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德多

我的人生便是一场孤独的战争

当我知道里昂的死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没想到自己会在**躺了那么久,头虽然不是那么疼了,但右眼依然肿得没办法睁开。我低着头走进教室坐在角落里只是不想让人注意,隔了几分钟我抬起头,才发现大家都转过身看着我,我试着笑了一下,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里昂的死与我有关,后来就连法国的警察也找到了我,不过只是简单的几个问题,我只告诉警察那晚自己并没有见过里昂便结束了谈话。本来整件事也没有什么悬念,更不可能像留学生论坛里所写的那样:“留学生里昂离奇死亡,留下种种谜团。”里昂不是一个复杂的人,连遗书都写那么干净利索。听说上面只有三句话,第一句便是:“我是自杀的,别问我原因。”因为里昂的这句遗言让全法国的留学生都认识了他,留学生论坛里连续几个星期都在讨论有关他的死。里昂总说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用这种方式出名倒是很符合他的个性。

在法国这不是第一次留学生自杀。听说每年都有迫于学习、生活压力而崩溃的,除了自杀还会有精神错乱的。我来法国一年多,法语还停留在只可以买菜问路,申请不到大学也找不到工作只能混在语言学校,不去上课就整天猫在家里,相比之下我倒是绝对应该属于在压力下崩溃的那种人,里昂不是。就在他死后一个多月,还有一张几百欧的退税支票寄到他家里。每次里昂找不到我给我打电话时都问我是不是没钱吃饭已经饿死了,我每次都只能苦笑着回答说你死了我还不会死呢,结果这一句话竟然变成了现实。

我又是连续几天没有去学校,总有同学打电话、发短信给我,这在以往的一年里是几乎没有的事情。不过他们全都是问我有关里昂的事情,我不会八卦,索性关了电话。躺在**,我的右眼会不知不觉流泪,眼睛被打伤时以后就是这样,根本没办法控制。就像那一天听到里昂死去后我的右眼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泪如泉涌,我懒得跟他们解释这只是神经反应,和悲伤毫无关系,但留学生论坛马上让我的名字出现在里昂的讨论页里。说我可能是唯一会为里昂哭的人,而后来里昂的父亲来到法国将里昂生前的遗书公布于世更是让我和里昂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于是开始有人叫我唐先生。

忘了说,里昂是从里昂最高的富尔维耶尔山(Funiculaire)顶跳下去的,而那一天正好是四月一号。

里昂从里昂的山上跳下,是不是有点绕嘴。但里昂偏偏喜欢这样,里昂这个名字是他到了里昂这个城市以后才为自己取的,他的真名叫什么已经很少人知道了。为此里昂还自创了一句法语顺口溜作为自己的网络签名:Leon regarde un lion à Lyon(里昂在里昂看见了一只狮子。Leon是人名,lion是狮子,Lyon是城市,三词同音)。里昂来法国四年,从未换过城市,安心待在里昂,可见他对这个名字和城市的喜爱。与我不同,里昂来到法国真的好像如鱼得水,里昂从来无心学习,一直混在语言学校,但说得一口好法语,比有些正式大学里读到博士的人法语说得还要流利。他可以随便就找到不错的工作,在别的同学只能给中国餐馆刷盘子洗碗累得要死要活时,里昂就已经可以轻松在法国餐馆当garcon(招待),说说笑话逗逗法国老太太开心就能拿到很高的小费。本来像里昂这样的人应该会有很好的号召力,但里昂偏偏好像只学习了和法国人打交道,却忘了和中国人怎么相处。大家都说他个性差,极难相处。第一次进入这个法语学校就有同学警告我不要接近里昂,说里昂在法国待久了最看不起中国同学,而且凭着法语好便经常骗同学,好多同学都吃过里昂的亏。在国外要想以最快速度打入社会,和先来的同学打成一片是极其重要的,一来吸引经验,二来成帮结派力量大。像里昂这样能混得开的人自然会有人愿意和他接近,尽管有人警告,开始还是有不少同学愿意去接近里昂,可是时间长了大家便如同避开瘟疫般远离里昂,对此里昂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对于里昂的传说倒是越来越多,说他住在非常好的公寓,邻居都是纯正法国人,不像我们住的学生公寓里经常有越南人和非洲法属殖民地的黑人。还说他总把赚来的钱花在酒吧和赌场,最多一次输了两千多欧。不过传说归传说,我从来没有听过里昂自己对别人说过这些,不知道别人都是从哪里听说的,一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们俩坐车回家,我问他怎么不开他的法拉利,他奇怪地看着我说他不会开车,哪里来的法拉利。

