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北·寻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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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早晨6点,华航的航班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

经过这13个小时的飞行,露小玉才知道乘坐越洋航班的经济舱是件很辛苦的事,比坐商务舱辛苦多了。十几个小时都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座位里,困得难受却根本睡不踏实。小玉大部分时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随时都知道自己正坐在飞机上,可大脑却又编织了一些散乱无章的情节。大部分是记不得的,只记得有一段,她独自走在故乡朝原的街道上,四周空旷破败,阳光却很耀眼,歪歪斜斜地射过来。大概是冬日黄昏。她穿过阴暗的铁路隧道,有货车从头顶缓慢驶过,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有人从对面远远走来,身材瘦高,面色苍白。分明是可赋。她并没有招呼他,因为头顶车声隆隆。她期待他能留意马路这一侧,但他始终直视远方,目不转睛,直到他们互相交错。她没有转身,内心充满酸楚,然后就彻底醒过来,机舱里的大屏幕显示卫星路线图,飞机正穿越太平洋,接近中国大陆。不过两日之别,竟已恍如隔世。

几人顺利抵达台北。走出机场,小玉如释重负。四周都是熟悉的面孔和语言。清洁工和地勤在闲聊,让小玉想到了北京。骆驼立刻收回护照,仿佛旅行团的导游。三人都没有托运行李,小玉手里更是除了皮包再无其他,黑色背包始终由骆驼拎着,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三人搭乘机场大巴进城。来不及事先订好酒店,只能到了再找。Kevin临行前做了网络搜索,台北火车站的交通最为便利,周围旅馆也很多。骆驼虽不停抱怨,却也大体听从Kevin安排。

早晨7点,街道早已热闹非凡。早餐摊子热气滚滚,典型南方都市的样子。建筑密集而陈旧,大多七八层高,街头机车密布,一窝蜂嗡嗡作响。三人在台北火车站下了大巴,沿着忠孝东路走下去,经过了几家酒店,骆驼说要住,Kevin皆不理会,径直前行了一段,转弯钻进一条窄巷,选中巷中一家门厅破旧窄小的便捷旅店。骆驼嗤之以鼻,却也没有坚决反对,只要求三人同间,并且要在二楼以上。

三人选定三楼套间。Kevin安排小玉住卧室,自己和骆驼住客厅。几人一路奔波,虽在飞机上都有小睡,但此刻依然疲惫不堪。骆驼身子一沾沙发,立刻鼾声如雷。Kevin索性直接躺在地毯上,印度头巾没顾得摘,呼吸随即粗重起来。小玉关了卧室的门,和衣躺在**。心像是浮在半空里,脑中却空空一片。倦意席卷而来,正要迷迷糊糊睡去,胳膊却突然被人抓住。小玉一惊,猛睁眼,一张人脸近在咫尺。小玉几乎叫出声来,却发现原来是Kevin伏在枕边,竭力压低声音:“Joy!Sorry吵醒你,但我们必须得行动了!”

Kevin朝门外努努嘴,客厅里还有鼾声。看来,Kevin是要趁骆驼睡觉时溜出去找线索。小玉立刻起身要走,Kevin却按住她,帮她摘下假发,再指指床边放的衣裤。Kevin果然细致周全,短裙和金发在台北过于醒目了。Kevin也早把自己的头巾和胡子都摘掉了。Kevin背过身,耐心等小玉换好衣服,正要把包也换过来,Kevin却摆摆手,小声说:“这个不用换,小的拿着方便!”小玉一转念:背包的确大得累赘,反正里面只有旧衣服,没什么值钱东西。

Kevin随即起身,踮着脚尖走向窗户,小玉也踮起脚尖跟随。只见Kevin轻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窗外竟有一条防火梯直通地面,难怪Kevin说小皮包带着更方便。她随Kevin轻轻爬出窗户,沿防火梯下到地面,忍不住问Kevin怎知这旅馆有防火梯的。Kevin笑道:“昨晚用谷歌搜了,又搜索了卫星地图,刚才走过前一条巷子,也留意了一下这座楼的背面,确认防火梯会经过哪些房间。”小玉暗暗佩服。Kevin虽看上去像个粗犷的牛仔,内心却比女生更细致入微。和他比起来,自己倒是粗枝大叶,什么也注意不到。小玉不禁细看Kevin,不禁问道:“你的背包呢?也没带?”

Kevin点头道:“故意留在旅馆里。不然那家伙怎能放心?时间不多了,赶快走吧!”

“去哪儿?”

“国际饭店!南京东路一段66号!”小玉听着耳熟,该是那信封上的地址,心中不禁更加佩服Kevin,在灯塔里只浏览了信封几秒钟,竟能记得如此详细。小玉随Kevin登上出租车,从皮包里取出信封,寄件人地址一栏用繁体中文写着:“台北市南京东路一”后面的地址被剪掉了。小玉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一段66号’?”

“也是谷歌搜索的,台北的确有国际饭店,地址是忠孝东路一段66号。”

“看来,信就是从那里寄出的?”

“还不能确定,因为信封里的那张便笺上,印的是南京西路。”

小玉也见过那便笺,却对此全无印象。她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抽出便笺,右下角果然印着几个红色小字,久经磨砺,只开头几个字依稀可辨:“南京西路一……”看来Kevin果然是过目不忘的。小玉又里里外外仔细地看一遍便笺和信封,确定再无其他线索,皱着眉说:“果然是矛盾的,不过都是南京路,也都有一个‘一’字。是不是信封上的地址写错了?”

Kevin点头道:“台北的南京路应分为东西两段。国际饭店正好靠近分界之处,被误称为西路也有可能。”

出租车很快到达目的地,两人在十字路口下了车。迎面一排八九层高的楼房,样式老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国际饭店是距路口最近的一座。咖啡色墙体,巨大的玻璃窗,比其他建筑略新些,门牌果然是南京东路66号。Kevin并不急于进店,在附近仔细观察了一番,站在不远处凝神思考。小玉问他在担心什么,他说便笺和信封都很旧了,寄信之人早就不在了。谁会在酒店里住那么久呢?

小玉灵机一动:“要是员工寄的呢?”

