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利益前,亲情薄如纸

秦昭襄王三年(公元前304年),秦国与楚国进行了黄棘会盟,两国签订盟约,互通婚姻,结成了昆弟之国。黄棘会盟的消息传到其他诸侯国,各个国君都是凛然一惊。他们没想到,这个楚怀王居然撕毁了与他们订的盟约,单方面与秦国交好。对各国来说,秦国是他们共同的威胁,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克制秦国,保证自身的安全。没想到楚国单独毁约,他们不仅仅是少了一个盟友,更是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诸国间弥漫。于是,齐国决定先发制人,以楚国毁约为由,约韩国和魏国一起进攻楚国。

本来,韩国和魏国是站在秦国这一边的,然而秦国一面在联合韩、魏的同时,一面又经常出兵攻打两国,以至于在两国间失去了人心,当齐国拉拢韩、魏时,这两个小国毫不犹豫地背叛了秦国,加入了与齐国的联盟。

齐国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世称孟尝君。孟尝君是他的号,他的本名为田文,为战国四公子之一,齐国宰相。韩国与魏国之所以投向齐国,除了因为秦国的攻击之外,还与孟尝君的合纵策略有着莫大的关系。

秦国与楚国黄棘会盟的第二年,齐国、韩国与魏国的联军向楚国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熊槐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赶紧派人向秦国求救。

收到熊槐的求救信,善良的嬴稷立即准备派兵出救,但是被母亲拦下了。芈月太了解这个哥哥了,她担心熊槐会倒戈,背弃与秦国的盟约。她告诉嬴稷,一定要抓住熊槐的软肋,让他就算是想背叛秦国也无法背叛。

芈月的办法是让楚国把太子送到秦国来做人质。得知消息的熊槐既愤怒,又无可奈何。他没想到,这个嬴稷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胆识。他却不知,在这背后操纵一切的,却是从这楚宫中嫁出去的楚公主。

无可奈何之下,熊槐只好派出太子熊横入秦为人质。见到熊横之后,芈月才让嬴稷派兵遣将前去救援楚国。齐国、韩国、魏国的联军见秦国插手,便赶紧退兵了。

但是这并没有结束。熊横在秦国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虽然每个人都满面堆笑,但是那笑容总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惧。终于有一天,他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逃出了咸阳城,一路躲躲藏藏,辗转回到了楚国,回到了郢都。

熊横的命运实在是坎坷,刚刚逃离了刀山,迎接他的便是火海。

太子熊横回到楚国没多久,齐国与韩国、魏国的联军便卷土重来,并很快攻破了楚国的方城,在垂沙大败楚军,楚国宛(今河南南阳)、叶(今河南叶县)以北的土地全部被攻陷,并被韩、魏两国瓜分。对楚国来说,宛是他们的北大门,丢失了宛就缺失了一道重要的战略防线。

熊槐三魂已经丢了七魄,因为无法抵抗三国的进攻,他只好违背与秦国的盟约,向齐国屈服。此时的齐国也上演了一出与秦国相同的戏码:要求把太子熊横送过来做人质。

可怜熊横这一路奔波,还没安稳几天又要开始心惊胆战的生活。

芈月对各国的形势非常了解,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就是楚国与齐国的联合。秦国、齐国、楚国是那个时代的三大强国,只要其中任意两国联合在一起,第三个国家都无法与之抗衡。芈月虽然对楚国的背信弃义感到愤怒,但是同时也非常冷静地思考了对策。她知道,对楚国,对熊槐,已经不能留任何情面。一切,只能以秦国的利益为中心。

芈月当机立断,于楚怀王二十九年(公元前299年)出兵攻楚。

秦国的军队都是非常骁勇善战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训练有术,更是因为秦国的奖励军功制度。

《史记·苏秦张仪列传》中记载了一段张仪对秦军的赞叹:

山东之士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也就是说,秦国的将士们打着赤膊英勇杀敌,左手提着敌人的人头,右胳膊下夹着抓获的俘虏,疯狂地追杀着敌人。

