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落石出

1

高翔果然没有食言。周五晚上托的他,周六傍晚就打电话给燕子,告诉她刘满德的情况查出来了。

接到高翔电话时,燕子正坐在爸妈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她从屁股底下摸出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关小。周末不必上班,她似乎也已经没有加班的道理。她宁可在父母家多待些时间,哪怕跟他们其实没多少话说。老爸在自己屋里看报纸,老妈在厨房里噼噼啪啪地炒菜,不让燕子帮忙。她在或者不在,其实并没多大区别。不过等她回了芝加哥,见面就不再是这么容易了。

“刘满德老家在大同,‘文革’时当过兵,复员后当过警察,80年代辞职去深圳做了生意,据说后来去了香港,而且生意做得挺大。”高翔一板一眼地陈述着,就像服务商在汇报调查结果,仿佛他俩是纯粹的工作关系。这样最好,便于燕子冷静思考。刘满德果然和大同、香港都有关系,不然的话,怎么和香港怡乐的人勾结起来?

高翔继续说着:“刘满德后来换了国籍。中国的户籍十年前就注销了,他以前的老户籍我也找到了。复印件发到你邮箱里了。他虽然移民了,但在国内的活动一直很频繁,一年里有好几个月在中国,据说除了生意的原因,也因为老婆和孩子在国内。他自己移民,没把老婆孩子带走,这倒也少见,母女现在都住在北京呢!”

燕子暗想:应该是母亲住在北京,女儿已经去纽约留学了。不过总体而言,高翔的消息很不错。他的渠道果然很牛!

“那他都做些什么生意呢?都和谁合作?”燕子问。

“他的生意五花八门的,据说前些年办过林场,挖过矿,也做过房地产。最近这几年常在大同附近的几个县出现,还常带着香港人和老外来‘视察’,和各方的关系都不错,尤其在万沅最吃得开,和叶永福来往密切。我想你一定知道叶永福是谁。”

燕子连连点头,心中却不禁诧异:林场,矿业,房地产,怎么和Ted Lau以前的经营历史这么像?莫非两人一直就是生意伙伴?

“刘满德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或者有堂兄弟姐妹和他一起做生意的?”

“那倒没听说。”

“有没有听说一个叫Ted Lau的?”

“Ted Lau?没有。”

燕子皱了皱眉。这就怪了。如果刘满德和Ted Lau一起做过这么多生意,高翔的渠道怎会完全没听说过Ted Lau呢?

“燕子……”高翔突然呼唤燕子,打断了她的思绪。

燕子的心往上一提,仿佛有什么不测就要发生。她没吱声,就让电话里寂静着。过了许久,当燕子几乎以为电话已经断了,却听高翔解嘲地一笑:“没什么,以后……要多加小心!”

燕子略松了一口气,心却又微微发沉。她低声应道:“我又不去山西了,有什么可小心的?”

高翔的语气却严肃起来:“在北京也得小心!以后……以后尽量别加班,早点回家,太晚了在外面不安全!”

这话似曾相识。燕子想起那些神秘的短信。真的是他发的?他为什么发那些短信?莫非,他知道什么但没有告诉她?但无论如何,她的安危又与他何干?那么多年以前,他不是就决定不再顾及她了?现在突然又冒出来,关心她,帮助她,他到底是何用意?燕子心中一阵烦闷,草草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谢谢你了!不聊了!我妈叫我吃饭!”

燕子挂断电话。不管高翔还想说些什么,她还是不听为好。

燕子靠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不知哪年的香港电影。窗外天色渐暗,厨房里飘出浓浓的香气。一时间,她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看着电视,闻着厨房的饭菜香。这样的时光是多么平静美好!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电影里是个一男二女、吵吵闹闹的80年代香港喜剧:周润发同时爱上了空姐叶倩文和时装店老板王祖贤,难以在两人之间做出抉择,只有瞒天过海,分别在法国和英国跟叶和王结婚,之后费尽心机,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

燕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马上就吃饭了,你又要去哪儿?”燕子妈妈攥着锅铲从厨房里追出来。

“我去公司查点东西,晚上不回来了,你们自己吃吧!”

燕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楼道里。

2

燕子冲进办公大厅,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收邮件。高翔的邮件果然已在燕子的邮箱里。邮件有个PDF格式的附件,分明是一张盖着“注销”戳子的户籍卡:

姓名:刘满德/性别:男/出生日期:1955年6月19日/籍贯:山西大同/婚姻状况:已婚/配偶姓名:崔秀琴/服务处所:无业。

复印件上还有一寸免冠的黑白照片:瘦长的一张马脸,鱼泡眼,倒八字眉,眉间有两条深深的皱纹。

这张脸在哪见过?燕子闭目凝思。对了!Tina不是说过:“脸长得跟驴似的,眼睛整个就俩豆腐泡儿!”

Facebook!

燕子奔向Tina的桌子。桌子上依然是眼看就要滑坡的纸山。燕子拿出愚公移山的架势,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翻阅。好在那张打印着Facebook照片的纸距离“山顶”并不遥远。照片上是Ted Lau,他的洋太太,还有那叫约翰的男孩和手里的蛋糕。

瘦长脸,鱼泡眼,倒八字眉。和户籍上的刘满德如出一辙!

燕子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刘满德正是Ted Lau。怪不得自己移民,却把老婆女儿留在国内——他在英国另娶了老婆,还生了孩子!怪不得他不让女儿去英国读书!