Kevin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不论怎样,既然来了,总要进去打听打听。”

Kevin出了个主意,让小玉扮作大陆游客,来台寻找失散多年的亲戚,而他则扮作陪同的导游。饭店的值班经理颇为热情,把二人请进办公室,搬出退休员工的档案。小玉翻阅档案,感到希望渺茫。虽然资料里有姓名、生日、照片和详尽的家庭住址,但表面看不出与Anphone或安第斯有任何联系。或许需要进一步调查了解,比如谁的家人曾旅美生活或就职电子行业。经理一直在旁陪同,无法和Kevin仔细探讨,只好慢慢翻看档案,却又不能公然记录所有信息待以后细查。如此翻看了几分钟,侧目间,小玉发现Kevin正把Anphone攥在手心。小玉灵机一动,称要去洗手间。经理指了大概位置,小玉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一脸难堪地说找不到。经理只好亲自带她去。卫生间在大厦另一侧,小玉故意放慢了脚步,磨磨蹭蹭,边走边找些问题来问经理,一两句解释不清,所以又在卫生间门口耽搁了几分钟。等小玉再回到办公室,Kevin正跟经理闲聊。档案内容想必早被他用手机拍好了。两人随即向经理道别。

两人走出饭店,并肩而行。Kevin连声称赞小玉是个好演员,小玉赶快转移话题,问那些采集的前员工信息是否有用。Kevin只答不清楚,须得发给朋友细查。小玉见Kevin言语含糊,表情沮丧,知道希望渺茫。联想到此信的来历,不禁更是迷惑:如果安第斯先生仅仅是想找人将信带离公司,为何偏偏选中了自己,而不是身边的Kevin?自己只是地球上的亿万无名用户之一,甚至是亿万用户之中的冒牌,因为连Anphone都未曾使用过的。可这个问题是不能跟Kevin探讨的。

Kevin正慢慢地往前走,时而举头四望,时而低头沉思,仿佛身边并没有小玉似的。小玉猜他是在琢磨下一步的计划。不远万里来到台湾寻找Anphone Z的设计,唯一的线索却并不明了。如果找不到设计,就没法洗脱罪名,难免要苦思冥想了。小玉不想打扰他,只默默地跟着,不觉已走入国际饭店背后的小巷。Kevin却猛然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这里给我的感觉怎么很……不同?”

小玉再次认真察看四周。房子似乎比街边的更陈旧一些,但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仍是七八层高,底层是店铺,卖服装或冷饮,高层则是民居,窗户敞开着,晾着衣服。“这里和别处有什么区别吗?咱们住的旅馆不也差不多?”

Kevin摇头道:“不!不只是房子!还有这些树,这些露台,还有……我也说不清,但这里让我突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你以前来过台湾?”

Kevin坚定地摇头:“没有!自从我有记忆,就是在加州。”

“在那之前呢?你不是说,你出生在香港?会不会家里在台湾有亲戚,所以很小的时候来过?”

“不会的!从没听嬷嬷提起过任何亲戚,更没提到过台湾。这种感觉真的很……很不爽!你明白我意思吗?”

Kevin张大眼睛看看小玉,转而又低头沉思,目光回转的片刻竟有几分像可赋。或许男人沉思时都有类似的表情,而小玉始终心系着可赋,从谁身上都想要找到他的影子。小玉暗骂自己没用,努力把思绪拉回正题说:“是不是就好像听到一段旋律,觉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还有接到来电,却想不起显示的人名是谁?或者接到快递,却想不起寄件人的公司是哪一家?”

“是是!就是这种感觉!可是……”Kevin踌躇片刻,眼睛突然亮起来,“你刚刚说什么?快递?”

小玉顿时一脸茫然。Kevin却兴奋异常:“我怎么没想到!既然Z的核心设计有可能就藏在台湾,设计者和安第斯先生之间必定就要有一些通信往来!应该查查安第斯公司最近几个月的快递往来记录,看看有没有什么快件是从台湾发来的!”

“安第斯先生的信件不会被布兰克监控吗?”

“会,而且是严密监控。邮寄品、电子邮件和电话留言都被严格监控。但邮寄品有所不同:不拆开是看不到内容的。每天寄给安第斯先生的信件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大部分是垃圾广告,布兰克未必会把每封都拆开来看的。所以,如果把重要信息伪装成垃圾邮件,还真的有可能只被安第斯先生看到!而且,如果真的是设计Z的公司,则必须跟安第斯公司或者安第斯先生有财务往来的,谁也不能只干活不要钱,对吗?”

“那倒是……但是,咱们怎么查呢?难道,你在安第斯公司里……有人?”

“聪明女孩!”Kevin笑着掏出手机,取出SIM卡。小玉疑道:“取出SIM卡怎么用?”

“没有SIM卡也没关系,只要有Wi-Fi!”

Kevin迫不及待,转身就走,三两步绕出弄堂,来到大路边,径直走进一家咖啡馆,仿佛他是这里的常客似的。再次证明Kevin的观察力和记忆力绝非等闲。小玉跟在Kevin身后发问:“用Wi-Fi联络就不会被发现吗?”

Kevin回头向小玉挤挤眼:“别人做,一定会。可我做就不会。”

咖啡馆里人并不多,Wi-Fi信号也极好。两人在墙角坐定,Kevin认真摆弄手机,不一会儿,欣然一笑:“太好了!果然还有效!”

“什么有效?”

“登录军频的密码。”Kevin解释道,“一般的手机,只能通过民用频率发射和接收信号。但Anphone不同,它能同时通过民用频率和军用频率发射和接收信号。这个设计的目的,是为了帮助美国国防部随时追踪任何一台Anphone,这是美国政府的秘密。Anphone占领了全球市场,美国政府也就在理论上拥有了跟踪所有Anphone使用者的能力,必要时还可以利用普通用户的手机进行窃听甚至偷拍。我以前在伯克利研究军用机器人的时候,曾弄到一套破解登录Anphone军频服务器的密码,一旦成功登录,就可以通过军事频率传输信息到一个特定的服务器上,然后再由这个服务器将信息转发给另一部手机或电脑。但第一次登录需要Wi-Fi。布兰克只能监控通过电信公司发送的数据,监控不到通过军频发射的数据。所以……”

Kevin边解释边摆弄手机,过不多时,打了一个响指:“所以,结果已经来了!新竹电子科技!最近从台湾发到安第斯的快递都来自这一家公司!”

“新竹电子科技?”小玉吃了一惊,没想到结果查得这么快。Kevin所言好像《007》电影里的故事,对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家公司我听说过。安第斯公司曾经外包过一些研发给这家公司,只是一些简单的辅助功能而已,研发能力非常一般,不应该有实力研发Z的核心技术。不过,不能排除真正的设计者借用这家公司的名义,暗中传递信息给安第斯先生。我让洁茜调取那些快递单的扫描件发到我的私人邮箱。只是用手机查询,会比较费事了……哦,洁茜是我的朋友,安第斯市场部的经理。”

Kevin尴尬一笑。小玉不由得也尴尬起来。其实洁茜是谁与她完全无关,她也并不在意。她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下去:“这家公司的快递,有直接寄给安第斯先生的?”

