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雀在后

1

星期三中午,燕子完成了“晚餐”报告的初稿。距离Steve的最终期限还有两天。最关键的证据还没到手——刘满德的电脑硬盘仍在分析中。

报告初稿共150页,燕子只用了两天就完成了。这在GRE的调查师里已属神速。

报告里详细叙述了大同永鑫的发展历史,以及三位初始控制人——叶永福(万沅地头蛇)、黄志新(县长秘书及代言人)和刘满德(重婚的英籍华人)的背景和历史。

报告还叙述了万沅机械厂的国有资产如何转移到大同永鑫,大同永鑫又如何被翻倍卖给香港怡乐集团。在GRE所有的尽职报告中,“晚餐”的报告算得上超详尽,几乎能和预算十万美金的欺诈调查报告相提并论了。

GRE的每份报告开篇,都有一段概述,总结概括后面一两百页的内容。“晚餐”初稿的概述是这样的:

据客户(英国古威投行)提供的信息称:怡乐集团,一家香港上市公司,于2009年8月以五千万美金成功收购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一家位于山西大同的采煤机械零配件制造公司。古威投行拟于近期购入怡乐集团30%的股份,遂聘请GRE对大同永鑫的背景做独立而秘密的调查,以便进一步了解该企业的背景和历史,及其是否存在任何未披露的不良信息,以及对其投资将面临的任何其他风险。以下为该项目调查结果的概要:

怡乐集团于2001年在香港证交所挂牌上市,曾经历数次借壳上市,更换实际控制人和投资行业。其当前的主要控制人是2008年获得该公司控制权的。2008年10月,古威投行(客户——请注意客户早在2008年已经入股怡乐集团……)所控的永辉控股以两亿港币收购了怡乐集团60%的股票;另外一家在BVI注册成立的公司,大洋控股,同时以五千万港币收购了怡乐集团15%的股票;收购之后,公众股持股量为25%。据进一步调查显示,大洋控股的真实控制人或为英籍华人刘满德(有待确认,证据尚在收集过程中)。永辉控股和大洋控股成为香港怡乐集团的主要控制人之后,刘满德随即担任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会主席。此次收购之后,怡乐集团进行了新一轮的融资扩股,发行新股价值两亿余元港币。新股发行之后,永辉控股和大洋控股分持怡乐集团22%及5.5%的股份。剩余72.5%的股份为公众股东持有。2009年8月,香港怡乐集团以五千万美元购入大同永鑫。

大同永鑫于2009年1月在山西省大同市万沅县注册成立。原始注册资金三千万元人民币,法人代表及执行董事为叶永福(万沅当地具黑势力背景的商人)。香港福佳控股为大同永鑫成立时的唯一股东,拥有其百分之百的股份。香港福佳控股又分别被三家BVI注册的公司控股:长佳控股拥有香港福佳30%的股份,金盛控股拥有其60%的股份,紫薇控股则拥有其10%的股份。香港福佳控股同时拥有三名董事,分别为叶永福、刘玉玲和张红。

据查,张红为紫薇控股的实际控制人。而张红同时又是万沅县县长秘书黄志新的妻子。张红在香港福佳(也就是大同永鑫)中所持的10%原始股份的最终受益人,或为万沅县县长。刘玉玲是刘满德的女儿。因此,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或为叶永福、黄志新(或万沅县县长)及刘满德三人(有待确认,证据尚在收集过程中)。因此,2009年8月香港怡乐集团收购大同永鑫的交易,实为关联交易,即刘满德将其部分控制的公司大同永鑫的全部股份,销售给了自己担任董事会主席的香港怡乐集团,然而该关联关系并未以任何形式披露。

进一步调查显示,大同永鑫的前身为万沅县梨山镇机械厂。该厂于20世纪70年代建厂,为国有企业。自2000年以来经营困难,于2008年申请破产重组。叶永福及刘满德等人,伙同当地政府官员(万沅县县长),出资两百余万元安置原厂职工,买断工龄,之后重新注册一家新公司大同永鑫,并将原机械厂的设备及财产划归新公司所有,从而将其变成几人的私有财产。于2009年1月至8月期间,叶、刘及当地政府官员又先后数次低价购入旧机械设备,并在香港怡乐集团高层(刘满德)的配合下,通过不实审计,将工厂的设备、房产和土地加倍折算资本,遂将万沅机械厂的注册资金改为三亿元人民币。据现场调查结果显示,万沅机械厂的全部设备、房产和土地使用权的价值不超过两千万元。更需说明的是,大同永鑫的几个实际控制人在获得该两千万元的财产和设备时,除出资两百万元买断工人工龄之外,再无任何其他投资,因此其行为涉嫌非法侵吞国家财产。2009年8月,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叶永福、刘满德、黄志新)成功将大同永鑫以五千万美元(即约三亿四千万人民币)的价格卖给怡乐集团,从中谋利达三亿三千八百万元。即便扣除大洋控股(刘满德控制)当初收购怡乐集团15%股份时所投入的五千万港币,刘、叶和黄(或为万沅县长的代言人)所获取的实际利润亦接近两亿九千万元人民币,几乎达到初期投入的六倍。

结论:刘、叶和黄涉嫌非法侵吞国有资产,并将国有资产非法外移;而在香港怡乐集团对大同永鑫的收购项目中,存在严重的关联交易及欺诈。大同永鑫为香港怡乐集团的核心运营子公司,但该公司的实际财产不超过两千万元人民币;而怡乐集团当前的股票市场价值高达约六亿元港币。另外怡乐集团的董事会中存在严重的内部欺诈现象,因此对怡乐集团的投资具有极高的风险。

概述后是由电脑绘制的结构关系图:

报告初稿虽已完成,其中几项推断尚未板上钉钉。成败与否,全在刘满德的电脑硬盘。

中午12点,燕子把报告初稿发给Steve,倦意顿时铺天盖地。两天半的时间,完成一份150页的报告,彻底算得上是“废寝忘食”了。白天黑夜混作一团,一心都在工作上,过去的不必回忆,未来的也不必设想,其实正是她所需要的。报告完成了,心里反倒空了。好在非常疲惫,她就只想回家睡一觉。

手机却好像是成心要跟她捣乱,突然狂叫起来。燕子从包里掏出手机。

133035×××33!