中国的留学生在国外会形成一个怪圈,有时你会觉得这个圈子小得可怜,偌大一个里昂城好像所有中国人都互相认识。而有时这个圈子又显得无边无际,你处于其中和一个人在孤岛没有什么分别。对于我便是后者,即便来了一年多,认识的人也不过是同班内的十几个人,还仅限于在课堂上,下了课我连他们的MSN都不知道。里昂曾经嘲笑我怎么混得比他还惨,至少他还认得几个法国人,而我真正算得上认识的不过是住在公寓楼下的几只流浪猫而已。我说这样也不错有一天死在法国都没有人知道,难得清静。里昂狠狠吸了口烟,却慢慢吐出,隔了好久才说未必,你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其实全世界都知道,你根本躲不过的。当时我并不相信这句话,现在我信了,足足有十个同学带着里昂的父亲找到我家。我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公寓,环境不错,价格还便宜,是里昂帮我找的。他还帮我找到了一个女生房补名额为我申请到了最高CAF(法国对学生的住房补助),我差不多算得上是免费住在这儿,我问里昂为什么愿意这样帮我,他没有回答。我不依不饶,又肉麻地问他会不会到最后也把我骗了,里昂笑了,说一定会的,会把你骗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一大堆人挤进我的房间那架势的确有些吓人。里昂的父亲来势汹汹,而跟随而来的同学的脸上则全写着好奇。我不明白怎么回事,里昂的父亲也不说话,他只是盯着我看,时间长了大家都不免有些尴尬,最后里昂的父亲放下手里的提包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同学这时才告诉我,里昂的遗书上还剩两句话,一句是把他曾经借我的书还我,另一句是把他的笔记本电脑送我。书本是我的还给我无可厚非,电脑却是里昂那年新换的MacBook,足足一千多欧。这份大礼足可以让我与里昂的关系在别人嘴中再次升级。

里昂的父亲来法国办理里昂的死亡手续,尸体没办法上飞机,只好在法国火化里昂的尸体,留学生论坛上说里昂火化的那天去了好多同学,大家送了五个花圈和无数束鲜花。里昂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在法国有如此多的朋友颇感欣慰,临走时不惜在中餐馆摆酒答谢大家,当然不会有我。那一天我依然躺在家里睡觉,同学又打来电话把我吵醒,他说网上又有最新消息:里昂的爸爸说你拿了里昂的钱。我不敢怠慢连忙打开电脑,果然有关里昂的帖子页数又是大增,有人将里昂父亲在酒桌上的话一一记录了下来,在酒桌上,里昂的父亲喝红酒喝到醉,不停说着一些里昂小时候的琐事,只是最后突然喊了一句王八蛋。不知道这句是不是骂我,因为他后来还说到里昂整整一年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以往里昂每年都会寄四五千欧元回家的。我连忙到网上银行查我的账号,并没有多一分钱。想了想我便把视线转移到了那两个提包上。从它们被送来到现在我还一下没有碰过,我满怀希望地打开提包的每道拉链,结果依然一无所有。想想自己也笑了,里昂虽然没有女友,但也不至于把钱白送给我。如果我真的拿到了钱,被人议论一番倒也值了。我仍不死心把我借给里昂的书每一本都仔细翻过,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张支票,结果支票没有找到,倒是在那本《在路上》中掉下一张车票。票是去往里昂旁边一个小城Vieene的,明天便是最后期限。

