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京·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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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北到香港的航班,行程其实不长,却实在令人难熬。

Kevin一路沉默着,双手或紧握扶手,或交叉纠缠,紧张烦躁溢于言表。小玉也心情沉重。丢了U盘,即便找到那台存有Anphone Z核心设计的电脑,大概也无济于事。而且仅凭着一家南京西路的饭店,哪能轻易找到电脑呢?此行原本诸多逻辑疏漏:便笺来自上海的饭店,安第斯和翟教授的外滩合影摄于1948年,如果两者确有联系,那便笺多半来自解放前的上海。那时不要说Anphone,就连手机工业还远未诞生呢。1949是一条分水岭,把中国历史分为两半,之前在上海出现的人,之后未必还能回到上海延续事业。因此照片除了说明安第斯1948年曾在上海,不能说明任何其他问题。不论照片还是便笺,或许都与Anphone Z的设计无关。Kevin却急于成行,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但小玉并没开口询问。Kevin脸色阴沉,满脸假胡子让他更显凶煞,看得出正强压着心中的无名之火。从翟家被劫到U盘被盗,一路惨败,郁闷在所难免。这其实是一场夺宝竞赛。小玉只是配角,成败未必与她相干,但回到中国大陆却是她心中所盼的。可回了又能如何呢?

小玉正想着,飞机竟然就降落了,小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茫然起来。下面呢?又会发生什么?

两人下机后直接搭机场快轨前往中环,在中环换乘地铁到湾仔办理进入中国大陆签证。Kevin早在台北机场就用手机做好一切功课,从公共交通到签证地点及手续样样弄清楚了。Kevin的筹备能力始终高得惊人,从台北到香港,完全生疏的地方却能熟门熟路。小玉从未到过香港,对一切都茫然不知,又不愿多问,只默默跟随Kevin直到签证处门前,见到标志,才明白来此何意。

签证处门外有很长的队伍。天色阴沉,风有些刺骨,香港没比旧金山温暖多少。小玉排着队,Kevin买来热咖啡和止痛片,脸色比飞机上舒缓了很多,嘴角甚至还有笑意,印度头巾和大胡子也看着可爱起来。Kevin严肃沉默时自带一种令人畏惧的威严,其实是个温和而体贴的人。小玉从未抱怨过头痛,只是时不时地用手指按压太阳穴,都被Kevin看在眼里。小玉就着热咖啡吞下止痛片,身心备感温暖。

两本假护照顺利过关,但签好签证的护照需第二天取。在签证处小玉始终不敢多言,害怕暴露了这叫作“Joyce Luk”的金发女人其实只不过是个东北大妞儿。Kevin就比小玉自如得多,不仅举手投足富有异域特征,语言也独具天赋,模仿印度口音惟妙惟肖。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旅馆入住。Kevin在前台稍稍迟疑,要了两间房间。小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微微感到歉意。Kevin实属完美男人,遭遇危险时胆大心细,平时又体贴入微,一表人才且情智超人,无论外表还是学历都比可赋强了太多。但正是可赋那柔弱沉闷的性格,还有含蓄躲闪的目光,却时常令她心疼。就像荒山里的野草,弱小平庸,却比花园中盛艳的玫瑰更令人难忘。

两人各自回房休息。酗酒后又连夜奔波,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小玉头一沾枕头便不省人事,一觉睡到天色全黑,直到被Kevin用内线电话叫醒,出门吃了夜宵,倒比白天精神些。两人随意漫步街头,穿过过街天桥,来到一片宽阔的平台之上,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水面,对岸是璀璨的维港灯火。夜已深,平台上很安静,一排快餐店咖啡馆都已打烊,唯有角落的便利店还开着灯。Kevin从店里买了两瓶啤酒,和小玉一同靠在平台边缘喝了几口,突然问道:“明天就要回家了,开心吗?”

小玉幽幽地答:“上海又不是我的家。”

“那你家在哪里?”

有关家庭问题从来不是小玉热衷讨论的,可她还是礼貌地回答:“我家在东北。一座很小的城市。”

Kevin沉默了片刻,突然又问:“你的父母呢?都在东北?”

这问题听上去有点突兀,然而小玉却预感到他要问似的,心中一阵烦闷,低声说:“都死了!”

Kevin吃了一惊,同时也发觉了小玉的反感,沉默良久,低声说道:“你比我强,起码知道父母到底在哪里。”

小玉心中暗暗懊悔,口气不该如此生硬。深夜海湾,即便是陌生人,对话也会多些暧昧,更何况是同患难的人。但越是安逸浪漫的场所,与Kevin的共处就越尴尬,突然谈及父母,更让小玉不适,尽管Kevin也是孤儿,这本该是激起两人共鸣的话题,小玉却懒得提起,完全不像和可赋谈及同类话题时的感受。

或许是Kevin过于强大,无须保护,父母只是锦上添花。可赋却不同,他形单影孤的,性格又沉默内敛,反倒更令人愿意敞开心扉。印象最深的一次:可赋加班后同小玉一起走出公司大厦,夜色深沉,充满北京夏夜独有的混沌气息。可赋突然问及小玉的父母。两人相识几个月,还是第一次提及此事。虽然并无多少铺垫,却只是略显突兀。小玉把车祸的事情告诉可赋,真实场景和记忆早被强行删除,小玉复述的也只是从姥爷那里听来的。小玉原本痛恨向任何人提及此事,面对可赋却感受不同。别人的怜悯令小玉厌恶,但可赋的关怀永远不够,即便是怜悯也需格外珍惜。可赋听完沉默了许久,并没开口安慰小玉。小玉却从他躲闪的目光中看出深深的痛苦。小玉也沉默着,内心却波澜澎湃,为了可赋眼中的痛苦而分外感动。

小玉打破了僵局,向Kevin主动讲了一些有关朝原的记忆,故意避开自己的父母家人。有关故乡的谈资其实不少:空旷的街道,寒冷的气候,平时的寂寥和过年时的热闹,骂街的女生和打架的男生。Kevin被小玉的话题吸引,渐渐来了兴致,也提起他的童年,除了海边的灯塔,还有高傲的白人老师,合伙欺负他的广东同学,从超市为嬷嬷偷的老花眼镜,和电视里那些看不完的情景喜剧。对话于是越来越轻松快乐,海风徐徐而来,比白天温和宁静。

Kevin仿佛受了环境的鼓励,热情高涨,竟唱起儿童节目的主题曲,浑厚低音唱着过于幼稚的词语,多少令人难堪。Kevin逼着小玉也唱些什么,小玉硬着头皮用家乡话唱了几句童年的歌谣:“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Kevin哈哈大笑,鼓掌让小玉再唱。小玉挖空了心思,终于又想起一段,词却记不全:“学习李向阳,革命斗志强,敌人来抓我,我就跳大墙,大墙没有用,我就……我就……”

“我就钻……”Kevin却突然冒出半句。小玉使劲点头:“对对!我就钻地洞!你怎么知道的?这可是我东北老家的童谣。你小时候也听过?”Kevin摇头:“不记得听过,但我总觉得该是这样!你再说一遍?”

