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惶惶乎吴起入楚 楚悼王凤鸟明志

深夜,宁静的街头上忽然出现了一辆飞驰的朱漆驷车,直向上卿吴起的府中驰来。街上时有巡哨的军卒一队队走过。在深夜的都城中,百姓不得擅自出门,更不得驾车疾驶,敢违令者格杀勿论。但是那飞驰的朱漆驷车,却无军卒上前阻拦。只有上大夫才能驾着朱漆驷车行驰,夜行的禁令,并不能管到上大夫这等朝廷大臣头上。

驷车行至吴起府前,尚未停稳,就见上大夫东郭狼跳了下来,向府内急急行去。东郭狼是少数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入吴起府内的“客人”。吴起并未安睡,正和众门客在后堂上观赏歌舞,饮宴为乐。见到东郭狼突然而至,吴起不觉一怔——东郭狼已经是上大夫了,身为朝廷大臣,不宜常到他这里来。如果东郭狼突然来了,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何况东郭狼又是深夜而至,是有着非同寻常之事向他禀告。吴起让宴乐继续进行,后在侧室与东郭狼相见。

“大人,主公……主公要对大人下毒手了。大人快……快拿个主意。”东郭狼脸色惨白地说着。

“什么,你说什么?”吴起疑心是他听错了。

白日国君还在和他谈论“亲事”,怎么晚上就会对他下毒手呢?当然,他拒绝了国君所提的亲事,国君可能会不高兴,但也不至于立刻向他下毒手啊。

“主公把佩剑给了公叔痤,让公叔痤调动都城的禁卫军卒,杀了大人。这话,是内宫的近侍太监赵乙亲口……亲口告诉我的。”东郭狼说着,声音都在颤抖。

“是赵乙说的?”吴起眼中仍有疑色。

他知道赵乙这个人。东郭狼尽管当了大臣,但其“本来职事”之一,却是随时向吴起告知朝廷中的各种消息,这些消息必须真实、快速而又十分有用。为此,东郭狼不惜大费心力,买通了一些宫内的太监,甚至买通了国君身边的近侍太监赵乙。

赵乙的父母为仇家所杀,致使他少年时被迫进宫做了太监,饱受屈辱,赵乙发誓要杀死他的仇人。但是他虽然成了国君身边的近侍太监,却无法报仇。魏国内宫对太监定下的规矩极严,太监绝不能对宫外的事情表示任何兴趣,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忠”,将处以大刑。入了内宫的太监,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必须忘掉他们所来的那个世界。

赵乙亲眼见到,一个太监仅仅提到了父亲的名字,就被投入虎圈中,让饿虎活活咬死。作为君王身边的太监,更须严守规矩。赵乙别说为父母报仇,连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在人前提起。可是,东郭狼却悄无声息地杀死了赵乙的仇人,并且设法让赵乙亲眼看到了他的仇人惨死的过程。

赵乙寻到一个机会,当面向东郭狼下跪,发誓纵然赴汤蹈火,也要报了东郭狼的大恩。但是东郭狼却没有让赵乙做任何事,甚至极少和赵乙相见,因为吴起不赞成东郭狼和赵乙来往。

当东郭狼兴冲冲向吴起禀告他收服赵乙的“功劳”时,却被吴起迎头泼了一桶冷水——近侍太监俱为国君的心腹之人,若被发觉,必然受国君猜忌,得不偿失。东郭狼听了,也觉有理,遂尽量不和赵乙来往。

吴起听“国君要下毒手”的消息是赵乙告诉的,一时疑心这是国君布下的圈套,以此考验他是否忠诚。从前,国君也曾对他有过各种各样的“考验”,他都顺利通过了。

“是……是赵乙说的。赵乙说完后,立即自刎而死,我……我拦也拦不住。”东郭狼颤声道。

“什么,赵乙竟自刎了!”吴起大惊,霎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如果赵乙是负有国君之命,故意泄露消息试探于我,就绝不会自刎而死。赵乙定是私自出宫,无法回去,又要让东郭狼没有疑心,这才不得不自刎而死。何况,主公年轻气躁,也不可能想出这等老谋深算的“试探”之计来。啊,主公既是年轻气躁,就有可能对我生出杀心。我怎么没想到这……这上面来呢?

“大人,只怕天一亮,公叔痤就要动手了,大人快拿个主意吧!”东郭狼焦急地说着。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主公会在这个时候对我下毒手。当初,先君会想着除掉我,是因为先君就要死了,再也不能去建功立业,所想的事情,只是怎样使他的儿子稳坐君位,不受到任何臣下的威胁。而主公正当年轻,急欲建立大功。我已经为主公打败了楚国,即将为主公灭亡楚国,主公又怎么会对我下毒手呢?如果主公杀了我,谁为他灭亡楚国,谁为他一统天下?”吴起痛苦地说着,像是在问着东郭狼,又像是在问着自己。

“大人,此刻离天亮,已经没有几个时辰了。大人,您要拿出决断啊。”东郭狼催促道。

“东郭兄,依你看,我当如何?”吴起咬了咬牙,问道。他又一次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必须做出他无法回避的决断。

“以小人之见,我们已给昏君奸臣逼到了绝路上,不如反了!先杀了公叔痤,然后入宫杀了昏君,另立贤者为君。”东郭狼恨声说道,这是他在来吴起府中之前已想到的“决断”。他已经当上了上大夫,可转眼之间,一切又将化为乌有,使他将魏武侯和公叔痤恨到了骨子里。他绝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一切,他要把已得到的一切牢牢抓在手里。

“另立新君,列国间不乏先例,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惜,只剩下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这几个时辰内,我们没有办法召集足够的勇士,能够杀入宫城。”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

“不,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那……那我们该当如何?”