燕子把结构图拿出来,把Ted Lau和刘满德改成一人。

燕子迫不及待地拨通老方的电话:“老方!刘满德就是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长,Ted Lau!两人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家伙还挺厉害的,把老婆和女儿留在中国,自己又到英国去娶了个洋太太,还生了个儿子。就这样来回跑了十几年,居然也能不穿帮!怪不得他不让女儿到英国去留学,把女儿送到纽约去了!”

“等等……”老方一时发蒙,“你说香港福佳那个刘玉玲的爹,就是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长?”

“是的!Ted Lau先当上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长,然后又串通了叶永福和万沅县长,用了四五百万人民币把万沅机械厂私有化,然后再转手卖给香港怡乐集团,用四五百万赚回四个亿,空手套白狼!”

“乖乖!好大的胃口!不过,他可不止花了四五百万,为了成为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长,他也得花钱。”

“是的!我把这个茬儿给忘了!香港怡乐集团当初是被两家BVI公司一起收购的,一家是永辉控股,另一家是大洋控股;永辉是英国古威的子公司,所以大洋控股应该是刘满德控制的。当初大洋控股投资了五千万港币收购香港怡乐集团15%的股权,所以刘满德的成本还要算上这五千万。不过,用五千五百万赚回四亿,也真是好买卖啊!”

“永辉是英国古威的子公司?英国古威不是客户吗?”老方不解地问,“既然早就在香港怡乐集团里投了资,干吗现在才想起来做尽职调查?”

“是啊,我也很奇怪呢。不过Steve说不让在这个问题上花时间,说客户花钱不是为了查自己的!”

“这鬼家伙!不知又在搞什么!”老方显然对Steve充满怀疑。但他也并不想在客户身上深究,所以把话题拉回去:“不过,你怎么知道刘满德和Ted Lau是同一个人呢?”

“我一个朋友,帮我搞到了刘满德以前的户籍复印件,Tina从网上搜到一个叫Ted Lau的英籍华人,两人的照片很明显是同一个人!”

“哦。”老方的语气似乎并不像燕子那样兴奋,甚至还有些怀疑。这让燕子不大舒服。老方又说:“即便你能证明,你找到的这个刘满德和Ted Lau是同一个人,可你怎么证明,这个Ted Lau就一定是香港怡乐集团的那个Ted Lau?”

“因为媒体报道里说过,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长Ted Lau是英籍华人,也有个英籍的太太。”

老方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你怎么证明,你找到的这个刘满德,就是大同永鑫以前的控制人呢?”

“因为这个刘满德有个女儿叫刘玉玲。香港福佳的董事里,有一个就叫刘玉玲。”

“哦。”老方对燕子的解释似乎不太满意,“但如果真是巧合呢?比如香港福佳的董事和你找到的这位刘满德的女儿重名?或者Ted Lau和怡乐集团的董事长重名?刘玉玲、Ted Lau,这些都是常用名呢!当然,两个重名都赶在一起的概率很小,但并不是不可能的。Steve对这个结果大概不会完全满意的。”

燕子不禁暗暗佩服:别看老方平时嘻嘻哈哈,逻辑居然如此严谨。毕竟是多年的老调查师了。燕子虚心地问:“那什么才算是真凭实据?”

“嗯,要是能找到直接证据,证明刘满德就是大洋控股的股东,同时也是香港福佳的股东,那才能说明问题。”

“可大洋控股和香港福佳的三个股东都是BVI公司,根本查不出股东和董事!除非他自己承认,或者找到原始的注册材料,那才证明得了呢。咱们又不能偷偷潜入刘满德的家里去,把他的电脑偷出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老方突然说:“对了!你是不是说,刘满德的大老婆还在中国?住在北京吗?”

“是的。”

“有她电话吗?”老方又问。

“有,家里的座机和手机,刘玉玲的档案里都有。”

“你是不是还有刘满德和洋老婆的合影?”

“对啊?”

“哈哈,这就好办!”老方笑道,“不过明天,可能得麻烦你和Tina都出来加加班!”

3

燕子在办公室通过手机和老方一番筹备。直到晚上十点,她收到老方最后一封短信:“刘满德不在北京,最近也不会回来。明天的行动按计划进行。”

一切就绪了。

这是燕子第三次参加实地行动。第一次在斐济,第二次在万沅,这次将是在北京。和上次一样,她没向Steve请示。来不及请示,也没什么好请示的,反正她已经和老谭承诺过,做完了这个项目,她就要回美国去了。难道还要担心得罪Steve?

燕子把车开上长安街。夜深人静,正如多少个加班的夜晚。今晚却有所不同:她第一次想到了老谭。老谭现在在做什么?刷碗?洗菜?擦地板?算账?担心着燕子?他就是喜欢担心。他总把她当成个孩子,不给她自由。

燕子突然想起一句老话:身在福中不知福。

燕子走出电梯,打开家门,拧亮了灯。客厅里很空旷,老谭没坐在地板上修箱子。

燕子心中一阵莫名的沮丧。她缓缓转身,正要关门,楼道里却突然闪出一个人!那人强行推开门冲进屋来,险些把燕子撞倒了。

燕子吃了一惊,倒退两步。面前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黑衣黑裤,戴着黑边的近视眼镜,乌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唯有一张煞白的脸,毫无血色。她双手紧紧把一只牛皮纸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你把我丈夫还给我!”

“你丈夫?谁是你丈夫?”燕子满头雾水。

“你别装蒜!你把我丈夫还给我!”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

“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丈夫!”

“我呸!”那女人上前一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扔到地上,“这上面的女人,难道不是你?”