久违的号码。燕子曾因为它提心吊胆,此刻却竟然丝毫不觉得恐惧了。除了高翔,还能是谁呢?高翔早知道有人要对付燕子,所以一直在暗中保护她。燕子仍不知道高翔到底是何背景,怀有什么目的。但她此刻已经不那么关心了。她就只在乎一个问题:他以后还会不会出现?自那天早上,看到高翔留在枕边的字条,燕子似有一种预感,他又会像八年前一样,把她丢下,多少年都不再出现。但此刻,当她再见到这个号码,心中一下子释然了。不只如此,还有兴奋,而且紧张。这次不是短信,而是电话!高翔终于决定用这个号码直接跟她对话了?

燕子把手机举到耳畔,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仿佛生怕把对方吓跑了,声音微弱而干涩:“喂?”

“你好,请问是谢燕吗?”是个粗犷的北京口音,绝不是高翔。

燕子心里一沉,警觉地问:“是我。你是谁?”

“我……”对方沉吟了片刻,“我是高翔的同事。我现在用的这部手机就是高翔的。”

果然是高翔的手机。燕子并没有猜错。可他为什么不自己打过来?

“高翔在哪儿?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

对方沉默不语,加重了燕子心中的不祥预感。她又追问一遍:“高翔在哪儿?!”

对方忽略燕子的问题:“听着,我这里有些东西,是高翔让我转交给你的。今天下午,你有时间吗?”

“有!”

“下午一点,在你公司楼下。我在车里等你。”对方把电话挂断了,仿佛他下达的是个命令,燕子必须服从。

燕子拨打高翔的号码,已经停机了。再拨打那133的号码,居然也关机了。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2:55pm,还有五分钟,她的确别无选择。

燕子穿上外套,提起皮包。Tina拉住她的胳膊,小声在她耳边说:“你去哪儿啊,今儿Steve年终总结谈话,下午可能就要轮到你了……”

2

燕子一眼就看到停在路边的切诺基。燕子认识这辆车,在小城餐厅门口见到过的。这是高翔的车。燕子心中一喜:是高翔来了?他为何叫别人打电话?难道是要和她开个玩笑?

车里却并非高翔。是个三十多岁的留着寸头的胖子。燕子同样也认识他。

“怎么是你?”

“是的,是我。”

“高翔在哪儿?”

“他没来。”

“他在哪儿?”燕子又问一遍。

那人却沉默了。燕子心中一沉,再问一遍:“他在哪儿?!”

“你真的想见他?”

“是!”燕子斩钉截铁地点头。胖子沉思了片刻,向着燕子一挥手:“上来吧!”

切诺基以每小时百公里的时速,穿过分外拥挤的都市。

“你带我去哪儿?”

“去找高翔。”

“他在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些短信都是他发给我的?为什么要用另一部手机?”

“为了保护你。这部手机没人知道。”

燕子明白了。那是高翔为了跟燕子联络而准备的手机。而高翔的上级——天知道那是谁——大概并不想高翔私自联络燕子。燕子豁然醒悟:她早就是目标了!在“晚餐”项目之前就是了。而把她锁定成目标的人,正是高翔的“领导”。但这是为了什么?她有什么可调查的?

“你一直在跟踪我?”

“是的。”

“你们到底是为谁服务的?”

“到了你就知道了。”

切诺基驶上京承高速,如脱缰野马,向北飞驰而去。最好再开快一点儿,她要早些看见高翔。她的心正悬着。她有很多问题,需要当面问他。

远山逐渐清晰。

切诺基终于驶离了高速,转入一条狭窄的公路。笔直伸向田野深处。

公路变成土路,蜿蜒着穿过山脚下的村庄。燕子愈发紧张,十指紧扣,默默注视着路的前方。

切诺基钻过一座铁路桥,顺着山势绕过一道弯,一座松柏簇拥的大门出现在燕子眼前——“龙山公墓”。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3

周围的墓碑都是花岗岩的,高翔的却是汉白玉,似乎有些过于单薄。就像他瘦高的身躯,穿着白色衬衫,站在芝加哥飘雪的街头。

墓碑上的字是新刻上去的:

高翔同志,于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五日,在参加某项特殊任务时壮烈牺牲。

燕子并没有流泪。就像多年之前,在高翔临别前的夜晚。有生以来,她第二次感受到,在最伤心的时候,泪水未必会流下来。

胖子提着一只黑色的电脑包,在燕子身边垂首而立,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燕子幽幽地问:“他执行的什么任务?”

“在万沅,抓捕叶永福。他很勇敢,冲在头一个。”

“他在调查大同永鑫的案子,对吗?”

胖子点点头。

“他到GRE来做审计,其实是为了通过我,了解更多有关这个案子的情况,对吗?”

胖子仰起头,长叹一口气:“这些重要吗?”

燕子黯然道:“不。不重要了。”

她其实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她只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四周的青山绿水都在跟着她往下沉,但她心里很麻木,并没有明确的感受。她不知她是在悲伤,还是在愤怒。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给。这是你的。”胖子把手里的黑色电脑包交给燕子。

“给我的?这包不是我的。”燕子吃力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胖子。任何一种最普通的动作,对她都是一种挑战。

“包不是你的,可里面的电脑是你的。”

燕子半信半疑地接过电脑包,拉开拉锁。里面果然是她从美国带回北京的手提电脑。燕子心中一抖,脑子立刻清醒起来。她警觉地问:“它怎么会在你这儿?”

“它本来在老高那儿,他……”胖子哽了哽,“他临走前,特意嘱咐我把这个交给你。”

燕子恍然大悟。那个清晨,高翔不告而别,竟偷走了她的电脑!

“你的电脑不在了,你都没发现?”胖子皱着眉头问。

“呵,这台电脑我早不用了。”燕子苦笑了一声,心里似乎有一把刀在割,使她突然有了明确的压倒一切的感觉:愤怒。

她低下头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半天才又努力抬起头来,望向那崭新的墓碑,用她所能想象的最轻蔑和嘲弄的口吻,对着墓碑说:“傻瓜!我怎么会用自己的电脑做公司的工作呢?你这个傻瓜!何苦费这么多心机……”

“住口!”胖子在一边低声咆哮。燕子被那咆哮所震慑,怔住了。过了片刻,胖子悠悠地说:“可他并没有把你的电脑上交!他临走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我耳边小声告诉我放电脑的地方,求我把它亲手交给你!你有什么资格责备他?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也不会躺在这里!”