“有的。不过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都是逢年过节的贺卡。其他信件是寄给研发部门和财务部门的。”

“寄贺卡?是不是说明关系不一般?”

“倒也不是。贺卡也不只发给安第斯先生,许多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都会收到。只不过都是单独邮寄的。不过,我倒是的确听说过,安第斯先生和这家公司以前的某些高管关系很好。但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安第斯先生曾经和很多合作公司的高管都保持密切联系。”

“正因为很多部门的负责人都会收到同样的贺卡,所以才不会引起注意的!你检查那些快递单的扫描件,是想看看签字的人是谁,是谁把信件交到快递员手中的?如果有人借用公司的名义发快递给安第斯先生,内容一定很秘密,有可能不会让公司的普通员工直接发送?”小玉心中豁然开朗。Kevin咧嘴笑道:“哈哈,你可真很聪……”

“明”字尚未出口,Kevin哑然失声。他瞪眼看着小玉身后,笑容僵在脸上。小玉立刻感到不妙,忙回头,只见骆驼正站在身后,头戴棒球帽,一只胳膊上挎着两只黑色背包,一双小三角眼在帽檐的阴影里滴溜转着:“哎哟,不辞而别啊?把包儿都忘了!我体贴吧?特意给二位送来了!”

2

此时此刻,太平洋彼岸,北加州硅谷腹地的安第斯公司总部里。

下班时间已过,安第斯办公楼还有不少窗户亮着灯。在市场部经理办公室里,洁茜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洁茜三十出头,细眉大眼,是标准的金发小脸美女,而且手脚非常麻利。最近公司老总裁突然被谋杀,而且是大白天在自己办公室里被谋杀的,公司里难免人心惶惶的,只要能不加班,谁也不想在公司里多待一分钟。

办公室的大门突然打开,走进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洁茜,要下班了吗?”那男人取下墨镜,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是啊,难道不是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吗?”

“我可不清楚您的下班时间。你看,我又不是你的头儿,我只是副总裁助理而已。”

洁茜笑道:“可副总裁就是一切,不是吗?”

“哈哈,洁茜,你真聪明!”男人冷笑一声。

洁茜收起笑容,朗声道:“亚瑟,说吧,别绕圈子,你想要知道什么?”

“好吧,那我直接问。他联系你了?”

洁茜点头:“是啊,就刚才。什么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对吧?”

“呵呵!看来你算识相!别以为耍个小花样就能骗过我们。他在哪儿?”

“抱歉,他没说,我也没问。你需要问我这些问题吗?你难道没看见我们对话的内容?”

亚瑟眯起眼狠狠道:“不要太聪明了,我的甜妞!他管你要的东西呢?”

洁茜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摞单据,扔在桌子上。亚瑟问:“你发给他了?”

“当然!”洁茜坦然回答,“他不是亚洲市场部的负责人吗?这本来就是他职责范围内的。”

“你平时不看电视新闻吗?”亚瑟穷凶极恶地瞪着眼睛。

“这个问题和工作有关吗?”

“当然没有。洁茜小姐,我正式通知您,Kevin是杀人嫌疑犯,畏罪潜逃了!因此,他的一切公司职务,自然也都不存在了。明白吗?”

“您能让布兰克先生给我发封邮件吗?我需要书面的通知。”

“好!你等着!今晚,你就会接到书面通知的。而且,恐怕通知的内容还不止这个!”亚瑟抓起桌子上的单据,气哼哼地大步走出办公室。

洁茜发了一会儿呆,耸了耸肩,弯腰从桌子底下拉出空纸盒子。她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该离开安第斯了。就算Kevin并未求她办事,就算愚蠢的亚瑟没有对她进行威胁。大学毕业六年,换过四份工作,她都随性。能在安第斯公司工作三年,与Kevin不无关系。如今Kevin再也不会在这栋大厦中出现了,她也就更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尽管她和Kevin也算不上什么,Kevin也未必会在意她的去留。只是她原本并不在乎布兰克和他的手下,此时却觉得他们如此令人生厌。

洁茜看看桌面,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一脚把盒子踢回桌下,把茶杯和相框放进自己的皮包里。

3

骆驼在小玉身边坐下来,把黑背包扔在地上,跷起二郎腿:“哎!二位这是出来观光,还是约了朋友喝咖啡?”

Kevin趁骆驼不备,猛然从地上拿起背包。骆驼想拦却已迟了。Kevin从背包里取出电脑,打开电源,凝神注目,不再言语。小玉猜他要接收那些快递单的扫描件,扭头对骆驼说:“旅馆里待烦了,就出来逛逛。”

“逛逛?从窗户里逛出来?”

“怕打扰你休息。”

“嘿!挺有意思啊……”

小玉扭头看着窗外,任骆驼在耳后唠叨。不想让他干扰Kevin,却又实在难以继续聊下去。咖啡馆墙边,黄杨围成一米高的矮墙。墙后是一个花圃,再远则是人行道。马路上车流如织,机车轰鸣,繁忙的都市都是一个样子,远不如故乡小城清静。如果她和可赋都从未离开小城,是否还会相逢?是否还会相爱?小城的恋人很早就结婚生子,每天循规蹈矩,以饮酒和麻将为乐,有大把时间用来消磨。他们整日被灰雾包裹,早早放弃了对社会和命运的抗争,倒是也自得其乐。小玉自中学毕业时离开朝原,从此再无返回的念头。此刻却居然心生一丝向往。

小玉转回头,脖子已微微发酸。Kevin依然面无表情地紧盯着电脑,偶尔敲两下键盘。骆驼也不再言语,手捧咖啡,一双小眼睛四处游**。小玉正想再找些话题,骆驼却主动起身:“妈的!老子憋不住了。厕所在哪儿呢?有本事你们就再溜,溜了就干脆别在我眼前出现!”说罢从口袋里掏出护照挥了挥,得意扬扬去了厕所。

小玉待骆驼在墙角消失,低声问Kevin扫描件是否收到了。Kevin点点头,小声说:“过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玉心中一喜,赶忙坐到Kevin身边。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却是新竹电子公司的网页,正中有一张合影,背景却是安第斯大厦,照片上有一排人,男女都身着正装。前排正中央的,正是老安第斯先生,看上去虽然苍老,却比前日矍铄健康百倍,也并没坐在电动轮椅上。安第斯先生两侧是一对亚裔男女,男的也年过古稀,女的则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小玉再看那照片下的小字:

安第斯先生、翟志成教授及石若云女士在安第斯公司门前的合影

小玉低声问:“这两个人都是新竹电子科技的?”

