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的“晚餐”

1

第二天一早,六点五十分。按照国贸A座走廊里那昏暗寂静的情形,简直都算不上是早晨。

燕子拿着一杯热拿铁走出电梯。Linda还没来上班,前台漆黑一片。

燕子把右手食指轻轻放在指纹识别器上。磨砂玻璃门的门锁“啪”地弹开。燕子又是第一个。GRE的中央电脑系统已记录在案:

Yan Xie,Entrance,GRE Beijing Office,6:51 am,November 15,2010.

这位资历最短的初级调查师,本月第15次第一个来到公司。

燕子推开磨砂玻璃门。那后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灯光,漆黑如一条无底的隧道。走廊两侧有许多门。有一扇通往能容纳五十人的会议室。其他都是总监和副总监们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多年前燕子工作过的医院里也有一条阴暗的走廊,通往最阴森的房间。当年她常常深夜值班,独自在夜里从那走廊走过。听着自己的脚步,两腿打颤,后背发凉。GRE的走廊铺着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她反倒宁可听到些响动,不然仿佛是走进另一个世界了。

走廊的尽头豁然开朗,是宽阔的办公大厅,仿佛一座巨大的洞穴。黑暗略淡了些,百叶窗帘的缝隙中透入细微的光。电脑上的发光二极管们,就像趴在石壁上的萤火虫。“洞穴”的中央,是一片密集的桌椅,由隔板分割成许多方块。燕子小心翼翼,绕过这片桌椅丛林,来到“洞穴”的底部,隐约看见两扇门。

左边的一扇通往电话室。那间房间的总面积不亚于会议室,格局则好像以前的电报局。整座房间被分割成许多小隔间,间间隔音,配备IP电话和耳机。号码是屏蔽的,专门用来打匿名电话。

右边的一扇门里,就是Steve的办公室。

Steve门外有三张桌子,属于三位“御用”调查师。燕子的座位就在其中。三张桌子和那片密集的桌椅隔着一块空地。在一片黑暗中,仿佛宝岛和大陆,遥遥相望。

燕子扭亮了灯。身后却突然“呼啦”一声。

燕子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滚烫的拿铁溢到手上。燕子强忍着没有尖叫。

有个人正懒洋洋地坐起来,桌子上的纸笔纷纷落地。她二十六七岁,胖胖的圆脸,头顶上方是喷泉似的长发,一根根木讷地立着。

胖女孩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几点了?天亮了吗?”

“Tina?你昨晚没回家?”

Tina是燕子的同事,大老板Steve的“御用”中级调查师,与燕子和老方构成GRE的“边缘人团队”。Tina工作努力,但并不出色。加班并非提升的唯一条件,但Tina酷爱侦探小说,铁了心留在GRE。连干了五年初级调查师,五位总监的团队依次转了一圈,最终沦为Steve的御用初级调查师。直到燕子也成为御用初级调查师,Tina终于晋升了中级。Tina视燕子为幸运星,对燕子格外关照,两人倒成了要好的同事。

“唉!是啊,加班呢!”Tina竭尽全力地伸懒腰,仿佛要把座椅撑散了架:“Steve给了一个活儿,让做机场排查,查得我快要吐血了!一共五十多位呢!幸亏查的是去斐济的,要是去香港或者美国的,我还不得累死!”

燕子猜测,Steve让Tina找的人,该是那位打算和徐涛见面的“老板”。Tina要是听说她的斐济之行,恐怕要大惊小怪地尖叫。Tina做梦都企盼着能做实地调查,哪怕就在北京城里,也会叫她垂涎。其实燕子知道自己还是新手,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机场排查是什么?”燕子问。

“就是查从机场离境的人都有谁,有没有目标人呗!”

“机场能把名单给别人吗?”

“别人不能,咱能啊。”Tina得意地晃晃脑袋,“咱有‘渠道’啊!”

所谓“渠道”,就是一些神通广大的小公司,出售各类“公共信息”——法律上并不禁止的信息,但不通过“渠道”却难以获得。当然有时候也能弄些“灰色”的。这就要看报价和运气了。

“有渠道,还需要加班?”

“嘿!光拿名单就完事了?你知道名单上那些人都是谁?就给你名字和身份证号,你知道他在哪儿上班,家里几口人?你以为很容易呢?再说又不是一个两个。”Tina翻着白眼,好像在偷看房梁上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有了名字加身份证就能确定身份,确定了身份就能查到更多,比如工作单位。这些燕子都清楚。不过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查一架大型航班上的全部中国乘客,就算有三个Tina,三五天也做不完。

“查出来了没有?”

“这我哪儿知道啊!”Tina吐吐舌头,“老板不说要找的是谁,就让我把上百人的情况都写好发给他,要不然也不用这么费劲——哎,对了,不说倒差点儿忘了,报告还没发给他呢!得赶快发,不然等到上班时间再发,夜都白熬了!”

Tina向着电脑键盘扑过去,两只黑色文件夹应声落地。她办公桌上是一座无规则的纸山,电脑键盘挣扎着从山下露出一小块,又被一双胖手按了回去。Tina狠敲了几下电脑,突然又抬头对燕子说:“对了,老规矩哈!”