燕子惶然瞪着胖子。

胖子越发激动了:“要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违反纪律私自让山西公安厅的同志去万沅把你救回来,因此惊动了叶永福。要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受到处分,行动也不会提前,他更不会为了将功赎过坚持参加这次行动,而叶永福也不会事先做好准备!他也就不会牺牲!”

胖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下去:“要不是因为你,他也不至于连个烈士都评不上!一共就只有5000块的抚恤金,就连这块碑,还是大伙儿一起凑钱给他立的!唉!”胖子长叹一声,“除了我们,连个能给他扫墓的亲人都没有!”

燕子像是被人迎面一拳,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父母呢?他……他的爱人……和孩子呢?”

“他父母早去世了。他五年前离婚了,没有孩子。”

燕子的心脏狠狠地一抽:“可他说,他爱人在山西……”

“那是骗你的。”

“为什么?”燕子声音颤抖,一股难耐的酸楚涌上心头。他没告诉过她,他没想告诉她!

胖子深深叹了口气:“为了什么,你心里该清楚。”

燕子闭上眼。是的,她清楚。她彻底清楚了。她还清楚他为何要坚持参加行动。

高翔留给她最后的话,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

亲爱的燕:

对不起。请你忘了我,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个一直爱你,却又不配爱你的人

泪水终于如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4

燕子在国贸门口下车,却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木然穿过大厦前厅,走进电梯,按下38层的按钮。她就好像一台机器人,没有感觉,也没有意识。她只是在执行着执行了千百遍的程序。她推开公司大门,穿过前厅,把手指放在指纹识别器上。她穿过狭长的走廊。

“哎!你怎么才回来?”Tina大惊小怪地嚷嚷,让燕子清醒了一些。Tina瞪大眼睛看着燕子,仿佛她刚刚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Steve找了你好几回了!怎么回事儿啊你,跑哪儿去了?不是告诉你今儿下午Steve要找你做年终总结?你还不赶紧去?”

Tina不容分说,一把夺过燕子手中的电脑包,帮她脱下外套,把她推到Steve办公室门外:“要升官儿发财了!还不赶紧的?”

Steve依旧精致无瑕,也依旧面无表情。

这一回,燕子也同样面无表情。两人好像庙宇墙壁上的精致佛像,被侵略者削去了面颊,毫无生机地相对着。

Steve先开口,使用比平时更为严肃的语气:“最近这两周,你的有效工时偏低了。还有两次,在上班时间无故缺勤。”

“我的报告,你看过了吗?”燕子所答非所问。Steve提的那些,对她毫无意义。

“我在谈考勤的问题。”Steve的表情费解而不满。他的员工何时忽略过他的责问?

“我的报告,符合要求吗?”燕子的目光平静而柔和,像机器人似的重复自己的问题。Steve眯起眼,似乎对燕子产生了特殊的兴趣:“你的报告,我正在看。”

“那等你看完了,我再进来。”燕子机械地转身。

“Yan!”

燕子停住脚步。

“从明年1月1号起,你就是高级调查师了。你的月薪是一万五千元。”Steve的语气永远理智而冰冷。

燕子转回身来:“Dinner算是按要求完成了?”

Steve看着燕子,不置可否。

“那老方呢?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

“我自有安排。”

燕子点点头。

“Yan!”Steve沉吟了片刻,眼角和嘴角的肌肉突然变得松弛,“Thanks for the hard work.I really appreciate it.(谢谢你的努力工作,我真的很感激。)”

Steve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让燕子看不懂的光。这是燕子第三次见到他的微笑。

燕子调转了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她眼前还有另一张笑脸,挥之不去。不如Steve这般精致,是另一种粗犷的英俊。在喧嚣的后厨,他曾微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卖给我一半儿,成吗?”

5

第二天中午,GRE香港办公室的电脑法证技术员,把电脑硬盘分析结果发进Tina的电子邮箱。

“晚餐”虽由燕子负责,她却只是初级调查师。Tina是中级调查师,和电脑法证团队的联络由Tina负责。这是GRE的规矩:职称高的负责和其他部门外联。在别的项目组,项目经理一定职称最高。但“晚餐”工作组只剩两名成员,燕子的级别最低。

“哇!”

Tina欢呼一声,跳起来抱住燕子的胳膊:“证据!证据都找到了!刘满德就是大洋控股100%的股东!公司注册资料居然都存在他电脑里!上面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呢!”

无须燕子挣脱,Tina已回到自己电脑前,好像过冬之前的胖松鼠,在光秃秃的枝杈间跳来跳去。燕子心中一阵轻松,随即又是一阵失落。项目完成了,一切都结束了。

Tina还在继续兴奋地叫着:“金盛控股的注册资料也有!刘满德也是金盛控股的股东!居然连紫薇和长佳的注册资料也都找到了!你的判断完全正确!张红就是紫薇控股100%的股东!叶永福是长佳100%的股东!就是刘满德联合了县长秘书和叶永福,把大同永鑫的废铜烂铁卖给自己控制的香港上市公司!这下子所有的证据都找到啦!完美!”

Tina拿起笔,在燕子打印出的结构图上又添了几笔。

“把结果发给我。”Steve不知何时出现在燕子和Tina身后。

燕子问:“要不要把这些结果加进报告里?”

Steve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加。”

“那这项目算是完成了?”

Steve没回答。他没再看一眼燕子,转身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Tina吐了吐舌头:“这家伙可真各色!满意了也不能给人个笑脸儿!他肯定正琢磨要给你啥新项目呢!你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项目经理了!呵呵!”

