于‘信’字,寡人深知上卿对此极为看重。贰姬不过是一个歌女,而上卿却能对她信守诺言,何况军国大事呢?这令尹之位,上卿就不要推辞了。”

“微臣身为魏将,曾对楚军多有冒犯,使楚国父老对微臣甚为怨恨。微臣愿先为楚国城邑之守,替楚国立下战功,消除楚国父老之怨,才敢接受大王厚恩。”吴起说完,再次行以大礼。

“这……”楚悼王大感意外,想了想终于点头答道,“上卿欲先立功,寡人倒也不好拦阻,就依了你吧。”

出乎楚国众大臣的意料,也出乎列国的意料,楚悼王并未拜吴起为楚国令尹,而是让吴起以上卿之衔充任宛郡太守。

吴起投奔楚国,给列国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各强大的诸侯为此纷纷改变国策,将楚国当作了最危险的敌人。虽然吴起只被楚悼王拜为宛郡太守,没有全面执掌楚国大权,各国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宛郡是楚国最重要的边防城邑,为其北攻中原的必经之地。楚国以知兵名闻天下的吴起驻守宛郡,其北攻中原之意,不言自明。魏武侯认为吴起充任楚国的宛郡太守,是欲借楚国之兵报仇,惊骇之下,将国中精兵大量调至大梁城防守,同时又拜公叔痤为相国,辅佐国君掌控军机大事。

秦国左庶长嬴菌见吴起投奔楚国,乘机尽起国中精兵,向西河之地发动了猛攻。魏武侯以公叔痤为帅,起兵十万,在武下与秦军展开决战。结果魏军大败,军卒伤亡多达六万以上,而秦军虽胜,亦是伤亡惨重,与敌相当,以致无法扩大战果,乘胜夺回至关重要的西河之地。

看到魏军失败,齐国的田和乘机派出使者,要求与魏国摒弃前嫌,重新盟好。因为吴起投奔楚国,已使得田和的“联楚伐魏”之策无法实现。魏国败于秦兵之后,正恐楚国会借机北攻,对于田氏提出的重新盟好求之不得,当即答应。

周安王十五年(公元前387年),魏武侯、田和、卫君、赵太子章,还有韩国太子,齐集烛泽会盟,誓言当亲如兄弟,共抗楚国。赵、韩两国君臣对吴起投奔楚国深感忧惧,其国君本欲亲赴会盟之地,却不料都染上时症,一时无法医好,只得派太子代行盟誓之礼。对于赵、韩两国,田和一样是“尽弃前嫌”,以礼相待,主动表示“友好”之意。

魏武侯对田和的善意大为感激,遂和赵、韩两国联名上书,请周天子正式封田和为侯。控制着周室朝政的西周公自然不敢拒绝“三晋”的请求,于是,由周天子亲下诏命,正式允许田和为齐国国君,封为侯爵,使田和多年的梦想成为现实。田和大喜,拿出万斤黄金、玉璧百双,重谢“三晋”,然后将齐国名义上的国君齐康公放逐在荒凉的海岛上,并把他身边所有的女子杀死,以断绝姜氏的后嗣。

对于齐国和“三晋”的会盟,楚悼王极是恼怒,亲派使者询问吴起——可否攻击齐国和“三晋”。

吴起给楚悼王写了一封回书,道:“‘三晋’和齐国勾结,并不足畏,大王不必过于担心。只要微臣镇守宛郡,‘三晋’和齐国之军绝不敢妄自南下。大王应趁此良机,南伐扬越蛮夷,建立功业,以威慑朝臣,使革除旧弊的行动能顺利实行。”楚悼王依言而行,立即征集二十万大军,南伐扬越。

现在有吴起把守楚国北方的大门,楚悼王自可放心地南下扫**扬越。扬越之族虽众,却分散成数十部落,无法集中强大的军力与楚国对抗,被楚悼王统领的大军杀得大败,纷纷逃进了深山野林。吴起听了捷报,又给楚悼王上书一封,建议楚悼王选择扬越平坦要冲之处广筑城池,发罪徒贱民据城防守。如此,既可永绝扬越之患,又可扩充楚国土地。楚悼王对吴起所提的建议完全接纳,一一实行。

楚悼王一战讨灭扬越,筑城数十,扩地千余里,在国中威信大增。朝臣们见了他,比往日恭敬了许多,绝不敢似往日那样,当着他的面常常大声争吵不休。楚悼王很是得意,再次遣使询问吴起——可否攻击齐国和“三晋”?