我已经忘记是怎样和里昂认识的,好像从我们第一次聊天时就已经熟识了。在我来到法国半年多以后,身边的朋友大多都已经成帮结伙,上课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下课时也凑在一起大声谈论哪个超市商品折扣最多,或者炫耀自己旅游或者打工的经历。唯独我依然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一群傻逼。这就是里昂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置可否,可能是我的态度引起了里昂的兴趣,他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枝烟然后问我从哪里来的。我知道他一定以为我和他一样在法国已经待了很久,是从法国其他城市后到的里昂,我告诉他我刚刚来法国几个月,连里昂城都没有转清楚。对于我开始说的话,里昂一直认为我是在骗他。我们认识很久以后他还经常笑我,明明就是一个菜鸟,怎么就能装出一付看透世态炎凉的样。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不爱说话,即便是从中国飞到法国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也同样一个人安静的待着,就像现在我坐在早晨第一班去往Vieene的火车上,二等车厢里只有我和另一个中国女孩遥遥相对,我也许应该走过去和她说话,她已经几次望向我,但我却只是安静的坐着,就像里昂在和我滔滔不绝的时候,我也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

里昂说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一点想说话的欲望。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在说话我在听。用他的话说,如果两个人待在一块什么也不说就太像法国文艺片了。比起不说话来,两个人莫名其妙成为朋友更像是文艺片所为。那天再上课时里昂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一直坐在我的旁边,以后的日子也是如此,其实我和里昂相见的日子并不太多,有时他需要打工,而大多时间是我不去上课。那时我还住在学生公寓,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拉窗帘也不开灯。里昂第一次来找我,敲开我的门小声地问我是不是参加了什么邪教组织。我说自己不过是不喜欢阳光。里昂对于我的话很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告诉我里昂有最好的阳光,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不是假话,我硬是被他拉到了塞纳河边,晒了一下午的太阳,结果从那次以后我也养成了在河边晒太阳的习惯。

我坐在Vieene城的河边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由一个人笑出声来。除去少了地铁和tramway(里昂的轻轨列车),少一些高楼,多了些山坡小路和城市边大片大片的田野,Vieene和里昂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其实法国的城市分别都不大,在法国待得久了就会以为整个欧洲都差不多,无论从建筑还有城市的格局,甚至包括所有城市内都会有一条河贯穿,当然这可能仅仅是我个人的错觉。虽然这个小城比起里昂还要安静、祥和,但只花了一个小时我就把整个市区给转完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从不喜欢乡村的里昂会选择来这里。当我再回到市中心的教堂时我又看到了和我同车的女孩,她坐在教堂的台阶上,经过我时正好有风吹过,她慌忙按住了自己的裙子。

她说她是来VIEENE找工作的。VIEENE是夏季打工的地方,这里农场种了好多樱桃,成熟时农夫会请学生帮忙采摘,这算得上是中国留学生最普遍的工作了。我笑她怎么这个时候就跑来了,至少提前了半个月。她说自己已经在VIEENE已经转了几圈,可是因为法语太差根本不敢开口和人说话。说这些时感觉她已经快哭了,我按照她记事本上的字条带着她来到农场的管理处,可是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现在樱桃还没有成熟。我们两个人走在乡村的小路上,隔好久才会说上一句话,偶尔转过头看她时,她也总是正是转过头看着我。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工作,她笑着说是因为一个朋友,只是那个朋友最后没有陪她一起。她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诚实地回答不知道。看着她惊讶地看着我,我笑着说是你朋友把他的票给了我,让我来陪你找工作的。她笑着捶了一下我的胳膊。