小玉又把歌谣说一遍,Kevin皱眉道:“好奇怪!肯定是不该听过的,但总觉耳熟!”

“就像台北那些街道?”小玉突发奇想地问。

“是!就是那种感觉!”Kevin竟然连连点头,表情却越发疑惑。小玉问他是不是小时候有同学或玩伴是东北人,Kevin沉思良久,摇摇头:“不想这些了!没有用的。”

小玉耸耸肩,放弃了追问。Kevin却突然严肃起来,沉默良久,仿佛需要时间来鼓足勇气:“Joy,告诉我,你在东北老家,还有什么亲人?”

Kevin目光中充满恳求,小玉只好勉强回答:“姥爷,没别人了。为什么问这个?”

“姥爷还健在?那姥姥、祖父和祖母呢?”

小玉默默摇头。Kevin却像是要刨根问底似的,并不在乎小玉的不适,追问道:“和你父母一样,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就只有姥爷。”

Kevin沉吟片刻,侧身用宽大的身体为小玉挡住海风,也挡住小玉的去路,近在咫尺,小玉突然感到窒息。Kevin却又紧接着发问,用不容拒绝的口气:“你的祖父你见过吗?”

“没有。”

“你没见过他的照片?”

“没有。”

“没听人提起过?”

“没有!”

“这怎么可能?”Kevin步步紧逼,小玉无路可逃,终于大声叫道:“为什么没有可能?我父母在我六岁那年就死了!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又怎能记得我爷爷长什么样?”

小玉说罢,闭紧双眼,脑中闪过的是姥爷相框夹缝中藏匿的黑白照片,泪水瞬间充满眼眶。

“对不起!”Kevin连忙低声道歉。小玉强忍住泪水说:“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

Kevin低头沉吟片刻,用极低的声音缓缓地说:“Joy,I'm sorry.有些事情,我以前没有告诉你。”

小玉突然有一阵不祥预感,心脏渐渐收紧。

Kevin终于幽幽地说下去:“就在你来美国的前一周,有一天晚上,安第斯先生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交给我一张字条,还有一封密封的文件。平时他从不在办公室留到深夜,但那天晚上有橄榄球决赛,他知道监控他的人有可能会因为看比赛而分神,所以故意等到很晚才把那些交给我。那字条让我把文件按地址快递出去,必须做到绝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字条上的收件方在中国,是一家公关公司,我后来查了,那是负责在中国挑选真人秀参加者的公关公司。”

“真人秀?就是……选中我的那个?”

“是的!不仅如此,那字条还特意命令我亲自去中国面试参选者,然后在美国亲自接待来自中国的参加者,并且务必保证他的安全!然而被选中的人,就是你!”

“可是,难道不是你选的吗?”

Kevin连连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去走个面试的过程。我一共面试了几百人,根本不知道谁会被选中!应该都是那家公关公司操作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选中我?”小玉越发摸不着头脑,心悬在半空里。

Kevin再次放缓了语速:“有关安第斯先生的身世,我曾听到过一个传闻。这是一个非常秘密的传闻,知道的人很少,也从未得到证实。据说,安第斯先生的父亲在上世纪初曾在中国做生意,安第斯先生就出生在中国。后来共产党掌握了政权,安第斯先生才随家人回到美国。而且……”Kevin再次停顿,贴近小玉耳边说,“据说安第斯先生在中国可能还留有后代。”

Kevin说罢,看一眼小玉。小玉沉默着,心中一片茫然,心脏却在怦怦地跳。

Kevin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对于这段历史,安第斯先生本人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护照上的出生地是美国新泽西州,所以几乎也没人相信。但昨天在台北,我看到他在上海的照片,突然觉得,这段传闻有可能是真的。起码1949年以前在中国的部分是可靠的。而且……”

Kevin提高了语速,却又突然停下来。小玉万分忐忑,心跳快得几乎让她窒息。Kevin终于再度开口,而且加重了语气:“我想到安第斯先生特意安排我接待你,保护你,还让我带你去见他。而且,他居然把那封60年前来自上海的便笺交给了你……”

Kevin又顿了顿,从皮衣的内兜掏出一小块报纸递给小玉:“刚才你排队的时候,我去买了份报纸,这是从那上面撕下来的!”

Kevin用手机照明,小玉首先看到醒目的新闻配图,又是几日前在旧金山麦当劳的电视上所见的那张两人奔向停车场的照片。虽然照片模糊不清,还是令人心悸。小玉再看文字:

“嫌犯在逃,安第斯巨额遗产成焦点——今天是全球最大的移动电话制造商安第斯公司的创始人安第斯先生遇害的第四天,两名谋杀嫌疑人依然在逃,而警方再次拖延了新闻发布会的时间,安第斯公司也拒绝透露更多信息。该案件引发对嫌犯身份的大量猜测,但多数认为作案动机为盗取有关安第斯公司最新产品Anphone Z的核心设计方案。另外安第斯总裁遗产的分配亦成为新的焦点。据称安第斯先生名下拥有数十亿美元的财产,其中包括安第斯公司超过两成的股票。其继承人将成为安第斯公司最大的股东,有权为公司任命新总裁。据称安第斯先生生前立有遗嘱,该遗嘱存放于旧金山当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据该所人员透露,安第斯先生曾于30多年前首次聘请该所设立遗嘱,最近一次修改遗嘱是在18个月前。依照安第斯先生生前要求,其遗嘱必须在安第斯先生去世一周后公布。因此到目前为止,安第斯先生的遗嘱尚未被公布。”

Kevin耐心等小玉看完,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本想先跟你去中国,进一步确认你的身世。但现在时间紧迫,一周内就要公布遗嘱,之后布兰克一定会以无法找到继承人为借口而废除遗嘱的!我想我们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们就直接回美国,去做亲子鉴定!Joy!”Kevin轻声呼唤小玉,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光芒,“你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吗?我相信,那双水晶鞋,应该就是你的!”

小玉彻底明白了。一切突然变得合理。怪不得Kevin对她一路细心呵护,怪不得几次三番问起她的家人!大陆之行不再是为了寻宝,而是为了揭开灰姑娘的身世之谜!可小玉心中非常清楚:灰姑娘并不是她!