燕子捡起照片,照片上正是自己,走在一群西服革履的上班族里。这显然是用单反相机远距离偷拍的。燕子心中一紧。只听那女人继续说:“我已经让我女儿看过照片了!她肯定就是你!就是你跟我丈夫去的斐济!你别想抵赖!”

燕子心中一震:“你丈夫,是华夏房地产的……”

“哈!你终于想起来了,你这个婊子!你把我丈夫逼死了!你把他还给我!”

“你丈夫是畏罪自杀的,不是我叫他跳楼的……”

“畏罪自杀?他犯了什么罪?啊?你去打听打听,他人缘儿有多好?他犯了什么罪?”黑衣女人厉声打断燕子,“像他那么老实得连屁都放不出一个的人,能犯什么罪?说他贪污?他能贪污?他这种连一分钱的小便宜都从来不占的人,他也会贪污?他要真的贪了污,那一定是你这个婊子鼓捣的!狐狸精!我告诉你他犯了什么罪!他犯了通奸罪!那个奸妇就是你!”

黑衣女人手指着燕子的鼻尖。

燕子若有所悟:“你别血口喷人!我跟你丈夫没关系。”

“你现在当然不承认了!因为他用命换来的钱,都进了你的腰包了!你这个贱货!你把我丈夫的钱还给我!”

“我跟你丈夫没关系!我也没拿你丈夫的任何东西!”

“哼!没关系?没关系跟他坐同一架飞机去斐济?跟他住同一家酒店?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你把我丈夫的钱还给我!”

“你真的误会了。我和你丈夫真的没关系!你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燕子抬手指向门外。这女人的确找错了人,而且情绪失控,一时解释不清。

“想让我走?那容易,你把我丈夫的钱还给我,我就走!你要不给,我就……”

黑衣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燕子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你想干吗?我没拿过你丈夫的钱!你出去!不然我打电话报警了!”

燕子转向门边的对讲电话。那女人却突然瞪圆了眼,好像就要拼刺刀似的尖叫一声,举起手中的纸袋子……

“住手!”

门外突然闪入一个瘦高的身影,一掌击在黑衣女人的后背。女人“啊”地飞了出去,四脚着地跌在客厅正中央,纸袋子脱手而出,向着墙角飞去。“哗啦”一声,紧接着是一串嗞嗞啦啦的声音。纸袋顷刻间化成一团冒着泡的黑炭,空气中立刻飘满了刺鼻的酸味。

燕子顿时明白过来:纸袋里是一瓶浓硫酸,差点儿就泼在自己脸上。墙角仍在嗞嗞作响。燕子双腿发软,忙伸手扶住墙。再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正一招擒敌,把黑衣女人牢牢按在地板上。

高翔。

燕子的心脏正狂跳着,不知是因为惊惶还是感激,掀起满腹的酸甜苦辣。

黑衣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声咒骂。高翔大吼一声:“闭嘴!”晴天霹雳一般,整个房间为之一震。黑衣女人果然不再吭声,只一个劲儿喘着粗气。

燕子关上大门,转身靠在门上。待心情稍稍平静,她对高翔说:“放开她吧。”

高翔松了手,黑衣女人要从地上爬起来,高翔厉声道:“老实点儿!别乱动!”

那女人浑身一抖,又坐回地板上。

燕子仰头深吸一口气。这女人是徐涛的老婆。是个非常可怜的人,她是非常有理由怨恨的。只不过,她恨错了人。燕子的确跟徐涛的死有关。但并不是这女人以为的那种关系。燕子用尽量镇定的语气说道:

“我和你爱人的确坐的同一架飞机,但那时他并不认识我。我也不算认识他。我只不过在完成一个任务。那个任务就是跟踪调查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单位发现他有贪污巨款的嫌疑,所以雇用我们公司对他进行调查。我在斐济跟你老公聊过天,也跟你女儿玩过沙子,但除此之外,我们没发生过任何其他事情。你老公的嘴很严,并没向我透露太多的信息,只说到斐济是去见什么人。后来我们用别的方法,得到了他贪污的证据。”

那女人依然坐在地板上,恶狠狠盯着燕子。燕子低垂了目光,满怀歉意地说:“我和你丈夫不是你想象的关系,也不可能是那种关系。但是,的确是我发现了他贪污的证据,间接导致了他的自杀。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对他深怀歉意。我没想到他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

燕子咬住嘴唇。高翔用严厉的声音插话道:“你只是个调查师,在完成你的工作!但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另一名调查师去斐济完成这个任务。说到底,她丈夫贪污巨款在先,纸是包不住火的!和你无关!”高翔的话,倒是和Steve有几分相似。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看燕子,又看看高翔。

燕子并没立刻回答。她抓过自己的皮包,取出名片夹,拿出一张递给黑衣女子:“这是我的名片,你看清楚了。我的职位,是初级调查师。”

“那个狐狸精,又是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燕子摇摇头,“从斐济回到北京,我就没再参与过这个项目。”

“你骗人!”黑衣女人霍地站起身来。高翔立刻扭住她的胳膊,动作非常专业。

“你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就是你勾引了我丈夫!你想让他帮你贪污,然后你们俩好远走高飞!你这种贱女人我见多了!不要脸!喜欢别人的钱,喜欢别人的男人!”

“住口!”高翔厉声道。

但为时已晚。燕子感觉像被利剑穿心,泪水已猝不及防。

“你说得没错,我喜欢钱,我也喜欢别人的老公!”燕子抹了一把眼泪,从茶几上抄起一个相框,举到黑衣女人眼前,“看!这是我老公!他一年能挣一百万美金!”燕子丢下相框,又抬手指着高翔:“你再看看他!他曾经是我的心上人!八年前,他跟别人结了婚,八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他!我到底是缺钱,还是缺别人的老公?我为什么非要勾引你的丈夫?”