里昂不止一次说过我和他是同一种人,既不属于中国人的圈子,也不在法国人的社会里。我和他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永远都是孤立的。我的人生便是一场孤独的战争。这是差不多里昂对我说过的最有哲理的话,很是让我有些不习惯。那时我们正站在富尔维耶尔山顶,身边不时经过一些准备去山顶大教堂的游人。我问他在这场孤独的战争里我是怎样的角色。里昂笑着说你是国际红十字会组织来收拾战场的。我哈哈大笑,收拾战场不如重开辟一个战场,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里昂不相信刚来法国半年的人能知道什么好地方是他不知道的,而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和她又遇到了麻烦,当我们来到火车站准备返回里昂时,车站的工作人员却告诉我们下午SNCF(法国铁路公司)开始罢工,今天到明天上午再没有一列火车。法国罢工频繁,有时感觉法国人罢工其实就是一种临时休假。只是没有想到一次罢工就把我们扔在这个小城。这里没有长途汽车,我和她在路边等了好久也没有搭到可回里昂的便车。她的表情随着太阳的落山越发显得阴郁,我只好一路安慰她,这个小城甚至连旅店都不好找。最后我们住在了吃饭的那家饭店里。饭店的老板是一个可爱的胖老头,听说我们是因为火车罢工回不了里昂,老头马上表示愿意留宿我们一夜。老头很喜欢中国,一直拉着我们聊天。她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老头把我们带到了饭店二楼的一间干净的小屋里,听说那是他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露着木梁的小阁楼里全是老式的木制家具,她扑倒在**抱着被子吃吃地笑,好一会儿才说:这可是我第一次住在法国人家里。她转过头看了看我把身子向床内挪了挪。我累坏了,便也一头倒在**,她抽出被我压到的头发,手臂放下时正好压在我的身上。隔着衣服我也能感觉出她的手很热,她叹了口气说好像在做梦一样,来到VIEENE竟然住在法国人家里,我什么时候才可能像你一样法语那么好?我法语好?

我听了不禁苦笑。

里昂曾经一度要提高我的法语能力,他说和他在一起时不许再说中文,只用法语交流,这样的结果便是我们在河边坐了两个小时喝了半打啤酒也没有说出十句话,无论他问我什么,我都是最简单的回答OUI(是)或者NON(不是),最后他只好高举双手说放弃。对于我在法国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学习的这种不思进取,里昂很是头疼,他问我银行里还存着多少家里给的钱,我如数相告,里昂说只剩这么点钱还能沉得住气,你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他说我一定是没吃过苦的人,还感觉不到生存的压力。我反问他什么是苦?里昂抓着我的衣领冲着我喊着:什么是苦?苦就是你家里花了那么多钱把你送出国,结果一下飞机就被中介扔在了机场。苦就是你花钱请同学吃饭,给他们礼物,最后他们还是把你隔离在外;苦就是你做好人的时候没有人理你,你做坏人的时候别人反而围着你转。这是里昂唯一一次的歇斯底里,可是随即他又转换成原来那付吊儿郎当的面孔告诉我刚才只不过是在吓我。

夜里她在我身边翻来覆去,然后小声地问我有没有睡着。我说没有,她马上转过身把身子靠了过来。在黑暗里我能闻到她头发上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我能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烁烁发光。她兴奋地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在想一个朋友。那一夜她说了很多,直到我在迷迷糊糊中似乎还能听到她的喃喃自语,醒来时我看到我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可爱的法国胖老头不仅没有向我们要住宿费,还免费为我们准备了早餐。比起昨天的沮丧,她今天显得兴奋无比,即便在餐桌上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胖老头一直望着我笑,在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胖老头一边发出只有卡通片里的巫师才会有的笑声一边对我说他早就看出我们俩是一对,说是这次罢工和他成全了我们这对中国孩子的爱情。临走时他又硬塞给们一大堆水果,而她也已经开始盘算着圣诞节要带着礼物再来拜访胖老头了。

在留学生中,比朋友更为坚固的关系那当数男女朋友了。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申请到COUPLE最高的房补,再加上分担房租、生活费甚至上网费,两个人在一起真的可以节省很多钱,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可以消除彼此的寂寞,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几乎成了留学生在国外最首要的任务了。里昂就总劝我既然不想打工,就赶快找个女朋友吧。可是我天生不适合群居,哪怕两个人也嫌多。我来法国半年多,竟然连一个女同学都不认识。里昂后来也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介绍法国女朋友。按里昂的说法法国女孩热情、豪放,和她们在一起一定能改变我这个闷蛋。我反问里昂怎么不找一个法国女朋友?里昂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过呢?在里昂初来法国不久,也曾经有几个女朋友,包括中国、韩国和法国的,但都没办法坚持太久。我好奇地问有个国外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里昂说就一个感觉:没法交流。尽管语言过硬,但里昂强调这种交流不是指吃饭聊天或者上床**,是更深层的,但深到什么程度,里昂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饭店出来她就靠在我的身上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一路只是沉默,她依然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如同在郊旅般兴奋。我不知道如何打断她,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去附和,她甚至开始设想我们俩以后的生活。离火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俩坐在河边,脱了鞋把腿泡在河水里,刚下过雨水还有一些冷。我从包里拿出苹果,递给她一个,自己手里拿了一个。她突然问我眼睛是怎样受伤的,我告诉她是苹果打的,说完我们俩都笑了。我用力咬了一口手上的苹果,然后使劲将它了扔出去。苹果在河面上打出一个小水花,河水轻轻摇晃几下后便又恢复了平静,再也看不到一丝变化。她看着我做完这一切眼神里充满疑惑。我告诉她心里充满烦恼时用力咬一口苹果,然后再把苹果扔出去。烦恼就会随着苹果一起被扔出去。我问她要不要试试,她却只是默默地把苹果吃完。在回去的车上我们分坐在两个座位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我们在地铁站分手,我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我还没跟她要过电话号码,她也同样。