小玉又想起那天她从西单Anphone专卖店门口匆匆走过,根本就没注意店员在派发什么。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突然在她眼前跌了一跤,她想都没想就把她搀扶起来。老太太嘴里哼哼着,看上去并没什么大碍。她突然想起陌生老太太是不能随便扶的,转身要走,却被老太太抓住衣襟。她心想完了,真的遇上“碰瓷儿”了,那老太太却微笑着对她说:“闺女,你是好心人啊,我得怎么谢你呢?”

小玉听出老太太操着东北口音,忙说:“都是老乡,有什么可谢的?”老太太却坚持说:“当然得谢了!”说着灵机一动,从包里掏出一张申请表来:“对了,他们非要让我填这个,说填了就能白得一只手机,还是什么什么新款Anphone。我这么大的年纪,根本不会用高级手机。而且,我就是到北京来走亲戚的,晚上就回长春了!这个还是给你吧!对你更有用!”

小玉本想推托着不要,老太太却拉长了脸,认真指着表格的序列号说:“闺女啊,你是不是不信我?看看这张表格的序列号码,8888!多吉利的号码?他们说,是看我年纪大了才特意留给我的!这张申请表,肯定会中的!”

老太太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哆哆嗦嗦地握在手中,把表格垫着皮包,划掉“姓名”一栏里已经填好的三个字。“他们刚才逼着我填,我就填了名字,可后面的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填你的吧!”

小玉哭笑不得,还是说不用,老太太却反倒拉长了脸,又把小玉抓牢了,固执地把表格塞进小玉手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小玉这才发现,老人的眼窝很深,眼睛似乎是蓝色的,皮肤也很白,一头银灰色卷发,竟有几分像混血儿。

听了Kevin一席话,小玉终于恍然大悟!也许她才是安第斯老人的后代!那份申请表本来就是别人特意交给她的,可她偏偏又转送给了小玉!小玉脱口而出:

“Kevin,对不起。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Kevin一脸诧异。小玉忙把西单专卖店前的事情讲给他听。Kevin听罢抬手抓住小玉双肩,剑眉倒竖着问:“这是真的?”

小玉从Kevin手中挣脱出来,幽幽地点头道:“是的。她才是你要找的人。对不起,你一路保护错了人。”

Kevin怔怔地看着小玉,过了半天才深深叹了口气,黯然道:“你能告诉我,怎样找到她吗?”

“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小玉摇摇头,倍感惭愧地低下头。

Kevin却再次握住她的双肩,柔声说道:“不论你是谁,我们都曾经共患难。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你!”

Kevin目光柔和清澈,小玉莫名地一阵感动,心中却突然一动,忙说:“我想起来了!那天她把表格上的名字划掉了。我记得,那个名字好像是……好像是……谢安娜!而且,她说她住在长春。我听她口音,也像是长春的。”

Kevin闻言也两眼一亮,郑重地对小玉说:“Joy,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小玉立刻点头。她已猜出Kevin所求何事。

“我想求你,带我去长春,找到那个女人!只有她,才有可能打败布兰克,让他的野心无法实现。求求你,可以吗?”

小玉继续点头,这是她应该做的。她本应帮助Kevin的,也应该帮帮那个苍老的女人的。她已经错过了和生父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了。

午夜将至,维多利亚港灯光依然,璀璨而寂寞。小玉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心中却很平静。

2

第二天一早,Kevin和小玉提前等在签证处门外,抢在头一个取回护照,立即赶往机场。Kevin事先用手机查阅了旅行网站,从香港直飞长春每周只三趟航班,今天恰有一趟,10点50分起飞,下午3点50分抵达。在长春找一个只知道姓名的老人,大概也像大海捞针,但Kevin一路神通广大,也许有他的办法。

两人赶到机场,普通舱的票已售光,Kevin不惜高价购买头等舱。长春早已入冬,天气寒冷,Kevin又在机场免税店为小玉购买了大衣围巾和手套,自己则加了条围巾,虽都不是名牌,加起来却也数千港币。从加州到台湾再到香港,Kevin一路开销无数,也不知存款还能坚持多久。

航班准点起飞,机舱里尽是大陆游客,高谈阔论,满耳的乡音,使小玉心中出现一丝渴望:回到故乡,能不能就此留下?反正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还在的。但美国警方能就此轻易放过她吗?在美国找不到,难道不会联系中国警方?Kevin一旦找到了谢安娜,或许能如愿战胜副总,但终究和小玉不再有太大关系。她既不是安第斯的后代,又没有Anphone的设计,她就只是谋杀安第斯的嫌犯。虽然Kevin表现得很诚恳,他们也的确共过患难,但她并不知道,以后Kevin还会不会保护自己。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会帮助Kevin找到谢安娜的。她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也曾幻想着有朝一日和亲人相逢。谢安娜如果真的是安第斯老人的女儿,现在也再见不到父亲了。但至少,她能知道父亲都做了些什么,并且得到该得的遗产。只不过,就算Kevin找到了谢安娜,没有骆驼的帮助,不知如何把谢安娜弄到美国去?自从离开台北,骆驼就没再现身。莫非U盘到手就已大功告成?

不过这些真的和小玉没多大关系。也不知有没有机会经过北京,有没有机会再见可赋一面?小玉心底微微一抽。自己绕着地球跑了大半圈,整日奔波逃遁,难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小玉正胡思乱想着,机长的广播却突兀地打断思绪:长春遭遇雾雪天气不能降落,航班改降北京。所有乘客需在北京办理出关手续,之后等待通知。小玉不禁暗暗苦笑,也不知这是天遂人愿,还是老天在故意拿她开心呢。

半小时后,飞机降落首都机场,机窗外天空阴霾,细雪纷飞,巨大的“北京”二字突然闯入视野,居然就这样回来了。小玉忽然紧张起来,之前一切心理准备皆属徒劳。不知不觉中,已把手伸进皮包里,冰凉的金属令她浑身一震,这才发现自己的廉价手机已在手中。关机五天,也不知是否错过了什么。小玉轻轻按动开关,看手机屏幕渐渐变换颜色,耳边突然响起Kevin焦虑的声音:“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不能就这样等着!”

小玉这才注意到,Kevin早已心神不宁。

“雪不会下太久的,就算今晚走不了,明早应该也能走了。”小玉随口说着,偷看一眼手机,11条短信,竟有五条来自同一号码——那早被她熟记于心的号码。小玉把手机扣在腿上,心中一阵悸动。可赋给她发了五条短信,是在担心她?

“可我们时间不多了!一分钟都不能浪费!还有别的办法吗?Joy?”Kevin呼唤小玉的名字。这下子轮到小玉心神不宁了:“什么别的办法?”

“当然是去长春的办法!”Kevin提高了音量,表情异常严肃。小玉忙回答:“有,可以坐动车。七个小时到长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下午还有一趟,3点50分开车。”

“还来得及吗?去搭3点50分的火车?”Kevin迫不及待。小玉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机查看时间,看到的却又是那五条未读短信。

“现在1点半,还有两个小时20分钟。时间是来得及的,但未必还能买到车票。”

“车票很难买?”