燕子的头嗡嗡作响。这些话脱口而出,完全不受理智控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就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轻松,好像插翅飞了起来。然后,奇迹般地,她惊讶地发现,他的名字竟是她的理想:燕子,高翔。

高翔愣在原地,茫然地注视着燕子。双眼也似起了一层雾。

黑衣女人趁机从高翔手中挣脱出来。

高翔猛然一惊,一个箭步抓住那女人的胳膊:“你这是故意伤害未遂!走,跟我上派出所!”

那女人立刻浑身瘫软,哇的一声号哭起来:“求求你!别把我送到那儿去!我男人已经死了,我要是再进去了,我女儿怎么办?我求求你了!”

燕子向高翔点点头。她想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可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用尽了。她仿佛跌回了地面。其实她从来都不曾飞翔。

高翔松开手,那女人立刻瘫坐在地板上。高翔由她哭了一阵,把面巾纸盒扔到她面前:“别哭了。说吧,你怎么会找上门的?”

那女人抽出几张纸擤了擤鼻涕,哽咽着说:“我老公这个人啊,他真的是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一丁点儿的坏事都不敢干的。”她把目光转向燕子,“你见过他,你大概知道他是个好人,怎么突然就去贪污了呢?我收拾他的东西,找到一个密码箱。我撬开一看,心里就全明白了。那箱子里有一封信,是留给我的。信里说他知道他对不起我和女儿,他也知道他鬼迷心窍了,可事已至此,他只能走到底。他说他离开我们娘儿俩,也不都是为了那个女的,他也为了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狗屁!”

黑衣女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几乎要窒息了,好歹缓过气,继续说下去:“他说他有一大笔钱,他说他到了地方就给我们寄钱来,还说女儿以后可以出国读书,说让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再生几个孩子,我们一家他都包了!他这个没良心的,他这是准备好了要跑啊!”

黑衣女人呜呜哭了几声,继续说:“我找了个私人侦探,让他查那狐狸精是谁,他管我要了三万,后来就把你……”女人看燕子疲惫地闭着眼,又忐忑地看向高翔,“把她给查出来了,说她和我丈夫一起去的斐济。那侦探给了我她的照片,我给我女儿看了,我女儿也说的确见过她。后来侦探给我出主意,让我去跟我老公同事打听打听,他到底贪污了多少,有没有同伙。我去一打听,都说没听说有同伙,就他一个人干的,还说贪污了好几千万,一分钱都没找回来。那侦探就断定钱都在她手里,出主意说要绑架她,然后逼她把钱交出来。侦探说她拿的都是贪污的钱,肯定不敢报警。我就又给了那侦探两万,还答应他钱一到手,就跟他三七分。可没想到,他们计划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后来又说她不在北京了,我就让侦探退钱,可侦探不退,然后说她又回来了,说马上就动手。可昨天夜里突然又给我打电话,说她……”黑衣女人的目光又在燕子和高翔两人之间来回走了一遍,低头说,“说你们路子野,有后台,他们不敢动手了,钱也不还给我。我……我就从学校实验室拿了那玩意儿,我本来没想真的泼的,就是吓唬吓唬……呜……”

黑衣女人又哭起来。

燕子疲惫地站起身,打开大门:“走吧!”

那女人吃惊地抬起头。燕子又说了一遍:“走吧!快点儿走,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想想你女儿。”

黑衣女人半信半疑地站起身,偷看一眼高翔。

“走!”高翔吼了一声。那女人拔腿跑出大门。

燕子关上大门,转过身,浑身松软地靠在门上。

高翔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死死地搂在怀里。

顷刻之间,高翔胸前的衬衫湿透了。燕子想挣扎,却毫无力气。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意识和知觉。失去了大脑,失去了内脏,失去了皮肤,失去了一切细胞,变成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渐渐融化在高翔炙热的怀抱里。一块全世界最甜美的冰。高翔则是全世界最贪婪的孩子,用滚烫的唇,吮吸着冰上融化的每一滴水。滚烫的舌尖,从耳垂一直滑向胸口。她仍像当年,如冰雪一般的纯洁。

燕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搂住高翔的头。她本想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可毕竟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清晨的微光中,燕子醒过来。

枕头分外舒适,床单柔软而光滑。晨曦躲在窗帘的缝隙里,仿佛害羞的小孩子,在偷偷往屋子里看。

大床的另一半却空着。

一张字条,静静地躺在枕边:

亲爱的燕:

对不起。请你忘了我,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个一直爱你,却又不配爱你的人

燕子跳下床,一把拉开窗帘。白光猛然跌在地板上,化作微薄的一摊。

两只网球,孤独地停在网球场上。

燕子慢慢地,慢慢地坐到地板上;轻轻地垂下头。一头乌黑的长发,流水一般倾泻。

4

几个小时之前。夜色正浓。

高翔笔直地站立在会议室的正中央。四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分立在会议室两侧。其中一个,正是留着寸头的胖子。

在会议室的正前方,端坐着另一个穿警服的男人。他五十出头,腰板笔直,表情威严。

“你还有脸来见我!不是你拍着胸脯,说你决不会顾及儿女私情,一定能完成任务?”

“请求组织处分我!”