燕子会心一笑。GRE的规定:和工作相关的事情,连亲妈也不能告诉。同事的级别比亲妈高一些,工作毕竟需要团队合作。但即便如此,除非工作需要,同事间原则上不讨论项目。

“其实,就是别提斐济。”Tina又缀了一句,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是大老板Steve直接派的工作。在GRE中国,Steve就是上帝。对于一个普通调查师而言,能跟Steve说句话,起码激动大半天。

“Yan,请进来一下。”

极具穿透力的男低音,突然在燕子背后响起。

燕子慌忙转身,拿铁再次溢到手上。好在已经不如刚才那么烫了。

Steve正站在办公室门口,从发梢到鞋尖都完美无瑕,仿佛一座会说话的精致蜡像。可“蜡像”仿佛生了翅膀,来无影,去无踪。他何时来的?又或者他原本就在办公室里?

燕子跟着Steve走进办公室。Steve的背影更加完美。西服笔挺,与身体之间没任何多余的缝隙。他指尖的戒指幽幽一闪,燕子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Steve背对着燕子问,背后仿佛长了眼。燕子摇摇头,没吭声,也没做任何表情。

Steve突然转过身,手中变魔术般的多了两张A4纸:“Yan,这是你的新任务。”

2

燕子捧着两张A4纸,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这就是传说中的项目清单,有Steve的亲笔签名。燕子对其早有耳闻,可绝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

在每个项目开始之前,都会有这样一份项目清单,由Steve亲笔签署,交与项目经理保管。当项目结束后,再由项目经理签字,交还Steve。清单里不但包含项目经理、团队成员和预算,还包含最秘密的部分:客户和调查对象。GRE的客户都是严格保密的。即便是高级调查师,也难得知道自己的调查到底是给谁做的。按照Tina的形容,项目清单就好像先皇的密诏,锁在古画后面的暗格里。此时它却在燕子手中。

项目清单的主体使用了英文。第一页的内容是这样的:

项目名称:Dinner(晚餐)

客户:英国古威投资银行公司

目标:怡乐集团(香港)有限公司/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

项目开始/结束:2010年11月15日/2010年12月8日

项目类型:背景尽职调查

项目介绍:

怡乐集团乃香港上市公司,其主要资产为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一家位于山西大同的采煤机械零配件制造公司。

据称,大同永鑫是山西省煤矿机电产品定点单位,具备先进的煤炭开采机械配件生产线,亦具备煤矿主要设备(配件生产)资质证,煤矿主要设备(检修)资质证,具备完善的售前、售中、售后的全过程服务体系。大同永鑫固定资产经评估达四千九百万美元,并已从国内外百余家相关企业获得长期订单,预计未来五年的销售额都将在两千万美元以上。

香港怡乐集团于2009年8月以五千万美元成功收购大同永鑫,至今其股票已上涨两成。客户(英国古威投行)看好大同永鑫的实力和未来的发展空间,拟于近期购入怡乐集团30%的股份,遂聘请GRE对大同永鑫做独立而秘密的调查,以便进一步了解该企业及其控制人的背景和历史,及其是否存在任何被隐瞒的不良信息,以及对其投资将面临的任何其他风险。

具体调查事项:

第一,确认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公司创办人);

第二,调查大同永鑫创办人的背景;

第三,调查大同永鑫的规模和发展历史。

第一页还配有一幅简单的图表。

“晚餐”,一个奇怪的项目名。出于保密的目的,GRE的项目名均不能使用调查对象或客户的名字。但为了便于项目经理记忆,又会多少有些联系。不过这回似乎是个例外。

“晚餐”是个背景尽职调查项目。

GRE的商业调查项目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反欺诈调查:客户怀疑自己遭受了欺诈,需要找GRE协助调查。这就像病人怀疑自己生了病,要找医生检查治疗。另一类则为背景尽职调查:客户正打算投资或者收购某家企业,需要请GRE调查这企业及其老总的背景和历史,防患于未然。这类调查好像体检,什么病都没查出来,那才是皆大欢喜。体检自然比治病简单,所以背景尽职调查也比反欺诈调查简单,每个项目经理都能应付。

但项目经理可不是人人能当的。燕子早听Tina说过,GRE对项目经理的级别虽无明确规定,但按照惯例,只有副总监以上,或将要提升副总监的高级调查师,才有资格成为项目经理。而燕子只是个入职不久的初级调查师。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二页,心跳顿时加速了:

项目预算:US$ 30,000

项目经理:Steve Zhou/Yan Xie

团队成员:Yan Xie,Tina Wu,Jiangang Fang

燕子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晚餐”的项目经理由Steve和燕子共同担任!尽管背景尽职调查项目往往只需一个项目经理,而Steve让自己和燕子共同担任项目经理,显然是对燕子不够放心。但燕子还是倍感难以置信:由初级调查师兼任项目经理,这在GRE全球所有的办公室,恐怕也是头一次!燕子又看了一遍第二页。白纸黑字,绝无差错。“/”就好像Steve的细长胳膊,紧紧拉着身后的Yan。他打算把她带到哪儿去?

燕子偷看一眼Steve,他正侧目向着窗外。清晨的阳光涂在他直挺的鼻梁上,格外精致优雅,却又冷漠无情。

Steve的视线猛然转向燕子,燕子猝不及防。

“客户必须保密。”Steve顿了顿,又说,“我会通知Tina和老方,这项目由你负责。”

燕子用力点头,只觉脖子都有些不太听自己使唤。她努力压抑激动的心情,默默等待着Steve做更多的交代。

“帮我把Tina叫进来,OK?”