吴起回答道,欲攻齐国和“三晋”,须先西联秦国,使秦国袭扰“三晋”侧背,然后大王方可北伐中原。楚悼王听了,立即派上大夫景寿为使者,携带厚礼,前往秦国商议会盟之事。

景寿来到秦国,受到了秦国执政大臣嬴菌的热情接待,但正当景寿欲详谈两国结盟之事时,秦国国君忽得急症去世,秦国上下顿时乱成一团,谁也无心来理会景寿。景寿发觉秦国太子与嬴菌不和,互相仇恨,双方在朝中的势力不相上下,眼看就要爆发一场残酷的内斗。景寿不敢在秦国待下去,也不告辞,连夜奔回楚国,向楚悼王禀告了秦国的混乱情形。

见到“联秦”之策无法实行,楚悼王本来非常懊恼,却又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顿时转恼为喜,高兴得连夜派使者急赴宛郡,宣召吴起入都,商议大事。

原来,“三晋”也和秦国一样发生了内乱。赵国国君、韩国国君病重不治,相继去世。赵国太子赵章即位,是为赵敬侯。韩国太子几乎在同时即位,是为韩文侯。赵敬侯年轻时出使魏国,曾在行猎时和当时身为太子的魏武侯为争夺猎物起过冲突,双方俱是怀恨在心。赵国的公子朝久怀谋夺君位之心,乘机和魏武侯结好,私下里来往极为密切。赵敬侯对公子朝的举动恼恨至极,即位的当天,就发兵捉拿公子朝,却又走漏了风声,让公子朝逃到了魏国。赵敬侯派使者要求魏武侯交出公子朝,魏武侯偏偏不交,致使魏、赵两国几乎到了公开决裂的地步。而韩文侯素来对相国韩山坚不满,欲废其相位。不料韩山坚背后有魏武侯的支持,韩文侯对他竟是奈何不得。这使得韩文侯心里很不是滋味,对魏武侯有了强烈的不满之意。“三晋”自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和”。

敌国“不和”,正是攻击它的大好时机。何况与“三晋”结盟的齐国,也是内乱不断。齐国的田和已正式即位为君,改姜氏齐国为田氏齐国,称为太公。然而齐国毕竟被姜氏治理了数百年,宗族极盛,虽然田和曾诛杀了许多姜氏宗族,也未能杀尽。此时田氏公然代替姜氏,不能不激起姜氏的激烈反抗。田和对于姜氏的反抗,自然是严厉镇压,毫不手软。齐国上下因此陷在腥风血雨之中,一时无法安宁。吴起亦认为此时正是攻击敌国的大好时机,星夜自宛郡驰至郢都。

楚悼王将吴起召进内殿,问:“寡人可立即征集大军四十万,欲北攻魏国,可否?”

吴起摇了摇头,道:“不可。”

楚悼王一愣,又问:“为何不可?”

吴起答道:“‘三晋’内斗欲起,我楚国此时兵伐魏国,是止其内斗,促其‘和好’也。此举于我楚国甚是不利。”

“然则寡人该当如何?”

“莫若伐宋?”

“伐宋?”

“对。伐宋!灭其国,据其地,东可威胁齐国,西可截断魏国后路,与我楚国极是有利。”

“灭宋好处甚多,寡人亦知。只是宋国城池坚固,极难攻克,使我楚国屡次无功而返。”

“这个大王不必忧虑,微臣寻得一位奇才,可破宋国城池之固。”吴起说道。

“此奇才是谁?”楚悼王大感兴趣地问。

“此人姓公输,名班,因是鲁国人,故又称为鲁班。”吴起答道。

“啊!原来是鲁班,寡人早知其大名矣,不知上卿是否将此人带至郢都?”楚悼王急切地问。

鲁班为天下知名的工匠,精通木石器械之术,又极其聪慧,发明了许多工具。他名声之大,使鲁国国君也不敢小视,特赐其“大匠”的名号,并让其享受上大夫的礼遇。一个卑贱的功匠,竟然受到了上大夫的礼遇,使许多人妒忌欲狂,编造了许多关于鲁班的谣言。其中一个最奇怪的谣言,是说鲁班不尽孝道,欲以木人代他伺候其母,结果“丢弃”了母亲。