“没有新项目了。”燕子讪讪一笑,“我该辞职了。”

“辞职?”Tina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外星人。

燕子的手机响了。手机响得正是时候,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向Tina解释。但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却让燕子有些意外:芝加哥的号码。难道是老谭?燕子快步走进“匿名电话间”。

“你好,我能和谭太太讲话吗?”地道的美式英语,中西部口音。绝对不是老谭。

“我就是,我能帮您什么?”燕子心中莫名的紧张。

“你好。我是谭先生的律师。谭先生委托我给您打这个电话。”

“他的律师?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他新近才委托的我。谭夫人,我给您打电话是为了通知您,我已经给您订好了明天上午十点从北京飞往芝加哥的UA850次航班的机票。是商务舱。请您提前两小时到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我订的是电子客票,您只需携带您的护照就可以了。”

看来,老谭是要来真格的。其实这没必要。燕子说话算话,她早就下了决心。更何况,北京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燕子心中又是一痛。她想再去公墓一趟,最后一次。就只有她自己。

“明天是不是太急?我需要些时间收拾东西。”

“谭夫人,那就请您现在立刻开始收拾吧!因为我和谭先生都希望你能马上回来。”对方并无通融的余地。燕子一阵恼火。老谭的律师也能对她发号施令,把她当作老谭的财产?

“对不起。我明天走不了。机票能不能推迟几天?”

燕子加重了语气。对方倒似乎并不在意,客气而有分寸地说:“谭夫人,这恐怕不行。一个月以前,谭先生已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文件也早已递交到法庭了。法庭在等着您的回复,下周一是最后期限,所以您需要明天就动身返回芝加哥,这样才来得及去法庭做陈述。当然您明天也可以不上飞机,那样的话,法庭将认为您自动放弃陈述的机会。而那就意味着,您已无条件接受离婚,谭先生对您也就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了。”

燕子瞬间蒙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律师仿佛猜出她的感受,慢条斯理地又重复了一遍,好像按下“重播”键的电话留言机。

老谭向法庭提出离婚?一个月以前?

难道老谭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只是为了跟她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

想不通。燕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毫无迹象,完全不符合逻辑!

“所以我建议您,还是明天就去搭乘UA850次航班。记住,上午十点,T3航站楼。”律师礼貌地道别,挂断电话。

燕子呆立在原地,手机举在耳边,尽管手机里已是一片寂静。

6

“我请求辞职。”燕子直视Steve双眼,使用她所能想象的最平静的语气。她突然发现,Steve的目光并不那么令人恐惧。

“这真遗憾。”Steve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燕子。目光中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遗憾,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他仿佛早知道这一刻要到来,又像根本就不关心它到底会不会到来。那一双眼睛,好像太空里的黑洞,并不释放任何信息,却能把别的吸进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燕子又补充了一句:“今晚下班我就把一切收拾好。”

“按规定,你应该提前一个月通知公司。”

“可以扣掉我的薪水吗?”

“可以重新考虑吗?”

燕子决绝地摇头:“对不起。”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不必等到下班。”Steve说罢,把目光挪到电脑屏幕上,就像燕子已经不存在了。

“谢谢。”燕子轻声说。

“请把钥匙、电脑和门卡交给Linda。”

“谢谢。”燕子又谢了一遍,这次很是由衷。她知道Steve有足够的能力刁难她,起码让她更加难堪,就像几个月前,在楼下的星巴克。可Steve没有。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放了她。燕子悄无声息退出房间,为Steve关上门。

Steve把手指贴在唇边,侧目瞥了一眼窗外。那平时紧闭的百叶窗帘,被他拉开了一条缝。窗外夕阳西下。他知道会有这一幕,所以把百叶窗打开了,在办公室里安静地等着她。他想看一看,在夕阳的光辉下,她是什么样子的。

一切都在Steve预料之中,并无第二种可能。否则,也许他会把她留下。

7

燕子飞速把一切属于她的东西装进纸箱子。

Tina哭丧着脸站在她身边,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真的要辞职?不能先请两个礼拜假吗?非得明天就走?机票不能改期吗?Yan姐姐,你还回来吗?你要走了我会想你的!”

燕子拉住Tina的手,微微一笑:“我以后会回来的。这儿有我的家啊!哦!对了!今晚到我家来吧!我想送你点什么,可没时间去买了,你到我家来,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

“真的?你不是逗我玩儿吧?”Tina有些难以置信似的忽闪着大眼睛。

“当然不是。”

“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是啊!”

“你不心疼?”

燕子摇头。听到这两个字,她心里果真疼了一下。能让她心疼的东西,她早就已经失去了,又或者从来都没得到过。

“就连爱马仕皮包你也肯给?”

“你怎么知道我有爱马仕的皮包?”燕子有些意外,努力回忆:自从星巴克的面试,她好像就只用过一次爱马仕的皮包,是在斐济回北京的路上。

“你背过啊,你忘了?呵呵,怎么啦?不舍得了吧?我就是说说玩儿呢,嘻嘻!”Tina嘻嘻笑着,有些尴尬似的。燕子也跟着笑了笑,为了不让这尴尬扩大。但她很确定自己从没把爱马仕带到公司。见识过Steve在星巴克的轻蔑眼神,她怎么可能再把爱马仕背到公司?

但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Steve,Tina,GRE,这里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是我家地址!今晚记得来啊!”燕子随手抽了张纸,飞速写下自己的地址。

“你真的要把爱马仕送给我?”Tina可真是惊讶了。

“不就一个包吗,那算什么?我不是你亲姐姐吗?”燕子拨了拨Tina的头发,把她头顶的“喷泉”往下捋了捋。

Tina的眼睛居然发了红。

燕子笑道:“你别夸张啊!一会儿Steve还要跟你总结谈话呢!这次肯定要给你升职了!让他看见你这样,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Yan姐姐……我……我帮你!”Tina感动得不知所措,抢着要为燕子搬纸盒子。燕子心中暗笑,这孩子也真是夸张。她挡住Tina的手:“别!没事儿!晚上记得来找我!”