“以眼前的情势来看,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一条路?”

“逃!”

“逃?”

“对。逃!敌不可胜之,又不可与其相持,唯有退避,方为上策。”吴起说着,心中阵阵刺痛。这一逃,他在魏国十数年辛辛苦苦才创下的大好基业,就将葬送得干干净净。老天!你待我为何如此不公?我吴起想干出一番大业,并无谋君贪权之心,却如何如此饱受猜忌屡陷杀机之中?吴起仰望着满天星斗,在心中大呼着。

“逃,怎么逃?”东郭狼问。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逃走,但是连吴起都没有杀入宫城的制胜把握,他也就失去了再提“反了”的勇气,倒更急于“逃”了。

“只有轻装而逃,否则就会被公叔痤追上。”吴起沉重地说着。“轻装而逃?”东郭狼听了吴起的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这意味着,东郭狼和吴起都不能将后堂的姬妾子女和黄金宝物带走,只能带着有限的护卫亲随逃走。

“我们逃走了,家眷尚有一线生机。若是逃不了,家眷必死无疑。”吴起双眼潮红地说着。虽然他只有几个庶生子女,但到底与他血脉相连,今日却要忍痛丢弃,令他心如万箭穿过。

“大人说得是,如果我们本身都不能逃走,一切就完了。”东郭狼咬了咬牙,说道。

“不仅是家眷,门客也不能多带。就算是尹仲和赵阳生二人,也只能带走一个。你说,带谁走为好呢?”吴起问。

“带赵阳生走,他有勇力。尹仲太过文弱,带他走,他只怕也走不动。”东郭狼回答道。

“也好。尹仲大有贤名,主公或许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吴起说着,大步走出了侧室。既然他已决定要逃,那么逃走得越快越好,一刻也不能耽误。

吴起和东郭狼招来赵阳生,悄悄从门客中挑选了六名勇悍的死士,分乘着三辆驷车从后门出府,向城外疾驰而去。尹仲和其他的门客对吴起的举动丝毫不觉,仍是在后堂上畅饮美酒,与众歌舞乐女调笑不休。

吴起、东郭狼、赵阳生各乘一辆驷车,由两名勇士护卫,其中一名驾车,一名手持长戈。东郭狼在前,吴起居中,赵阳生在后。三辆驷车很快就驰近了东城门。

高大的城门旁立着一只巨大的青铜烛架,有一人多高,顶端生出十余分支,每一分支上都插着手臂粗的蜡烛,燃着尺余长的火苗,照得城门旁犹如白昼一般。烛架旁,立着一员守门将官和十余军卒。

都城的警戒一向十分森严,城门这等重要之地更是由精心挑选的忠勇将士看守,以杜绝有可能出现的徇私舞弊。此刻,守城将官见到飞驰而至的驷车,立刻上前拦住。不论是百姓,还是大臣,俱不能夜出城门,除非他们有国君亲授的令符。

“吾等奉主公之命,有机密大事,须立刻出城。”东郭狼对将官说道。

“上大夫既有主公之命,就该出示主公令符。”将官说道。

“吾等当然有主公的令符。”东郭狼说着,右手悄悄在身旁的持戈勇士腰上拍了一下。

“唰——”那勇士的长戈犹如闪电一般突然刺出,正中那将官的咽喉。那将官竟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一声,就沉重地摔倒在地。与此同时,吴起、赵阳生车上的持戈勇士似猛虎一样跃下来,扑向那十余军卒。这些勇士个个身怀绝技而又力大无比,长戈使出,百数十人也难抵挡。只一瞬间,那十余军卒就被两位勇士全数刺死,仅仅来得及发出了几声惨叫。两位勇士毫不停歇,迅速移开重达数百斤的城门横闩,打开了城门。驾车的勇士急挥长鞭。三辆驷车带着劲风,呼啸着冲出了城门。两位勇士纵身一跃,就跳进了飞驰的驷车中。

惨叫声引来了街头上巡哨的军卒,但他们除了大开的城门和十余具血淋淋的尸首,什么也没有看见。巡哨的军卒们慌忙回至营中,向其将官禀告。将官认为这是一件“强盗”出逃时引起的恶事,并不如何看重,天亮时才去向大司马公叔痤禀告,但他一时怎么也见不到公叔痤。

公叔痤秘密调集了最精锐的宫城禁卒,亲自统领,在天刚亮时就已包围了吴起和东郭狼的府第。他们毫不费力地擒获了吴起和东郭狼几乎所有的门客和家臣,还将吴起和东郭狼的家眷尽数擒拿,却偏偏没有抓到他们最想抓到的人——吴起。