这样的将士,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心惊肉跳。难怪人人都将秦军称为虎狼之师,如此将士,与虎狼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非子也曾在自己的著作中谈到秦军,说他们只要一打起仗来,就急不可待地冲上战场,根本无所谓生死。

在出土的兵马俑中,人们发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身着轻便的布衣,没有任何甲胄做掩护。有人猜测这是秦国的死士,为了军功,他们可以不在乎生死,轻便的服装能让他们更好地奋勇杀敌。而秦国最终统一天下,也正是因为他们拥有强大的虎狼之师,这样的军队让其他国家听起来就害怕,及至两军对峙,对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难道真的是秦军不在乎生死吗?当然不是。这一切,只因为秦国那诱人的奖励军功制度。利益永远有着最原始的**性,秦国的统领者正是抓住了将士们这个心理。这还要追溯到商鞅变法中的一条军功封上制度:奖励军功,禁止私斗,按军功赏赐爵位,爵位被详细划分成二十个等级。另外,秦律还规定,有罪者如果戴罪立功可以免除刑罚,“百将”“屯长”在作战时如果没有得到敌人首级就要杀头。如果一个士兵的父母是囚犯或奴隶,只要他在战场上得到两个敌人的首级,他的父母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份。如果他的妻子是奴隶,也可以从此自由。秦律还规定,一个士兵如果斩获敌人一个首级,就能获得爵位一级、田宅一处和仆人数个。同样是一个首级,在魏国却只能得到八两铜。

因为“首”与“级”有着直接的紧密关系,“首级”一词也由此而来,因为它已经不仅仅是一颗头颅,更是爵位,乃至荣华富贵。

秦国的军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世袭。父亲去世,他的爵位会传给儿子,如果战死沙场,他的军功同样会记在儿子头上。

一方面是加官晋爵的赏赐,一方面是动辄就掉脑袋的严酷刑罚,秦军又怎能不拼命杀敌呢?

所以,当芈月派出的军队与楚军相遇时,很快就将楚军杀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楚国的大将景缺也在战乱中殒命。第二年,秦军再次出兵楚国,很快占领八城。

芈月深知,以秦国的国力就算是灭掉楚国也是不在话下的,但是如果真的灭掉楚国,势必会引起众怒,招致其他诸侯国的围攻。所以,她必须要让楚国臣服于秦国。而熊槐又是个墙头草,就算他答应与秦国结盟,也极有可能转瞬就投入齐国的怀抱。所以,她必须想一个办法,让熊槐没有背叛秦国的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熊槐软禁在秦国。

所以,芈月以嬴稷的名义给熊槐送去了一封信,约熊槐在武关(位于丹凤县东武关河的北岸,与函谷关、萧关、大散关合称“秦之四塞”。武关建于春秋时期,名曰“少习关”,战国时期改为“武关”。关城建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因其周围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相会,说是缔结盟约。

从战略上来讲,秦国正处于优势,楚国处于劣势,如果非要讲和的话,也应该由楚国提出来,而不是秦国。所以,当楚怀王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已经被秦国骗过很多次,他实在不敢相信秦国会这么好心主动与他讲和。不过,他又担心如果不去的话会惹恼了秦国,遭到秦国更加猛烈的攻击。

熊槐和臣子们商议对策。令尹昭雎主张不去:“秦国乃虎狼之国,而且早就有失信的先例,这一次很可能还是一个骗局。”

但是,楚怀王的儿子子兰却极力反对,认为父亲应该前往:“如果不去,秦国一定会非常生气。既然他们主动示好,就应该顺从他们的意思。”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子兰与熊槐相比,简直就是第二个熊槐。

最后,熊槐带着不安的心情离开了楚宫,奔赴武关。他却不知,这一离开,就再也没能回来。

芈月当然不会让嬴稷前去武关。她派了芈戎带领一支精兵埋伏在武关,只等熊槐一入关,就立刻关闭武关大门,然后将熊槐劫持到咸阳。

多年前,当芈戎还备受楚威王宠爱时,楚威后曾多次陷害他。楚威王死后,他的母亲也被楚威后逼死,熊槐登基不久,就将姐姐芈月远嫁秦国。不仅是姐姐,就连他的哥哥魏冉和表弟向寿也被送离楚国,几乎全部和他亲近的人都离开了。对他来说,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晦暗的,而熊槐则想方设法给他设计各种陷阱,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逃离了楚宫,但是熊槐依然不肯放过他,派了人四处追杀他。那段惊恐而绝望的岁月,在他心中刻下了最深的伤痛。