我以为从VIEENE回来以后自己就可以对里昂的死释怀,结果晚上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里昂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为何如此,在梦里里昂一言不发,表情亦不可怕。不像是所谓的托梦,想想只能是自己心理衰弱。凌晨一点我披上衣服出门,走上了vieuxlyon(老里昂区)的上山小路。里昂的夜不是很冷,天空也没有太多云,就算没有路灯,借着月光也可以看到很远。我顺着山路一直走到富尔维耶尔山的背面山坡,那里被一道铁网隔开,里面荒草丛生。我第一次带里昂来到这时他一脸惊奇,这里能进吗?我告诉他有铁丝网拦着并不代表不能进,只是代表不让人进而已。这里可能是教会的果园,山坡上满是樱桃、梨、苹果,还有其他说不出名的果树。但能看得出基本没有人管理,满是杂草,草丛里、果树下也都是往年成熟落下慢慢腐烂的果实,或者醉汉留下的酒瓶。来到法国第一次让我感觉兴奋就是误打误撞进入这里,而里昂第一次进这个荒废的果园时表现得要远比我兴奋得多。那时差不多已经是六月中旬,树上的樱桃正是成熟时,我们俩就坐在树枝上咬着大串在超市里要卖十几欧的樱桃,最后吃到两个人的牙齿连续几个星期连喝水都会发疼。以后的日子,我和里昂经常在半夜时分到果园里偷吃樱桃,坐在两米多高的树枝上看着山下隐约的灯光,我们俩总是大段大段的时间都不说话,偶尔开口又总是同时发出声音。里昂问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真的是一个不会发愁的人?我把他带到苹果树前,让他看树上那些鸡蛋大小的青苹果。我告诉他烦恼时我就在这树上摘个苹果咬一口然后再扔出去,烦恼就会随着苹果一起被扔出去,结果那一晚里昂就在站在这棵树上不停咬苹果、扔苹果。

现在时候还早,樱桃都没有成熟,苹果树上才开出淡淡的小花。晚风吹过竟然有花瓣打在脸上,我突然想起在VIEENE那一夜,她的头发摩擦我脸的感觉。

本以为事情已经完全过去,可再回到学校面对我的还是大家的窃窃私语。好心的同学提醒我留学生论坛上又有新消息,听说里昂留学生已经成立“专案小组”来调查里昂的死。言下之意我怎么还可以回学校,我听完很是无语,看看四周果然有着不同的眼神。放学从学校出来到家乐福一路上都感觉有人跟在我后面,透过超市的货架竟然还看到几个中国学生拿着相机远远对着我,第一次知道感觉在这个城市还有比我更闲的留学生。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果然在有关里昂的帖子下找到了我的照片,竟然还是火车站在去往VIEENE的时候。照片只拍到了我的侧脸,正好没有照到乌青的右眼,还显得我不是那么颓废。下面的文字大部分都是有关我的。不过可能因为我平时的信息流露的实在太少,文字里几乎全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推论。不过有一条推论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就是我和里昂之间的感情,似乎已经成了不容质疑的事实。而对此最有力的证明就是里昂现在打工的地方,那是里昂一家有名的酒吧——GAY吧。