燕子顿然醒悟:Steve已经结束了对自己的发言。这就是他的全部交代。和上次一样,他只交给她任务,却并不告诉她如何完成。

Steve对燕子微微一笑,像是在请她离开,同时鼓励她努力工作。完美的笑容,可以摆到楼下品牌专卖店的橱窗里。这是Steve对她的第二次微笑。第一次在星巴克,那次让她颇受了些委屈,这一次却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3

电脑启动,硬盘吃力地呻吟。燕子凝神思考新的项目,心情倒是恢复平静了。

客户须保密。其实用不着Steve提醒,燕子也知道保守这个秘密的重要性:古威投行打算购买香港怡乐集团的股票,一旦走漏了风声,不知多少人要提前抢购股票。香港证交所决不会对此善罢甘休的。但除此之外,Steve就再没其他可指点的了?毕竟到现在为止,燕子还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参与过一个完整的项目,更不要说管理领导了。项目截止日期12月8日,三周的时间一点儿也不充裕。

Steve对她这么有信心?

这想法让燕子为之一振。既然老板都有信心,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刚出校门的小女孩。虽然从未全程参与过任何背景尽职调查项目,对基本的执行程序也早有了解——有Tina每天在耳边唠叨,燕子对GRE的任何一项业务都不太陌生。再加上燕子平时事事细心留意,这种初级的调查项目应该不难应付。燕子拿出备忘录,提笔制订工作计划:

“晚餐”的三个主要任务:确认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公司创办人);调查大同永鑫创办人的背景;调查大同永鑫的规模和发展历史。

“晚餐”的三个步骤:

第一步:向服务供应商购买大同永鑫的工商档案。

内地的工商档案,好像一本详细的编年史。除了股东、董事、注册资金和营业范围这些基本信息,还有许多更加细致的信息,比如法人代表简历,是否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公司的资本从何而来,由哪家会计事务所验资;公司营业状况如何,营业额和利润都有多少,是否被工商制裁或罚款;自成立第一天起,做过哪些变更,是否变换过股东、法人代表或董事;法人代表的履历,是否遵纪守法,包括计划生育政策……只有工商局想不到的,没有工商局不能要的。如此万能的一份档案,“渠道”就能提供。如果顺利的话,第一步就能基本解决三个问题。

第二步:上网调取香港怡乐集团的注册信息。这一步貌似和三个问题没有直接关系。但古威投行买的是怡乐集团的股票,总归要了解它的实际控制人是谁,有没有诉讼或破产记录。香港公司的档案可以直接通过网络数据库查询,但信息比内地公司简单得多。股东和董事是可查的,但其他细节就没有了。怡乐集团在香港证交所上市,因此需要披露的信息倒是比私人公司多一些,在证交所的网站上就能查到。

第三步:媒体调查。这一步是对前两步的补充。调查的对象包括大同永鑫、怡乐集团,及其所有股东和董事。媒体是许多重要线索的发源地。大公司或大事件自然会受到新闻媒体的关注,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也要给自己打广告。老板们要为自己树碑立传,少不了媒体的帮助。媒体想要发财致富,也乐得把新闻素材变成客户。就像唱片公司的客户是歌手,出版社的客户是作者——新时代的新趋势。自吹自擂的报道虽不可信,但吹牛多了也要出漏洞,好比2003年被评为廉洁奉公好领导,2004年却成了白手起家的企业家。看来“好领导”多半在边做领导边做生意。

前三步工作完成后,如果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尽职调查则基本完成,剩下的就是写报告了。如果发现了问题有待考证,则需进行实地调查,由高级调查师走访目标公司、供货商、客户和竞争对手,还有当地政府和行业协会。这一类调查需要秘密进行,不能让被调查对象察觉。这是GRE的高级调查师所擅长的。

把老方安排在“晚餐”的团队里,莫非是为实地调查做准备?燕子看看Steve的办公室,门依然紧闭着。Tina似乎已经进去很久了。“晚餐”由燕子负责,Tina会不会不开心?电脑法政,实地调查,管理项目。Tina的理想莫过于此,通宵加班也在所不辞。可燕子只是初级调查师,比Tina还低着一级。

门铃突然响了。早上8:30,是访客,还是忘记带门卡的同事?燕子没理会。可门铃又响,一声连着一声,急不可待。燕子抬头四望,办公大厅里空无一人。燕子起身朝前厅走去。

燕子转出走廊,一眼看见公司玻璃大门外的男人。

燕子浑身一抖,仿佛被人迎面重重一击!一瞬间,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凝结成了冰。门外的男人也看见了燕子,也瞬间凝固了。

冰雪渐渐消融。燕子眼前模糊一片。

4

“卖给我一半儿,成吗?”

这是八年前的某个冬夜,在芝加哥某粤菜馆的厨房里,那高个子男生对燕子讲的第一句话。

那是个格外繁忙的夜晚。饭馆老板给燕子一盆大虾,让她立刻把它们洗干净。虾一个劲儿地跳,好像专门要欺负北方长大的孩子。燕子慌忙拧开水龙头。没过多久,虾不跳了,浑身通红。燕子这才想起用手试试水温。

老板指着燕子的鼻尖,用广东话大声骂街。厨房里有人在窃窃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当着他们流泪。她力气不够大,不会说广东话,不认识鲈鱼或者芥蓝。没人知道她的手曾经做过眼科手术,只当它们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能在乎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费和学费。燕子抬起头,用清晰而标准的普通话宣布:“这一盆虾,我都买了!”

老板大吃一惊:“你知道这虾多少钱一磅买回来的?”

