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太平洋的任务

1

一周以前。

大韩航空758次航班,穿越赤道的夜空,飞往远在南半球的岛国——斐济。航班的乘客以黄种人居多。韩国人,日本人,也有不少中国人。五百美金一晚的海边度假酒店,对不少中国人而言,早已相当轻松。

758的乘客中有这样一位:徐涛,华夏房地产公司的财务处处长。他四十岁上下,国字脸,戴金丝边的近视眼镜,显得越发儒雅忠厚。

徐涛周围的乘客都睡了,只有他头顶的阅读灯还亮着,膝头放着一本厚书。可他并没读书。他正凝视着邻座的小女孩。她叫丫丫,是他三岁的女儿。丫丫睡得很熟,嘴角微微带着笑意。那笑意令徐涛心碎。

他爱丫丫,可他也爱菊——那个将他拖入迷途的女人。菊是他的领导,华夏房地产公司的副总,万人企业的二把手。她漂亮、干练,她拥有令人羡慕的一切。可她没有爱情,在遇到徐涛之前——这是她告诉他的。她爱他。她不许他叫她赵总。她说:叫我菊,我的小名。只有你知道。

徐涛其实是个老实人,但那是在遇到菊之前。菊一定是妖精变的,对他施展了魔法。从他第一次把公司的账款汇入在百慕大注册的公司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那家秘密注册在百慕大的公司,登记在徐涛名下,由他和菊共同拥有。除了他们俩,再没第三个人知晓。就算到百慕大的公司注册部门去调查,也查不出那公司的股东到底是谁,这就是在百慕大注册公司的好处。

菊不想继续周旋在领导和老总们之间。他们都是狡猾而贪婪的狐狸,把国家财产和职工的血汗塞进自己的腰包。菊曾是他们的帮凶,现在她要抽身而退,她想和徐涛终老一生,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赤道附近的大洋里有许多这样的角落,胜似天堂。

菊和徐涛的合作天衣无缝。几千万的承包工程款已经汇入百慕大的公司账户。只不过,那些承包工程的公司在地球上并不存在。下次审计是三个月之后,那时他们早就消失了。

他对不起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是高中化学老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和他过着白开水一样的生活。他本来对此不算太反感。毕竟他爱自己的女儿,他是公认的好爸爸。曾经是。

但事已至此,回头是不可能的。徐涛发过誓,要给丫丫一切,除了完整的家庭。他瞒着菊和妻子给丫丫办了护照,买了机票。妻子在外地开会,他不想把丫丫丢到外婆家,他和女儿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菊正陪着领导打高尔夫,明天她将搭乘同一班次的航班,从北京经首尔飞往斐济。只有在万里之外的小岛上,他们才能像真正的恋人一般。但这一次,多了丫丫。菊会生气吗?她的脾气并不好。丫丫只有三岁,或许尚不具备泄密的能力。菊还从没见过丫丫。她们会彼此喜欢吗?其实这已经丝毫不重要了。

徐涛关了头顶的阅读灯,落入一片无底的黑暗里。整架飞机似乎都已沉入梦乡。

然而,并非所有的乘客都睡了。在徐涛斜后方,有位年轻的女乘客,正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徐涛的一举一动。

自首都机场的候机厅开始,谢燕已经偷偷地观察徐涛十几个小时了。大约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降落了,她却尚未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执行秘密任务,也是一次求之不得的机会。她绝不能空手而归。

她就只剩下48小时了。

2

758次航班于清晨抵达斐济。

黑皮肤的海关官员们穿着长裙式的民族服装,使用着上个世纪90年代的电脑,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不远处,行李传送带咿咿呀呀地哼唱,和海关官员们一起迎接疲惫不堪的远方来客们。

徐涛领着丫丫站在传送带旁,颇有些身心疲惫的感觉。以往每次和菊约会,不论旅途远近,他都会非常兴奋和期待。这次却有些不同。也许是因为带着丫丫怕菊生气,或者因为以后再也没机会带上丫丫了。清晨的阳光洒在丫丫的童花头上,美得让他不忍心去看。

抵达的旅客迅速在徐涛和丫丫周围蔓延。丫丫头顶的阳光突然消失了。随着一连串交替的“对不起”和“Excuse me”,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国女孩正顽强钻过人群,胜利抵达丫丫身后那一点点小得可怜的空间。她戴一副黑框眼镜,一身发白的牛仔装,好像暑假出门旅游的大学生。徐涛莫名地想起妻子年轻的时候。妻子当年远没她漂亮,但年轻是能隐藏许多瑕疵的。

徐涛把女儿向自己身边拉了拉。中国女孩顺势站稳脚跟,扭头向他微微一笑。她摸摸丫丫的头,弯下身说:“谢谢你给阿姨让地方!小妹妹,要小心哦,阿姨的箱子很大的!”