“是,或者曾经是。这位翟志成教授以前是新竹电子科技的合伙人,也是核心研发团队的领导,大概在一年前退休了。旁边这位女士是他以前的助理。这位翟教授据称早年曾在美国留学和工作,是安第斯先生的老朋友。这些都是这家公司网页里介绍的。我怀疑,这位翟教授,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是怎么找到这些的?”

Kevin没有立刻回答。抬头四顾,并没找到骆驼的影子,这才低声讲下去:“我看了去年所有新竹电子发给安第斯先生的快递单,果然全部都是贺卡。我又检查了发件人的签名,几乎所有的快递单都是由一个叫作“王惠珊”的人签送的,大概是新竹电子的行政人员。我在网络上没有找到有关此人的任何信息。但这些快递单中,我发现一张——只有一张哦——是照片上这位石若云女士签送的,是今年春节前发送的贺卡,距离现在也有十个月了。我在网络上搜了石若云,结果找到了这张照片!”

Kevin尽量压低声音,却仍兴奋难耐。小玉也随之兴奋,边想边说:“翟教授曾经是安第斯先生的朋友,又是新竹电子科技的研发专家,在退休后不久,还让自己的贴身助理通过公司的名义来给安第斯先生发贺卡,却不让公司的常务秘书经手,莫非这位翟教授,真的就是新Anphone的设计人?但你不是说过,新竹电子不该拥有这种设计能力吗?”

“翟教授也算是台湾电子界的泰斗。新竹电子虽没有能力研发Anphone的核心技术,不代表翟教授不能从外界召集这样的资源,建立独立的研发团队。我搜索了一些相关新闻,翟教授去年年底突然提出退休,还是很令外界意外的。他虽然也快80岁,对于新竹电子却至关重要,毕竟是一块重要招牌。你说,他为何要突然提出退休?”

“为了专心设计新Anphone?”

“为了专心领导设计Z的团队,并且不被人发现。”Kevin向小玉眨眨眼,脸上布满了笑容。小玉心中雀跃,对Kevin越发崇拜了。她继续低声道:“也就是说,那U盘能够开启的电脑,也许就在翟教授手里?可是,翟教授在哪儿?”

“高雄!”Kevin低声回答,“新竹电子的公司网页上,发布了有关翟退休的消息,其中提及翟要回高雄老家居住。”

“距离台北远吗?”

Kevin摇头:“不远。开车走高速公路,两三个小时而已。但是,我们得甩掉他!”小玉知道Kevin说的是骆驼,抬头四处看看,依然没有骆驼的踪影:“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里?”

“他肯定在跟踪我们!”

“可咱们一点都没有发现!”

“我早说过,他不像是记者。”

“那他是什么?”

Kevin皱眉摇头:“现在还猜不透。”

“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的背包带来?”

“这倒不难理解。因为他怕被我们调虎离山——趁他出来,再溜回旅馆把包取走。他知道只要拿着背包,我们就必须回来找他。至少,我的背包里有电脑。”

“可现在包不是就在这里?而且,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是啊!不好!”Kevin猛扭身向窗外看。小玉也紧跟着起身看过去,窗外那一排黄杨之后,有个棒球帽一闪而过。

“糟糕!他一直躲在窗外偷看呢!”Kevin脸色突变,转而去看自己的电脑屏幕,眼中流露出惊慌之色。电脑屏幕中央,正是翟教授和安第斯的合影。小玉问:“从窗外看不见吧?这么小的字?”

“用肉眼看不见,但他要是用望远镜……不行!我们必须立刻就走!”Kevin合上电脑塞进背包。两人起身飞奔出咖啡馆,路边恰有待客的出租车,两人不假思索地上了车。小玉向车窗外张望,四周并无骆驼身影。出租车司机并不情愿去高雄,因为路程遥远,返回台北就是深夜了。Kevin承诺付双倍车费,司机这才将车驶离路边。小玉依然没看见骆驼,多少松一口气。

出租车开走不久,骆驼从咖啡馆旁的小巷子里溜达出来,一手按着无线耳机,另一只手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得意扬扬地自言自语:“双倍车费?真他妈有钱!看看到底是双倍车费快,还是高铁快!”

4

出租车司机是个慢性子,车速不快,始终行驶在最外线。Kevin催促一句,司机就稍微踩踩油门,之后抱怨一通交规或交警,有时还将话题扩展到台湾经济和马英九。幸亏高速公路路况很好,路上并没堵车。

Kevin在车上打了美国长途,请朋友帮忙查询翟教授的具体地址。这次没有使用讯息,大概因为对方已下班离开公司。对方应该还是洁茜,小玉听见Kevin如此称呼。以Kevin的声音判断,对方与Kevin的确关系不凡,却又并非恋人。转念一想,若非关系特殊,谁又会冒险帮助一个谋杀公司总裁的通缉犯?到底如何特殊,其实与己无关。尽管Kevin对自己一路关怀,早已超出萍水相逢的范畴。即便是共患难,某些眼神和动作也过于暧昧了。这些她只当看不见,无心无力也无意去揣摩。一场折磨尚未结束,不能再陷入下一场。更何况任何感情总归是自己折磨自己,对方是否投入其实并无区别。

Kevin挂断了电话,眼神中有些不安和失落,不过瞬间就消失了。逃亡是无法预期的分离,小玉心中也随之失落起来,默默注视窗外,阳光偏西,下午已过大半。翠绿的山野上房屋渐密,看来城市已不远了。

十分钟之后,Kevin的手机收到翟教授的地址。Kevin把地址读给司机听。司机一脸茫然,称对高雄市内道路一无所知。本来就是台北的司机,这倒是情理之中。Kevin用Anphone搜索谷歌地图,网络太慢,好不容易定好位,地图却半天都下不来,终于弄清了路线,讲给司机听,却又错过了出口,如此辗转多时,好歹进入市区,正值下班高峰,街道拥堵,司机更变成没头的苍蝇。又令人绝望地转了半天,Kevin和小玉索性换了一辆本地出租车,才知那地址竟在城市的另一侧。本地司机经验丰富,飞车穿过偏僻小巷避开拥堵,半小时到达目的地,此时距离从台北上车已过了快五个小时,天色也几乎黑透了。

两人下车的地方,是一条不太宽的柏油路,略有坡度。路边只有住宅,没有公司或店铺,车辆和行人极少,树木又格外繁茂,更显偏僻幽静。夕阳彻底消失,房屋和街道都笼罩在似夜非夜的灰暗之中。