公叔痤大惊失色,如果他抓不到吴起,怎么交回国君授给他的佩剑呢?依照列国惯例,国君授予臣下佩剑,臣下就必须完成国君给予的使命。否则,就须横剑自刎。就在这时,那将官找到了公叔痤,向公叔痤禀告了“强盗”出逃,杀死守门军卒的恶事。

公叔痤一听,就知道出逃的“强盗”正是吴起。他立刻把那将官抓起来,安以“私通吴起”之罪,关进大狱,接着派出十数路精锐军卒,出城追擒吴起。然后,公叔痤才战战兢兢地捧着国君的佩剑,进宫交命“请罪”。

听罢公叔痤的禀告,魏武侯跌坐在席上,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毫无血色。陡然,他跳了起来,狂吼道:“杀,杀,杀!全都给寡人杀了,全都杀了!”繁华的安邑城中,一时间腥风血雨,人人战栗。

“私通吴起”的将官被杀死,所有被吴起赏识的将官军卒也被杀死。吴起的家眷不论长幼,全都被杀死,东郭狼的家眷同样不论长幼,全都被杀死。吴起、东郭狼二人的门客连同他们的家眷,一样被推上刑场,全都杀死。连国君内宫的无数太监、宫女,也被杀死。赵乙的尸首在东郭狼的府中被发现,使魏武侯怀疑他身边所有的近侍太监和宫女,都可能“私通吴起”,引起了他对内宫的“血洗”之举。

这一次的大肆杀戮,使数千人命归地府,阴森的血腥之气连日不散,压得安邑城中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出。数十年来,魏国君臣以“仁政”治国,素称宽厚,还从未发生这般残酷的杀戮。魏武侯在大肆杀戮的同时,还遣出使者,日夜飞驰,晓谕各处关塞:吴起、东郭狼犯有“大逆”之罪,不论何人见之,俱可格杀。杀死吴起者,赏黄金一万斤,封食邑一千户。杀死东郭狼者,赏黄金一千斤,封食邑一百户。但魏武侯心里很清楚,吴起既然逃出了戒备极严的都城,就一定可以逃出魏国。在魏国的四面,是秦、赵、韩、楚诸大国,吴起不论逃到了任何一国,都会被人收留。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像吴起这样的大将,平日求也无处可求。不论吴起到了哪一国,哪一国就会成为魏武侯最可怕的强敌。吴起会逃到哪一国去呢?魏武侯在战栗中想着。

此时,吴起逃到了楚国。在天下各大国中,他也只有逃到楚国去,才能有所作为。他绝不会仅仅为了逃命而逃,那梦寐以求的“大业”在他心中唤醒了更强烈的冲动,也要让魏武侯知道——他吴起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从魏国到楚国,有几条路可通。吴起选择了一条最快捷也是最危险的路径。他南下由陕邑渡过黄河,进入韩国境内,然后横越险峻的崤山,插入秦国的商邑南部,由楚国西北最重要的关塞——武关进入楚国。

武关一带原为秦国所有,关塞亦为秦国所建,后来秦国势力大衰,遂被楚国夺去。由武关进入楚国的这一条路少有人烟,没有多少驻守的官府军卒。可是这一条路却多有盗贼,专好劫杀路人。且荒山野谷中毒虫猛兽也是极多,使行路之人防不胜防。吴起一行人进入武关时,个个神情憔悴,满身伤痕,狼狈不堪。楚悼王闻听吴起逃到了楚国,大喜之下,立即派出上大夫景寿为使者,至边境迎接吴起。

楚国除王族之外,最有势力的氏族是为昭、景、屈三家。列国间常常传言,楚国朝廷上的大臣,是昭四景三屈二半。意思是楚国朝廷的十个人中有四个姓昭三个姓景两个半姓屈,还有半个,算是别的姓氏。昭、景、屈三大姓的子弟往往刚及成年,就能做上大夫这等地位尊崇的大臣。景寿就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他礼仪娴熟,对客人十分殷勤周到,先让吴起等人在客馆舒服地歇息了几天,换了冠服车马,这才向楚国的都城行驰而来。吴起出逃时,仅三乘驷车、九个人。而此刻,楚国派来护送吴起的各种车辆竟达百余乘,从者千余人。吴起等人回想逃亡之时,恍若噩梦一般。

浩浩****的车队沿着丹水岸边的大道,自西北向东南行去。大道右边为波涛起伏的丹水,左边为高山悬崖,地势极险,偶有开阔处,也是遍地深密的野草,望之令人生畏。那大道也不甚宽,刚好可容三辆驷车并行,而列国间的大道,一般都可容纳六辆驷车并行。楚国的护送车队,俱是两辆并驰,只在大道上留出了数尺空地。

景寿和吴起并驾而行,边行边问:“上卿自武关而来,一路上定是遇到了许多凶险之事?”