那是个巨大的老式黑色皮箱,因为塞着过多的东西而过度鼓胀着,看上去简直比她还要重。她探身抓住箱子,狠命拉了两下,却力不从心。徐涛帮她把箱子从传送带上拎下来。她说了一声“谢谢”,脸上洋溢着真诚而灿烂的笑容。

“阿姨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女孩从提包里取出一大块巧克力。

“她不要。”徐涛忙拦着。

“没事的,你看还没开封呢!”女孩冲他眨眨眼。

“不是……她牙齿不好,不能吃太多。”

“那就先拿着吧,好吗?我们等一会儿再吃。”女孩把巧克力塞进丫丫手里。

徐涛的行李终于到了。巧克力已经被咬了个缺口。

“小妹妹,阿姨先走啦,拜拜!”女孩摸摸丫丫的头,顺便向徐涛莞尔一笑。

“阿姨别走!”丫丫噘起嘴,一脸的委屈。这喊声让徐涛心里发紧。丫丫一路惴惴不安,也不知是惧怕陌生的环境,还是预感到了将被父亲抛弃,对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陌生“阿姨”竟然也分外留恋。徐涛拉起女儿的手:“丫丫听话!阿姨有事。”

徐涛目送着“阿姨”走向机场大门。丫丫的留恋增加了徐涛对她的好感。她把牛仔外衣脱掉了,剩下一件白色的T恤衫。她的身体小巧而妩媚。没有名牌,没有化妆,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她仿佛生活在20年前,在他大学初恋的年代。他们萍水相逢,几分钟之后,就要相忘于江湖。

几分钟之后,他们却在机场门口再次相见。徐涛领着女儿茫然地站在路边,“阿姨”则坐在旅行社安排的车里,而徐涛预约的那一辆车坏在半路了。

她摇下窗玻璃向他招手。

原来,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其实这也不能算巧,全北京的斐济自由行都是由同一两家旅行社包办的,可供选择的酒店本来就不多。

女孩告诉徐涛她姓高,是某外企的秘书。老板要来斐济会见客户,她提前一天来做些安排。这就巧了,因为徐涛的老板也是明天来——菊就是徐涛的老板。徐涛当然没告诉她这些。那是他和菊的秘密。她坐在前座,徐涛和女儿坐在后座。他通过后视镜偷看她。她的确漂亮,但眼镜和发型让她打了折扣,看上去并不出众。她一看就涉世未深。明明是他偷看她,被她发现了,却是她脸红。

酒店有一大片私人海滩。他们预订的客房都面朝大海,但分处两座不同的小楼里。这样最好。徐涛不想让高小姐看见菊,更不想让菊看见高小姐。他们在高小姐门外分手。丫丫拉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徐涛把丫丫硬抱回自己的房间,心怀侥幸地想着:如果丫丫和菊也能这么彼此喜欢就好了!

下午,他们在沙滩上再次相见。丫丫看腻了父亲手提电脑里的动画片,闹着要到沙滩上来。丫丫玩沙子,徐涛则躺在躺椅上。和煦的阳光让他很快又有了睡意。在半梦半醒之际,他听见丫丫甜甜地叫阿姨。徐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高小姐和丫丫一起跪在沙滩上,高小姐脑后的马尾辫左右摆动。再远处是一片无尽的海水,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徐涛突然来了兴致,从躺椅上一跃而起。高小姐吃了一惊,见徐涛笑着,这才松了口气。徐涛抱起女儿,高高举过头顶,有些细沙落进他眼睛里。丫丫尖声喊着:“我飞起来了!爸爸,我飞起来了!”更多沙子落到他头上和脸上,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电话是菊打来的。菊正在首都机场等待登机。徐涛揉着含沙的眼告诉菊,他把女儿带来了。电话那边寂静无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幼稚。他硬着头皮解释,电话却挂断了。五分钟之后,菊又打过来。她订好了另一家酒店,在岛的另一侧。过不过来随他的便,但她不想见到他的女儿。