高翔面无表情,双目直视前方。自从酒吧那一夜,当他看见燕子含泪的醉眼,他就知道,这任务他完成不了。

“处分你?处分你能挽回损失吗?”正襟危坐的男人拍案而起,“你的草率行动已经打草惊蛇了!刘满德已经逃回香港了,叶永福也正在做逃跑计划,而我们还没有得到我们需要的关键证据!整盘计划眼看就要落空了!你让我怎么和上级领导交代?你让我怎么和香港廉政公署的人解释?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吗?”

高翔沉默不语。如果时光倒转,他还会再做一遍。

“王局,我倒觉得未必全是因为老高打草惊蛇。”胖子插嘴道,“老高找人去万沅捞谢燕是周二的事情。但据我们的线人说,刘满德昨天才去的香港,而叶永福也是今天上午向银行预约了明天提取巨款,有准备逃跑的迹象。所以,也许就在周二和昨天之前,他们又从别的渠道得到了消息。”

“强词夺理!不管叶永福到底为什么逃跑,高翔的鲁莽行动肯定惊动到了对方。不论导致什么后果,他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都是绝对不可原谅的!现在上级领导下了命令,让我们放弃原先的计划,提前行动,抓捕叶永福。但即便明天就行动,叶永福也已经有所准备,这对我们,就意味着更大的困难和更多的危险!也就增加了流血和牺牲的可能!”

“王局!请组织派我参加明晚的行动!”高翔万分坚决。他要消失。彻底从燕子生命中消失。他没资格留在她身边。他的存在只会夺走她的一切。

“你?你什么行动也不能参加!先把你的枪和警徽交出来!”

“我了解万沅的情况!你就让我参加明晚的行动吧!”

“不行!”

“就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吧!”高翔剑眉倒竖,双目发出灼灼的光。

那目光正穿透会议室坚实的墙壁,飞越沉睡的北京城,最后一次投向那三层的窗。在之前的一个多月里,他每晚都在那窗下,向着它凝视。

就像八年前。他坐在二手雪佛兰里,仰头看着那扇窗,等着灯光亮起来。

5

都市里的人们,对星期天又爱又恨,仿佛面对即将分手的情人,幸福眼看就留不住了。

但刘太太没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每天都是一样的。

以前,她女儿还在北京的时候,周末多少还有些不同。女儿有时会请同学到家里来。当然,女儿的同学聚会是不需要当妈的参与的。但刘太太有参与的责任。特别是当有男同学出现时。女儿是新潮的女儿,刘太太可不是新潮的妈。在女儿请客的周末,她不去健身房,也不去打麻将,更不去做美容或者按摩。她就在家看电视,顺便看着女儿,尽管看到的尽是横鼻子竖眼的女儿。

如今女儿去了美国,家里就只剩她和保姆。礼拜天也就不再有区别。

刘太太不睡懒觉。不是不想,是不会。以前在乡下,早起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后来男人做了生意,更是没白没黑。再后来男人去了香港。钱是不需要刘太太赚的,可孩子需要照顾。这样又过了多少年,家搬到北京。刘太太有了保姆,住了洋房,学会了开车,女儿也留了洋,再没理由早起,刘太太偏偏没学会睡懒觉。

刘太太也不稀罕学会睡懒觉,尽管健身房别的太太们都爱睡懒觉。刘太太喜欢早起,挎着篮子逛早市。她不高兴让保姆买菜。刘太太绝对不缺钱,可她也不缺时间。少给菜贩子两毛钱,能让她快乐好一阵子。

买完了菜回到家,下一站就是健身房。这是刘太太所能接受的为数不多的几样新鲜事物之一。健身房里能认识别的太太,或许能陪她聊聊天。尽管别的太太们未必都看得起刘太太。刘太太的文化不高,看不懂女儿衣服上那些洋文。在她眼里,洋文就和女儿的男同学一样,动机不良。尽管刘先生就是靠着跟洋人做生意发的大财,可是刘太太宁可男人少发点财,能在家里多露露面。刘先生每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一个月。

如今刘太太也不在乎了。以前是男人在外面她心慌,她想跟着可男人不让。现在就算是请,她还不乐意去了。男人爱在哪儿在哪儿,爱干吗干吗。她不琢磨也不打听。反正她是名正言顺的刘太太,结婚证锁在她卧室的保险箱里。

早上九点,刘太太已经逛完了早市,吃完了早饭。星期天健身房热闹得晚。说不定连值班小教练都还在打瞌睡。刘太太去健身房不是为了健身,就跟她去美容院不是为了美容一样。她的身材和容貌都不值得再多花钱。今天还早,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耐心等着其他的太太们起床穿衣服。

不过除了刘太太,还真有人星期天一大早也不闲着。刘太太刚打开电视机,手机上来了封短信:

针眼相机,窃听器,专业调查服务:跟踪、银行账号、第三者,请接洽张小姐,159××××××××。

这种短信刘太太常接。自从前年买了辆宝马,她的手机号码就像登了报纸。卖保险的,卖房的,卖假药的,卖春的……卖啥的短信都有。昨晚十点还有人打电话卖保险,要找刘先生。刘太太并非每次都跟陌生人在电话里聊天。但昨晚格外无聊,所以顺便多说了几句。卖保险的就喜欢得寸进尺,刘太太只好跟他说:“这件事我不懂,你还是跟我先生说吧。不过呢,他现在不在北京,不,周末不会回来了。这个月都不回来了。真不好意思!”把电话一挂,似乎真有点意思。

其实跟踪窃听比卖保险有意思。可惜那只是一条短信,大概是骗人的。刘太太正打算把短信删了,家里座机又响了。别看是星期天,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刘太太皱着眉去接电话,心里却暗暗庆幸,没有过早出门去健身房。

电话里是个细声细气的陌生女人,开口就讲洋文,叽里咕噜的。刘太太的好心情少了一半:“什么啊!听不懂!打错了!”