鲁国是天下知名的“礼仪之邦”,最重孝道,此类谣言,自是对鲁班的名誉损害极大。但更令人奇怪的是,此类谣言流传越多,鲁班的名声反倒越大,以致被列国尊为“神工”。列国国君曾暗派使者,欲将鲁班“请进”其朝廷之中,大加任用,却都以失败告终。这些国君当中,也包括楚悼王这样的大国之君。

“微臣已将鲁班带到馆舍中,随时可以听宣入宫,拜见大王。”吴起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楚悼王急切的询问,微微露出了得意之色。他一到宛郡,即定下了攻宋之策,并派赵阳生为使者,求见鲁君,告知楚将攻宋,然后借宋国之道,讨伐齐国。

鲁国一直受到齐国的强大威胁,与宋国也是面和心不和,对楚国的伐宋之举大加赞赏。但当赵阳生请求鲁君出兵、夹攻宋国时,鲁君却又犹疑不决,面现难色。赵阳生退而求其次,请鲁君将“神工”鲁班“借给”楚国一年,以破宋国坚城。鲁君不好意思再犹疑下去了,只得答应了赵阳生的请求。

听说鲁班已来到了郢都的馆舍中,楚悼王大喜,立即传命召见。鲁班年约六旬,须发却是乌黑如漆,看上去毫无衰老之态。他的身后跟着十余人,推着一辆样子极为古怪的“奇车”。

楚悼王十分谦恭,以最“尊敬”的礼仪在宫门外迎接鲁班。鲁班虽是一个工匠,倒也熟知礼仪,当即跪倒在地,浑身做出颤抖的样子,以表示他“受宠若惊”,不敢担当楚王给予的“大礼”。

楚悼王亲手扶起鲁班,赐其在客位上坐下,一番寒暄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寡人欲攻宋国,无奈宋国城池坚固,难见功效。大夫号为‘神工’,可否为寡人解除烦忧。”

鲁班笑道:“外臣已备下一种新奇器械,可解大王之忧。”说着,向殿外的那辆“奇车”一指。

楚悼王定睛看过去,见那“奇车”与寻常之车大不相同,极高几近三丈,如同一间四方的大屋。车轮共有三对,比寻常之车多出了两对。车顶斜着立有两梯,中施转轴相连。在车壁上还开有小窗口,整个车厢外壁又蒙有生牛皮。

“此乃‘云梯车’也。车顶为活板,随时都能开启。车厢内还有一梯,可从车底直升至车顶。此车不用牛马拖拉,临战之时,用十数军卒藏身其内,推车前行,抵敌城下。卒藏车中,不易为敌所伤,可保战力不损。若敌城墙只及三丈,则士卒可从车底爬梯升于车顶,一跃即至敌方城墙之上。若敌城墙过高,可将车顶之梯竖起,沿梯而攻。车有三丈,梯亦有三丈,如此,六丈之城也能攻进其中矣。且梯备有二,一梯坏,另一梯则继而起之,使敌防不胜防。”鲁班向楚悼王解释道。

“妙!妙!妙啊!”楚悼王看着那“云梯车”不由得欣喜地大叫起来。

一般的城墙,不过三丈来高,最高者也只五丈。宋国城池素称坚固高大,也无超过五丈者,而云梯车却能攻击六丈高的城墙,可谓攻城武器中威力最大者。且士卒攻城,往往背负着竹木所制的云梯,在敌方如雨的箭矢礌石下向前冲锋,往往不等冲到城边,就已伤亡过半,根本无法攻上敌方的城墙。云梯车却能以车壁掩护士卒,令敌军无法伤害。楚国有此利器,何惧宋国的坚城!大喜之下的楚悼王当即赏给鲁班百斤黄金,让鲁班为楚国大造攻城利器——云梯车。

鲁班高兴地回到馆舍中,还未坐下,就听门卒来报——有人自称墨翟,自宋国来,欲见大夫。

“什么,是墨子?啊,快请,快请!”鲁班先是一愣,随即连声说道。

在天下工匠出身的人当中,最著名的就是他鲁班和宋国的墨翟。鲁班曾经借着墨翟到鲁国“讲学传道”的机会,和墨翟见过一面,并暗中和墨翟较量了一番“工匠”的技艺。较量的结果,使鲁班对墨翟大为钦佩,也大为妒忌。