他们在沙滩上一直待到深夜。“阿姨”给丫丫讲仙女的故事,直到丫丫睡着。徐涛把丫丫抱回房间,再回到沙滩上。“阿姨”身边多了两瓶啤酒。徐涛索性又去买了一打。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直到徐涛把啤酒都喝光。他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就只泛泛地聊了聊人生,抱怨家庭和工作,当然不涉及细节。他说老板明天要见他,可他不能丢下丫丫不管。他并没多加解释。他不善于撒谎,也不可能告诉她真实原因,不如就让它空着,好像故事书被撕掉了几页。

高小姐并不多问,万分遗憾地说,她明天也要工作,不然也许可以帮忙。徐涛原本没打算求她帮忙,自然不在意她的回答。可第二天一早,徐涛却被门铃声吵醒。高小姐微笑着站在门外:“公司的会议推迟了一天。是老天要帮你的忙,不是我。”

一个小时之后,徐涛在岛的另一侧见到菊。出乎他的意料,菊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菊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你怎么没把女儿带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徐涛和菊乘坐出租车回到酒店。菊自然要留在车里。即便是在斐济,也绝不能让人看见她和徐涛在一起。

徐涛在沙滩上找到丫丫和“阿姨”。他们回到她的房间,取走他的手提电脑。那里有丫丫爱看的动画片,不过今天没用上,因为她们一直在沙滩上搭城堡。

徐涛退了房,骗丫丫说阿姨一会儿就来。

在出租车上,丫丫又问“阿姨”何时来?菊警惕地问这“阿姨”是谁。徐涛说是同住一家酒店的中国人,他总得请人临时照顾一下女儿。说到此处,徐涛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努力回忆曾经跟“阿姨”说过些什么。可他并没回忆起什么。他们只是萍水相逢,都没交换过全名。

徐涛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可爱的“阿姨”正在斐济机场办理登机手续。她的黑框眼镜不见了,换作Chanel的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牛仔服和运动鞋也不见了,换作套装和高跟鞋,都是今夏欧洲最新的款式,从骨子里透着洋气。她略施脂粉,使原本白皙的皮肤更加光嫩。她走出酒店时,没人认出她就是昨天早晨入住的那个土里土气的中国女孩。她并没办理退房手续。即便有人打电话到酒店,接线员也只会说:那位小姐不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已经提前离开斐济。按照酒店的记录,她还要在那房间里住上两天的。

她获得的信息并不多,但至关重要:徐涛来斐济和某人会面。他说那是他的“老板”,晚一天到达斐济。他不能带着女儿去赴约,但后来改变了主意。他和那位“老板”通话时,神态并不像是和领导通话,倒像是和情人。她昨晚就已经把这些信息通过她的黑莓手机发回北京。她的同事此刻正在排查检索,目标就是昨天从北京飞往斐济的所有乘客。

除了这些信息,她还有一样更有价值的东西:徐处长手提电脑的硬盘。在他离开酒店去见菊的短短两个小时里,她用随身携带的特殊设备,快速复制了一个内容完全相同的硬盘。她取出手提电脑的硬盘,装进复制品。除了专业电脑技术员,没人能看出硬盘是更换过的。她的动作非常麻利,这一切都是在搭建沙滩城堡的间隙进行的。她回到北京之后,徐处长的硬盘将被火速送往香港,并在专业硬盘分析室里进行分析,把那些没删的或已经删除的文档、信件、网页,甚至网络聊天对话都找出来——电脑从来都不是一种值得信赖的工具。

她把硬盘用牛仔裤裹着,放在那只老式的黑箱子里。黑箱子外面又套了一个墨绿色的套子,因此显得更加沉重。航空公司办理机票的黑小伙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微笑着拒绝,自己把箱子搬到行李托运柜台上去。黑小伙谄媚地把护照还给她。那是一本美国护照,上面印的姓氏当然不是高。她姓谢,祖祖辈辈和高这个姓没有任何牵连。可她偏偏就选定了“高”作为她的伪装。她要把那些不太“正大光明”的事儿,都赖到姓高的头上。

当飞机离开跑道的瞬间,黑莓手机在谢燕精致的爱马仕皮包中振动了两下。皮包里还有另一只手机,那是她的私人电话,起飞前就关机了。但黑莓不同,它只能沉默,不能关机。

起飞十分钟之后,她拿着皮包走进厕所,锁好门,取出黑莓手机,敲进密码。邮件是Steve发来的,她的老板。内容就只有一句:“Yan,Great job!(燕,干得好!)”