而此时此刻,多年前的伤痛,完全化作了悲愤的力量。他终于可以复仇了,他会将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完完全全还给熊槐。

熊槐虽然听了儿子的话前往武关,但依然是胆战心惊。离武关越近,他越是感到害怕,甚至有那么几次,他差点就打了退堂鼓,恨不得马上掉头回去。或许,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尽管他忧虑重重,但最终还是来到了武关之外。

把守关门的守卫见到楚王如约而来,立即打开了关门,欢迎楚王进入。

按照礼节,秦王应该迎接的,但是楚怀王却连秦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禁有些害怕。一路上,他总是隐隐觉得到这里后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想到刚到关门,就发现了问题。

楚怀王身边的侍从当然也看出了问题,立即向武关守卫大喊:“秦王安在?”

芈戎早已经交代好了,守卫立即将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说出来:“秦王身体不适,不便出行,正在关内迎候楚王!”

楚怀王越来越觉得可疑,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马上离开。

这时,守卫又说话了:“如果楚王连进关盟会的胆子都没有,那就请回吧!”说着,便作势要关闭城门。

这一下熊槐可着急了,赶紧阻止守卫,并急急忙忙进入了关内。

熊槐的车驾在前面,后面还有一支跟随的队伍。当熊槐的车架刚刚进入武关时,后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进入关内,城门便被吱呀呀关了起来。那些侍从情知跟进去必死无疑,竟无一人敢闯进去。而熊槐听见后面关门的声音,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出去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芈戎率领着一支队伍冲了出来,毫不费力地将熊槐捉了起来。

芈戎早就恨熊槐入骨,此时一见,恨不得将其先杀之而后快。不过,姐姐再三交代,一定要安安全全地把熊槐带回去,所以他才强忍下心中的憎恨,没有对熊槐动手。

此时此刻,熊槐才想起被自己流放的屈原。如果当初听屈原的,不与秦国交好,就不会出现这种结局了。然而,现在却是已经悔之晚矣,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熊槐请求芈戎将他放回去,甚至厚颜无耻地和他攀起亲戚:“我们本是亲兄弟,何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呢?如果你愿意放了我,我会送给你很多金银美女。如果你想回楚国,我也可以给予你高官厚禄。”

“亲兄弟?你还记得我们是亲兄弟?当你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可记得我们是亲兄弟?”芈戎义愤填膺,多少痛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

熊槐自知有愧于芈戎,不敢再说话。佛家说,一切皆有因果。你今天的收获,正是昨天种下的种子,种下善因,便有善果;种下恶因,便有恶果。多年前还嚣张得意的熊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沦落到今天的落魄下场。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别人押解着前行,那一路的耻辱让熊槐心如刀割。不过,即便是这样,熊槐依然对妹妹芈月抱着一线希望。他以为,至少芈月会放了他,她好歹是自己的妹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的哥哥下手。

终于抵达了咸阳。熊槐一直吵着要见太后,但是芈月早就知道熊槐会要求见自己,所以一直在内宫中,始终不肯出来。她悄悄叮嘱嬴稷:“接待楚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他现在已经是我们的阶下囚,不必对他客气,在章台召见他就可以了,无须用招待国君的礼节来招待他。”

嬴稷对母亲的意思了然于心。果然,嬴稷在章台召见了熊槐。熊槐发现那是招待藩邦的礼节,不禁勃然大怒。看着高高在上端坐的秦王,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再要求见一见宣太后。但是嬴稷笃定而坐,根本不理会气急败坏的熊槐。

在熊槐看来,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有未脱的稚气,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怎么会栽在这样一个年轻人手里。他却不知,在嬴稷背后操控一切的,正是多年前从楚国嫁过来的妹妹,那个他一再要求相见的宣太后。