“我不稀罕知道。反正这虾我都买下了,钱从工资里扣就好。”

众人偷偷看着燕子,好像今天才认识她。老板走后,有人小声说:“你真强!你好酷,好像那个叫王菲的女歌手!”燕子低头继续洗她的碗,直到那个高个子男生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用地道的普通话低声问:“卖给我一半儿,成吗?”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认识他。她扭头背对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发:“不用。”

他却不知趣地坚持:“卖给我吧,明晚我请人吃饭,本来想从店里买的,现在只能跟你买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二十三四岁,瘦高个子,宽肩膀,穿着白衬衫和黑马甲。那是侍者的制服,意味着收取小费的资格。他有一张英俊的古铜色的脸。燕子扭开脸。厨房里有人在偷看他们。燕子没好气地把那盆虾用脚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里,他开车把燕子送回家。在执着的要求下,燕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是一段徒步40分钟的路程,雪后的人行道冰冷湿滑。对于筋疲力尽的打工妹而言,那段路其实很辛苦。

他的旧雪佛兰只用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

他说他叫高翔,山西人,25岁,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读硕士。她也告诉他自己的姓名,算是尽搭车人的义务:她叫谢燕,北京人。她没提学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

“燕子。”高翔说。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没听到过“燕子”二字了。她说:“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只鸟儿。”

从那以后,每晚11点,旧雪佛兰准时出现在餐厅后门外,高翔则准时出现在覆盖着薄雪的人行道上。尽管他每周只打一天工。他是公费留学生,国家负担一切。打工原本是为了丰富经历,为未来的仕途添一些谈资。

他们起先聊得并不多,到后来无话不谈。雪佛兰停在燕子公寓楼下,四周是漆黑空旷的街道。车里弥漫着颓废的歌声: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燕子跳下车,一阵风似的跑进公寓楼。

他则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她的窗户亮了,他才发动引擎。

某天晚上,他突然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为什么?”

“过了圣诞节,我就快毕业了。”

公费生毕业要回国。可美国又有什么好?这里对燕子来说,原本没什么可留恋的。她半开玩笑地问他:“着急回国了?想你女朋友了?”

他却沉默了。

燕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大男人还害臊?你女朋友漂亮吗?”

“没你漂亮。”

那四个字,燕子终生难忘。

“我不能去你那儿。你女朋友会误会的。”燕子喃喃着,扭头去看窗外。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窗玻璃上,渐渐地融化。

他把车开进街边的加油站。雪大了起来,而且起了风,街上空无一人。他下车去操作自助加油机,雪花很快就把他变成了圣诞老人。燕子讨厌圣诞,她更讨厌自己。

突然一阵嘈杂。几个黑乎乎的影子朝着车子奔跑过来。燕子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这在深夜的芝加哥并不算稀奇。高翔伸手去拉门把手,门却没开。他猛敲车窗玻璃,燕子慌忙扑向车门。门猛地开了,冰冷的风一下子涌到燕子脸上。高翔一头扎进车里,她没来得及躲闪,他的羽绒服包住她的脸。羽绒服冰凉,他的身体滚烫。

车门“砰”地关闭,发动机声嘶力竭。燕子想坐直身体,高翔却用力把她拉回自己怀里。“嘭”的一声巨响,她的脖颈一阵冰凉。就在此刻,车子如脱缰野马般飞驰而出。他强壮的臂膀,紧紧把她裹在怀里。

车子不知疾驰了多久,才渐渐减慢速度。燕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刺骨的寒风立刻吹到她脸上。他那一侧的车窗碎了,窗外是向后疾驰的夜。

“亏了他们没枪!”他的声音微微打颤,口中冒出大团的白气。他咽一口唾沫,故作轻松地笑:“妈的,铁棍子能扔这么远!”

“你没事儿吧?”燕子的声音也在发颤。

“没事。”他扭头冲她一笑。

“呀!你流血了!头上!”

“没事!”他连忙把头摆正,用右脸对着她。

“给我看看!”

他们口中的白气混作一团,浮在四目之间。

“真的没事!”

燕子不再坚持。他额头怎样,是他女朋友该关心的。

车子终于停稳了。燕子一声不吭地下车,默默走向公寓楼的大门。几步之后,她又转身跑了回来,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

燕子绕到车子另一侧。高翔的左脸**在她眼前。两道很长的血迹,一直从额角延伸到下巴。在车玻璃被击碎的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掩体。

燕子沉默着拉开车门。高翔顺从地下车,默默地跟着她,像个非常听话的小孩子。燕子把他领进自己的房间,取出酒精、碘酒和消毒棉球。她在尽医生的职责,他却并不需要医生。棉球到达太阳穴的时候,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

她并没有挣扎,抬手抚摸他的脸,指尖轻轻滑过那条凝固的血迹。

天亮之前,四周格外漆黑。燕子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身体滚烫如火。就在最恍惚的一刻,他在她耳边呢喃:“燕子,让我留下吧,永远留在你身边。”

热气贯穿燕子的耳垂。燕子却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坐直了身子,扭亮了灯,炯炯地看着他:“你留下吧,永远留在我身边。”

灯光很刺眼。他也清醒过来,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我出国的名额,是她爸给弄的。”

他饱满的肩膀,闪烁着古铜色的光。燕子抓起他的衣服扔给他:“走吧。咱们以后别见了。”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没在餐馆门外出现。

燕子已经很久没独自走在芝加哥深夜的大街上了。她心里并不害怕,甚至盼望有人来抢劫,朝她胸口捅上一刀。她若悄然地死在大街上,他将再也见不到她。她并非他的女朋友,她死不死都无所谓。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燕子托人介绍其他的餐厅。可她的顾虑是多余的。他已经把饭馆的工作辞了。

两个月后的某个深夜,燕子却又见到高翔。

他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站在覆盖着薄雪的人行道上。她本想不搭理他,他却主动走上前来:“送你回家吧。”

“为什么?”