里昂在GAY吧打工我是知道的,听说那里工资高小费更高。里昂还曾经劝我一起到那里打工,说我在那一定会比他还要吃香,说完他就开始哈哈大笑。命运弄人,同样是被人搭讪,里昂就是被两个漂亮的法国小妞当街拦住,结果这成了他一直炫耀的资本;而找到我的却总是一些秃头、挺着啤酒肚的大叔,用着各种名义要我和做朋友。明明我和里昂差不多一样高,穿着也是同样的风格,为什么只有我才招惹GAY?里昂解释说每个人的气场不同,他的气场阳刚吸引的都是女孩子,而我的气场阴柔,当然吸引来的都是大叔了。按他所说我更不会去GAY吧打工,让那些法国男人在我转身、弯腰的时候摸我的屁股。里昂却说无所谓呀,被同性摸一下就有大把小费何乐不为,除非你是敏感不敢让人碰你。因此里昂还一度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GAY,我也懒得解释。

我在网上的帖子里也看到了自己同班同学的留言,即便是天天见面相处的同学对我也是同样不甚了解,只是说起我来不像是别人推测的那样大胆罢了,有两个在网上帮我说好话的就是这几天在学校总是善意提醒我的那两个同学。他们说我是一个很安静、平和的人,尽管和里昂在一起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但我绝不会是一个让里昂伤心至死的人。我想自己在别人心里大抵也只能这样了,像不可能自杀的里昂都死了,我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本来想抽空把里昂的笔记本电脑放在网上卖掉,现在想来这样的罪证最好还是不要在这敏感的时期公开,还是让它安静地留在这里吧。我打开里昂的电脑,没有任何密码设置,里昂就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电脑一如他的家那样凌乱,所有东西都放在桌面。我随手点开了一个有我名字拼音缩写的文档,里面全部是我和一个女孩的资料,我知道这是为我申请COUPLE房补时的资料,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的资料,这里有她的名字和手机,都不是我所认识和熟悉的。我打开里昂电脑的IE点击收藏夹,竟然全部是里昂地区的Casino(赌场)的信息,我这才知道里昂赌钱的事情是真的。我从来没有问过里昂这些,毕竟这些是私事和我无关。而后来在里昂电脑里找到的东西却全是和我有关的了,有一个文件夹里全部都是我的照片,足足有几百张,有些是我知道的,我们用数码相机互照或者合照的,有些则是我不知道的,全部都是里昂用手机拍的。在学校、公交车上,甚至在路上、果园的树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拍这么多我的照片,而且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偷着拍我,我在照片里的姿态大多懒散、无聊,不是皱眉就是打哈欠,丑态百出。难道他是想在我生日时用这些照片给我做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

我不敢多想,连忙关上电脑。

试着打了一下女孩的电话,竟然是通的。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对方我的身份,我只是提了里昂这个名字,话筒里传来了一声叹息,听起来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我们约在BELLECOUR广场上见,我坐在路易十四的雕像下看着她慢慢向我走来,当她走到我身边时,风这一次正好从我的头顶吹过。我们俩在雕像下坐了很久,她像是在等着我说话一样看着我,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向她开口。最后她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起来:我不知道我到底和他是怎么样的关系,我把什么都给了他,我的钱、我的房子甚至是我的房补名额,可最后我连自己是不是他的女朋友都不知道。他说要带我去VIEENE找工作,要带着我出去旅行。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他会履行他的诺言,我们连车票都买好了,可他还是把我扔到了一边。从你扔出苹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谁了,里昂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但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我喜欢的人是个GAY。我对她说我不是GAY,她笑了。

我一直以为在VIEENE那样的小城遇到了一个最绅士的男人是个奇迹,但没有想到我在法国喜欢的两个男人却是一对。

我苦笑,原来那晚她并不知道我曾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还曾经亲吻过她微微撅起的小嘴。

我按照里昂电脑里的资料找到了那家里昂最常去的赌场,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赌场,竟然和电影里一样门外站着两个魁梧的光头黑人,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里昂的照片给他们看,问他们认不认识。两个黑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我不断解释只是一般的询问,最后其中一个黑人点了点头说里昂曾经会来这里,并指了指在门外抽烟的一个人说里昂和那个人很熟,他们经常一起玩轮盘赌博。我走到那个人面前,那个人穿着华丽夸张,脸色却难看得像死人,他的长相凶恶,满嘴酒气,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人更是恶狠狠的。当我问起里昂时他扔掉手中的烟挥拳就向我打来……