按照Kevin收到的门牌号,两人找到一栋三层建筑,与附近建筑紧密相连,貌似旧金山的联体别墅。夜色降临,看不清建筑的颜色,只觉似乎很陈旧,墙壁上爬满藤萝,低处还有青苔。Kevin查看门口的邮箱,上面果然用油漆写着一个“翟”字。一楼大门装有金属防盗门,和大陆常见的类似。Kevin按下门铃,听到“叮咚”一声。等了许久,屋里却没动静。Kevin又按了一次门铃,依然没人应答。两人抬头张望,三楼的窗户里却亮着灯。Kevin试着拧了拧防盗门的把手,门居然开了,门缝里并无灯光。Kevin低声叮嘱小玉小心,随后缓缓推门进屋。室内果然漆黑如墨。小玉跟紧Kevin,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前摸索。往里多走几步,已是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小心,楼梯。”

Kevin轻声提醒。两人摸索上楼。楼梯是水泥砌成,虽比布兰克家的木质楼梯坚实安静,台阶却高矮不一,小玉脚下踉跄,多亏Kevin反身扶住。强壮有力的大手,索性一直拉住小玉。两人来到二层,继续向前摸索,拐了个弯,屋内投入些许路灯的光亮,被树枝和窗棂分隔,分外斑驳破碎。

突然,脚下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两人赶快站牢,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小玉心脏狂跳,仿佛黑暗的房间中隐藏着怪兽,被这一声惊醒了,随时会跳出来吃人。窗外树影婆娑,更添恐怖氛围。

两人在黑暗中静立许久,没听到任何动静。Kevin这才掏出手机照向地面,只见一只红色铁壶正翻倒着。再把光线向前延伸,发现两只玻璃杯和一本书,再往后是凌乱的纸张和信件。Kevin轻声惊呼:“糟糕!被人抢在前面了!”

Kevin和小玉走遍所有房间,没发现任何人,只见到满地凌乱的纸张,敞开的抽屉和柜子,还有一只半空的皮箱。二楼厨房的台案上有切了一半的芹菜,电饭锅里有泡在水里的生米,三楼书房的台灯还亮着,桌上的半杯茶却已凉透。

Kevin透过窗户向外眺望,一声不吭,眼中充满沮丧和懊恼。查到翟教授,翟教授随即被劫,此刻必定处境凶险,Anphone Z的设计更是不妙。小玉知道Kevin在自责,却不知如何安慰,只有认真翻找地板上的纸张,尽是一些没用的水电账单。Kevin让小玉不必浪费时间,重要的东西想必已经被翻走了。小玉并不甘心,继续在地板上翻找,摸到一个书本大小的相框,该是双人合影,黑暗中看不清相片中的两人面孔。远处传来车声,有警灯隐隐闪烁。Kevin叫了声不好,忙招呼小玉快跑。两人快步下楼,出门时警灯已在不远处。沿街跑到下一个路口,藏在拐角回望,一辆警车果然停在翟家门前。Kevin愤然道:“赶在这时报警!这是为我们准备的!”

小玉问:“难道是骆驼?”

Kevin答:“不是他还能有谁?”

两人沿街走了一段,找个僻静的公园长椅坐下。不敢走进明亮的餐厅,怕再有新的陷阱。

“看看这个。”小玉递上从翟家捡来的相框。Kevin用手机照了照,却是一对年老夫妇的合影。Kevin悻悻道:“男的是翟教授,女的应该是他太太。”

Kevin把相框还给小玉,小玉却尝试着拆下相框玻璃。朝原老家的墙壁上也有相框,姥爷把女儿女婿的遗照藏在自己的二婚照后面。Kevin问小玉在干什么,小玉边拆边答:“我姥爷喜欢把一些东西藏在这后面,我在想,也许这里面……还真的有!”

小玉边说边从照片后又摸出几张照片。Kevin忙用手机照亮。前两张都是翟教授的单人照,一张比一张年轻,第三张,却是两位年轻男子的黑白合影,照片格外老旧,只有其他照片的一半大小,两人一中一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着和发型都像半个世纪之前,背景码头更好似老电影中的场景。Kevin翻看照片背面,钢笔题着几个繁体小字:“民国三十七年,和安君于外滩。”Kevin立刻把照片再凑到眼前细看,边看边说:“左边这个人,是不是翟教授年轻时?”小玉也凑上来看看,再拿出翟教授的其他照片对比,果然有几分相似。Kevin继续低语,声音却兴奋起来:“可右边这个呢?安君?莫非……他是安第斯先生!”

小玉也凑近细看,那白人青年虽比她印象中的安第斯先生年轻起码60岁,眉眼却果然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外滩在上海……”小玉不解道。

“所以安第斯先生曾经去过上海!”Kevin激动不已,自言自语道,“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小玉问。Kevin却没答,转身正面小玉,迫不及待地说:“快!再把那封信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玉连忙取出信交给Kevin。他抽出便笺,边看边喃喃道:“国际饭店……”Kevin急忙取出Anphone,凝神搜索一阵,恍然大悟:“国际饭店,果然不在台北!”

小玉一时不解:“怎么会?咱们不是上午还在那里?”

“我的意思是说,这便笺上的国际饭店,它不在台北!”Kevin举起手中的便笺。小玉醒悟:“你是说,上海也有一家国际饭店?”

“是的!”Kevin把Anphone递给小玉。屏幕上显示着谷歌的搜索结果:“上海国际饭店,南京西路170号,于1934年开业。”Kevin兴奋道:“本来就是南京西路,不是东路;是170号,不是一段!”

“但信封上写着台北?”

“信是台北寄出的,但便笺却来自上海!所以……”Kevin抬头看着小玉,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迟疑。小玉似懂非懂:“所以什么?”

“所以Z的设计有可能在上海!尽管翟家被翻得一团混乱,也许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所以,我们……我们应该去上海!”

Kevin的逻辑似是而非,小玉却顾不得多想,最后一句令她心中一震。去上海?

“可咱们连假护照都没有……”

“所以,我们还是得回台北。去拿护照!”

小玉惊道:“你是说,还要回那家旅馆,找骆驼?”Kevin点点头。小玉忧心忡忡地问:“他怎么可能把护照交给我们?”

Kevin低头沉吟片刻,狠狠道:“那就较量一下吧!毕竟我们有两个,他,只有一个!”