“下雪了。”

“已经下了一个冬天了,春天就要来了。”

“我等不到春天了。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他漫无目的地把车向着一个方向开下去。直到再也无路可走,眼前变成一片无际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希望,只有歌声:

如果这天地最终会消失,不想一路走来珍惜的回忆,没有你。

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住她。

她没有反抗,也并不配合。她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任由他炙热的嘴唇划过脸和脖子。她没有流泪。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明白,在最伤心的时候,泪水未必会流下来。

东方出现第一道白光。眼前那片黑暗,化作无边的湖水。

密歇根湖,冰冷如镜。

他送她回到家。城市依然沉浸在拂晓的静寂里。

燕子平静地道别,上楼走进狭小的公寓,默默坐在床头,始终没有拧亮台灯。她想他看不见灯光,也许会跑上楼来。可他果真上来了,又能改变什么?她不该让他为难的。她于是伸手去按灯的开关。然而就在手指将要触到开关的一刻,她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她抽回手,趴倒在**。再也没有开灯的必要。清晨的阳光正透入房间。房间狭小如一副棺木,把她永远埋葬了。

天大亮的时候,电话急促地响起来。燕子从未入睡,却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她一把抓起听筒,却听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讲着蹩脚的普通话:“是谢小姐吗?我姓谭,是大湖海鲜的经理。您是不是要找一份餐馆的工作?”

燕子应了一声“是的”,心想还是换一个餐厅吧,如此才能彻底把以前遗忘。燕子抬头看看窗外。街边的积雪消失了,春天果然快要来了。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然而八年之后,他却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仅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门。

5

电梯门尚未完全打开,Linda就迫不及待地侧身钻出来。

Linda本打算八点二十分到公司,比会计公司的人提前十分钟。可她刚从地铁里钻出来,立刻接到Steve的电话,叫她去买一杯咖啡。国贸星巴克的不行,要嘉里中心的。从国贸到嘉里中心,步行起码十分钟。就算要走一个小时,Linda也决不怠慢。Steve的话是最高指示,不论那指示有没有道理。Steve难得直接给她任何指示。

大老板不能得罪,本职工作也不能耽误,这是外企白领的法则。Linda拿着咖啡,往公司一路狂奔。让客人等在门外,那是前台玩忽职守,因为别人不知她有最高指示。同事的闲话不会标注日期和时间,一旦传入老板耳朵,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可今天她还是迟了一步。Linda一走出电梯,就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会计公司的人已经进了前厅,和Yan说着什么。

Linda还没摸清Yan的底细,年龄背景和动机都是未知数。Linda不相信表面现象:一个初级调查师,月薪不过五六千,却穿着三叶草的运动装,足蹬Gucci的运动鞋。看上去虽然低调,实则价格不菲。长得漂亮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气质。反正男同事没人讨厌她,包括至今未婚的Steve。Linda虽然不是调查师,观察能力却超一流,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眼神。这位审计公司的高先生莫非也对Yan神魂颠倒?两人见面才几分钟?Yan果然有本事,表情竟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为了一个会计公司的小经理,有必要吗?

说来也奇怪:工商局今年为何破例推荐会计公司来做审计?而且还偏偏推荐了一家从没听说过的小公司?Steve居然就接受了。真是一年比一年抠门儿。年底评级快到了,估计今年薪水涨不了多少。

Linda的脑子就像超级计算机,不过几秒时间,事件和跨度已超乎想象。推开大门时,Linda早已胸有成竹。倒是前厅里的一男一女,略显惊慌失措。

“是高先生吗?太对不起了,我迟到了!这位是我同事,她叫Yan,你们已经认识了吧?”

高翔的脸上瞬间堆满笑容。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燕子如梦初醒,赶忙接过名片。

正在此时,大老板Steve推门走出来。

燕子连忙转身走进公司。借着玻璃门的反射,她看见高翔和Steve握手寒暄,高翔的笑容憔悴而虚伪。他是真的虚伪?或者只是她的成见?八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他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我出国的名额,是她爸给弄的。”哪个男人不虚伪?燕子这样安慰自己,心中却愈发的起伏不定。

Steve的声音传进走廊里:“Linda,高先生这几天就坐在会议室里。高先生,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应该的应该的,谢谢谢谢……”

高翔确实有些虚伪,也许当年就是如此。只不过燕子并没看出来。燕子加快脚步,心思却好像仍留在前厅里。他要在会议室里待几天?难道从现在开始,又要天天见面?

燕子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大厅。一抬头,Tina叉腰站在眼前,头顶盛开着喷泉:“你行啊你!请客请客!就今天中午,千万别想赖账!”