等我恢复了知觉,才发现那拳又打在我的右眼,我透过满是泪水的眼睛看到场面已经被控制起来,门卫那两个黑人果然身手不凡,一个人轻易就按住那个疯子,另一个在仔细询问我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报警。我不想惹麻烦便摇了摇头,那个疯子依然歇斯底里,他躺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着骗子。

最后一次和里昂在一起,是在他自杀前一天的下午。我和他一起参加论坛里组织的一次杀人游戏,地点是在ParcdelaTêted'Or(金头公园)。我很奇怪里昂会热衷于玩这种游戏,那天下午我们十几个人坐在金头公园的草地上,看看周围每个人都做出心怀鬼胎的样子。我对于杀人游戏并不精通,几乎每次不是开局被杀掉就是第一次被警察抓住。里昂最后说是因为我的话太少,而这个游戏讲究的就是诡辩,不说话的人就意味着麻烦,无论你是平民还是杀手。里昂是个杀人游戏的高手,即便和其他人不认识,只要开局也马上将对方分析得有板有眼,每次的发言都说得如同演讲一样精彩,总是把本来简单的局面弄得错综复杂。里昂最喜欢做杀手,因为他总是能隐藏到最后。

玩过几次游戏后,里昂就说有其他事情带着我离开。从远处看着大家依然坐在草地上玩得兴高采烈,里昂又笑着说这群傻逼,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玩过这游戏一般。那一天我们在金头公园一直待到太阳下山,其间里昂给我讲了有关金头公园的由来:传说十九世纪中期四个犹太人将一尊以黄金雕刻的基督头像埋在此地。我说那不如我们去找这个金头吧,找到了什么学校,什么打工都不需要了。里昂笑着说想找的人大有人在,就连当初把金头埋在这的四个犹太人也找不到了。原来四个犹太人害怕别人发现找到这个金头,就说了不少有关金头埋藏地的谎言,而且四个人互相也不相信,最后他们自己都忘了自己把金头埋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于是金头就成了永远的迷。

难得里昂讲一次故事给我听,见我听得认真里昂又是一脸坏笑。里昂说这不过是他随口编来骗我的,他说这个人太容易相信人怎么玩杀人呀,不像他天生就是骗人的高手。我问他到现在为止有没有真正骗过我,他很认真的点头说有。

那天我们在车站分手,里昂上了汽车突然打开车窗对我说:晚上去山顶,我等你。车开出很远还传来一句不见不散。而他说不见不散的地方就是第二天他从那跳下去的地方。

那个人酒醒了以后一直跟我说着对不起,我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我只是想知道有关里昂的事情。那个人告诉我他是里昂工作酒吧里的常客,没错他是个GAY。他很喜欢里昂。他也是赌场的常客,他在这里看到了里昂,也慢慢知道里昂在这里输了许多钱,他开始接近里昂并且不断地救济他,直到有一天他跟里昂提出了要求,里昂答应了他但却说介绍另一个中国男孩给他认识,里昂约他在那晚在山顶见面。我问他里昂向他介绍的是谁,那个人指了指我。我不知道我脸上当时是什么表情,我继续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那晚当他到山顶时只有里昂一个人在,并没有我。

他说他以为里昂只是害羞,他还说那一夜他和里昂在山顶待了一夜,他最后说他爱里昂,但是里昂却再没有在出现过。

我走到他面前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身离开。

我来到山顶和里昂约定的地方,这是在里昂死后我第一次来这里。这不像教堂处那样热闹,经常在呆了一天也不见一个人来过,可能这几天都没有人来过吧,地上的痕迹还都是几天前的,无数的烟头还有无数个只咬了一口的苹果。我颓然倒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

其实那晚我曾经来过这里,里昂并不知道,我走在山下突然被一个东西砸晕。我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醒来时才发现是一个苹果正好砸在我的右眼上。我的眼睛疼得好像要从眼眶中挣脱,我踉踉跄跄走回家,不顾里昂一直打给我电话。躺在**,我把手机关掉,眼里已经是一切漆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