刘太太正打算要挂断电话,对方却突然改口,大着舌头说起了中国话:“你好,我是香港宝成保险公司的Yuki,请问刘太太在不在?”

原来又是卖保险的,刘太太略感扫兴。不过对方的口音挺有意思,嘴里好像含着热豆腐。刘太太虽不如别的太太喜欢购物,香港还是去过几次的。刘太太打算再多聊两句:“我就是。”

“噢?你也姓刘吗?”

“什么?我不姓刘,我姓崔。”

“噢,那刘太太在吗?”

“我就是刘太太!我不姓刘,可我先生姓刘。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刘太太有点恼火。这香港人是不是缺心眼儿?

“你先生也姓刘?这么巧哦,对不起,可我找的是刘太太,Ms.Maria Lau。”

“什么马尾巴老?”刘太太一头雾水。

“是啊,Maria Lau,就是刘满德先生的太太,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通报一下?我有事找她!”

香港人的口气竟然还有点不耐烦。刘太太恍然大悟:难道把我当成老妈子了?!

“我就是刘满德的太太!你到底想干吗?”

“啊!真的吗?您的中国话实在太好了!您真的是刘太太?”

“废话!我没事儿冒充别人太太干吗?你是不是有毛病?”

“刘太太,真的抱歉,是这样,刘满德先生上个月为您购买了一款人寿保险。作为答谢,我们公司将赠送一份礼物给您。刘先生在登记单上填写的是英国伦敦的地址,留的电话却是中国的。我们想通过电话确认一下邮寄地址,好把礼物寄给您!”

“英国的地址?什么地址?”

“No.1397 Hyde Park Road,London……”

“得得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刘太太打断对方,却突然冒出一个令她不安的念头,“你刚才说刘满德说他太太叫什么?”

“Maria Lau,”香港小姐也疑惑起来,“您确定您是刘太太吗?因为刘先生有拿他太太的照片给我看哦,是个英国人呢!”

“什么?他给你看他太太的照片?他给你看他太太的照片干什么?你不是卖保险的吗?”

“因为我是在酒会上认识刘先生的,刘先生当时正和几个朋友喝酒,他的朋友都说他太太很漂亮,让他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家看,刘先生就把他手提电话上的照片给我们看,哇,很漂亮的洋太太呢!我就向他推荐我们的圣诞情侣保险产品……”

刘太太心中“咯噔”一声。

老公在外面有情人,这她不猜也知道,不过情人居然是个洋人,而且还公开称作是刘太太,在伦敦还有地址,还给她买保险当作圣诞礼物……

不安瞬间升级成愤怒。刘太太敦实的身体好像蓄势待发的航天飞机:“他给那婊子买了多少钱的保险!?”

“这个……您真的也是刘太太吗?”对方似乎突然醒悟,惊慌道,“真的Sorry啊,我想也许是刘先生当时有一点儿醉了,他也许是在开玩笑!Sorry啊刘太太,您千万不要多想,刘先生一定是醉了!不然不会把电话填错……不不不!是把地址填错了!没关系,我们想办法直接联系刘先生好了,Sorry啊!打扰您了对不起!”

对方不由分说地把电话挂了。

刘太太狠狠把电话听筒摔到桌子上。她只觉两眼发黑,一颗心咚咚地要往脑袋里跳。她使劲儿喘了几口粗气,很想再找些东西来摔。刘太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起手机,正要往外扔,手机却一下子亮了起来,屏幕上是那条要删没删的短信:

针眼相机,窃听器,专业调查服务:跟踪、银行账号、第三者,请接洽张小姐,159××××××××。

有个念头,在刘太太脑子里一闪。她犹豫了片刻,拨通了短信里的号码。

“你好?”对方又是女的,不过声音比较粗,操着地道的北京口音。

“当然了,这是我们最拿手的。”

“在香港英国也能查?”

“您是说,您爱人的情人,在香港和英国?”

“我老公在香港!那女的在英国!”一个第三者还不够啊,香港还要再来一个?

“那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那女的长什么样,住谁的房子,我老公一年见她多少次面,给她多少钱!”刘太太越说越气。

“您知道她叫什么吗?”

“叫什么老马尾巴?还是马尾巴老?反正是个洋名儿。我老公叫刘满德,刘备的刘,满意的满,德行的德!”

“您有她英国的地址吗?”

“什么什么疙瘩什么的,唉,我不知道!就听了一耳朵,我又不懂洋文!你们自己查不出来吗?到底成不成?外国的?”

“您先别急,我们当然能查得出来,外国的也没问题。不过得稍微贵一点儿。”

“多少钱?”

“五万。”

“五万!你抢劫啊?”刘太太尖声叫道。

“您想想,您连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我们虽然能查,可也得从头开始啊!我们得先跟踪您的爱人,一直跟到那女的出现,然后再跟踪她,直到把她的住址和电话都弄到手。如果按照您说的,她人在英国,那我们还得派人去英国,那花费肯定少不了的。不过呢,您要是能事先提供一点儿线索,那我们也许能少收些。”

“我能提供什么线索?”

“您有您爱人的信件吗?特别是有外国地址的?”

“信件?好像有几封印着洋文的,不过不多,那个死人!一年到头不回家,什么都不带回来!不过家里有台计算机,小的那种,能折叠的。他去年带回来的,女儿说要,他就留下了,没带走。有用吗?”