燕子搬起纸箱,仰首微笑着走出公司。在GRE的几个月,简直就像一场梦,一场试图自食其力的梦。小孩子才会做的。在这最后时刻,她得自己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去。自食其力。

许多人抬起头来观看。前台Linda把脖子伸得老长。

电梯门缓缓关闭,把Tina关在门外。燕子坚持不让她送。尽管纸箱有点儿沉。杯子、字典、耳机、CD,一株仙人掌,结着毛茸茸的小白团。她得把它送到爸妈家去,尽管它不用如何照料。它就像老谭,浑身带着刺。

想到老谭,燕子没来由的一阵委屈。老谭也不打算要她了。

起码应该当面跟她说清楚,不要找什么鬼律师。

燕子低下头,鼻子酸酸的。她什么条件都不要,她就是不接受离婚。全世界曾有两个真正关心她的男人,不能一个都不剩。她知道她伤害过老谭。她想,如果老谭见到她,见到她搭乘他为她安排的航班赶回来,说不定会原谅她。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燕子走出国贸A座的大堂,迎面撞上红彤彤的落日。北京的黄昏,竟然也能如此灿烂。

8

“为什么我不能有promotion(提级)?”Tina站在Steve办公室中央,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你上个月刚刚promote到中级调查师,按照公司的规定,是不能这么快提升的。”

“可你说过,这个项目做完了,就给我升高级调查师的!”

“我说的是,如果你在这个项目中的表现令我满意,就可以升高级调查师。”Steve微微抬了抬眉毛。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满意到破格提拔的程度,你犯过致命错误。再说,GRE从来没有30岁以下的高级调查师。”

“你出尔反尔!”Tina大叫。

Steve不动声色:“我有我的标准,请不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大声喧哗。”

“那老方呢?你答应过让他回来上班的!”

“公司不能聘请一个被解雇的员工。”

“你这个骗子!”

“很遗憾。”Steve耸耸肩。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Tina无助地又喊了一句,眼泪流下来了。

“如果你对公司的决定不满意,可以向纽约总部投诉,也可以辞职。”

“辞职就辞职!”

“批准了。你明天不必来上班了。”Steve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个笑话,只是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不走!凭什么让我走?你这个骗子!呜——”Tina呜呜地哭起来。

Steve眉间闪过一丝厌恶。他站起身说:“我现在要出去开个会,不能奉陪了。请你离开时,不要带走任何与工作有关的东西。你知道GRE是做什么的。”

Steve绕过Tina,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握着门把手说:“请吧?”

Tina一跺脚,走出门去。

Steve关上办公室的门,扬长而去,背影潇洒而飘逸。

Tina狠狠看一眼Steve的背影,把鼻涕和眼泪抹在手背上。是的,她知道GRE是做什么的!

Tina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小套子。她抬头看看办公大厅,没人注意她。她轻轻拉开那套子,里面有一张折叠的锡纸,和几件细小的金属工具。

Tina把目光转向Steve办公室那扇紧紧关闭的门,一双眼珠子好像正打算要跳出来咬人。

9

晚上八九点的光景,朝阳公园边的豪华小区里夜色阑珊。燕子盘腿坐在客厅中央的木地板上,看着一只半空的皮箱发呆。

一只皮箱,带不走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也带不走几个月的时光。明天之前,她卖不了房子,也卖不了汽车。仅仅这一只皮箱,就连鞋柜里的高跟鞋都装不下。可她真的急着离开,几乎等不到明天。老谭到底是为了什么?在一个月前,竟莫名其妙地开始申请离婚?

会不会是恶作剧?老谭给她订好了飞机票,找个借口让她赶快回去?老谭的思想很简单,常常像个孩子。

燕子稍稍安心了些,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冬天彻底降临了。树叶都落光了,在突兀的枝杈间,有几颗星,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

她环视四周,注意到墙壁和木地板接缝处的踢脚线上,有一道黑色的疤痕。那是浓硫酸灼烧后留下的痕迹。那疤痕刺痛了燕子。她心肌上也有一块疤痕。多年的老疤,新近被揭开了,鲜血淋漓。

燕子缓缓穿过客厅,走向大门。她并没开门,只是转过身,靠在门上。这次没人冲上来抱住她。

在过去的几周里,曾经有一个人,在暗中一直跟随着她,保护着她。他会像童话里的英雄,从天而降。可现在,他在另一个世界。

燕子背后却有了动静:是电梯门幽幽敞开的声音。然而,这单元的第三层,除了燕子家并没有其他住户。燕子莫名地紧张起来。

细碎的脚步声,正向着大门走过来。

燕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如果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不想把他吓跑了。

门铃突然嘹亮地响起来,惊心动魄。燕子低声问:“谁?”

“Yan,是我,Tina!”

是啊!又能是谁呢?燕子黯然一笑。笑自己的神经质,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她拉开大门,门外却站着老方,笑眯眯看着燕子。

“老方?!”

“Yan,Tina她有件事儿要告诉你。”老方一闪身,露出背后的Tina。Tina一脸愧意,低头咬着手指甲。

燕子把老方和Tina让进客厅。客厅里灯光很明亮,Tina却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总要故意往老方背后藏。燕子这才注意到,Tina眼睛肿着,眼圈儿通红。燕子向着Tina伸出手:“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瞧瞧你!干吗跟小媳妇似的?”老方回头皱着眉说。

Tina这才勉强从老方背后走出来,拉住燕子的手,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我舍不得你走嘛!”声音小得让人听不见。

“切!”老方用鼻子出了一声,一脸的不屑。

燕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开Tina的手,一阵风似的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爱马仕皮包:“来!这个,是不是你看的那只?”

Tina看见包,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了。她轻轻地点点头。燕子心中更加不解,这是在星巴克面试时带的包,Tina不可能见过。燕子心里莫名地有点儿紧张。她把包递到Tina眼前:“送给你!”

Tina抬头看着燕子,目光颇为惊恐。燕子心中更加确定,这其中必有隐情。她盯住Tina的眼睛:“再告诉我一次,你是在哪儿看见过这包的?”

“我……”

老方在旁边又“哧”了一声:“切!脸皮真厚!还好意思要人家东西!看你憋到什么时候!”

燕子斜一眼老方,用力把包塞进Tina手里:“算了算了!不问你了!别理他!我高兴送你!拿着拿着!”

Tina却突然“哇”地哭出了来:“Yan姐!我是在公司楼下星巴克看到的!在Steve面试你的时候!Yan姐,是我对不起你啊,是我害了你,你可别恨我!呜——”

Tina的眼睛好像失灵的水龙头,泪水哗哗地往下流。燕子从盒子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Tina,心却不禁悬了起来:“别哭了,慢慢说,怎么了?”