“当然。去长春的车票非常紧张,可以去车站试试。大概是没有了。”

“有没有别的办法?包厢,或者高价票?”

小玉摇摇头。

“Joy,能不能想想办法?”Kevin用乞求的声音。在中国大陆,他的确需要小玉的帮助,这里金钱未必能够立即奏效,人际关系更可靠些。然而人际关系也是需要时间和金钱才能建立的。小玉从来不是有钱人,而且不善交往,对别人缺乏利用价值,因此并无多少现成的关系。但去往东北的动车票却是例外——可赋有发小在家乡的铁路系统工作,买到京哈线的车票虽说不上易如反掌,却也比别人更容易买到。

小玉告诉Kevin可以问问朋友,飞机停稳,后舱乘客纷纷涌入商务舱,仿佛机舱后部发生了某种灾难似的。Kevin也忙着插入人流,迫不及待地回头召唤小玉。小玉这才起身,和Kevin已隔了三四个人。借着这个机会赶忙浏览手机短信。五条短信分别是:

“今天没上班?”

“在哪儿?还好吗?”

“为什么没消息?还好吗?”

“到底怎么了?难道真出事了?”

“求求你!别吓我!”

小玉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一片。

3

当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时,夏可赋正坐在办公桌前听总监向他发牢骚——新的策划案缺乏想象力,疏漏百出。总监言辞犀利,不留情面。可赋一言不发。教训都是对的,不需要辩解。总监本来给了他三天充足的时间,他却没心思工作。露小玉不辞而别,电话关机,不回短信,不再登录QQ。她曾经每天都在QQ上出现的,尽管夏可赋并不怎么注意到她。

但偶尔想起来了,点击右下角的QQ标志,那一串或长或短的在线联系人名录里,小玉永远是少不了的一个。夏可赋知道,小玉是在默默地等着他。

这件事本来不该发生的。他本来不该招惹她。他本来只想把她当成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旅途中偶遇的陌生人的。可他没想到,陌生人和亲人之间,界线其实并不明显。不小心越了界,就像越过悬崖边界一样的危险。

夏可赋自以为并非感情动物,也无法承担做感情动物的奢侈。他来自东北小城,在京城扎根立足,首要的任务是生存和尊严,不该有对完美的奢求。工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尚可丰衣足食。总比回故乡朝原去任由养父母摆布更强些。

夏可赋的人生从来都不完美。上小学那年,运营小巴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离世,他被过继给舅舅、舅妈做儿子,从此改口管舅舅叫爸,管舅妈叫妈,管姥爷叫爷爷,这些他都愿意,就是死活不肯改姓,就算挨打也还是要姓“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姥爷特别嫌弃他,从不愿正眼看他。有一次姥爷喝醉了酒,当着他破口大骂他的生父。他流着泪为生父辩护,姥爷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旧报纸扔在他面前,那上面有车祸的新闻和死亡乘客名单。姥爷醉眼迷离地咒骂:“报纸上这些人都是你爹杀的,也包括我闺女!你爹就是杀人犯!生了你这个小煞星!要不是你整日在家哭闹,他也不会急着回家,把车开进河里去!”

报纸上的人名从此深深刻入他的幼小心灵。他再不和任何人争执,忍气吞声,发奋读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哪怕只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也比回朝原去唯唯诺诺地看继父母的脸色要好得多。但北漂不易,普通工程师的薪水也只能让他勉强度日。继父母是朝原本地的小官,平时很有一些外快,却并不愿意贴补养子在北京的生计,不过很愿意给养子介绍女朋友。也是朝原另一位领导的女儿,偏偏也要留在北京的,车子、房子都由父母安排好了,工作、户口也都搞定了,和她成家,对夏可赋而言,就是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双方父母安排的相亲,就在夏可赋和小玉探亲回京之后。对方是个活泼的姑娘,不算美但也不算丑,对夏可赋颇为倾心,两人也就开始交往。当然是背着小玉的。夏可赋有点舍不得和小玉分手,但理智上又很清楚,经济缺失远比感情损失难以战胜的。因此渐渐和小玉疏远了些,分手的话却又完全说不出口,只能尽量避免和露小玉见面,尽管自己也饱受煎熬。露小玉主动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来和他吃饭,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可看着她孤独而安静地走向地铁,他又感到难以抑制的歉意和冲动,想要追上去把她深深抱在怀里。可他毕竟还是忍住了。他想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投向下一个更适合她的归宿。他终究是不适合她的,这其中除了经济的原因,还有另一条鸿沟,是无论如何难以逾越的。但那是个秘密,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安静等待她的离开,他猜测分离时他也许会很平静,甚至会感到轻松的。

可露小玉果真就不告而别了。他连续几天都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他愕然发现,自己远没想象中那样释怀。尽管他们已不常见面,她却已变成他生活中固有的一部分。他惊讶地发现,除了她的手机、QQ和地址,他并没有她的任何其他联系方式。没有公司电话,没有朋友的联络方式。这实在让他难受得发狂。他连续两晚下班后开车到北五环外的廉租公寓楼下,坐在车里一直等到深夜。楼上的窗户始终没有灯光。他突然想起某次约会时她曾经说过的话:“其实,我是一滴露水。天一亮,我就消失了。”

夏可赋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露小玉是真的离开了。她选择了悄然离开,也许只是为了能真的离开,不再拖泥带水。她原本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他该接受她以任何方式离开,并且心怀感激的。

可就在今天,正当总监训斥他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收到了短信。他猜那只是一条垃圾短信,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条的。可他的心还是为之悬了起来。总监终于口干舌燥地离开了,留下今晚必须完成的警告。夏可赋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打开后果然心中一振!

短信果然来自小玉:“有事离开了几天,别担心一切都好……”

夏可赋看到短信的开头,无比释怀,来不及再往下细看,已忙不迭拨打出去。果然通了,心中一阵雀跃,铃声却又断了,对方的拒接犹如当头一盆凉水。他打开短信再看,才看见后半部的内容:

“……能不能帮我买两张去长春的动车票?两个人,Mr.Calvin Sha(护照××××××××)和Ms.Joyce Luk(护照××××××××),要今天下午3点50分的。急!”

这是为谁买的车票?到底因为何事离开了几天?离开为何要关机?为何杳无音讯?为何拒接他的电话?夏可赋再次拨打露小玉的手机,仍是只响一声便被拒接了。紧接着短信又至:“有事不方便接。动车票拜托了!”