吴起苦笑了一下:“其实本无凶险,在这条路上,我们并没有遇到官府盘查,也未受到毒虫猛兽的伤害,倒是数次被强盗围住了。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股上千的盗贼,险些难以脱身。”

景寿点点头,道:“不错,秦国人、韩国人素喜为盗,致使这条路上少有商旅,使武关几乎没什么赋税可收。”

不对,我们遇到的盗贼,大多是楚国人,连那一群上千的盗贼,也是楚国人。吴起在心里说着,也只能在心里说着。列国间,向来都是自诩国中安泰,少有盗贼。

“武关是秦人南攻贵国的必经之地,须重兵驻守。只是以吾观之,武关之内,似乎并无多少军卒。”吴起转过话题说道。

“这就要感谢上卿了。上卿在西河杀得秦人闻风丧胆,使秦人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攻我楚国呢?故我楚国不必在此关驻以重兵。”景寿笑道。

唉!此人身为楚国大臣,却是华而不实。忌讳国人为盗,尚是情有可原。不知此武关须驻重兵,实是无知之言。此武关不仅为防备秦人而设,实为楚国西北门户,若韩国知此武关空虚,派一支奇兵突入你楚国该如何应付?吴起在心里叹道。

从景寿身上,吴起感到他在楚国若想实现大业,势必和在魏国时一样艰难,甚至会重蹈功败垂成的覆辙。不,我绝不能重蹈覆辙,楚国或许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我必须牢牢掌握住这个机会,绝不放松。离开魏国这么多天了,不知魏国人会将我的家眷怎么样了……唉!我怎么又想到了这上面,生杀之权操在魏国人手中,我想也无用。

“上卿名震天下,今日来到我楚国中,大王必当重用。上卿到时请别忘了提携在下一二啊,哈哈!”景寿看来非常愉快,笑声不断。

初次相见,你就透露请托之意,未免太失大臣风度。吴起心中鄙夷地想着,口中却不能不加以应付:“在下乃逃难之人,若蒙大王不弃,加以收留,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岂敢有所奢望?在下倒应该请上大夫多多提携才是。”

“哈哈哈!上卿太过谦了,天下谁不知你是百战百胜的名将,得你一人,胜得十万甲士,大王对你岂止是不弃……”

景寿忽然说不下去了。车队正行在一处开阔地带,道旁的野草中陡地窜出了百余人,直向车队扑来。那百余人衣衫不整,满脸尘土,手中俱是持着长戈短剑,在日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寒光。

“是强盗!”景寿惊呼着,面如死灰。

百余强盗直向车队中间的吴起冲来,势若疾风。车队的护卫甲士虽有千余人,却排成了一条长线。围绕在吴起和景寿身边的护卫甲士并不多,仅有十数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强盗的攻击,只有躲避,但又无法躲避。道路狭窄,驷车不能急速前驰后退,更不能向右侧的丹水退去。危急中,忽有八位壮汉挡在了吴起的车前。八位壮汉是东郭狼、赵阳生和随同吴起出逃的六名勇士,他们都坐在紧邻吴起的车上,见到强盗,立刻飞身跃至。

“哇呀呀——”强盗们怪叫着,戈剑齐举,向八位壮汉猛击过来。

八位壮汉手持长戈,更凌厉地反击着。但见火光四迸,兵刃的交相撞击声响成一片,惨呼声亦是连连响起,鲜血飞溅。四五个强盗栽倒在地,而八位壮汉中有一半身上也现出了血迹,现出不支之态。眼看强盗们就要撞破八位壮汉的阻拦,杀到吴起车旁。吴起本来是十分镇定,对众强盗“视而不见”,此刻却不由得神色大变,抽出了腰间佩剑。

幸而大队的护卫甲士从前后两边呼啸着杀至,对众强盗形成了包围之势。众强盗这才放弃了对吴起的攻击,飞身后退,就像来时一样迅疾,眨眼间就消失在野草丛中。

“啊,没想到……没想到秦国、韩国的强盗都跑到了我楚国境内。”景寿惊魂稍定,强笑着说道,又问,“上卿受惊了,没伤到什么吧?若是上卿受了伤,在下只有自刎相谢了。”

“多谢上大夫,我倒没伤着什么。”吴起拱手向景寿行了一礼,心头疑云重重——来者绝不是一般的强盗。他们行动快捷,勇悍过人,其攻击队列和久在军中的士卒一模一样。

强盗只有百余人,如何敢向如此庞大的车队下手?何况强盗们直接向我冲来,目的极是明显,就在于杀死我,而不是要抢劫什么。且强盗们又哪有如此精良的兵刃呢?他们不是强盗,是刺客!是受了谁的指使,有意埋伏在此,专向我下毒手的刺客。这指使的人是谁?他一定知道我必须从此经过。而能知道我从此经过的人,定是楚国大臣。

这个大臣是谁?景寿是否也参与了其中,如果景寿也参与了其中,那么我与他同行,就是极其危险了。不,看来景寿没有参与其中。否则,刺客们就不会采用这种手段攻击我。景寿是迎客使者,客人被刺死,景寿也难逃死罪。那想对我下毒手的楚国大臣,竟是连景寿的性命也不顾了。景寿是上大夫,在楚国朝廷中权势不弱,敢将景寿置于死地的人,其权势定在景寿之上。这个楚国大臣究竟是谁,为何定要将我杀死!