5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布兰克的办公桌上。桌上有一杯热滚滚的咖啡,和散乱的快递投递单。布兰克一直在办公室里,彻夜未眠。事态紧急,一切皆需自己亲力亲为,睡眠已在日程之外。

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但在布兰克眼中,他的手下都愚笨不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如亚瑟,他的助理,就是地道的有勇无谋。拥有橄榄球运动员的健壮身材和奥运冠军的绝佳枪法——百发百中,从不打头,只打心脏。亚瑟常骄傲地声称:喜欢看牺牲品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但在布兰克看来,愚蠢的人才会忽略大脑的重要。亚瑟没有大脑。眼前这一堆快递单据,亚瑟带领两个会计研究了一个小时竟毫无收获,布兰克自己只需五分钟就看出了端倪。Kevin的手机无声无息,决不等于他无所作为。即便使用Anphone,他也有办法躲避布兰克的监控。他曾为国防部设计机器人,这本该是他的强项。市场部的洁茜与Kevin关系密切,早该纳入监控范围。洁茜的手机是公司配发的,公司的处理器随时复制手机中的一切往来信息。若非布兰克自己操心叮嘱,到现在手下也未必想到去查询洁茜的手机记录,也无从得知Kevin曾和洁茜联络,更不会获知台湾翟氏的具体地址。

但是,高雄的行动竟一无所获。凌晨3点,亚瑟打来电话,翟家人去楼空,现场有些凌乱,不知是被劫持,还是走得很急。看来两小时还嫌太慢,有人捷足先登了。布兰克下令仔细搜索,但不可耽搁太久。搜索无果,正如布兰克所料。他对台湾本地的执行人员原本不够信任——那些都是美国黑道承包商委托当地分包商找来的一群乌合之众,打架收账或许尚可,搜索Anphone Z的线索那是天方夜谭。美国是商品社会,买房报税皆需代理,种种不够光明正大的解决或制造麻烦也有代理,而且业务网络遍及全球。布兰克使用此种服务多年,不论美国本土还是世界各地,费用自然可以通过洗钱公司划入公司账内。布兰克下令立即撤离,并派人在附近秘密留守,如果发现Kevin就匿名报警。引起当地警方对翟的注意,或许能有助于发现翟氏行踪。Kevin聪明警觉,决不会轻易落入当地警方手中,但颜色总是要给一些的。这是一箭双雕的计策。

布兰克掏出手机,打开通讯软件。果然多了一条语音留言。他将手机凑到耳畔,听着听着,脸上怒色渐浓。再贴心的心腹也不可靠。愚笨的办不成事,聪明的又要打自己的小算盘。苍白的辩解只能放大愚昧,或者让背叛者多露马脚。他向着手机低声却又决绝地说:“我已经失去耐心了。再给你两天时间,人或设计,至少带回一样。不然,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论你在哪儿。”

布兰克收起手机,抬手看表。6点刚过。管家小姐应该已经起床了。布兰克伸了一个懒腰,取出电话打给司机。觉可以不睡,早餐却不能错过。桔恩小姐必定准备颇丰,这是她多年来逼他养成的良好习惯。况且除了丰盛的早餐,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是要回到家才能得到的。

布兰克看看窗外,阳光渐渐丰腴。女佣玛丽亚娜应该很快就要到园子里去收拾**了,她的男友何塞,也该偷偷溜出储藏间或车库,急着赶回安第斯家去了,如果昨晚他真的偷偷跑出来了。

6

Kevin和小玉搭乘最后一班高铁返回台北,全程仅需一小时三十分钟。Kevin格外懊悔:早先就该选择高铁的。出租车实在浪费了太多时间。Kevin又一转念,出租车也来得太巧,是不是也是圈套?再一想,如果骆驼想要跟踪他和小玉,实在还有更简单的办法。Kevin不禁心里一抖,懊悔怎么早没想到这些。于是沉默着检查自己的背包,里里外外都查遍了,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小玉见Kevin检查自己的背包,大概也猜出他的用意,所以并不多言,默默地把自己的背包也交给Kevin检查。Kevin不好意思接,小玉就自己拉开拉锁,一件一件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拿出内衣**的时候,不禁也面红耳赤,但还是强忍着都拿了出来。整个背包都拿空了,却也没发现什么。Kevin仍不死心,一只手在背包里面,另一只手在背包外面,仔仔细细摸着,终于从夹层里摸出一粒纽扣大小的金属颗粒。小玉吃了一惊,心想这难道就是定位跟踪器,或者窃听器?正要开口问,嘴却被Kevin一把捂住。小玉连忙住了口,看Kevin再小心翼翼地把那小东西放回背包夹层里,趴到小玉耳朵上低声说:“定位用的!看上去不能窃听,但为了保险起见……”Kevin把声音压得更低,热气直吹进小玉耳朵里,“现在还不能让他发现,咱们已经识破了他的手段。不然,护照就不好弄了!”

小玉无论如何想不出答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骆驼肯定不是记者。小玉看一眼Kevin,Kevin正小心翼翼地把背包放回行李架上,一声也不吭。她知道Kevin担心那小东西不仅能定位还能窃听,所以也不敢多言,不能和Kevin讨论这件事,心里真是憋得难受。

列车于11点55分抵达台北。两人走出车站,直奔24小时便利店。Kevin拿了一瓶红酒,小玉又拿了一瓶金门高粱酒。论喝酒北方人才是行家。骆驼操地道北京口音,一瓶红酒肯定搞不定他。Kevin却摇摇头,把高粱酒放回货架上,对小玉低声耳语:“这样他会疑心,还是用这个。”说罢从药架取下一瓶泰诺夜片。两人又买了些零食,Kevin买了一本便笺。出店后找个僻静街角,撕下便笺叠成两个小纸袋,各放入三片泰诺夜片碾成细粉,交给小玉一袋,自己留一袋:“这个收好,见机行事!”

两人回到旅馆,房间钥匙不在前台。Kevin在小玉耳边低语:“他在等着我们!”两人上楼,按一下门铃,骆驼果然来开门。六目相对,三人居然都格外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才回来?”骆驼嘻嘻笑着问,小黑眼珠却没闲着,在眼缝里闪闪发光。Kevin和小玉并不多言,径直走进客厅,把酒和零食放在餐桌上,从柜子里取出两只酒杯对饮,只当骆驼不存在。骆驼在旁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有啥说法?”

“没啥说法,想喝一杯。”小玉随便一答,没用正眼看骆驼,满脸不屑,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引诱骆驼也来喝一杯。

小玉举杯对Kevin说:“感恩节快乐!”

Kevin举杯相应:“谢谢!可惜没有火鸡!”

骆驼在一旁吃惊道:“今天是感恩节?”随即掏出手机,“真的嘿!11月26日!你们这些洋玩意儿我还真弄不明白!”小玉心中暗喜,骆驼却又没了下文,交叉了双臂,哼着小调转身要走。小玉心里一沉,这件事真是不容易。之前互有敌意,此刻难以突兀邀请他一起喝酒的。

骆驼摇摇摆摆地走向冰箱,Kevin向小玉投一个眼神,让小玉不要着急,过会儿也许还有机会。骆驼却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洋酒,重重放在餐桌上:“来这个?伏特加!”