夏可赋疑心重重,片刻前的轻松释然已没了踪影。看看时间,1点50分。再不订票就来不及了。他拨通发小的电话,五分钟搞定,然后是惯常的寒暄:何时回朝原?一定要请客。匆匆挂断电话,心中却越发纳闷。再看之前的短信:Joyce Luk?这名字似曾相识。定睛细看,Joy Lu!这分明就是小玉自己!护照号码却格外陌生。另一个男人是谁?为何一起旅行?

夏可赋再也坐不住,猛然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总监的警告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4

机场高速进城方向拥堵。

天空阴霾,街道熙攘,北京还是老样子。不一样的是小玉,金色卷发,天蓝色羊绒围巾,藏蓝色修身双排扣呢子大衣,大衣下摆稍稍过膝,再往下是黑色丝袜包裹的纤细小腿和高跟皮鞋。和几天前在小区地产公司上班的女孩相比,仿若来自两个世界。

出租车在高速路上蜗行。Kevin紧靠小玉坐着,漠然注视窗外,没有疑问或感慨。小玉猜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上去长春的火车。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对这陌生城市和国度没有额外兴趣。可赋已把车票信息转来,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凭短信和护照在售票处领票。早点到车站,售票处得排队。”可赋的体贴,向来只在最实用处的。

小玉还是第一次拒接可赋的电话,出租车内的空间过于狭小,轻易就能泄露内心的秘密。她不能在这里和可赋对话,尽管可赋的急切已让她的心崩裂融化。再等两天,至多三天,等她完成长春的使命,她会悄然去到可赋公司楼下,正如以往无数黄昏一样,安静等他走出公司大厦,用微笑向他证明,她和以前一样,未来也将如此。

3点20分,出租车终于到达北京站。排队取票又用去15分钟。距离开车时间还有15分钟。还好车站并不繁忙。两人踏上滚动扶梯,Kevin在前,宽大的后背如一面墙挡住小玉的视线。经过几天奔波,黑色皮衣裹挟的男性荷尔蒙气味更浓。这和可赋的气息很不相同。那是洗衣粉和阳光共同作用出的气味,男性荷尔蒙只有极细微的一点。小玉不禁闭上眼,在拥挤的扶梯上,幻想着阳光的气息。

突然迎面一阵疾风。小玉忙睁眼,手腕已被Kevin抓牢了。他凑近她低声道:“快走!他们来了!”

小玉心中一惊,回头向下望,有四五个健壮男人正踏上扶梯,纷纷抬头,目光汇聚在小玉和Kevin身上。小玉来不及细看,已被Kevin拉了一个趔趄,赶忙跟着Kevin向大厅深处闷头快跑,钻进拥挤的车站商店,再从另一侧钻出来,眼前却突然横出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挡住两人去路:“别跑!布兰克先生等着见你们……”

不待那人说完,Kevin把背包丢向小玉,一个箭步,飞身扑向那人。小玉接住背包,一时蒙在原地,看Kevin和那人扭作一团。突然听到Kevin的叫喊:“快跑!车里见!”

小玉猛然醒悟,撒腿猛跑,冲进候车室,穿过检票口,飞奔下楼梯,跑上站台,已上气不接下气。她放慢脚步回首张望,看不见Kevin踪影,眼角余光却突然感到一个快速移向自己的身影。小玉心中大惊,猛转回头,一个男人已到眼前,用备感疑惑的声音问:“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那张面孔清瘦英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她梦到过无数次的,此刻却使她无比震惊,胸中涌起一阵热浪,鼻子却酸酸的,泪水就要流下来。

“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可赋目光中充满关切、疑问甚至恼火。这是小玉从未见到过的。她努力开口说话,声音却沙哑而颤抖:“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买的车票!我知道你要上这趟车!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可赋几乎是在吼叫。小玉再也忍不住泪水,眼前模糊一片。

“Joy!怎么还在这里?快上车!”

Kevin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拉起小玉的手臂。小玉浑身一抖,仿佛突然惊醒,双腿愈发无力了。可赋看见Kevin,一下子惊呆了。站台上响起清脆的铃声。

“Joy!车马上就要开了!”

Kevin手上用力,小玉被他硬拉着往前移了两步,拼命站住脚回头说:“可赋,我必须得走了!等我回来跟你解释!”

“他就是Calvin Sha?这些天,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可赋如梦初醒,双拳紧握着,目光里充满了绝望。

“不!不是你想象的!等我回来解释!”小玉边说边被Kevin拉着跌撞前行。

“真的要走?”可赋高声问了一句,倔强地仰着头。小玉再次回头,两人已有七八米的距离,可她分明看到了,可赋眼中有泪光闪烁。列车员在不远处催促。Kevin加快了脚步,拉着小玉的手臂也加大了力量。突然间,小玉奋力甩开Kevin的手,转身再去看可赋。她决定了!不去长春了!安第斯的女儿跟她有什么关系?跟她有关系的是可赋。可赋就是她的全世界!

可正当她转过身来,却看见可赋身后,有几个男人正快速跑来,边跑边高喊着:“站住!不然我们不客气了!”

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紧跟着一声惨叫,可赋扑倒在地。

小玉发疯般地尖叫。紧接着又是“噗噗”几声闷响,一股疾风从她和Kevin之间穿过,旁边又有人惨叫着跌倒。小玉顾不得这些,拔腿奔向可赋,才迈出一步,背后却被人猛推一把,身体失去重心,向前重重跌倒,被水泥地面撞得几乎失去知觉。她不顾疼痛,正要起身,后背却被人死死压住,一个分外熟悉的沙哑声音在她耳边说:“别过去!别让那些人看见你认识他!不然他就真没命了!”

小玉奋力抬头向可赋跌倒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头颈紧贴地面,有一只手却伸向她。再远处有几个模糊身影正快速靠近。小玉背上的人突然身体一扭,有什么东西从小玉头顶掷出,落在二三十米开外,紧跟着一声钝响,站台上立刻白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了。

小玉看着可赋伸向她的手被烟尘吞没,两眼一黑,耳边那渐渐加速的车轮声音突然间彻底消失了。

5

白烟散去,站台上警铃大作。有两三个人躺在血泊中呻吟。

铁路警察和车站保安正从四处蜂拥着跑上站台。在车站大门处,有个戴墨镜的男人,夹在最后一股人流里走出车站,穿过马路,拿起手机,一边回望已被警察关闭的车站大门一边说道:

“他妈的让他们跑了!妈的居然还有催泪弹?美国那边没说他们有这装备啊?……当然开枪了!美国那边说了要来真格的啊……老子当然用消声器了!伤人是难免的啊!车站那么多人呢……肯定不能追了啊!那么多警察呢!妈的真难伺候,以后别接美国人的活儿了……”

“放开我!”悲恸突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小玉大叫一声,拼命从Kevin脊背上滚落,仰面躺在铁轨间。Kevin回身去扶,小玉拼命撕扯挣扎,声嘶力竭地尖叫,泪水泉涌而出,心中剧痛难耐,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眼前是大片的天空,忽而清澈忽而混浊。如此恸哭到精疲力竭,大口喘息着抽泣,眼中灌满泪水和刺眼的阳光。

阳光突然被骆驼的笑脸挡住了:“告诉你,你情人没事儿!小伤!不过啊,啧啧……”骆驼撇撇嘴,摇头道,“我说的可是外伤。这内伤,我可就不知道了。”

小玉稍稍放了心,却又是钻心一痛,泪水和抽泣却突然都止住了。Kevin站在一旁,脸色木讷茫然。小玉胸中瞬间涌上无限怨恨,咬牙狠狠对骆驼说:“你真看见了?他伤在哪儿了?”