“有啊!当然有用了。这样吧,您把这些信啦、电脑啥的这些东西,都拿来给我们看看,如果能用得上,我就给您便宜点儿。”

“能便宜到多少?”

“三四万吧。”

“说个死数!几万?”

“三万。”

“两万!”

“两万五!”

“就两万!不然我找别人了!这种广告到处都是!”

讨价还价是刘太太的本行。

“我们可是专业的,别的有好多是骗人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骗人的?”

“我们就只收五千块定金,等查出结果来,我们才收全款。”

“你们要是骗人的,五千块也不少啊!”刘太太精明着呢。

“这……”电话那头的女人好像很为难。刘太太决不让步。讨价还价的事儿她见多了。刘太太说:“没定金!做出来给钱。做不出来不给!不成就算了!”

“唉!好吧!那您就先过来,带着东西!定金总得给一点儿吧?不然我没法交代,三五百的也成!”

刘太太下午三点半走进上岛咖啡。

侦探公司没有正经的办公室,这刘太太能理解。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没有办公室没关系,只要真能办事就成。

刘太太把“折叠计算机”紧紧抱在胸前。咖啡厅里人不少,还不至于光天化日强抢豪夺。刘太太故意没带多少现金,钱包里一共一千块。计算机值钱,刘太太犹豫着要不要交出去。

侦探公司一共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姓张,二十多岁,虎头虎脑,看不出能有多大本事。男的姓王,四十多岁。王先生笑而不语,好像肚子里有些货色。

刘太太开门见山:“我可没带现金。等你们查出结果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张小姐面露难色。王先生想了想说:“好吧!我们这回就不收定金了。”

“老板,这怎么行?”张小姐吃惊道。刘太太听出来这就是电话里的女士,晃着头说:“不是你说三五百也成吗?难道三五百还好意思收?”

“没关系的,这位大姐看上去就是守信的人。”王先生转向刘太太,“电脑和信件您带过来了吧?”

刘太太心里有点儿犹豫。

“您要是不放心,就在这儿等着,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把电脑还给您。”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还啊?”刘太太嘟囔了一句。

“我们都是专业的,客户多着呢,我们可犯不着骗您一台电脑。”张小姐吊着眼角瞥了一眼刘太太怀里的电脑,“还是这么旧的款式,能值几百块钱?”

刘太太反驳:“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专业的?”

王先生插话道:“刘太太,您说您爱人叫刘满德?”

“是啊!”刘太太点头。

“您看看这个,他是不是您爱人?”

王先生边说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刘太太。居然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复印件。虽然不够清楚,但人脸都不难识别:有个七八岁的洋小孩正手举奶油蛋糕。小孩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体态丰盈的洋女人正和瘦小的中年男人脸贴脸搂在一起。那长脸的中年男人,不是自己的老公又是谁!

刘太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一阵天旋地转:“这孩子!这孩子是谁的?”

王先生却一把夺回复印纸,放回包里:“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您就什么都知道了。”

刘太太忙把电脑和信件都交给张小姐。才三个小时不到,就把照片都搞到了,看来还真有点儿本事。

王先生果然没有食言。不到两个小时,张小姐就把电脑和信件都还给刘太太。还让刘太太在一张纸上签了字。刘太太很认真地读了,无非是说,刘太太自愿让他们检查和收集了电脑里的信息。刘太太心想,电脑里能有啥值钱信息?只要把电脑还给她就行了。

刘太太抱着电脑走出上岛咖啡,心想那王先生和张小姐说不定已经发现了什么,只不过不肯告诉她。不告诉也能理解。她不是一分钱定金都没交吗?等明天再给张小姐打个电话,答应交上一点儿钱,说不定就有消息了。刘太太恨不得立刻坐飞机去英国,找那洋女人拼命。

刘太太却没想到,从此以后,那位张小姐的电话,就再没开过机。

7

燕子、老方和Tina在国贸附近的小饭馆共同举杯。今天的行动实在太顺利,老方都忍不住称赞Tina:第一次参加高难度的“角色扮演”就一举成功完成任务!燕子也在敲边鼓:今天你立了头功了!小饭馆里的灯光虽然昏暗,却遮不住Tina眼中兴奋的光芒:“哈哈!也别光鼓励我了!其实Yan姐最棒了!别看你没直接露面,香港口音简直没治了!Yan姐,你是从哪儿学的啊?”

燕子一下子想起芝加哥的中餐馆。那些发红的虾,那些混着油烟的夜晚。还有老谭。她嘴角的笑意淡了。

老方接过话茬:“那当然了,人家Yan可是久经沙场了,国际行动也单枪匹马地执行过呢!”

“什么国际行动?”Tina瞪圆了眼睛。老方嘻嘻笑着,并不立刻回答,故意吊Tina胃口。燕子试图打断老方:“别听老方瞎吹。”

老方却反倒兴致更高:“我瞎吹?难道Steve没派你去的斐济?难道我没在机场接您?”

Tina脸上的惊异顿时增加了十倍:“去斐济干吗?”

老方答:“拿财务处长的硬盘。”

Tina瞬间提高了分贝:“我的天啊!原来那位高人就是你!哦哦哦!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我把你带去华夏公司,Steve气得要开除我!罪魁祸首果然是你啊!”