吴起心中的疑云并未在神情上显露出来,他跳下车,走到受伤的勇士旁,亲手为其裹伤。景寿见了,不觉目瞪口呆,他无法相信——一个身为上卿的尊贵之人,怎么能给卑贱的随从行此“医者”之劳呢?

楚国的众护卫甲士也看得呆了——似吴起这等尊贵之人,他们平日远远见了,就须屈身行以大礼,不敢仰视。在楚国,别说是上卿,就算是一个下大夫,也不会对寻常的随从多看一眼,更休说是行“医者”之劳了。其实,这种向卑贱者行“医者之劳”的举动,对吴起来说,已是极为寻常的事情。受伤的勇士也不以吴起的举动为怪,坦然受之。

吴起行完“医者之劳”后,回到车上,对景寿问道:“此等险恶路程,还有多远才能走完?”

“唉!这等险恶路程至少还有三天才能走完,早知如此,在下就会选择从水路行走。水路上行走虽然麻烦,却不会受到强盗的惊扰。”景寿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不过,上卿也不用担心,前面的邓邑太守是我叔父,我可以让他多派护卫。”

景寿说着,边下令让车队继续前进,边让亲信随从飞驰邓邑“借兵”。邓邑太守十分慷慨,立即“借出”五千士卒和战车五十乘,加入到护送“贵客”的行列中。在多出了五千士卒之后,景寿的迎客车队再也没有遇到盗贼袭击,顺利地行至郢都。

楚悼王模仿周天子的“迎宾”仪式,以隆重的礼仪,在郊外布下了万余人的迎宾行列。随同楚悼王迎接吴起的,还有楚国朝廷中势力最大的五位朝臣。

一位是太师兼令尹昭忠。在楚国,太师和令尹是最有权力的两个官职。太师名义上是楚王的“老师”,有辅导楚王“勤政爱民”的责任,且又执掌内宫禁军,虽然并不具体管理朝政事务,却可以通过楚王来影响朝政。令尹则是朝臣之首,其职掌相当于列国的相国。凡朝中军政大事,无不先须禀告令尹,然后才上达楚王,其权势在许多时候,都大过了太师。如此重要的两个官职,却由昭忠一人担任,可见昭忠在楚国的权势之大,已是无人可比。

第二位是大司马昭雄。大司马主掌军卒的征集、调动、训练,权势亦是不弱。

第三位是左徒屈宜臼。左徒为令尹的副职,负责法令的实行并处理朝中日常事务,甚有实权。

第四位是上柱国景黄。上柱国为军中主帅,主掌与敌国交战,平日不常设置。上柱国这类官职,无战事时,权势不算很大。战事一起,则直接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处置,权势一下子会大得令人生畏。

第五位是典客景冉。典客主掌各国往来礼仪,与列国贵人多有交往,楚王每遇列国相争之事,必召典客询问。故典客可以常与楚王相见,权势自是令人羡慕。

郊迎礼仪行罢,楚悼王与吴起同乘一车,进入郢都。郢都街道宽阔,屋宇相连,重重无尽,其繁华与中原的都邑比,毫不逊色。吴起无心观赏道旁的街景,暗暗打量着楚国君臣,估计他在楚国将会得到一种什么样的“机遇”。

楚悼王年约四旬,相貌威严,眉宇间常常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忧虑之意。看楚王的神情,他对国政之事,甚是不满。但凡国君不满国政,必愿大行变革之举。嗯,只要楚王愿行变革之事,我在楚国就大有作为。吴起在心中满意地想着。

昭忠年在五旬上下,身形矮瘦,对吴起十分“礼敬”,热情得旁人见了都觉得过分。此人所作所为,显然是为了让楚王看的。我到楚国,只怕会削弱昭忠的权势,而昭忠偏偏对我如此热情,由此观之,其人必是伪而凶险,将是我最厉害的对头。吴起在心中警惕地想着。

昭雄年在三旬左右,身材魁梧,见了吴起,十分冷淡,处处露出“不敬”之态。其人缺少心机,且又粗鲁无礼,倒是不难对付。吴起在心中轻松地想着。

屈宜臼、景黄、景冉三人年纪都在六旬以上,白发苍苍,仪态庄重。三人见了吴起,俱是不卑不亢,既显出了“礼敬”之意,又保持着他们身为大臣的自尊。此三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只怕都是老谋深算之辈,不易对付。吴起忧虑地在心中想着。

吴起心中念头百转,不知不觉间已来到楚国的内宫,登上了金碧辉煌的朝堂。楚悼王在朝堂中摆下了盛大的宴会,请吴起坐上王座旁的尊位,欣赏楚国乐舞。自昭忠以下,楚国大臣都坐在陪客的位置上,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楚悼王和吴起。