不知过了多久,小玉突然醒转,眼前小半瓶红酒,远处两只空杯。心中一惊,忙抬头,太阳穴一阵狂跳。还好Kevin和骆驼都在,两人都平躺在地毯上打呼噜。电子钟显示早晨5点半,竟然一觉睡了五六个小时。小玉强忍着太阳穴的疼痛起了身,手脚尚且灵便。先翻遍房间,没见护照踪影,恐怕还在骆驼身上。骆驼睡得像头死猪,大张其口,鼾声震天。小玉试着轻轻碰了碰他,丝毫没有反应。小玉胆子大起来,从外面摸了摸上衣口袋,好像确实有些什么。小玉心中暗喜,悄然伸手进去,却摸出两张硬纸片。仔细一看,是高铁票。一张是台北车站到高雄左营,开车时间是下午1点30分;另一张是高雄左营到台北车站,开车时间是晚上7点。看来抄老教授家的果然是他!上衣口袋查遍了,再查牛仔裤。小玉轻推骆驼,他微微翻个身,屁股兜露出一半,果然内有硬物,形状方正,大小也与护照类似。小玉心里一喜,正要伸手去抽,骆驼却偏偏又翻个身,把屁股压紧了。小玉绕着骆驼转了一圈,心急火燎却又无计可施。骆驼的身体看上去格外瘦小,似乎小玉都能把他拎起来。但骆驼绝非常人,若要真的惊醒了他,恐怕护照再也到不了手了。或者……小玉突然心生一计:实在不行只能把他打晕。小玉蹑手蹑脚拿起空酒瓶,心跳加快,呼吸困难。她个性内向文静,暴力于她相隔万里。就在这时,骆驼突然一阵干咳,随即翻身继续睡,屁股兜儿完全露了出来。小玉大喜,放下酒瓶去搜索骆驼的裤兜。骆驼人瘦裤松,轻易就把里面的两个本子抽了出来,果然是她和Kevin的假护照。

小玉悄悄推醒Kevin。Kevin身强体壮,酒量也不差,却也纳闷儿为何一醉就睡了这么久。两人把必备的衣物和骆驼置办的行头统统塞进Kevin的背包,小玉的背包被腾空了,索性扔在旅馆里不带。除了那一粒跟踪器,说不定还有其他“小玩意儿”。小玉其实还挺心疼的。背包虽然一点儿不贵,却是可赋送的,她一向不离手的。Kevin的命令却很坚决。她狠了狠心,把背包扔下,心想着就算把跟可赋的感情扔下也好。可又一想,不是眼看要去上海?回北京也就不难了,也许还能跟可赋见上一面?想到这里心中又五味杂陈,逃难似的赶快跑出旅馆,没敢再回头看一眼那空背包。

Kevin也皱眉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切过于顺利?”

小玉细细回忆昨夜经历,却又想不出什么太大疏漏:“可能,他……就是喝得太痛快了吧?你们俩谁先醉的?”

“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他先醉的。我只记得看到他躺在地板上。可是,”Kevin面露疑云,“你为什么这么问?你不是在装睡吗?”

小玉摇头道:“我是真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你们俩都睡着了。我觉得我没喝太多啊,不知道为什么也醉了?”Kevin立刻警觉起来,挺直身子,睁大眼睛:“那东西还在吗?”

“在啊!刚才我还检查过的。”小玉边说边把手伸进皮包,先掏出那封信,又掏出U盘,统统交给Kevin。Kevin松了一口气,把东西又还给小玉说:“收好吧!”小玉正要把东西放回皮包,Kevin又在她耳边叫了一声:“等等!”

小玉赶忙停住手。Kevin一把把小玉手中的U盘又抓了回去,放在眼前细看,随即大惊失色道:“不是原先那只!U盘被调包了!”

“你肯定么?会不会还在包里?”小玉脸色煞白,一遍一遍又去翻皮包,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

“Shit!他是装醉!他在酒里下药了!他比我们高明太多了!”Kevin仰倒在座椅里,双手捂住脸。飞机猛然加速,助跑,呼啸着冲向蓝天。

7

6点10分,桔恩小姐早已穿戴整齐,款款地走进客厅。太阳刚刚升起,光线柔和新鲜。早晨的阳光多美好,年轻人却难以见到。越是年轻就越喜欢偷懒。用人们还在睡觉,不到6点半见不到人影。有时玛丽亚娜早出现一些,前提是男友何塞整夜留宿。今天没有动静,何塞昨夜应该没来。

桔恩小姐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备好的食材,她打算做一个新鲜的巧克力蛋糕。布兰克有个习惯,早餐吃块蛋糕。虽然只需一小块,也要新烤的才好吃。布兰克并没提出过这个要求,桔恩小姐却很认真地执行。为布兰克服务了20年,她还从来没给谁留下过任何话柄。她没多少本事或学问,做事却能尽心尽力,不然也无法留在美国。伺候人的粗活她干了半生,餐厅、旅馆、跨国公司她都干过,没有比布兰克家更轻松更合适的了。

蛋糕放入烤箱,桔恩小姐坐下品一口茶。茉莉花茶,芬芳四溢。来美国快30年了,她始终不喜欢咖啡。并不是不习惯,反倒是年少时在上海喝得太多,喝伤了。正如那时过分舒适任性的生活,任性不仅伤身也更伤心。幸福与痛苦仅一线之隔,不仅感情如此,地位尊严和财富都是如此,朝夕之间,贵族变为奴隶,皇帝沦为囚犯。即便过了60多年,每每想起,桔恩小姐心中依然有波澜。

桔恩小姐皱眉起身。是谁这么早登门?不知别人还在睡觉吗?又是“叮咚”一声。岂不是要把夫人惊醒?桔恩小姐赶紧快跑几步,恨不得手中多一支标枪,把门外的人戳到树林里去。

门外之人并不陌生,牛仔裤和皮鞋都没换过。桔恩小姐拉长了脸说:“探长先生,您挑的时间都很体贴啊!”

探长也面无表情:“是的,管家小姐。我想我是很体贴,不然的话,就会凌晨3点来敲门了。”

桔恩小姐强忍怒气:“那您一定会更失望!因为布兰克先生整夜工作,并没回家。”

“没关系。我不是来找他的。”探长微微一笑。桔恩小姐吃了一惊,努力睁了睁眼睛,额头出现一排梯田:“不找布兰克先生?那您是来做什么的?”