“腿上!蹭破点儿皮!没伤着骨头,过两天就欢蹦乱跳了!”

“我要去医院!”

“去医院?你还嫌不够连累他?放心!他真没事儿!我骗过你吗?”

小玉半信半疑地从地上爬起来,默默拍打身上的泥。骆驼用手指着Kevin,尖声笑道:“我说句公道话吧!今儿多亏他把你拉开,没让那帮人看见你跟你情人在站台上腻歪,不然的话,估计你情人这会儿早成人质了!我说,咱快点儿走成吗?当这儿是你家呢?警察一会儿就到了!”

骆驼转身就走。小玉心里讨厌骆驼,可又觉他有些道理,她显然是那些人的目标,亏了没让他们发现,她和可赋是有特殊关系的。所以医院当然也是不能去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火车站。小玉无奈,也只能跟上骆驼。Kevin也默默地跟着小玉,脸色越发阴沉。小玉听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仿佛带着气的。小玉更是气,很想回头跟Kevin理论一番,道理却又是说不清的。可赋生死未卜,她完全没心情跟谁讲道理。如此僵持着走了一段,小玉心中渐渐平静了些,仍是生着气,却并没找出责备Kevin的道理。然而又觉得气还是有资格生的,就像……就像是在生亲哥的气。小玉从小孤苦,常常幻想着能有兄弟姐妹。小玉和Kevin一路共患难,有时候莫名地觉得,如果真的有个哥哥,大概就该是Kevin这样子的。

骆驼带领小玉和Kevin翻过一面矮墙,穿过公园和小巷。巷口停着一辆空出租车。骆驼打开车锁,为小玉和Kevin拉开后排车门,自己则坐进驾驶位。车显然是特意备好的,骆驼惯用的手段。此人手段不凡,常在意想不到时出现,却又似乎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出租车一阵疾驰,不久拐上快速路。小玉见到古观象台,知道车子正在东二环上向南行驶。Kevin依然一语不发,不问骆驼要去哪里,脸拉得更长。小玉的怒气差不多消了,于是觉得更加不安。她知道此事不能怪Kevin,但可赋的确受了伤,而且误解了她。她是有赌气的理由的,所以仍不开口。倒是骆驼首先打破了沉默:

“停车!”Kevin终于发作了。

“嘿!真当咱是出租车司机呢?我……”

“我说停车!”

骆驼猛一转方向盘,车轮与地面尖声摩擦,车子驶出辅路,急停在路边。Kevin提起背包开门下车,沿街走下去。小玉也下了车,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小玉看着Kevin的背影,心中竟有些不忍:误了火车,去不了长春,谢安娜也找不到,他的计划都落空了。于是不情不愿地跟上Kevin。骆驼见两人都下了车,也赶忙下车跟着,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

“怎么着,还挺拽啊!都这样了,还拽呢?人家连枪都用上了!光靠假护照不成了吧?你们这是得罪谁了?这得多大的后台?全世界的黑社会都能使唤?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嘿嘿,这不是,我又来了,出生入死地来帮你们了!是不是?不过,可别真把我当活雷锋啊!需要的时候我就出现?哪儿那么现成呢?要不,咱继续把咱那笔生意……嘿嘿,做完了?”

Kevin猛转身,一把揪住骆驼的衣领,高高将他提起按在街边墙壁上,狠狠问道:“U盘呢?”

“什……什么U盘?”骆驼一脸惊慌,死死抓住Kevin的手腕,双腿在空中乱蹬。小玉也顺着Kevin对骆驼说:“甭装糊涂!前天晚上你从我包里偷走的!”

骆驼小眼骨碌碌转着:“冤枉啊!那天明明是您二位把我给灌醉了,从我这儿把护照偷走了!怎么反过来说我拿了你们的东西?”

Kevin手上加力,骆驼立刻眼球外突,眼看要窒息。Kevin又稍稍松手:“我再问你,你去高雄做什么?”

“咳咳!咳!”骆驼一阵狂咳,拼命喘了两口气:“谁说……咳!谁说……我去过高雄?”

“还狡辩!”Kevin作势又要收紧手腕,骆驼连忙求饶:“去了去了我去了!你先放开我我喘不过来气了我我我……”骆驼两眼翻白,嘴角泛起白沫。小玉心中害怕,不禁说道:“放开他吧!”

Kevin借着小玉的台阶松了手,嘴上却说:“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Kevin让骆驼在地上呻吟了一会儿,看他快要缓过劲儿来,再次揪住衣领又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狠狠按在墙上:“U盘到底在哪里?是谁派你来的?”

“咳!什么U盘啊?什么谁派我来啊?哎哟妈呀!疼死我了!真他妈的好心没好报!我就是一小破记者,就只想弄个独家报道而已,我他妈的要你们啥盘干吗?哎哟……要不,你去我们报社,问问去?要是假的,哎哟,随你们他妈的怎么处置我,哎哟!”

“好!现在就去!”Kevin松开手。骆驼险些又坐地上,好歹站稳了,用眼角瞥一眼Kevin:“走就走!谁怕谁?”说罢整理整理衣领,骂骂咧咧走向出租车。Kevin回头看一眼小玉,小玉默默地跟上,两人这就算和好了。

“走!”Kevin在骆驼后背搡了一把。多一个字不说,脸色格外阴沉。骆驼一个踉跄,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前走:“别动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嘛!真是!今儿礼拜几啊?这都4点多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干媒体的,整天外面采访……”

“走!”Kevin又推了一把。

“哎哟!又动手!走什么走?到了!”骆驼翻翻眼皮,抬手一指。眼前一座七八层的大楼,大门上的招牌正是远东日报社。Kevin推搡着骆驼上台阶,大厦的玻璃门却突然敞开,门内一阵喧哗,几名保安推出一个老妇人,六七十岁的年纪,体形瘦高,鹤发飘飘,身穿半旧的黑色棉衣。老妇人努力站稳,回身冲着保安喊:“你们听我说啊!我真的没骗你们!你们看我也挺大年纪了,怎会拿这种事胡说?你们听我说啊……”

保安已回到门内,一边关门一边笑:“知道!知道!您是美国大公司大老板的女儿!可那不关我们的事儿啊!你还是去美国大使馆吧!妈的,我还是美国总统的儿子呢!神经病!”