“Yan姐,昨天我跟你说,刘满德的电脑硬盘分析结果出来了,那几家BVI公司的注册文件都找到了,记得吗?”

燕子点点头。

“其实,刘满德电脑硬盘好几天前就分析完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燕子倍感意外,“所以,什么证据都没找到?”

“不是,”Tina摇头,“证据都找到了。只不过,不是在刘满德的电脑硬盘里找到的!”

燕子越发紧张,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些文件,都是……都是在你的电脑里找到的!”

“我的电脑?我的电脑怎么会有那些?”燕子不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Tina点头肯定:“是的,你的电脑!不是你公司的电脑,是你电脑包里的那台手提!昨天……昨天我趁着你跟Steve谈话的工夫,偷偷复制了那电脑的硬盘。”

Tina抠着手指头,不敢抬起头来。

“你?这太不可能了!你什么时候学会复制电脑硬盘的?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联合了老方在逗我呢?你们演得还真像啊!哈哈!”

燕子哈哈大笑,心里却在发虚,甚至感觉到恐惧。她盼望Tina和老方也都笑起来,然后告诉她的确是玩笑。可他们没有。

“没有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Tina急道,“我本来就会的!Steve在你来上班之前,就教给我怎么复制硬盘了!”

燕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在她上班之前?为什么偏偏是在她上班之前?

“Yan姐,我真没跟你开玩笑!”Tina的眼神万分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要复制那台电脑?”燕子努力克制内心的惶恐,“那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电脑,自从到GRE上班,我就再没碰过它。而且不光我没碰过,这几个月也没别人碰过它,里面怎么可能有那些证据呢?”

燕子一头雾水,可后背却冒了冷汗。什么意思?!

“你老公在大概两周前用这台电脑登录过他在Yahoo的邮箱,他用的登录名和密码都还在硬盘里。他的Yahoo邮箱里有几封从香港发来的邮件。那几家BVI公司的注册文件,就在邮件的附件里!”

“干吗要把邮件发给他?”燕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因为刘满德并不是大洋控股和金盛控股100%的股东。他就只有那两家公司50%的股份。另外的50%,由你老公拥有!而且,他还是这两家公司的董事!不信你看这个。”

Tina从书包里翻出几张纸,是BVI公司注册文件的复印件。

燕子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复印件在她指间微微抖动。她抬头看看Tina,低头看看手中的文件,再抬头看着Tina,半天才说出话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Yan姐姐,我真的对不起你!你抽我一顿吧!”Tina又抽泣起来,“你也知道,我在GRE算是垫底儿的,是个人就比我有前途。我都干了快四年了,没提过级,没涨过工资,谁都不愿意用我,结果变成Steve御用的。我跟你不一样!我变成御用的,那就和走人不远了……”

Tina狠狠吸了吸鼻涕,老方在一边催促:“别瞎扯,快说正事儿!”

Tina赶忙言归正传:“可就在两个月以前,Steve突然找我谈话,说现在有个特大的项目让我参加。他说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了,他就给我提高级调查师。他还给了我一本电脑法政的说明书,让我一周内把自己电脑的硬盘复制出来给他。那东西真晕啊,我熬了十天的夜,才好歹交了差,我那叫费劲儿……”

“怎么又跑题了?说大项目!”老方再次提醒Tina。

“嗯,那个项目……就是‘晚餐’。”

“晚餐?!”燕子重复了一遍,有些魂不守舍。她攥紧了拳头,手心里滑溜溜的都是汗。

Tina点点头:“不过这项目和你了解的不太一样。这不是三万美金的尽职调查项目。这其实是个20万美金的项目,是投资后的反欺诈调查!”

燕子愈发惊愕。但这不是才合情合理——古威投行不是早就入股了怡乐集团?

“你是说,是古威怀疑它在怡乐集团的投资遭到了欺诈?”

“对对!”Tina连连点头,“就跟你发现的一样,英国古威投行一年前就和Ted Lau合作,投资入股香港怡乐集团,收购了大同永鑫。后来古威听到传言,说大同永鑫根本不值多少钱,所以就找人做了内部审计,发现果然存在虚报资产的问题。英国古威当初是被Ted Lau拉进这个项目里的。古威怀疑是Ted Lau从中欺诈,就雇了GRE来做调查。所以就有了‘晚餐’这个项目!”

燕子骤然醒悟,心脏剧烈跳动,后背一阵阵地发寒:Ted Lau的欺诈和老谭有什么关系?

“切!他才不会跟我说这么多呢!这些都是我今天刚刚发现的!他当时就只说这是个欺诈调查,说目标人是Ted Lau,英籍华人。应该是以前从内地出去的,不过在内地的历史不清。他说Ted Lau有个熟人在芝加哥开饭馆,那个熟人的老婆刚回北京……”

Tina怯怯地看看燕子。

燕子心慌得喘不过气,费了不少力气才发出声音来:“我?”

Tina点点头。燕子惊恐地看着Tina:“猎头公司给我打电话,还有后来的面试,都是Steve一手策划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应该是吧。反正Steve跟我说你有可能会来GRE工作,让我想办法通过你了解一些Ted Lau的底细。后来,你就来面试了。Steve让我远远儿坐在旁边,观察是不是有人跟着你。”

怪不得Tina见过那只爱马仕皮包!

“Steve这小子!果然有两手啊!”老方频频点头,“看来自打你面试那天起,‘晚餐’的调查就开始了!”

Tina继续往下说:“我那天果然发现,有个人在跟踪你。记得在食堂和簋街见过的那个胖子吗?留着寸头的那个?你面试的时候,他也进来排队买咖啡,你面试了没两分钟就走了,他付了钱,可咖啡还没好,他没拿咖啡就走了!”

“嘿!我就知道是他!”老方一拍大腿,“我不是后来告诉过你,那家伙我在机场接你的时候就见过?看来除了Steve,还有别人早就一直盯着你了!”