吴起刚坐下来,就被殿堂前的一排气势不凡的编钟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室对音乐极为看重,视为敬天祭祖的必备之器。音乐的好坏,直接关系着与神灵祖先交流的畅通与否。且音乐又可教化人心,使人克己守礼,不生邪念。故周公治天下时,“礼乐”并称,且特意对音乐加以详尽的研究,制定了天子、诸侯、庶人等种种级别森严的“乐律标准”,谁若越过这些“标准”,就会受到斩首的处罚。

楚国编钟的架柱高有丈余,共为三根,每根都铸成威猛的勇士,头戴金盔,腰悬长剑。架梁也有三根,长达五丈,方形黑漆,分上中下横跨在架柱上。下梁最粗,径阔二尺,由三位“勇士”用双手托在腰间。中梁径阔一尺二寸,压在三位“勇士”肩上。上梁径阔六寸,被三位“勇士”顶在头上。闪光的黑漆架梁上绘着鲜明的红、黄二色图案,做龙飞凤舞之状。架梁的两头,都套着精致的青铜饰首,上面刻满云水花草等美丽的纹线。编钟亦分成大中小三种,悬挂在上中下三根彩绘木梁上,闪烁着夺目的光华。最庞大的编钟,悬在下梁上,共十余只,每只高有五尺,阔有三尺,看上去似有千斤之重。中等的编钟,悬在中梁上,共三十余只,每只高有二尺余,阔有尺余,看上去也在百斤上下。上梁悬挂的编钟,也是十余只,每只高尺余,阔六寸,虽形态最小,亦有十余斤重。

编钟不论大小,都刻有精细的花纹和许多铭文,既华丽,又显出了庄重之意。整架编钟浑然一体,气象宏大,却又层次分明,条理清晰,令人观之,不能不赞叹为神工所为。

我在齐、鲁、魏诸国多年,从未见到如此高妙的铸铜之技,楚国的工艺精湛,可称为诸国之首矣。楚国既能铸造这么宏大的编钟,国力之雄厚,不问可知。吴起在心中感慨地说着。

吴起正想着,就见一队女乐走上了朝堂,翩翩舞动起来。女乐共有八八六十四人,又是只有天子才能享受的“天子之舞”。随着女乐的舞动,堂前跪坐的乐工们奏起了悦耳的音乐。六位身高体壮的大汉则举着长长的大棒,敲击着编钟。大棒一头粗一头细,细者点打小钟,粗者击打巨钟。顿时,凝重浑厚而又清雅明亮的钟声在整个朝堂上回响起来。

其他的乐器,如琴、笙、箫、竽、瑟等等,全都黯然失色,成为编钟的衬托。音乐声中,六十四位乐女亮开歌喉,以婉转的楚音唱着楚国歌曲。

吴起凝神听着,他能听懂楚音,乐女们所唱之曲的歌词每一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凤兮凤兮

高山之巅

三年不飞兮

一飞冲天

风兮凤兮

高山之巅

三年不鸣兮

一鸣惊人

凤兮凤兮

何三年不飞兮

凤兮凤兮

何三年不鸣兮

凤兮凤兮

三年不飞

在高山之巅

凤兮凤兮

三年不鸣

在高山之巅

高山之巅兮

多云烟

多云烟兮

路漫漫

路漫漫兮

不胜寒

不胜寒兮

在高山之巅

东天日出兮

云烟散

云烟散兮

路可见

路可见兮

身可暖

身可暖兮

一飞冲天

身可暖兮

一鸣惊人

乐女们所唱之歌,不似寻常的楚国歌曲那样音韵跳跃,忽急忽缓,其音韵悠长舒缓,倒像是中原的雅曲一般。一曲歌罢,乐女们缓缓退至堂前停了下来。吴起犹自凝目注视着众乐女,仿佛仍沉浸在歌曲声中。

“寡人闻上卿善听楚音,可知此为我楚国何等之歌?”楚悼王见吴起听得出神,笑问道。

吴起拱手行了一礼,道:“外臣听说,楚国之歌名闻天下者有三,一为《九歌》,是为祭神之曲,乃大禹所传,列国皆失,唯楚国存之。二为《阳春白雪》,乃天帝使素女传至人间,列国亦是皆失,唯楚国存之。三为《下里巴人》,乃民间之曲,凡楚国之人,皆能歌之。此歌清雅悠深,当为《阳春白雪》之曲。外臣听说《阳春白雪》之曲辞歌数百,其中有一《凤鸟》的辞歌。外臣适才所听之歌,当是《凤鸟》。”

吴起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大王之意,外臣已明了在心。《凤鸟》之曲,是楚国自立国以来最有作为的国君楚庄王即位后才流传开来的。楚庄王的时代,是楚国强盛到顶点的时代,令楚国人无限怀念。《凤鸟》之曲,是楚国人怀念楚庄王时代的歌曲之一,此类歌曲甚是古雅,号为《阳春白雪》,在百姓中间流传不广,但在宫廷和贵族之中却是广为流传,人人能够吟唱。