燕子心中暗喜。Steve对工作要求苛刻,是全公司出了名的。燕子入职不足两个月,以前从未有过任何调查经验。Steve却破例对她委以重任。那个GRE最帅也最神秘的男人,常常不按常理出牌。

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全球风险管理专家有限公司,世界顶尖的商业调查公司。它的缩写和美国研究生资格考试相同。那场考试曾让燕子吃了不少苦头,将近十年之后,GRE却给她带来新的希望。

她将成为一名出色的调查师,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3

“Yan!”

一个男人的叫声,紧贴在燕子颈后,短促而诡秘。

燕子正拉着箱子从机场大厅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她打算直接去公司,所以换掉了一身高档洋装。爱马仕皮包更是不能在公司出现。

燕子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猛一回头,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看着她。他的额头和腮帮子上都有些汗意,微微打卷儿的头发上泛着油光。

“老方?你怎么在这儿?”

老方是GRE公司的高级调查师,北京最早的员工之一。以他的穿着和举止,没人当他是外企白领,国企领导的司机也许更贴切些。老方嘻嘻笑着说:“您是大功臣,当然得有人来接您了!”

燕子倍感意外。老板Steve曾经说过,斐济的行动须严格保密,家人和同事一概不能透露。可老方显然已经知道了。老方虽然顶着高级调查师的名头,其实并非公司骨干,平时就只做些跑腿的杂活儿。

“老板说你首战大捷,一准儿累坏了,得让你赶快回家去歇着。老板给你发了邮件,你查查看?”老方好像看出了燕子的心事,笑容里做着小文章。燕子避开他的目光,心中微微反感:老方是从体制里出来的老江湖,说话行事都有几分猥琐。为何不光明正大等在海关出口,却鬼鬼祟祟藏在厕所门口?

燕子掏出黑莓手机,果然有封新的电子邮件。Steve用英语写道:“把硬盘交给方,回家休息。”看上去很体贴。但老方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不禁令燕子怀疑:是不是Steve不够信任她?要在她抵达中国的第一时间,就把重要证据从她手里拿走?燕子心中暗笑:加入GRE不足两个月,自己竟然也变得多疑了。其实,管Steve怎么想!反正交给她的任务胜利完成了。她就只是个初级调查师,却完成了高级调查师的工作。这还不够?

燕子冲老方微微一笑:“那就谢谢老板啦!也谢谢你。我最喜欢在别人上班的时候休息了。”

“哈哈!”老方大笑了两声,挤眉弄眼地问,“打算去哪儿玩玩?跟谁约个会?”

燕子心想,老方倒是不生分,随便一开口就涉及隐私,毕竟不是外企出身。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只是她在中国的第一份外企工作,她并不知道这里的“外企出身”是怎样的。她的标准,其实是美国标准。燕子叹了口气说:“嗨!还能去哪儿,回家看爹妈呗!”

这倒是真话。北京大得无边,却并没有让燕子产生兴致的地方。它就像个微缩的美国,以街区为单位,重复着同样的商店和餐厅。购物中心虽然炫目多彩,走不出两三公里却又来一遍。大街上人多灰大,商店里东西又贵,她还是个刚学会过马路的“海归”。在北京生活,远比在芝加哥局促和尴尬。可她还是上赶着跑回来了。年迈的父母当然只是借口,却是很好的借口。借口未必是贬义词,却是任何人都必不可少的。

燕子庆幸自己换了衣服。父母家比公司更不欢迎华装丽服。燕子爸曾经皱着眉头说:“这件衣服多少钱?你一个月工资够吗?你能不能自食其力?”