6

国贸的员工食堂在地下二层。

燕子本打算找个好点的餐馆,Tina偏说想喝食堂的玉米粥。燕子知道Tina不想让她破费,这大厦里除了员工食堂找不到老百姓能天天承受的餐厅。其实员工食堂也没什么不好,每人12元,主食和凉菜管饱。燕子平时注意饮食,今天却想大吃一顿。

会议室的门关着,燕子快步走过。高翔早成了别人的丈夫,她不是早就已经把他忘掉了?就算记忆也会像癌瘤一样复发,她也得再次狠心动个手术。她是来上班的,不是来怀旧的。她的脑子里就只该有大同永鑫和香港怡乐。她把他的名片塞到键盘底下去了。其实应该扔进垃圾桶里的。

员工食堂里满满的人。燕子和Tina并排坐定了,Tina的问题立刻连珠炮似的发射出来:“快说,你怎么把老板搞定的?上班才几个月,就能当上Case Manager?你以前到底是干啥的?真的没干过调查?你以前不会是CIA吧?”

Tina眼睛瞪得溜圆,随时有掉出眼眶的危险。燕子微笑道:“我以前还是克格勃呢!鬼知道为了什么。”

“我看啊,呵呵……”Tina欲言又止。燕子故意不接下茬。她知道Tina憋不住。

“Steve刚才跟我解释了半天,弄得我都特别扭,就跟我真有多眼红似的,不过,呵呵,我可真的眼红呢!”Tina伸伸舌头,顾盼神飞地说,“Steve可把你夸了个溜够。说你英语好,心细,吃苦耐劳,让我多跟你学。说得就跟我整天迟到早退似的。”

燕子自嘲地笑了笑。她并不十分相信Tina。Steve才不是善于夸人的人,更不要说夸燕子,一个刚刚入行的新手。

“嘿!你还不信是怎么着?”

“怎么听上去不像Steve说的,倒像是你说的?”

“我骗你干吗?Steve就是这意思,真是的,还非得把原话背出来,好让你美?”

“别说,千万别说。”燕子低头吃饭。

“嘿,你今儿怎么这么蔫儿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还是表面假装低调,心里正可劲儿偷着乐呢?”Tina好像心理医生似的盯着燕子。

“三周交报告,正担心呢!”燕子找了个借口。也确实如此。大同永鑫的档案已经向渠道服务商订购了,香港证交所的数据正在查,媒体调查也得抓紧开始。还有很多事要做,每分钟都不能浪费。公司却突然变成了令人忐忑的去处。

“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Tina一声长叹,“我要是你,这会儿都美死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其实我还真没雄心壮志,就想当个高级调查师,有机会能去做实地调查,或者去卧底,或者跟踪,那多有意思!”

Tina双眼忽明忽暗,仿佛闪烁的铁路信号灯。燕子闷头吃饭。Tina的老生常谈,她已听过一百回了。食堂里年轻人真多,二十三四岁,穿着商场或物业公司的制服,无论穿什么都活力四射。高级“金领”们一身名牌,在高级咖啡厅里吃一百块一份的午餐,面色黯淡,疲惫不堪。岁月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穿不完的高级时装,数不尽的名包名表,如今都被她打入冷宫了。

“嘿!看!”Tina用胳膊肘轻碰燕子,压着嗓子诡秘地说,“别回头!看这个!”

Tina把手机立在桌上,摄像头朝向背后,万分神秘地问:“看见了吗?那个男的?就那个,胖子,留寸头的?”

咔嚓一声,手机上的画面定了格。

“他怎么了?”

“他在跟踪咱们!估计不止他一个!”

“嘘!小声点儿!别看我。看你自己的盘子!继续吃,别停下!”Tina对着筷子说话,好像作法的女巫。

“干吗跟踪咱们?”

“这还用问?抓你做线人呗!GRE的秘密多了去了!”

“那怎么办?”燕子后脖颈子发紧,好像发胶喷错了地方。

“继续吃!再吃五分钟,然后站起来走人!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现!明白吗?”

五分钟可真不算短,足以令人消化不良。Tina终于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跟我聊天!笑一笑!快!”

燕子挽住Tina的胳膊。不慌是不可能的,燕子力求表面不动声色。但事到眼前,坦然迈步已变成艰巨的任务。再加上Tina故意发出的两声嘹亮的笑,好像缺乏演技的话剧演员。燕子反倒吓了一跳。

两人走出食堂,还好一切太平。燕子和Tina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电梯启动。一层,二层,速度越来越快。燕子微微松了一口气,Tina却又神色紧张,抬头向着电梯顶部巡视。燕子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怎么了?”

“希望不会停!停了就完蛋了!”

“电梯会停?”

“那可说不定。对他们,这是雕虫小技!”

一个封闭的大铁盒子,哪儿都没有出路。电影里曾有的情节:深夜的公寓楼,电梯突然停在两层之间。螺丝钉松动了。燕子抬头紧盯着电梯顶,大气也不敢出。可螺丝钉都在哪儿呢?

电梯却果真忽的一下子停住了!

Tina一把抓住燕子的胳膊。燕子跟着一个趔趄,不禁叫出声来。

螺丝却并没松。电梯门自动打开了——安全抵达38层。门外有个瘦高的男人,穿着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手里攥着手机。是高翔。

高翔看见燕子,微微一怔,嘴却没停:“王总,您别着急!文件我已经让小蔡送来了,拿到文件我就出发,20分钟准到!”