鲁班发觉,墨翟在“工匠技艺”上毫不逊色,凡是他能做到的,墨翟必能做到。可是墨翟能做到的,他鲁班却不能做到。墨翟有着满腹学问,被人尊称为“子”,弟子遍天下,是列国公认的“大贤之人”。而他鲁班虽亦被人尊称为“大夫”,其实只是一个工匠。尽管他不是一个寻常工匠,而是人人惊异的“神工”,但工匠终究只是工匠,谁也不会因此称他为“鲁子”,更不会说他是一个“贤者”。

由于自惭形秽,鲁班就很少和墨翟见面了。鲁班想不明白,墨翟怎么会在此时此刻,要急急从宋国赶来和他相见。宋、鲁国界相连,俱为小邦,墨翟若有心和鲁班相见,在鲁国会更为方便。

鲁班满怀疑虑,将墨翟迎至堂上,分宾主坐下。但见墨翟年在六旬上下,和鲁班相当,只是身子瘦弱,须发如霜似雪,且又风尘满面,显得异常疲惫。

“夫子一路上定是受了许多苦楚。”鲁班略带幸灾乐祸之意地说。他知道,墨翟以“节用”之道自我约束,出门不论多远,也必是步行,从不乘车。宋国离郢都有千里之遥,墨翟这么一路上走来,其中“苦楚”,可想而知。

“幸好在下带着几个力大的弟子,一路上轮换背着我,虽是连行了十日,也不甚苦。”墨翟笑道。

什么,这老家伙仅靠着步行,十日就来到了郢都吗?鲁班心中大为吃惊。不过,他也做过几年大夫了,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在外表上,倒没有露出什么惊讶之意。

“夫子这么急着到楚国来,有何事指教在下?”鲁班拱手问道。

墨翟神情肃然道:“在下于赵国传道时,受一匹夫羞辱,愿借大夫之手杀之。”

“什么,你,你是让我杀人么?”鲁班大吃一惊,疑心是他听错了。墨翟的弟子中勇士如云,别说是一个“匹夫”,就算是一个大夫,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啊。何况,墨翟就算真要杀人,也自有弟子效劳,哪里用得上他鲁班这个老头子呢?

“对!在下正是想请大夫杀人。”墨翟仍是神情肃然,毫无相戏之意。

“夫子言重了。在下只是一个工匠,只知器械之事,不知杀人。”鲁班说着,怒形于色。

墨翟微微一笑,又道:“如果大夫愿替在下报仇杀人,在下愿奉送十斤黄金。”

鲁班更怒,大声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工匠,也知‘仁义’二字。你想用十斤黄金,就收买我去杀人,那是看错了人。”

墨翟听了,对着鲁班连拜了两拜,道:“既然大夫知道‘仁义’二字,却为何要帮楚国制造云梯车进攻宋国呢?楚国强而宋国弱,以强凌弱,可称为‘仁’吗?宋国无罪,楚攻之无名。出师无名,可称为‘义’吗?大夫心知‘仁义’,所行之事,却毫无‘仁义’可言。大夫不愿为在下杀一匹夫,却愿为楚王制造云梯车,残杀宋国无数百姓,此为何故?”

楚国攻宋,于我鲁国大为有利,我身为鲁人,所行之事,与鲁有利,便是“仁义”。鲁班在心里说着,也只能在心里说着。他深知,若论言辞之利,他十个鲁班,也不及一个墨翟。

“大夫为何不语?”墨翟问道。

“夫子所言,大有道理。在下除了钦佩之外,还有什么话可讲呢?”鲁班苦笑了一下,说道。

墨翟高兴起来,又拱手对鲁班行了一礼道:“如此,大夫可以不必为楚国制造云梯车了。”

鲁班摇了摇头:“为人须严守承诺,在下已答应了为楚王制造云梯车,又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既是如此,大夫可否将在下引见给楚王?在下自会劝止楚王?在下自会劝止楚王攻宋。”墨翟说道。

“这个……可以。”鲁班犹疑了一下答道。

次日,在楚宫的内殿上,墨翟由鲁班引导着,见到了楚悼王和吴起。吴起和墨翟行过礼后,就一反常态,很少说话,坐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墨翟。

墨翟并未对吴起多看一眼,只是面对着楚悼王侃侃而谈:“外臣有一事,想求教于大王。”

“夫子请讲。”楚悼王很恭敬地对墨翟行了一礼,说道。

“今有一人,舍其华车不要,却去偷盗邻家的旧车;舍其锦绣之服不穿,却去偷盗邻家的短褐破衣;舍其鱼肉不食,却去偷盗邻家的米糠野菜。此为何故?”墨翟问。

楚悼王笑了:“世上真有这么愚蠢的人么?如果真有此人,那么这人一定是有了‘偷盗之疾’了。”