燕子黯然一笑。徐涛掉落的黑皮鞋又出现在她眼前。直到现在她还是会感到自责。尽管她的理智已经劝慰过一万遍:是他咎由自取。也许,她真的并不适合调查师这种工作。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足够冷静和理智的人。比如Steve。Steve?燕子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问题:Steve有没有继续华夏贪污案的调查?徐涛去斐济见的“领导”是谁?他显然有个情人,而且和那情人一起贪污并准备逃跑的。那情人是不是徐涛提到的“领导”?徐涛的老婆为什么说:徐涛并没有合谋?

“Tina,还记得吗?Steve让你查过从首都机场出境去斐济的旅客名单?里面有没有一个华夏房地产公司的?”

Tina摇头:“没有。怎么了?”

“噢?这就怪了。”老方也皱起眉,意味深长地说,“Steve的眼睛里可不该揉沙子。”

“嗨!管他呢!那又不是咱们的项目。让Steve自己操心去吧!”Tina嘻嘻哈哈地说,“今天真来劲儿!都能拍电视剧了!这集就叫‘燕姐智取刘满德电脑硬盘,老方和Tina跟着升官发财’!”

燕子点了一下Tina脑门子:“真是财迷!”

Tina把头一闪:“我可没开玩笑!眼看就到年底了,下周就要年终总结了!”

“怎么个总结法儿?”燕子只是好奇,那总结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就跟Steve谈话呗!他告诉你过去的一年干得好不好,然后明年会不会提级或加薪。提级我是没份儿了,不过你大有希望!你还别不信哈!你看,Case Manager都让你当了吧?这可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事儿呢!就算有名无分,可现在,刘满德的电脑硬盘都弄到手啦!不提你提谁?嘿!你别装了!心里其实特美是吧?”

燕子默然一笑,把目光转向窗外。她用不着装,因为这一切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窗外居然飘着细雪。

燕子一时间看得痴了。这雪,下了多久了?

那个人,他是不是也看见了?

8

高翔所在之处的确也在下雪。这是一场覆盖整个华北地区和太行山脉的雪。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车窗外的细雪。他正坐在一辆大巴车里,一身特警的装束,和漆黑的夜混作一体,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严峻的光。

五辆旅行大巴,在数辆小轿车的引导下,借着夜色悄然驶入万沅县城,慢慢靠近沅鑫洗浴中心。车里坐满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特警和武警。

这是属于高翔的行动,他必须参加,而且他要冲在最前面。

他已经从另一个战场败下阵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本以为,多年的从警生涯,早已将他铸炼成冷血动物,生死都已置之度外,更何况儿女私情。

可他错了。因为那只归来的燕子。

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尽管她的美貌犹似当年;也不是因为她的纯洁和善良,尽管她的眼睛仍和当年一样的清澈。他的失败,只因她目光中的那一丝忧伤。只有细细的一丝,却是用刀刻入灵魂深处的。别人可以看不见,他却不能。

当他在GRE的门前,再次见到她的一刹那,他的失败就已注定了。一败涂地。因为他知道,她并不快乐,尽管已经时隔八年。从她的目光中,他仍能看到那由他造成的伤。

十分钟后,万沅县城里突然热闹起来,过年似的。

县城的许多居民都被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惊醒。有个孩子问父亲:外面是不是在打仗?睡眼惺忪的父亲嘟囔着说:好好地打什么仗?兴许是谁家死了人,在放鞭炮。

就在县城最中心的地段,一群身着黑衣的身影,正匍匐在沅鑫洗浴中心楼门外。楼里没有灯光,子弹正呼啸而出,划出一道道闪电似的光。

行动并不顺利,遭遇了顽强抵抗,叶永福已有所准备。在洗浴中心门前的僵持,已经持续了二十分钟。有几名警员已经受了伤。

院子外面的高音喇叭不停重复着:“叶永福!你被警察包围了!不要再负隅顽抗了!缴枪投降吧!”

突然间,枪声戛然而止,楼里鸦雀无声。夜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有个矫健的身影,纵身而起,向着楼里冲进去。此刻他只有一个信念:速战速决,减少伤亡。

片刻间,枪声突然又起。

“老高!!”有人高喊一声。却没人跟着他冲进楼里。枪声越发密集,子弹的轨迹是双向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高翔仰面跌倒的一刻,并没感觉到疼痛。他只觉小腹被人猛然一击,身体随即失去了重心。

高翔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水泥地。他想再站起来,可突然间一点儿力气都没了。那坚硬的地面仿佛具备强大的磁场,正把他往下吸,沉入地壳深处。

四周变得越来越黑。唯有头顶斜上方,有一小片殷红色的天空。那是一扇打开的玻璃窗。一些晶莹剔透的碎片,正纷纷地穿过那扇窗,随着他一同下落。他竭尽全力不让眼睛闭上,他想看清那些碎片。它们看上去美极了。

风是在激战将要结束时起的,风中夹杂着雪花。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高翔额头时,他的视线已彻底模糊。

透过眼前那一片混沌,他仿佛看见一整片广阔无垠的夜空。许多纷飞的雪花,正朝着他和燕子落下来。

他们依偎着伫立在冬夜的街头,仰望雪花飞舞的夜空。他们的手指正紧扣在一起,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似的。

9

三百公里之外,燕子突然从梦中惊醒。

其实算不得是噩梦。燕子站在深夜的街头,看着一个瘦高的背影,一步一步渐渐走远。她并没追赶他,也没呼唤他。她穿了白色的裙子,裙角随风飞舞。夜很冷,夜空里没有星。

燕子醒过来。眼前同样漆黑一片。

梦是反的。也许明天天一亮,高翔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就像多年前,在中餐馆门外,他站在铺着薄雪的街道上。他微笑着,看着她。

燕子闭上眼。

一滴泪,从眼角滑到耳边,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