4

燕子的父母仍住在她出生的老楼里。老楼在二环边上,靠着铁路,阳台上曾经有个燕子窝。她出生在4月,家燕正回巢,于是她便成了“燕子”。如今阳台上的燕子窝早就没了。可她这只“燕子”毕竟还是飞回来了。

燕子把宝马小跑车停在小区门外。那也是父母不爱看见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内科医生,母亲做了一辈子卫校老师。他们宁可女儿也和他们一样,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在他们眼中,财富和权力都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可女儿偏偏是跟着时代走的:时髦出国的时候出了国,时髦海归的时候做了海归,而且住着豪宅开着宝马车。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报纸,燕子溜进自己的房间。说是回家看父母,却又宁可不被父母看见。

九年来,燕子的房间始终空着。天色暗了,燕子没开灯。楼后有火车经过,灯光流过房间,墙壁上跳出两个耀眼的亮点儿。那是两枚按钉,曾经按住一张美国地图,九年前被她扯掉了,按钉却一直都在。地图是大学毕业时,一个清华男生送给燕子的。那年她二十二岁,他们一起毕业。她做了眼科医生,他则去了纽约。他临走的前晚喝醉了,当着许多同学和朋友的面,流着眼泪用英语跟燕子说:“Would you be my wife?”

燕子每天看五十个病人,下班后还要骑四十分钟车去新东方学英语。她把工作头一个月的全部工资,用来买了微型录音机,剩下几个月的工资,买了各种英语书和磁带。她的英语原本很差,花了两年的工夫才勉强把托福和GRE考过关。她得到了几所不知名的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却没有任何形式的奖学金。她犹豫了整整一周,最后还是下决心去美国大使馆碰碰运气。她虽然从来没回答过那男生临走的提问,心里却是万分当真的。

去签证的前一晚燕子彻夜未眠。见到签证官的时候,她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签证官面无表情地示意她离开,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竟然拿到了签证。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但如同电视剧里的爱情故事,在燕子得到签证后的第二天,那男生在越洋电话里告诉燕子:他们都还年轻,也许不该急着考虑个人问题。燕子在铁路边一直坐到深夜,听到有陌生男人朝她吹口哨,才突然感觉到危险。拔腿飞奔回家,在楼梯口狠狠摔了一跤。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碎花长裙撕破了,上面都是斑斑的血迹。

两周之后,燕子用父亲借来的5000块钱,买了两只大号的帆布箱子和一张去美国的单程机票。她把英汉词典放进箱子里,把其他英语书和磁带都卖给收废品的,把卧室墙壁上的美国地图撕了,把一头长发剪短了,烫成许多零乱的卷儿。前来送行的朋友们都恭喜她要和男友团聚了,母亲小声嘱咐她不要过早住在一起。她一声不响地微笑,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不是纽约而是芝加哥。她的内衣口袋里有200美金,那是她的全部家当。

九年之后,燕子回到北京。她住在朝阳公园边300平方米的复式公寓里,开着蓝色的宝马小跑车,拎着价值十几万的皮包。她在网上刊登了简历,申请了几个月薪数千元的工作,一周后接到猎头公司的电话。猎头说,有一家叫作GRE的外企咨询公司,Global Risk Experts Inc.是全球顶尖的投资风险管理公司。这家公司想面试你。

面试定在国贸A座楼下的星巴克咖啡厅。那时还只是初秋。

如今的北京,星巴克好像流行性感冒,写字楼近了也要相互传染。燕子刚回到北京不久,为了找到正确的星巴克,颇费了些周折。燕子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一眼看见咖啡桌后衣冠楚楚的男人。星巴克人流如织,那男人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疑问,就像他们已经认识多年了。

那人身穿修剪得体的西服,与这写字楼里大多数男人相似,却又有些截然不同之处,五官、鬓角、下巴,还有领带、袖扣、皮鞋,无不显得完美无瑕。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脸颊过于清瘦,目光中却又有一些比雄壮的身材更为强大的东西,使他成为一座冰雕,精致至极,冰冷至极。燕子背后不禁升起一阵寒意。

“我该叫您谭太太,还是谢小姐?”男人的英语很地道。

“谢小姐。”

“谢小姐,您知道GRE是做什么的?”

“咨询。”

“咨询什么?”他眼中射出炯炯的光,使燕子乱了方寸。她确实浏览过那公司的网页,却并不太理解里面的内容。毕竟,她的经历和金融投资没有过交集。燕子硬着头皮回答:“有关投资方面的……”

“我们的产品是什么?”他毫不客气地打断燕子。

“咨询服务?信息?”