7

严格来说,高翔的会计公司就只有两名正式员工——高翔和小蔡。高翔是总裁兼经理,小蔡是会计师兼秘书。

小蔡大学毕业之后,没能实现进入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理想,不过跟着高总也能学不少东西。别人的公司抢客户,高总的公司却挑客户。不用登广告,客户就排队。

当今的社会,有人凭技术,有人凭关系,高总两者兼备。小蔡佩服的人不多,但对高总五体投地。任何账务问题,只要高总出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因为有本事,才需要挑客户。高总虽是孙悟空,却不是如来佛。孙悟空什么都办得到,只要如来秋后不追究。高总说过:“搞定并不难,只怕留后患——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比如外企,高总就从来不接。外企死板,喜欢较真儿。又要你办事,又不许请客送礼。美国公司尤其麻烦。美国政府有条“海外反腐败法”,不论请客还是送礼,超过50美元就算行贿。想要办成事,简直是天方夜谭。高总绝不接美国公司,GRE是个例外。

王总是高总的大客户,地位超过“上帝”。王总一个电话,高总决不怠慢。别说下午一点半,就算凌晨一点半,高总也照样立刻行动。而且小蔡也得跟着行动——飞车把文件送到国贸楼下。高总在电话里说:“一点四十,别让我等!”

小蔡恨不得给自己的小丰田装上风火轮。一点四十,小蔡正点到达国贸A座大门口。高总约会只提前,不迟到。

今天却有点反常。楼门口没人,高总还没下来。

8

燕子拉着Tina快步走出电梯。

燕子的脸色有点苍白,心里惶惶的。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被跟踪。高翔在场,不知是更安全,还是更危险。Tina却偏偏丢下燕子去了洗手间。楼道里突然就只剩下两人,一男一女,彼此别扭着。

燕子目光低垂,和高翔擦肩而过。她只恨公司大门太远,其实不过几步之遥。

可她偏偏忘了带公司的门卡。

燕子背对高翔,在公司门前磨蹭了片刻,听见电梯门徐徐关闭。她松了一口气,一回头,高翔竟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燕子吃了一惊,忙把头扭回来。身后却响起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由远而近。声声都像敲在她心脏上。

“用我的。好吗?”高翔在她背后低语,门卡伸了过来。就像多少年前,他说:“卖给我一半儿,成吗?”

燕子的眼圈儿发了红,就像多少年前。

门禁“嘀”的一响,燕子立刻推开玻璃门,用了不少力气,为的是让高翔没机会帮忙。还好他并没跟进来。

“燕子!”

他却在她背后轻声呼唤。这两个字太过锋利,在她心中狠狠一戳。她并没回头,只稍稍减缓了步子,手扶着玻璃门,为了不让它关上。

“刚才有你一个包裹,秘书不在,我放在前台了……”

“谢谢。”她还是没回头。

“再见。”高翔的声音有点沙哑。

燕子走向前台。玻璃门“啪”的一声在她背后锁上。她这才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把鼻涕和眼泪一股脑儿吞进肚子里。

快递是从芝加哥寄来的。包裹里有一盒西洋参,还有一张贺卡。封面很精致,里面的字迹却似出自小学生之手:“保(煲)汤用,每天一粒。如果没时间,滚水泡也可。”

贺卡很浪漫,内容很实际。

燕子丢下贺卡,用双手撑着头。一大半的座位还空着,同事们午休还没回来。

燕子闭上眼。无可避免的,她看见漫天飞雪的芝加哥,深夜空旷的街道,无边的大湖……一个满脸风霜的老男人,捧着汤碗,满身油腻地站在中餐馆的后厨里,偷偷摸摸地说:“阿燕!给!西洋参煲的汤,快点儿喝掉它,不要让别人见到……”

Tina!

燕子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奔跑出公司去。

9

老方中午带了饭。

国贸的饭馆贵得出奇,员工食堂也要12元一份。公司里有微波炉,吃完午饭还能眯上一会儿。反正公司带饭的人不多,小咖啡间里没几个人。

不过今天老方没睡午觉。他刚刚洗好饭盒,就被Steve叫进办公室里。

老方从Steve的办公室出来,心想自己的推断绝对正确——Yan在GRE果然大有前途。不到两个月,电脑硬盘也拆了,实地调查也做了,如今居然成了项目经理。老方在GRE干了十年,这么快的提拔还是头一回见。Yan的确机灵,工作刻苦也是有目共睹。英语写作强不强老方不知道,既然在美国拿到博士,想必也不会太差。反正要说搞调查,她肯定还是嫩了点。不过项目经理也用不着干什么,装模作样地发号施令,然后再改一改报告,齐活儿。

老方看不起小屋里那帮正副总监。只要不上街,就不配拿调查公司的薪水。可如今世道变了,动不动就要提电脑和英语。大学里的小屁孩儿谁不懂电脑和英语?难道他们都能当调查师?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也说不通。Steve又提有效工时——每周五下午,GRE的调查师们都需填写一份工作报告,汇报这周做了哪些项目,花了多少时间。由项目经理一一审核。如果报告里填写的工时与事实有出入,或者工作质量不高,又或者项目本身预算有限,报告里所填的工时就会被项目经理压缩。经审核后输入公司系统的数据就叫有效工时,是GRE调查师绩效考核最重要的数据,调查师们的**。

别人平均每周35小时的有效工时,老方上周只有五小时。Steve双手交叉,面无表情地说:“老方,想想办法,让别人多给你点儿工作。不然到了年底,我可真没办法了。”

Steve有没有办法,老方心里很清楚。能不能从别人那里弄到工作,老方也很清楚。离年底还差一个月,搁谁也学不会电脑和英语。“晚餐”里有他的名字,可那只是个尽职调查,需不需要实地走访还难说。除了实地调查,别的他也干不了。而且,能不能从“晚餐”里弄到有效工时,到头来还是得问Steve。Steve才是真正的项目经理,Yan徒有虚名。起码调查师的活儿还得她自己干。就算要一步登天,也得先吃点苦头,这也合情合理。好在还有Tina打下手,那也是个快下岗的主儿,给谁打下手都心甘情愿。

老方瞄了一眼燕子和Tina的座位,居然还都空着。平时挺积极的两个人,居然快两点半了还没回来。老方正琢磨着,燕子绷着脸走进大厅,Tina嬉皮笑脸地跟着。老方不禁撇了撇嘴:这个没头没脑的傻姑娘。干调查有什么好?谁都要巴结着。

燕子一屁股坐回座位上,耷拉着脸不看Tina。她刚才把国贸找了个遍,Tina却在哈根达斯里吃冰激凌。

“Yan姐姐,我的好Yan姐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Tina冲着燕子挤眉弄眼。

“你蒙我?”