小玉原本一直担心着可赋,忧心忡忡的,并没留意周围发生了什么。可她猛然听到老妇人的东北口音,心中不禁一动,抬头细看,老妇人正背对着小玉,冲着大门骂道:“哎!你们等等!你们……你们这帮缺德玩意儿,就没有一个讲理的?我这真的是有急事!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小玉不禁心跳加速,往前又凑了一步,正巧那女人悻悻地转过身来。小玉顿时脱口而出:“谢安娜?!”

Kevin闻言也吃了一惊。小玉来不及向Kevin解释,已快步走到老妇人面前说:“您还认得我吗?”

老妇人抬头看着小玉,一脸的迷惑。小玉又说:“在西单……”

老妇人还是一脸不解。小玉突然想起自己的扮相,一把揪掉假发。老妇人眼睛一亮,猛抓住小玉的衣袖,声嘶力竭:“是你!我把申请表给你了!还给我好吗?求求你,还给我吧!”

6

“咋就没人信我呢?”谢安娜又怒又怨,在星巴克坐了许久,情绪依然难以平复,热拿铁也没碰一碰。她告诉大家,其实早就有个男人找到过她,告诉她她的身世,并且告诉她,父亲安第斯病很重,大概不久于人世,让她尽快去北京,有人自然会跟她联系,协助她去美国见父亲。但因为父亲有点“麻烦”,所以这件事一定要秘密地进行,让她切不可声张。可她到了北京,并没见到任何人。那天在Anphone专卖店门口领到申请表,她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申请表,竟然完全没想着跟父亲的事联系。直到几天前接到手机电话,问她是不是已经到美国了。她这才知道,那张申请表是特意为她准备的,由于此事机密,所以有关选秀的经手人并不知情,只会按照公关公司事先做好的准备,让持有这张申请表的人顺利入选并赴美。然而她却把这张申请表送人了,大概真是老糊涂了!没有申请表,她就去不了美国。她赶回北京,去了西单专卖店,又去了美国大使馆,人人都当她是疯子。她最后想到了报社,但还是被保安轰出来了。

Kevin听谢安娜说完,之前的低落情绪早已一扫而光,和颜悦色地对谢安娜说:“我们相信你!”

“你们?”老妇人泪眼婆娑看着小玉和Kevin,“你们是干啥的?你们信也没用啊,你们能让我去美国吗?”

“可以啊!我们可以帮你的。”Kevin尽量柔声细语。谢安娜却更加绝望了,哭着说道:“晚啦!我听人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可我不信!我活了60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

“不晚!真的,不晚!”Kevin忙说。小玉心中不禁一酸。老太太说得没错,安第斯已经死了。她是真的晚了。不过,从继承遗产的角度来说,的确还不晚。老太太听了Kevin所言,两眼一亮,问道:“你们真的能帮我去美国吗?我不会说英语,也没美国签证,路费也不够!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也没人信我!”

“我们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们!”Kevin取出两本美国护照放在谢安娜眼前,“你看,我们都是美国公民。我是安第斯先生的助理。我们真的是来帮助你的!”

谢安娜半信半疑,拿起护照翻了翻,再看看Kevin和小玉:“这都是洋文,我也不懂。你俩明摆着就是中国人,为啥要装成外国人?”

“我们……”Kevin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凑近谢安娜,“我们是安第斯先生派来接你的,你也知道,这件事情需要保密。”

小玉明白Kevin在做什么,只是心中微微有些别扭。他刚刚说的是谎言。老安第斯再也没能力派任何人做任何事了。

谢安娜却若有所悟,微微点头道:“以前来找过我的那个男的也说过,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说我父亲的公司里有……那什么来着?奸臣?反正差不多这个意思。反正说了好几回必须保密……”谢安娜说着说着却又警觉起来,“你们到底是干啥的?真是我父亲派来的?别是奸臣派的吧?”

“请你相信我们。我们这里有安第斯先生亲手交给我们的东西。”Kevin边说边向小玉使个眼色。小玉立刻会意,却还是有些犹豫。她飞速瞥了一眼骆驼,再看Kevin。Kevin点点头。小玉这才拉开皮包拉链,取出信封,双手捧着交给谢安娜。Kevin在一旁说:“你看,这是安第斯先生交给我们的。”

谢安娜面带疑色,接过信封,抽出便笺,双眼立即明亮起来:“哎呀!是它!没错了!”

Kevin点头道:“谢女士,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助你去美国的!但是,我们也需要你的配合。”

“我的配合?”谢安娜一脸诧异。

“是的,请务必把你的身世告诉我们,比如你是在哪里长大的,跟谁长大的,你是怎么知道安第斯先生是你父亲的,我们确认了这些,才能帮你去美国。”

骆驼发出了些怪声,Kevin装作没听见,始终直视谢安娜,眼中保持诚挚的笑意。小玉心中却越发不安了:谢安娜再也见不到父亲,Kevin是在偷换概念。

谢安娜犹豫了片刻,突然低声问:“他到底多有钱?”

小玉倒是立刻坦然了一些。莫非谢安娜要去美国,也不全是因为思念父亲?再一转念,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倒是自己钻了牛角尖,显得单纯幼稚。原来还是Kevin更懂得人性。

Kevin向谢安娜神秘地眨眨眼,低声回答说:“很多很多!”

谢安娜双眼又是一亮,终于缓缓地讲出身世经历。

谢安娜1950年春天生于上海,五岁时随母亲移居吉林农村。母亲嫁给了务农且短命的继父。上海一词只是从旁人口中偶尔听说的,毫无实际印象。“旁人”倒不是家人,而是邻居或同学。他们告诉她,她的继父年老体残,本该孤独终老,却仁慈地给予姿色尚佳的母亲容身之地,与腐朽都市的腐朽阶级通了婚,多少玷污了一个痞赖的一世清白。只言片语之中,她明白自己大概有着极不光彩的身世,尽管母亲从未向任何人透露。直到“文革”结束,早已错过婚嫁之龄的她终于续弦给城里的某个中年小学老师,带着母亲离开清静阴暗的小村,到城里持续清苦生活。她成为一家栋梁,照顾丈夫和几位老人,却缺乏一技之长。丈夫体弱多病,迅速步入老年,家境格外窘迫。说到贫困的生活,谢安娜一肚子苦水,花费不少口舌,反反复复,绵绵延延,Kevin只得出言打断,她才回到正题:她偶然在家发现一封台湾来信,被母亲秘藏多年。这才知道原来台湾还有个有钱的姨妈,“文革”后费尽周折打听到了母亲的下落。信中提及生父,令她热血沸腾。原来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去了美国!她向母亲提起这封信,母亲却勃然大怒,并当面把信撕毁,不许她再提。她知道母亲感激继父,痛恨生父,但为了对生父的渴望,当然也为了生计,她背着母亲偷偷联系到台湾的姨妈,终于得知更多详情:父亲叫安第斯,犹太商人的后代,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上海。母亲则是上海本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姥爷封建迂腐,决不容许母亲和外商之子来往,母亲年轻任性,偷偷延续恋情。上海解放前夕,父亲和母亲决定一起私奔离开上海,用四根金条换来船票,却在临行前夜被用人出卖。姥爷暴怒,把母亲囚禁在家。母亲越窗逃跑,却仍错过了开船时间。父亲在码头望眼欲穿,最终只得独自上船离开中国。