是警察。燕子已经知道胖子的身份了。她心里更慌,隐隐地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警察早就在注意她了。因为她的老公和大同永鑫的案子有关系!不只警察,Steve也早就因此盯上她了。而她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Tina接着说:“你上班之后,我又在公司附近看见过他几回,就更加确认他在跟踪你。后来,工商局推荐了一家公司来做审计。以前工商局很少主动介绍审计公司的,而且是那么小的一家公司。Steve怀疑那审计公司和跟踪你的胖子是一伙儿的。他让我查了查那个审计公司的老板,就是那个姓高的……”

燕子心中狠狠一痛。

“结果什么也查不出来。手机新开设的,使用的身份证号码不存在,全国所有叫高翔的三十多岁男性都查了,也没有他的。Steve猜他可能也是冲着你来的。所以姓高的到公司的第一天,Steve特意让你早到公司,支开Linda,他就是想给你们制造一个单独相遇的机会。他躲在办公室里用监控镜头看你们的反应,主要是想看高翔是不是冲着你来的。如果是的话,他的表情和反应,总会和陌生人之间的偶遇有所区别。当时我也在他办公室里,一看就知道,你们俩以前认识。Steve就跟我说,让我想办法通过你接近姓高的,以便调查他到底什么来头。”

Tina继续说下去:“可没想到,你和姓高的都故意躲着对方,一点儿没接触。我也就更没机会接近姓高的。Steve就让我想别的办法。比如让你注意到有人跟踪你,看看你有什么反应。他说也许你一慌,姓高的也会有反应。结果那天在簋街,你真的就慌了,还拿出一个号码儿让我拨。Steve查了那个号码。是神州行,刚刚开通的,没有机主信息。没打过电话,只发过短信,都是给你的。”

老方问:“那还是没弄清楚那姓高的底细了?”

Tina答:“不是的,后来查出来了。是通过汽车牌照查出来的。”

“姓高的牌照难道有记录?”老方诧异。

“当然不是他的。他的牌照我们早查过,根本没有记录。有一天中午,我和燕子在电梯门口儿碰上他。他在打电话,说让什么人给他送文件过来。我就偷偷跟着他下楼,在门口看见一个开丰田车的女孩,把什么东西交给他。我就把丰田车的牌照记下来了。是个私人牌照,车主姓蔡,应该就是那个女孩。牌照登记档案里有她留的手机。Steve找人查了那个手机,发现她跟公安部经侦局的座机通过很多次话。”

“原来是给警察盯上了!也是啊,侵吞国有资产,腐败案嘛!”老方说。

“嗯,”Tina点点头,扭脸对燕子说,“Steve本来还想让我找机会来你家,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儿什么,发现经侦局也在调查这个案子,他就不让我来了。担心落个‘妨碍司法调查’。他说要把主动权交给你,我们从旁观察。你还真挺厉害,把县长秘书和刘满德都挖出来了,还发现刘满德就是Ted Lau,这些都是你给Steve的意外惊喜。”

“Tina!”老方瞪了Tina一眼。Tina忙停住嘴,偷偷看一眼燕子。燕子瞪着Tina,目光里充满了惊愕和恐惧。她声音颤抖地问:“我还给了Steve什么?”

“没别的了!剩下的就不是你给的了。是……”

“是你这个鬼东西偷的!”老方抢道。Tina低下头,压低了嗓门儿:“就是你的电脑硬盘里的Yahoo账户和密码。大洋控股和金盛控股的成立文件,都是Ted Lau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老公的,你老公签字后再用电子邮件发还给Ted Lau。那些文件你老公都没删,还都存在他邮箱里。”

燕子狠狠咬住嘴唇,脸上早已全无血色。

“Yan姐,对不起!我真的是没办法!Steve以前的御用调查师,后来全都被炒了!你说都到这份儿上了,那肯定是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吧,老方?”

“嘿!别把我往一块儿拉啊!你跟Steve的阴谋,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老方辩解道。

“得了吧!你倒把自己撇得挺干净?Steve叫你去机场接Yan,没嘱咐你观察一下儿都有谁盯着她?”

“可我不知道Yan跟这项目有关系啊!我更不知道Steve这是给Yan下了个套儿!这孙子真鬼啊!他可算是把调查干到家了。你也够能演的,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切!”Tina也用鼻子出了一声,“你这根老油条,哪能连这都想不清楚?谁信哪!再说了,谁从头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用大脑想想,Steve这种人,他能告诉我多少?”

老方撇撇嘴没吱声。Tina转向燕子:“一开始,我真的不知道你老公跟Ted Lau是一伙儿的!真的!我就以为跟Steve说的似的,你只是个‘熟人的老婆’,调查你只是为了从侧面了解Ted Lau的事儿呢!真的!直到今天早上拿到你硬盘的分析结果,我才知道,你老公也是有份儿的……”

燕子早已讲不出任何话来。

老方接过话茬,问Tina:“那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古威投行对永鑫做了审计,发现虚报资产,但Ted Lau不认账,说他也是被害者那些事儿,难道也是在Yan的电脑硬盘里找到的?”

“那当然不是了!你成心是吧?”Tina在书包里翻了一阵,拿出几张纸来,“给!这是‘晚餐’的项目建议书!你们自己看吧!”

Tina把那几张纸扔在茶几上。燕子盯着那纸愣了片刻,一把抓起来。

项目名称:Dinner II(晚餐——第二期);

客户:Great Venture Investment Bank(U.K.)Inc(英国古威投资银行公司)

目标:Ted Lau;Edward Tan

项目开始/结束:2010年10月9日/2010年12月8日

项目类型:内部欺诈调查

项目预算:US$ 200,000

项目介绍:

……

Edward Tan。老谭。

原来老谭是调查目标之一!“晚餐”正是包含着“中餐馆”的含意!

这一份项目介绍比Steve给燕子的项目建议书多出许多页。每一页都印满了英文,看上去黑乎乎一片。燕子试图继续往下读,脑子里却嗡嗡作响,震得她什么也读不进去。

“嘿,行啊你,连Steve的东西也敢偷?”老方多少有些惊异地看着Tina。

“切!有什么不敢?像他这种小人,就得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用完了就把我扫地出门儿?想得美!”Tina边说边继续在书包里翻着,“别看咱不是什么好调查师!开几把锁,可难不倒我!刚才趁大伙儿都下班了,我到他办公室里好好地‘探索’了一圈!看看,我拿到了什么!”

“乖乖!这东西我还真认识!这就跟上回Steve让我从Yan手里取回来的那玩意儿长得一样。难道是……Steve的电脑硬盘?”老方把小眼睛睁圆了。

“这是他硬盘的拷贝!我没把他原来的那块换出来,时间不够,不过有这个也够了,我倒要看看,他电脑里都有些啥!”