此时此刻,楚悼王让乐女们唱出这支《凤鸟》之曲,是在告诉吴起——他本来不是一只凡鸟,也不想做一只凡鸟,他是立在高山之巅的一只凤鸟。他愿意向祖先楚庄王那样,虽是三年不飞不鸣,却能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只是他孤立在高山之巅,放眼望过去,尽是云烟迷漫,见不到出路。致使他身在高处,不胜寒意侵袭,无力可飞,无力可鸣,也不知该飞向何处,怎样去鸣?他期待着吴起能够像东天的一轮红日,出现在楚国的朝堂上。这样,就会云烟消散,出路倏然可见。那袭人的寒意,也不翼而飞。他这只高山之巅的凤鸟,也就能顺利地实现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宏愿。

虽然吴起没有明白说出,他已知道“大王之意”。可楚悼王还是从吴起的神情上明白了——他的这支《凤鸟》之曲,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这使得楚悼王十分高兴。

“《阳春白雪》上卿已听到了,不知是否愿听我楚国之《下里巴人》?”楚悼王兴致勃勃地问道。

一般来说,《下里巴人》这类低俗之曲,不宜在庄严的朝堂上歌唱。楚悼王却不顾常情,想让吴起在朝堂上听《下里巴人》之曲,实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楚国的众大臣,都露出了不悦之色,尤其是大司马昭雄,更是双拳紧握,目视吴起,公开显出了愤怒之意。

吴起本来想对楚悼王说,他听了《凤鸟》之曲已是深感大王美意,不必再听《下里巴人》了。但见到楚国大臣的这种情形却又改变了主意,拱手对楚悼王说道:“古人云,听下民之歌,可知下民之俗,外臣既已来到楚国,当然愿意听到《下里巴人》这等下民之歌。”

愤怒之下更易露出真情,吴起想借机对这些楚国大臣加以更深的观察。听了楚悼王有意让他欣赏的《凤鸟》之歌,吴起就已明白,楚国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会成为他的敌人。这些大臣,正是使楚悼王无力可飞,无力可鸣的“云烟”。吴起作为“东天之日”,必须将这些“云烟”尽数驱散。可是这些大臣又岂会心甘情愿地被吴起驱散?吴起和这些大臣之间,势必有一场艰苦的“决战”。

“好,身为大臣者原应多听下民之歌,对民间疾苦多加关怀。”楚悼王高兴地说着,语气中俨然已将吴起视作了楚国大臣,并隐隐透出了对吴起的“重托”之意。

《下里巴人》之歌既是民间俗曲,自然不宜用“天子之乐”来伴奏,只两三支笙竽吹奏着,伴着六位乐女在朝堂上边舞边唱——

江水流

汉水流

江汉之畔有孙叔

江水去

汉水去

江汉之畔孙叔呼

去为何

呼为何

遍地两头蛇

不可住

不可住,移他处

期思之地结茅庐

江水流

汉水流

江汉之畔有孙叔

江水回

汉水回

江汉之畔孙叔呼

回为何

呼为何

高天有凤鸟

可安居

可安居,为乐土

江汉之畔皆歌舞

江水流

汉水流

江汉之畔有孙叔

晨持锄

暮持圭

朝堂之上孙叔呼

孙叔呼

江水之神服

汉水之神服

吴起听着,神色凝重。楚国大臣们听着,人人坐立不安,神情纷乱,有人怒气冲冲,有人横眉立目,有人面带愧色,有人面带忧愁。只有楚悼王镇定自若,神色不乱。乐女们唱的,是《下里巴人》众多辞歌中最著名者之一,名曰《有孙叔》。歌中所唱的“孙叔”,是楚庄王时代著名的大贤孙叔敖。

孙叔敖以“仁德”名闻天下,且又是楚国世族之后,父祖俱为朝中大臣。吴起固然也是名动天下,但只是以知兵善战名闻天下,并无什么“仁德”可言。更重要的是,吴起不是楚国人。楚国历代著名的令尹都是楚国的大族后代,绝少有一个他国人会成为楚国的令尹。让一个别国来的“逃亡之臣”成为楚国令尹,是对所有楚国大臣的羞辱。

只是,国君为朝中至尊,如果硬要让吴起为令尹,谁也无法阻挡。不过,楚国众大臣亦非“无能”之辈,明着不能阻拦,暗地里定会使出种种手段,迫使国君收回成命。若是国君拒不向朝中大臣屈服,必然会生出大乱。

昭忠是楚国权势最大的臣下,可看上去他并未完全控制朝政。怒气冲冲者、横眉立目者多半是他一党。他们在朝中获利最多,唯恐有所失去,会拼命与我作对。

面带愧色和忧愁者,自然不会是昭忠一党。他们对楚国朝政亦是不满,又怕发生大乱。如果我做得好些,他们会帮我,反之,他们就会帮昭忠了。不,他们占了朝中一半,我绝不能让他们去帮昭忠,他们若帮昭忠,我在楚国就难有任何作为。

要让他们帮我,首先须得到他们的信任。可我并非是楚国人,与他们素无交往,只有“智谋”之名,而无“仁德”之名,只怕很难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该如何是好呢?吴起一边观察着众楚国大臣,一边在心中思索着。

《有孙叔》这支《下里巴人》之歌唱完了,乐女们又一次缓缓退到了堂前。

“上卿听了这《下里巴人》之歌,对我楚国的民俗当有所知了。”楚悼王笑道。

吴起站起身,谦恭地对楚悼王行了一礼,道:“外臣一向对楚国风物民俗极为倾慕,今日蒙大王天高地厚之恩,使外臣既听到了《阳春白雪》,又听到了《下里巴人》……”

“吴起!”昭雄突然叫了一声,打断了吴起的话头,“你当然倾慕我楚国风物,所以才会领着魏国大军夺去了我楚国的大梁城,还杀死了我楚国数十万勇士。”

吴起一怔,随即转过身来,向昭雄行了一礼:“司马大人是在责我身为臣下,不该为国君竭尽心智,做好一个臣下应该做好的事情吗?”

