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我的新大脑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取决于我选择的永生形态。比如,如果我想当一棵树,那么我的新大脑就得能适应树的形状和生理特点,可以移植进一棵大树并能迅速控制操纵植物神经系统。由于四十天后大脑就将发育成熟,因而留给杜老的时间并不多。很快,我就得到了来自他们的三个回应。

此时我和老婆正为儿子小升初之事奔波,每周给孩子安排各种面试。这个时候,我的全部财产和社交关系都毫无用处,为数不多的几所市重点中学全部只看考试成绩。小男孩疲于奔波,却又信心满满,老婆也是像上了发条般精力十足。我问老婆:“相对于宇宙的壮丽和太阳的灿烂,小升初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你有永恒的生命,你还会在意非要上市重点吗?”我老婆回答得很干脆:“永生?没意思。能把这辈子过好就不错。活着就不能庸庸碌碌。能上市重点为什么不争取?”

我就此打消引领老婆加入“他们”的想法,毕竟,我也出不起两份“置换”费用。

他们是采用“置换”技术得以某种程度永生的人的统称,是一个很乏味和无确切指向的名字,令这群人在自然人的社会中面目模糊,不会引起关注与争议。对于我的好奇心,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嗤之以鼻。

“他们选择了各自需要的生活,这不可复制,所以无法给你做榜样。”曾在电梯中给我引路的白衣男说。

想不到第一个答应见我的会是这个男子。我们在一家街头烧烤店碰头。冒着泡的啤酒和油滋滋的烤串,仅仅是属于我的美味佳肴。白衣男看着我大口吃喝,面前的一杯清水动都不动。

“我们应该约在别的地方。”我说,“你这样子别人会觉得很奇怪。”

白衣男面无表情:“任何地方对我都是一样的,身外之物,不会引起我的任何神经异动。”

“你以前一定有很动人的故事。为何要放弃鲜活的记忆?”

“我当时身患数种病,还有抑郁症导致的严重自杀倾向。‘置换’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

“‘置换’没必要脱离原来的生活吧?看你很坚决地离开了。”我试图搞清楚他的逻辑思路。

“我的一半身体都是机械的,没有性功能,我也不需要食物和睡眠。我如果还在原来的地方生活会被人视作怪物,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惑。”白衣男平静地说,像是在宣读政府公告,没有任何情绪。

“你最初是怎么适应这个新身体的?杜老说那很不容易。”

“对我不成问题,我切除了所有情感认知。机械和有机两部分身体之间也未产生排斥反应。目前它们之间的各种能量与信息交换正常。”

“会有超能力吗?”

“所有能力都与形态匹配。希望在人的形态与非人形态之间任意转变,成为金刚狼或者蜘蛛侠,那是漫画电影,科学做不到。”

“你对你的现状满意吗?”我想听到一些感性的想法,而非冰冷的学术解释。

然而,“满意”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其中包含浓厚的情感倾向,这个词已经被白衣男摒弃了。白衣男这样回答我:“精准与理性是我的生活,符合我的需求。”

“那么,未来呢?未来你打算怎样?”

“我是你的主刀大夫,”白衣男答非所问,“针对你的情况,我认为‘全向置换’更为合适。”

“全向置换”即将肉身更换为全机械化身体,我的体重、体形以及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五脏六腑,在白衣男眼中,都没有任何保留价值。我倒并非舍不得这身臭皮囊,但“全向置换”的费用,恐怕将我全部资产变卖成现金,再加上我的钓鱼工具、野营装备、所有藏书、藏酒和雪茄,也只凑得齐一半。

“其实用不着花这么多钱,你为什么不高瞻远瞩,什么身体都不要不就得了。”他们中的第二个,在手机中轻快地对我说。这一位明眸善目,眼波流转,白皙的皮肤上流淌阳光,是那种看上几秒就会令人迷醉的女子。尽管我知道这仅仅是一张经过了深度修饰加工美化的图片,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真人,但我仍可耻地产生了一些生理反应。

我不得不要求:“请降低你的美度,我实在不是你该**的对象。”

她十分美艳地笑着,得意扬扬地模糊了脸庞。屏幕刷新后,她的样子已变:眼镜、发髻、涂抹了过多防晒霜的已经松弛的皮肤,稍有姿色但不具特点,是那种每天都在写字楼出没的标准办公室女郎。

“这样好多了。”我夸赞,“你这是全意识‘置换’,没有实体的感觉如何?”