他紧盯着燕子,面无表情。燕子真想一走了之,把这个傲慢冷漠的男人丢在聒噪的咖啡馆里。

“我们的产品,是秘密。”那男人却开口了,男低音幽幽地穿透咖啡馆的嘈杂,“值钱的秘密。”

燕子的双颊被他的目光灼得发烧,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她忘记了她正在参加一场面试,也忘记了她本打算离开。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四肢都不由她控制。

他对她的窘迫全然无动于衷。他问:“你做过调查吗?”

燕子摇头。

“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他的动作突如其来,虽然在她预料之中,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茫然地也把手伸出去。再次出乎她的预料,他的手很软,手心滚烫。

“谭太太,您的包很漂亮。”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出星巴克。

燕子在原地愣了几秒。

她手中的爱马仕皮包价值两万美金,她所应聘的工作月薪只有5000人民币,她却尚不能胜任。她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他不仅冷漠,而且刻薄,尽管是她不自量力在先。燕子突然感到委屈,好像受了莫大的欺负,却又无处申辩。

然而两天之后,燕子接到猎头的电话。猎头能说会道,若在旧时,或许能成为出色的媒婆:“不错啊!GRE那几个总监一向很挑剔的,这一拨都面试了二十多个了,你是最没经验的一个,居然就选中你了!这回是哪个总监面试的?初级调查师的职位虽然不高,但不管做什么,总要从头学起。不过我可跟他们说了,你是美国的博士,不能按着国内的本科大学毕业生开工资吧?GRE答应给你每月8000,比别的初级调查师高不少了!这是破格的待遇呢!”

猎头却并不知道,面试燕子的,并非总监,而是GRE北京办公室年轻有为的大老板,Steve。

燕子接受了Offer,收起爱马仕。面试时的窘迫她深记在心。既然Steve不喜欢中式的花瓶,她就干脆来个美式的实干家。一身运动衣裤,再地道不过了。可惜她不喜欢反戴棒球帽,也没有胡子可以不刮。上班第一天,公司前台Linda误以为她是送外卖的,弄清楚状况之后,用愕然的目光看着她。全公司的人都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却好过Steve面试时的那几眼。Steve的目光依然没有变,冷漠里夹着些许嘲讽。嘲讽也许是她自以为的,Steve都没跟她多说一句话。新员工的接待工作是由前台Linda全权代理的,Linda有意无意地重复了三遍:商业调查这种工作,有什么学位并不重要,有时候小学毕业反而做得更好。燕子后悔自己接受了这份工作,送上门来成为笑柄。她的爱马仕是笑柄,她的博士学位就更是笑柄,好像鸡笼里养了一只不会下蛋的熊猫。

燕子暗暗咬牙,决定学会“下蛋”。公司法定上班时间是早晨九点到下午六点,她每天七点就到公司,晚上十点才离开。她并不需要闹钟,她常常在黎明前就醒过来,想起尚未完成的工作。其实都是些最简单枯燥的工作——GRE的初级调查师就好像打印机,燕子则是最廉价的一台。指令来自其他初级调查师,他们都比燕子资深些。至于中级调查师以上的诸位,根本不当燕子存在。

燕子是耐用的打印机,不需维修也不必更换墨盒。工作枯燥无味,工作成果没有哪位领导看得见,可燕子在所不辞。她的座位就在Steve办公室门外,可那扇门永远关着,她就没见过Steve几回。偶尔见了,他也不和她打招呼。自第一天之后,他开始忽略燕子的存在,就像他根本不记得,燕子曾是星巴克里被他面试过的慌张小女人。

燕子并不着急。在美国熬过九年的岁月,在GRE的这几周算不上是什么。她把耳机和喜欢的CD唱片都带到公司,好让加班不再漫长。她还买了本《英汉商业大字典》,压在办公桌上。她相信只要努力和耐心,机会就一定能来。

机会果然就来了,比她想象的还早。

四周前的某个夜晚,Steve突然推门走出来抱怨:“该死的电脑!我写了一天的报告突然丢了,你们谁能帮我找回来?”