“我怎么蒙你啦?”

“跟踪咱们的人呢?”

“哦,呵呵,被你看出来了。”Tina吐吐舌头。

“刚才没见你回来,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燕子心里蹿火,不全是因为Tina。Tina只是个调皮孩子,燕子知道自己有点儿反应过度。有同事往这边看。燕子瞪着电脑屏幕不再言语。

Tina偷偷看一眼燕子,掏出手机一阵狂按。没过几秒钟,燕子的手机就在衣兜里振动。

“姐姐大人,饶了我吧,以后不敢了。”

燕子扑哧一笑。

“偏不饶,谁叫你自己偷偷去吃冰激凌!”

“好姐姐,饶了我吧,今晚我请客还不成吗?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Tina手舞足蹈。燕子小声问:“什么好消息?”

“晚上再说,现在保密!”

燕子撇了撇嘴:“那就甭说了!”

Tina又吐了吐舌头:“还生气呢?”

燕子白了Tina一眼:“那是。刚才真吓死我了!”

“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呢!就那个猪头,那么蠢,也能干调查?”Tina嘻嘻笑。

燕子心想:可怜的胖子,不知眼皮会不会跳。

11

当天晚上,Tina在国贸附近一家小饭馆请燕子吃饭。一来赔罪,二来宣布她的“好消息”。

“知道吗?下周一一大早,我要跟Steve出去!”Tina两眼闪闪发光,把原本昏暗的小饭馆照亮了几分。

“真的?太棒了!头一回实地调查啊!”燕子知道这是Tina朝思暮想的。

“其实也不算实地调查,不过难度绝不亚于实地调查!”Tina眨眨眼,故弄玄虚,“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反欺诈!”

“是不是要保密?要保密就别告诉我。”燕子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Tina反倒更要忙不迭地往下说:“没有没有,跟你用不着保密。呵呵,这回是找嫌疑人谈话。”

燕子心中一动。难道是徐涛那个案子?

“直接和嫌疑人谈?是贪污案?”

“真不愧为项目经理!一下子就猜中了!呵呵,是个房地产公司的财务处长,据说贪了好几千万!”

燕子暗暗点头。她猜对了。燕子故意装作充满好奇地问:“拿到真凭实据了?”

“你真聪明!没证据那不就打草惊蛇了!据说这证据来得还挺不容易。那位财务处长表面特干净,没有豪宅,没有豪车,穿的用的比公司的小文员都不如。咱们把他查了个遍,一点儿证据没有。客户都急了,Steve只好亲自管理这个项目。Steve就是厉害,据说派了个高手,转眼就把那处长的电脑硬盘给拿回来了。”

“硬盘里有什么?”

“有那些往海外转款的假合同底稿,还有百慕大公司的注册信息和银行账号!那公司就登记在他自己名下,几千万资金都打进那个账号了!”

“那不是人赃俱获了。还审什么?”

“当然得审了!赃款还没拿回来呢!再说谁知道有没有同伙。”

“也是。”燕子点点头。徐涛不是等着和某个“领导”会面呢?Tina为此还熬了通宵。不过她未必知道这是同一个项目。

“这种审讯可不容易!靠的是心理战术。”Tina好像审讯专家一般,“就算你有证据,人家也未必老老实实认罪,老老实实把赃款交出来!咱又不是警察,没有司法权力。他要真死不认账,谁也不能把他关起来明天再审。只要他一出公司大门,谁知道会不会携款潜逃?”

“那干吗不直接报警?”

“家丑不可外扬呗!自己手下贪污了好几千万,起码也算渎职吧?再说赃款还没追回来,闹得满城风雨的,怎么收拾?”

燕子点点头:“所以,他们公司领导就请Steve去跟他谈话,让他认罪,交出赃款?”

“是啊。咱们公司也就只有Steve干得了这活儿。”

“你跟着他多去几次,以后你就也能干了。”燕子微微一笑,心中却怅怅的。她知道Steve的厉害。徐涛看上去并不像坏人,斯斯文文,老实诚恳。而且,他那么爱他的女儿丫丫。

“啧啧,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是纯粹跟班的。一句话不许说。我的任务就是观察和记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速记?”

“哈哈,那多落后啊!咱有录音笔,还有微型摄像机!”Tina深吸一口气,“不知到时候会不会出乱子!那家伙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听说以前就有人拔过刀子,不过据说一下子就被Steve制服了,看不出来吧?”

燕子点点头。看不出来Steve会武功,更看不出徐涛会动刀子。

“他得坐多少年牢?”燕子关切地问。

“谁?哦,你说那财务处长?谁知道!弄不好得坐一辈子!”

燕子心中狠狠一沉。一辈子就这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