墨翟也笑了,道:“楚国之地,广有五千里;宋国之地,不会超过五百里,两相比较,犹如华车和旧车一般;楚有云梦大浑,犀牛麋鹿遍地,江汉二水中鱼虾龟鳖更是数不胜数。宋国地狭,顶多在田边有几只野兔罢了。两相比较,如同鱼肉和野菜一般;楚国山林密布,到处是高十余丈的松柏樟梓等木,而宋国连一棵合抱粗的树木也见不到,两相比较,就像是锦绣之服和短褐破衣一般。大王乃至圣至明之贤君,奈何却似那身患‘偷盗之疾’的愚蠢之徒一样,竟欲攻伐宋国,行此得不偿失之事呢?”

什么,你这匹夫,竟敢指寡人为“偷盗”吗?楚悼王心中大怒,欲令武士们立刻把墨翟推到殿台下面,将其碎尸万段。可是,楚悼王到底把心中怒气压了下去,并未当场发作。毕竟,他是自诩为圣明的贤君,就不能杀死天下公认的大贤。

“夫子所言,甚是有理。不过寡人已经让鲁班做好了云梯车,必然能够攻下宋国。”楚悼王冷冷说道。

“大夫,你认为仅凭云梯车,就可以攻下宋国吗?”墨翟转头问着鲁班。

“天下的攻城利器中,没有超过云梯车的。有了云梯车,一定可以攻下宋国。”鲁班傲然道。

“天下之事,一物降一物。有矛必有盾,有羽箭,就有犀甲。有了云梯车,难道就没有制服它的器械吗?”墨翟说着,对着鲁班伸出双手,连连比划,做出了许多奇怪的动作。

楚悼王和吴起看着墨翟的动作,都是莫名其妙。而鲁班看着,却是脸色大变。墨翟的动作,是工匠行的一种秘密手语,只有技艺极高的工匠,才能懂此手语。

鲁班从墨翟的动作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守城器械——那也像是一辆车子,但轮子只有两对。车上用巨木架成门形,然后在门的横梁上吊下一支极大的“长戈”,柄粗尺余,长数丈,刃宽三尺。此车可安置在城头上,当敌人的云梯车驰近时,数十名军卒就握住“长戈”的柄,向外猛冲猛撞,其力道之大,足可将云梯车撞得粉碎。

“我鲁班能造的攻城器械,也不只是一种云梯车。”鲁班红着眼睛说道,他绝不甘心给墨翟比了下去。

鲁班抬起手来,对着墨翟就是一通比划,墨翟立刻回击,也抬手比划了一通。两个人你来我往,似战阵中敌对的双方,比比划划地“争斗”了十余回合,终于是鲁班首先停了下来。

“请问大夫,你的攻城机械完了吗?”墨翟笑问道。鲁班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可是在下的守城机械,还没有完呢!”墨翟说着,再次抬起手,连着比划了好几下。

鲁班脸色苍白,咬了咬牙,对墨翟说道:“你别得意,我找到了一种对付你的方法。”

墨翟又是一笑,道:“大夫的方法,我知道得很清楚。大夫既然不说出来,我也懒得说出。”

楚悼王听着,感到奇怪,问:“夫子和神工有何言语,竟不能说出呢?”

墨翟道:“公输大夫的攻城器械,不能胜过在下的守城器械,故生出杀心,欲借大王之手,取在下的项上人头。公输大夫以为,大王杀了在下,就可破解在下的守城器械,就能够使楚军攻下宋国了。可惜,这等妙计使出,已是迟了。在下来到楚国时,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余人已持各种守城器械,登入宋城矣。在下今日被大王杀死,固是死得其所矣。然在下虽死,其志自有弟子承袭,当奋力守御,使楚军不能灭宋。”楚悼王听了,作声不得,转头向吴起望过去,却见吴起半闭双目,仍是一言不发。

“这个……这个,寡人怎么会杀夫子呢,哈哈哈!”楚悼王干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下死不足惜,只求大王勿攻宋国。”墨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楚悼王行了一礼。

“这个……”楚悼王又向吴起望了过去。

“夫子之言差矣,我楚国素怀仁义之心,并无攻宋之意。”吴起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着墨翟行了一礼。楚悼王和鲁班听了,都是一怔,却并未说出什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