晚上八点。办公大厅里一共还剩五个人。五人纷纷去尝试帮忙,燕子是最后一个,Steve的耐性已快到尽头。燕子在读博的时候选修过一些电脑课程,同样的问题她以前也遇到过,而且她有个良好的习惯: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和技术,她都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

两分钟之后,Steve的报告再现在电脑屏幕上。

那天晚上Steve十点半离开办公室。当时办公大厅里只剩燕子一人。Steve说:“今晚又加班?”一个“又”字,证明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周之后,Steve把燕子叫进办公室,板着一张脸,对她说:“电脑法政技术,你感兴趣吗?”

电脑法政,就是运用电脑技术,从嫌疑人的电脑里搜索能在法庭上使用的证据。具体程序是将嫌疑人电脑的硬盘,用专门设备进行复制后,将原硬盘取出封存。然后对复制品加以分析,搜索相关线索或证据。如属于秘密调查,则须在硬盘复制后,将复制品装回嫌疑人电脑中。电脑硬盘虽已被调包,但程序和数据保持不变。除非是专业技术人员,嫌疑人一般难以察觉电脑被做过手脚。

Steve交给燕子一本厚厚的英文说明书、一个电脑硬盘和一套复制硬盘的设备:“一周之内,请将你电脑的硬盘复制好,把原硬盘替换出来,交给我。”

燕子不禁愕然。电脑法政是调查的前沿技术。在GRE只有少数中、高级调查师掌握。这并非是初级调查师应该涉猎的。按理说她该受宠若惊。可复制自己的电脑交给Steve?她的电脑里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这就像自己的卧室里并没有巨款,可还是不能让陌生人进来。这难道不侵犯个人隐私?

Steve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扬了扬眉毛,补充说:“我指的是你的公司电脑,不是你的私人电脑。未经许可就复制私人硬盘,是违法的。”

Steve如此解释,燕子分外难堪。她无以辩解,就只能分外刻苦。她一共用了两天时间。废寝忘食地钻研。两天后,她把硬盘放在Steve办公桌上。

又过了一周,Steve再次把燕子叫进办公室。他拿出一只黑莓手机和一份旅行社的行程单:“你喜欢旅行吗?”

只身到国外去执行任务,是只有高级调查师才能执行的工作。黑莓手机更是资深调查师和领导们的配备。

“目标人叫徐涛,华夏房地产公司的财务处长。他的手提电脑是公司发给他的,公司是我们的客户,所以没有法律风险。但别的风险是有的。只能成功,不能失败。”Steve严肃而冷漠,“你要没信心,就不要去。”

燕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有些赌气地说:“我去!我有信心!”

燕子的坚决,反倒让Steve一愣。他微微点了点头,向燕子挥挥手。

然而,就在燕子转身要走的瞬间,听到Steve在她背后说:“从今天起,你直接由我管理。”

燕子妈在厨房里招呼着吃饭。燕子正要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间,黑莓手机突然在她牛仔裤兜里振动了两下。Steve用英语写道:

“明早八点,请务必赶到公司!”

燕子心中一喜:难道又有新的任务了?下午在机场小小的怅然一扫而光。其实她早就知道,Steve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燕子快步走出房间,客厅里的日光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5

“您好。GRE……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对不起,我是说,我不能告诉您他在不在公司……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他的手机……是的,这是公司规定,对不起!”

格外苗条的前台小姐Linda,正把腰身扭叠在只有她才坐得进去的狭小空间里,用比细腰还细的声音,温柔地拒绝电话那端的一切要求。这是一间狭小的前台,尽管位于全北京租金最昂贵的写字楼里,却低调得还不及其他公司的茶水间。

国贸A座38层,有一家跨国会计师事务所,一家国际律师事务所。两家公司都气派非凡,拥有醒目的前台、背景墙和数百名员工。却没多少人知道,38层还有这一家公司——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GRE的小玻璃门远离电梯,藏在楼道拐角处。GRE的前厅,恐怕只能容下一个小型的前台和身材纤细的Linda。

调查师老方经过公司前台时,Linda的表情很专注,没时间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两道门。外面一道要用员工卡,里面一道要按指纹。GRE的电脑系统已经录入老方进门的时间,精确到秒,所以本来就无须Linda的关注。当然如果是一位总监,或者副总监,甚至是有提级希望的高级调查师,Linda也会流露出奔放的笑容。老方虽是高级调查师,却只有下岗的趋势。Linda洁白的牙齿,犯不着向老方龇出来。