这一场接待,不仅仅是对楚怀王的不敬,更是对楚国的侮辱。熊槐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听昭雎的话,为什么当初要赶走屈原。然而,一切都晚了,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回天。

看着熊槐的可怜相,嬴稷虽然心有不忍,但是也知道,作为秦王,他必须这么做。宴会结束之后,嬴稷就按照母亲的要求将熊槐软禁起来,并要挟他割让巫、黔中郡给秦国,两国重新签订盟约。身不由己的熊槐只能同意嬴稷的要求。

不过,芈月非常了解熊槐的性情,即便此时要挟他与秦国结盟,日后也很有可能再次背叛。所以,她对与楚国的盟约已经没有兴趣了,她的兴趣在于土地,在于那些货真价实的利益。

所以,芈月告诉嬴稷,要先让楚国割地,然后才能结盟。

熊槐听了嬴稷的要求后愤怒不已,这样的要求简直无耻至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如果说熊槐还有那么一点的骨气的话,也就是从这里能够看出来了。他没有为了自己而出卖国土,在他的心中,国家的利益还是高于自己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楚怀王被囚在秦国,楚国的大臣们只好请求齐国把太子熊横放归,回来继承王位。不过,齐湣王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太子归还给楚国,他向楚国提出了一个要求:“如果把楚国东边的五百里土地割让给齐国,我马上放太子回去。如果不答应,我是不会放太子走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种悲惨遭遇的情况下,竟然还遭到威胁,熊横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他不想割让土地,但是又必须回到楚国,万般无奈之中只好向自己的老师慎子请教该何去何从。慎子告诉他:“土地是用来为自己服务的,如果你此时不肯割让这一小片土地,将来失去的,将是整个楚国。”

这一番话点醒了熊横。他只好同意割让土地给齐国,这才回到楚国继承了王位,史称楚顷襄王。

这倒是秦国始料未及的。芈月没有想到,楚国竟然会唱这么一出,加上熊槐迟迟不肯同意割地的要求,一怒之下便再次发兵楚国。

浩浩****的秦军从武关出发,很快就大败楚军,斩杀楚军五万人,占领了析(今河南淅川)地的十五座城池。

协商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靠武力解决。芈月与嬴驷一起生活多年,嬴驷经常和她讨论关于国家大事及行军作战的问题。那时为了与魏纾争宠,赢得嬴驷的好感,她也阅读了大量的相关书籍。日久天长,她读过的兵书积累成了深刻的智慧,当她终于临朝掌政,那种运筹帷幄的姿态与睿智即便是男人也望尘莫及。

此前,熊槐的儿子曾在秦国逃走,熊槐也想到了这个办法。第二年,他终于找到机会逃出了咸阳。只是他没有儿子那么幸运,他的行踪很快就被秦人发现了,在秦人的天罗地网中,他开始了一路惊险万状的奔逃。

熊槐知道,秦人一定会按照通往楚国的路线追捕自己,如果南下向楚,势必很快就会被秦人捉回去。所以,他干脆北上逃往赵国,打算寻求赵国的保护。

这个路线的确是安全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时的赵国也不太平,赵武灵王在代地未归,年幼的赵惠王刚刚即位。他害怕让楚怀王到自己的国家来会招致祸患,所以不敢接纳熊槐。万般无奈之下,熊槐只好另作打算。他的位置离魏国颇近,所以决定逃向魏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进入魏国,芈月派来的追捕大军就将他捉拿了。

经过这一路胆战心惊的逃跑,又经过这一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乃至绝望的折磨,熊槐终于不堪打击而病倒了。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楚怀王熊槐客死秦国。可怜他一直到死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是那年轻的秦昭襄王嬴稷算计他,却不知暗中操控一切的竟是芈月。

秦人把熊槐的尸体送回了楚国,楚国举国哀痛,对秦国也憎恨到了极点,两国的邦交也彻底决裂。

哥哥的去世让芈月有些难过,即便在他们之间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历史,但是毕竟血浓于水,熊槐终究是她的哥哥。不过,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她也无可奈何。权力让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因为经受过被人打压的痛苦,她太了解权力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了。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国家也罢,她必须好好地坚持,让秦国发展壮大,乃至统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