探长清清喉咙,摆正姿势:“桔恩小姐,对了,您的名字是叫桔恩吧?”

“是啊!怎么啦?”桔恩小姐点点头,下巴下面也挤出一排梯田。

“桔恩小姐,昨天夜里,我们接到一宗报案,报案者称,家中雇佣的墨西哥裔园丁试图溜进书房,盗窃贵重物品,被女主人当场抓获了。女主人报了案,我们把那园丁带回警察局做调查,发现他是拿着旅游签证来美国的,并没有合法的工作身份。我们问他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他起初还不肯说。到后来……他告诉我们,他在美国不认识别人,是您把这份工作介绍给他的。”

“啊,上帝啊!”桔恩小姐睁圆眼睛,两只小胖手按进脸蛋,“探长先生,您说的,不会是……”

“何塞·龚萨雷斯。”

“啊——唔……”桔恩小姐用双手捂住嘴巴,却捂不住满脸的惊骇,就像是正被人推下悬崖似的。

“桔恩小姐!”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桔恩小姐忙回头,看见玛丽亚娜从楼梯上一溜烟似的跑下来。

“我的上帝!”桔恩小姐低呼一声,迎着玛丽亚娜跑过去,把她截在几米之外,强作镇定地说:“玛丽亚娜,我的孩子!去中国城为布兰克太太请针灸大夫吧!她最近睡眠不好!”

“可桔恩小姐……”玛丽亚娜欲言又止,眼中充满焦虑。桔恩小姐背对着探长,向玛丽亚娜使尽了眼色。玛丽亚娜这才勉强出门去了。

桔恩小姐把探长带进书房,关上门,请探长坐下,自己却笔直站在屋子中央,好像一枚巨型的跳棋子,微微颔首,一脸惊慌,额头有汗珠闪烁:“探长先生!我求求您,您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告诉布兰克先生和太太?”

“不要告诉他们什么?”探长眯起眼,饶有兴趣地看着桔恩小姐。

“不要告诉他们是我帮助何塞找的工作?布兰克先生最不喜欢自己的用人多管闲事了!”桔恩小姐使劲揉搓衣角,仿佛下决心要把布揉成粉末。

“当然当然!这种事,怎么可能让他知道呢?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求求您,探长先生!”桔恩小姐带着哭腔恳求。

“桔恩小姐,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探长故意拉长声音,“不过,你要是愿意配合我们,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

“我配合!我配合!我一定都配合!”桔恩小姐拼命点头。

“好吧!说说看,你是怎么认识何塞的?”

“他……他……他是一个朋友的朋友……”

“您说的朋友,是不是刚刚被你支走的那个墨西哥姑娘?”

“啊!探长先生,您……您都知道玛丽亚娜是何塞的女朋友了?您不是说,何塞说在美国就只认识我吗?”桔恩小姐显得越发惊慌了,不过对话倒是很有逻辑。

“他一开始是这么说的,但后来又说了更多。”探长皱了皱眉,绷起脸说,“桔恩小姐,您就是这样配合的吗?”

“我……我发誓我全力配合!请您问吧!什么都可以问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

“好吧,桔恩小姐,先说您是怎么帮何塞介绍工作的吧!”

“我……我认识安第斯家的司机……好多年前认识的了!”桔恩小姐皱着眉努力回忆,“我从他那里听说,安第斯家有个园丁辞职不干了,我就托他帮忙引荐,介绍何塞去工作。玛丽亚娜这孩子很可怜,那么小就来美国打工。家里日子不好过啊!你说,我能不帮帮她吗?才十几岁,就独自一人……”

探长不耐烦地打断桔恩小姐:“是哪位司机?”

“理查德,安第斯家以前的司机,好几年前就退休了,可他一直和安第斯家的一些用人还保持联系。”

“没有通过劳务中介公司?”

桔恩小姐摇摇头:“没有,介绍个工作而已,我看何塞是个好孩子,又老实,又诚恳,身体又强壮,一定能胜任。我想,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啊!何乐而不为呢?我哪里知道何塞没有合法的工作身份呢?您看看,我……我这不是好心办了错事吗?这,这到底会有多严重呢?”

桔恩小姐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探长。探长忽略了她的问题,继续问道:“是你告诉何塞不要让安第斯家的人知道他是你介绍的?”

“是啊探长先生!我是怕布兰克先生知道了要生气!他最不喜欢自家的人跟安第斯公司有任何瓜葛了!”

“可你以前不也是安第斯公司的员工?”探长眯起眼。

“哎呀!探长先生,这些您也知道了?”桔恩小姐惊道,“可那都是20年前的事情了!我只是个清洁工,扫地的而已!人家下班了我才上班,这不能算是正式的员工吧?”

“是的,探长先生。他每天加班,所以常见到我。看我手脚麻利,人又老实,就让我辞职到他家来工作。他给我的工资比安第斯的高,而且还管吃管住,我当然要来了!您想,我一个女人,一把年纪了,又是个外国人,谁也不认识,我怎么办呢?我……”

“桔恩小姐,”探长不得不再次打断桔恩小姐,“你知道何塞为什么要在凌晨1点溜进安第斯先生的书房吗?是想找些什么吗?”

“探长先生,这是真的吗?何塞真的是个好孩子,你确定他做了这件事?那书房里能有什么呢?安第斯先生不是已经去世了?可怜的安第斯先生,他也是个好人啊!上帝保佑他!”桔恩小姐虔诚地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安第斯夫人说她亲眼看到的。”

“上帝啊!那个女人,她凌晨1点还不睡觉?”桔恩小姐一脸惊讶。

“那个女人?什么意思?”探长问。桔恩小姐眯起眼睛,凑近探长小声说:“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嫁给比她大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您说,能有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安第斯夫人嫁给安第斯先生,是别有所图?”

“我可没说!”桔恩小姐举起两只小胖手,用力摆动,“我又不认识她,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知道的事情,我一定不会乱说人家的。不,不,我可不知道。”

探长皱眉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桔恩小姐,谢谢您的帮助。”

“探长先生,您这就要走了吗?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何塞会坐牢吗?还是会被遣返?我会坐牢吗?”桔恩小姐见探长要走,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

“这要看调查的结果,我想以后可能还会有些问题要问你。”

“好的好的!您随时找我都可以的,我一定配合!探长先生,您答应过我的,您是不会告诉布兰克先生的,对不对?探长先生?”桔恩小姐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

探长没回答,转身走出书房。桔恩小姐小跑着跟在后面,穿过客厅,直到大门外,又问了一句:“对不对?探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