“你……”昭雄倒憋了一口气,愤愤说道,“你既然是为国君竭尽心智,为何国君要将你的家眷……”

“昭雄不得无礼!”楚悼王怒喝一声,打断了昭雄的话头。

“臣下……臣下知罪了。”昭雄不服气地说着,勉强向楚悼王行了一礼,算是“认错”。他这么在国君面前直呼“宾客”的名讳,是一种不合大臣身份的无礼举动。

“上卿大人。”左徒屈宜臼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吴起施了一礼问道,“大人既然对我楚国风物民俗十分倾慕,想必也知道这《下里巴人》之曲的来历吧?”

楚国众大臣听了,都是大感兴趣,目不转睛地望着吴起。虽然楚国人人都知道,《下里巴人》乃是民间之曲,但若细问其来历,则许多人都会答不上来。连楚国人自己都对《下里巴人》来历不甚明了,吴起恐怕更难回答,要当众出丑了。

吴起微微一笑,从容答道:“里者,民之所居也。下者,地下也。下里,列国往往以为是贱民所居之处,误也。下里实为民之死者归葬处也。《下里巴人》之曲实分为二,为《下里》《巴人》,《下里》之曲,起于为死者送葬,往往歌颂死者生前之德,以示亲族哀悼之意。《巴人》乃巴国之人所歌之曲也。巴国君臣暴虐,民不堪其苦,闻楚国大王贤明,纷纷投奔。巴人感谢楚王之恩德,怀故乡之亲人,其歌婉转低回,又高亢悠长,深为楚人所喜,将其曲与《下里》相合,成为《下里巴人》,遂广为流传,天下知名。”听到吴起回答得如此详细,楚国大臣不觉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下里巴人》这等贱民之曲其实还不如吴起知道得清楚。

“不错,不错啊!上卿对我楚国风物民俗果然甚是熟悉,寡人深为佩服。哈哈!”楚悼王高兴地大笑起来。他对吴起的那句“闻楚国大王贤明,纷纷投奔”之语极为满意。其实,楚国与巴国乃数百年的敌国,双方经常发生残酷的攻掠杀伐之事。楚国境内的巴人,主动投来者甚少,被楚人俘虏来的,倒是占了绝大多数。

“在楚国,不唯《下里巴人》之曲由悼念逝者而来,即《阳春白雪》,也是如此。”见楚悼王高兴,吴起又说道,“《阳春白雪》亦可分为二部,为《阳春》《白雪》。《阳春》之曲本为楚国宗室诸族特有的葬歌。楚国宗室,乃天神之后,归葬歌曲,自然由天神所传之乐配之。《白雪》之曲,乃颂扬古圣人之歌也。楚国宗室所逝者,多有可称为圣人的仁德长者,故《阳春》《白雪》到后来已合为一体了,成为朝堂雅曲。适才那支《有孙叔》之歌,其实更宜用《阳春白雪》之乐配之。因孙叔令尹本为楚国宗室诸族的后代,其仁德之隆,比之古圣人,毫不逊色。今楚国百姓却以《下里巴人》之乐配之,赞颂孙叔令尹,实为楚国宗室诸族之荣耀也。列国之间,百姓如此怀念宗室诸族之逝者极为少见。由此观之,楚国宗室诸族,贤者多矣。吴起乃一逃亡之臣,今日能与楚国宗室诸贤同为宴乐,实为莫大荣幸,此全是大王不弃外臣卑贱,所赐厚恩也。”吴起说着,又向楚悼王深施了一礼,然后转过身,对朝堂上的楚国众臣也深施了一礼。

楚悼王见到朝臣们和吴起互相礼敬,大为高兴,令乐工们奏起郑卫之曲,乐女们唱着郑卫之歌。楚国经过数百年与中原各国的交往,习俗已和中原各国渐为接近,在朝堂上欢乐之时,亦喜郑卫的“**邪”之曲。当下楚国君臣和吴起尽情欢乐,直到天近黄昏时,宴乐方才结束。

“初次相见,寡人不能不略备薄礼,以示诚敬。”在吴起告辞之时,楚悼王笑道。

“谢大王!”吴起拜倒在地,行以大礼。

依惯例,楚悼王这时候应将他的“薄礼”赐予吴起,但奇怪的是,楚悼王并没拿出礼物。

“寡人之礼,已送至馆舍。”楚悼王说道。

这是一种什么礼物呢?楚王为何不能当面对我提及?吴起心中浮起了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