谢安娜继续幽幽地讲下去:母亲万念俱灰,当时却已有身孕,为了孩子苟且偷生。不久上海解放,姥爷全家被镇压,唯有母亲幸免,因为这个怀着孕的年轻女人,曾经私奔未遂,也算是对封建家庭的反抗。孤儿寡母,人皆远之,终究在上海难以生存,这才远嫁东北农村。了解了自己的离奇身世,谢安娜更下定决心要找到父亲,所以偷偷请求姨妈帮忙寻找生父下落,却多年未果。直到母亲离世,突然接到姨妈的长途电话,告知在电视上偶然见到生父年轻时的照片,才知生父不但健在,而且还是美国富商。姨妈辗转联系到了生父,生父却并不轻信姨妈所言,特别是听说母亲已逝,更是索要证据。谢安娜随即翻箱倒柜,查遍母亲的遗物却毫无收获。直到半年多前,生活越发拮据——谢安娜此处又绵絮多言,再次被Kevin拉回正题——本想从一件母亲早年穿过的小棉袄中拆取棉花续件新衣,却从棉袄里找到一张便笺,正是信封里的这张。谢安娜并不知便笺的内容是何意,但猜想既然被母亲藏在贴身小袄里,必定意义重大,赶忙把便笺寄往台湾,再由姨妈转寄美国。数月之后,她接到姨妈回信,说美国生父正在筹划接她去美国。又过了几周,果然有个陌生男人在街上找到她,做贼似的告诉她,到了北京自然有人安排她去美国。那人百般叮嘱,务必保守秘密,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如期来到北京,却并没遇上任何人。说到这里,谢安娜又疑心起来,问道:“上次来找我的那个男的呢?他为啥没来?”

Kevin稍作思考,回答说:“安第斯公司是安第斯先生一手创立的。可公司里有些坏人,骗取了安第斯先生的信任,篡夺了公司的管理权。安第斯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又有残疾,生活难以自理,被那些坏人控制,只能悄悄安排信任的人帮助你去美国。但环节当中出了一些意外,而这位露小姐本来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您把申请表送给她。为了得到您的信任,我请她带我一起来找您。”

谢安娜却惊道:“你说我父亲被坏人控制了?还出了意外?啥意外?我父亲现在咋样了?”

小玉暗暗惊叹,或许这就是骨肉相连。Kevin脸色立刻凝重了,声音也变得沉重缓慢:“谢女士,请您一定不要太难过。安第斯先生他已经……遇害了!”

谢安娜却抽泣着说:“我父亲都没了!我去美国还有啥用?”

“当然有用了!安第斯先生是安第斯公司最大的股东,只要能证明你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儿,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也许就能继承安第斯公司的股份!那样的话,坏人就无法当选安第斯公司的总裁,更不能独吞公司的财产!所以,为了令尊,也为了令尊一生的心血,你应该立刻到美国去,决不能让陷害令尊的人得逞!”

谢安娜闻言,哭声果然轻了,她抬起头来,两眼通红地说:“真的?我父亲的财产,真能有我的份儿?”

Kevin来不及回答,骆驼冷不丁插了一句:“那得快点!不然可就来不及了!”骆驼手上不知何时冒出一份报纸,被他用力甩在桌面,报纸上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白种女人,一身黑衣,满面怒容。

“安第斯夫人?”Kevin脱口而出。谢安娜彻底止住了抽泣,抬头看那报纸。小玉拿起报纸,小声读出来:“……由安第斯先生生前委托的律师所,今晨首次就遗嘱内容发言。据律师称,安第斯先生大约半年前曾修改过遗嘱,将其唯一继承人修改为其早年失散的具有中国血统的女儿……”读到此处,小玉稍稍停顿。骆驼轻吹一声口哨。Kevin双手握拳,两眼闪烁兴奋之光。谢安娜后知后觉,怔了几秒才又激动得落泪。Kevin用力点头道:“谢女士,你是唯一继承人!我说过的,只要你能到美国,一切都是你的!”

“哪能有那么好的事?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转眼又没了!你们别是忽悠我吧?回头连家都回不来了!”谢安娜索性又抽泣起来。骆驼插嘴道:“怕回家没路费?上百亿美元呢!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嘿嘿……”

“等等,等我读完!”小玉打断骆驼,眉头也皱紧了,“但该遗嘱还规定,如果在30天内无法找到该继承人并确认其身份,则全部财产都将捐赠给社会公益事业,用以在非洲建立一万所小学。今天中午,安第斯公司的董事会发言人亦透露,由安第斯先生所控制的20%之公司股份,也属其遗嘱范畴。因此安第斯夫人要求以继承人名义进入公司董事会的申请已被拒绝。据内部人士分析,安第斯现副总Eric Blank继任公司CEO将不再具有任何障碍。而安第斯夫人对此消息表示非常震惊。”

小玉读完了新闻报道,谢安娜也忘了哭,着急地问:“这啥意思?一个月内不去,就不给我了?”

小玉问:“你是说这遗嘱有假,不是安第斯先生本人立的?”

“有可能!你想,这遗嘱首先把安第斯夫人排除,而谁都知道,安第斯夫人是布兰克继承总裁位置的最大敌人。遗嘱同时又为安第斯先生的继承人限定了苛刻的时间。今天下午在火车站,那些人分明不顾我们死活!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把我们也排除?”小玉问。Kevin点头:“是,把你排除!他以为你是安第斯的继承人,他要让你在30天内不能在美国出现。”

骆驼冷笑一声说:“嘁!还30天呢,是根本就甭想再在地球上出现!”

小玉并不理会骆驼,问道:“既然能改遗嘱,干吗不直接都捐给非洲小学?”

“不容易。”Kevin摇头,“应该说很难!总不能改得太离谱了,不然谁都不信了。我想这遗嘱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只有‘30天’这一条,也许是……”Kevin话只说了一半,突然沉默不语,双眼狠狠盯住骆驼。骆驼瞪眼道:“你看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