Tina扭头看着燕子:“Yan姐,你记得吗?上次那个华夏房地产财务处长的贪污案?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Steve的确让我查过从北京出关去斐济的乘客名单,而且我还真找到一个姓赵的女的,是华夏房地产的副总。你说一个副总跑到斐济去跟财务处长约会,能有好事儿吗?可后来Steve居然就没下文了,也不让我继续查了。后来,那处长跳楼的那天早上,我听Steve和那帮华夏房地产的老板那意思,说贪污都是那处长自己干的,我心里就一直纳着闷儿呢!我看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Tina的声音似乎很遥远,燕子一点儿也听不清楚。她脑子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震得她两眼发白。

“可你拿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总不能发到GRE香港实验室去吧?”老方问。

“嗨!用不着!中关村的能人多的是!我今儿晚上就去找我哥们儿,破解这块硬盘对他是小菜一碟。我打算先把华夏房地产的报告拿出来看看!我还打算找人查查Steve的手机,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他有好几个手机,锁在抽屉里别人就不知道号码了!老方,你认识能查手机的吗?肯定不能用GRE的渠道。”

“嘿!那可是违法的。”老方眨眨眼。

“切!还跟我来这套!有没有吧?”

老方勉为其难地看看Tina,勉强说:“要不,我带你试试?”

“好啊!啥时候?”Tina喜出望外。

“现在就可以。他们这种人,好夜里干活儿。”老方做个鬼脸,站起身来。Tina转身拉住燕子的胳膊,噘起嘴:“Yan姐,你真的别恨我啊!”

燕子只觉着胳膊被谁拉了一下,耳中除了嗡嗡声,什么也没听见。她呆呆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Tina和老方看着燕子,也都不敢出声了。

过了许久,燕子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Yan姐姐,你没事儿吧?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人通风报信!我要调万沅机械厂的档案、我让你去山西,他们都知道!”燕子抬头看着老方,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谁啊?不告诉你什么?”Tina一脸疑惑。

“难道他不相信我?难道我会出卖他?”燕子发狂般地尖叫,泪水顺着脸庞落下来。

“你到底在说谁啊?Yan姐,你没事儿吧?”Tina焦急地摇晃燕子的胳膊。老方一把拉开Tina,叹了口气,低声对燕子说:“别怪你老公,他不告诉你,那是为了你好!”

“唉!走吧!让她清净清净。”老方拉起Tina,“Yan,别想太多了,赶快回美国吧。既然经侦也在调查这个案子,你最近还是别回来了。”

10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夜已经有多深,反正客厅里的灯光一直亮着。

燕子双手捧着Tina留下的那几张纸。她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它们拿起来的,也许根本就没放下过。反正她都不记得。她也不记得是何时开始阅读的。那些字本来揉成了一团,她一个词也分辨不出的,可现在,她的确是在阅读,逐字逐句地进入她的视野,印入她的大脑。

“晚餐”的项目建议书里是这样写的:

英国古威投行于2008年10月与港商Ted Lau共同投资收购香港怡乐集团的股份。古威出资三千万美金,Ted Lau所控制的大洋控股则出资七百万美金。香港怡乐集团随后发行新股募资,并以五千万美金收购了位于中国山西的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古威投行之后得到消息:大同永鑫存在虚报资产的问题。古威投行遂对大同永鑫进行了秘密内部审计,证实虚报资产属实。因Ted Lau为此次投资并购的主要发起人,古威怀疑Ted Lau对其存在欺诈,因此聘请GRE对Ted Lau进行秘密调查。

该项目的第一期调查由GRE伦敦办公室在2010年8月进行。该期调查获取了Ted Lau在英国的信用记录,显示他在2006—2008年期间存在巨额债务。因此GRE推断,其用来投资香港怡乐集团的资金,应另有来源。GRE伦敦办公室遂查询了Ted Lau宅电的通话记录,获得了他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频繁联系的人员名录,其中包括数个国家的几十名人员。GRE对这些人进行了基本的背景调查。由于地区和经费限制,未能对远东地区的人员做完善的调查。但在对美国境内人员的调查中,GRE注意到一位Edward Tan和Ted Lau的联系尤为密切。此人为美籍华人,在芝加哥经营中餐厅,经济实力雄厚,有为Ted Lau提供资金支持的可能。GRE的纽约办公室随即对Edward Tan进行了深入调查。除获知其在美国的个人及家庭信息外,还通过特殊渠道发现Edward Tan曾于2009年初将七百万美金汇入香港某银行户头。由于GRE纽约办公室无法进一步调查香港非美资银行账户的信息,而对Edward Tan的调查亦无新的进展,遂将该项目第二期转到GRE北京办公室,进一步调查Edward Tan是否亦参与大同永鑫的欺诈案,并尝试获取Ted Lau与Edward Tan进行欺诈的证据。

燕子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最后几个字上。

Edward Tan进行欺诈

老谭?欺诈?不!老谭是绝不会欺诈的!他还没学会。他是个吝啬的人,可他也是个胆小的人。他就只会朝着他的伙计和燕子发脾气。

“他不告诉你,那是为了你好!”老方的话又在燕子耳边响起。

“赶快回美国吧!经侦也在调查这个案子……”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老谭是大洋控股和金盛控股的股东和董事。换句话说,大同永鑫的交易,他既是买方也是卖方,涉嫌关联交易和上市公司欺诈。按照公司法的规定,他对公司的行为负有全权责任。即便他并不了解内情,甚至不知道这样做是犯罪,但这并不能免去他的罪责。中国警方已经介入了。国际刑警呢?美国的财产会不会都危险了?那可是他十几年的心血!用他结满老茧的双手,在油腻嘈杂的后厨里,一分一分赚出来的!

老谭会不会进监狱?!

这想法让燕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飞奔到电话机旁,拨下一长串的号码。那是老谭的美国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电话里永远重复着同样的声音,语气平静得令人绝望。

燕子丢下电话,飞奔回客厅,开始飞速地整理箱子。

“原谅我!请原谅我!我这就回来了!我马上就回来了!”燕子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进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