GRE的调查师背景各异。记者,律师,经济师,会计师,五花八门,都是高级技术人才,在GRE却难得混上个“高级调查师”的头衔。有了“高级”二字,才有资格外出进行实地调查。没有这两个字,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当“小工”,每天搜索电脑网络和写备忘录,“坐”上五年八年也不稀奇,每天期待着得到实地调查的机会,哪怕给高级调查师拎包也要欢呼雀跃。GRE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高级调查师绝无35岁以下的。一旦真熬到了“高级”,就要热切盼望着“项目经理”的头衔,那是提升副总监的敲门砖,可惜能抓住机会的高级调查师凤毛麟角,不知坚持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升上了副总监的位置,简直就像媳妇熬成了婆,但顶多只是管理项目,向各级调查师发号施令。客户都被总监看死了,落不到副总监手里,想要转正也就难上加难。几位总监大都来自其他国际大公司,说出来个个吓死人,但既然头顶上有Steve,他们难有上升空间,各自守着几个客户,算是留在总监座位上的资本。

老方的头衔里虽然带着“高级”二字,却没哪个年轻调查师会羡慕他。老方不懂英语也不会打字,不会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电脑软件和数据库。若是让他写一份报告,别人还得花时间翻译。GRE每人的时间都以美元明码标价。总监每小时三百,副总监二百,高级调查师一百五,中级调查师一百,初级五十。项目组里有了老方,每小时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预算。老方只能用中文写备忘录,翻译还需额外的预算。如今的初级调查师们都是大学本科加英语八级,没人愿意听老方使唤。CBD方圆几十公里,不会英语的外企白领早已灭绝。没有哪个项目经理愿意使用老方。

其实老方也算GRE北京办公室的元老。十年前,GRE北京一共只有四名员工。老方是中级调查师,职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时电脑里什么也查不到,所有的项目都由老方出马。老方早年干过刑警,实地调查轻车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栋梁,能不能写英文报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个刚毕业的初级调查师,除了英语什么都不会。老方常说:Steve,把这封邮件翻译一下。

当年的初级调查师却小看不得。十年天天加班,不结婚也不谈恋爱,甚至没人听说他和哪个女孩约会过。他是GRE里出了名的“修道士”。十年之后,道士修炼成仙,领导五个调查团队,一百多名员工。就在不久之前,顺利搬掉了头顶的“透明天花板”——高大的美国女人苏珊从GRE中国区负责人的位置上辞职,Steve顺利晋升GRE中国区一把手,头衔由副执行董事变成执行董事(Managing Director)。

Steve掌握了GRE中国的至高权力,平时只接见总监和副总监,和调查师们难得有话可说。公司里的大几十名调查师,对Steve就只有遥遥仰望的份儿,就像教众仰望着上帝。

老方因此不得不成为大老板Steve的“御用调查师”。除了老方,Steve还有两名“御用”。一个中级调查师,一个初级调查师,三位“御用”独立于GRE庞大的调查师阵容之外,基本算是Steve的私人助理。但Steve恰巧不怎么使用私人助理,平时就连报销出租车发票都不用别人帮忙。初、中级调查师尚可帮其他项目组打杂,获取足够的有效工时,老方就只有做Steve的司机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没,难得需要司机和跟班。Steve并非心慈手软的人,虽说是多年的同事,可按照Steve的狠劲儿,十个老方想开也就开了。

所以老方心里不踏实。以他的年纪,就算去当保安,也未必有人愿意要。因此即便是让他当司机,他也毕恭毕敬。哪怕是去机场给初级调查师跑腿儿,好让她回家休息。

其实那位初级调查师和老方一样,也属Steve御用,是GRE的边缘人。边缘人往往分为两类。一类毫无希望,一类前途无量。燕子属于后者。老方的嗅觉从不出错。这女孩的气质不是北京大街上随意能见的。而且,Steve破格派她单枪匹马飞往斐济,去拆别人的电脑硬盘。难道这一次“修道士”动了凡心?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过明亮的办公大厅。大厅里坐满了人,男女参半,表情严肃,肌肉紧张,手臂和键盘难分难离。他们眼睛紧盯着屏幕,脑子里想着工作绩效。谁也没留意,老方脸上正堆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