她微笑,刚刚好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欢快地说:“好得不能再好。没有大姨妈,没有减肥压力,不会长痘痘,不用担心男朋友变心。最关键的是,不存在经济问题了,房奴、车奴、卡奴、猫奴都与我绝缘了。我以前可是‘月光族’,为了钱的事情没少承担压力。”

“全意识‘置换’也不便宜。”

“还好还好,这是我花得最值的一笔钱。”她说,“我属于意识生存,有线无线传输都可以,手机、平板电脑、台式电脑,甚至智能家电,有数据流的地方,我就可以安身。人们在网络中构建的一个个虚拟世界,都是我的家园,我在其中生活得不要太容易,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真实玩家供养,给我金钱,帮我购置装备。我没有负担,却能享受长久的欢乐。”

“就没有一点儿遗憾的地方?比如,不能真实拥抱什么的。”

“拥抱!”她失去礼貌地狂笑,“比如你吗?你的体重还有你身上那股子汗臭味道,拥抱还真是没有的好。”

我忍住结束谈话的冲动,毕竟约到她不容易。“最初你是怎么适应的?我是说,没有实体只有意识,这种转化,有没有困难?”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甚至比我想象的还容易,因为我到任何地方,变成任何形象,都几乎是随心所欲的,就像你吹口哨那样轻松。”

“你的家人,好友,再也无法和他们相处,不遗憾吗?”

“哦,谁说无法相处?我妈妈说现在的我好极了,以前她根本见不到我,现在我每天十二个小时陪着她。她连打麻将的时候都会开着手机,让我给她出谋划策。”

“你每天有十二个小时陪着妈妈?”我诧异。

“分身so easy!”她说,“你真白痴。”

我不相信,她真的一点问题都没遇到。在我就要按退出键时,她忽然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妈妈那是我,活在手机中的女儿她可能没法理解。而且我改变了外形。我只保留了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很好听。”她停顿片刻,“妈妈问过我很多次知不知道张倩在哪里,我说不知道。我不能告诉她。”

信息女在“置换”前的真名叫张倩,她把祖产卖掉后就出走了,亲友不知道她去了虚拟世界。

见过这样的两位“置换者”后,我对他们中愿意见我的第三位,实在没有了兴趣。但杜老说过的“置换”的各种方式,我既然都想了解,这一位就必须见到。于是,我来到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在前殖民地的街区中寻找,走入一栋据说是雪莱居住过的意大利样式的房屋。那天我是唯一的拜访者,看门人毫不介意我在房屋中四处走动。然而,我转悠了半天都没有找到第三人的任何踪迹。我对能否见到他失去了信心,便走到房后的花园中。那里的树荫下,立着一尊大理石的意大利骑士雕塑。雕塑下方有宽敞的石台,看上去凉爽舒服。于是我走过去坐下。

“MU4759?”有人叫,我急忙站起身,四下张望。花园里除了我,没有旁人。

“我在你头顶。”那声音柔和地说。我抬头,与意大利骑士的目光相遇。

“是你!可你是石头!”我敲击骑士的身躯,这是云南大理的苍山白,上等汉白玉,手感细腻温润。

“我在石头里。哦,别看这骑士的头,我不在头部。”

“你的大脑不在头部。”我对着骑士说,外人看到一定会说我精神病。“你把自己装在这石像中,还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

“这是很好的石像,我待着很舒服。”石中人说,“这石像很贵。”

“我是说,你一天到晚站在这里,不厌烦吗?”

“哦,哪儿有厌烦。好玩着呢。”石中人说,“我的意识感知通过大地,可以附着在任何生物的上面,我随着公园猫在整个街区游**,我还跟着一只喜鹊在屋顶筑过巢。我有时候会在门口的梧桐树上栖息,还曾经借助一只老鼠,漫游它肮脏的地洞。”

“有意思吗,这些事情?”

“我觉得有意思。我以前都匆匆忙忙的,忙着钩心斗角,为了赚钱,失去了一切个人乐趣,从来没有停下脚步观察人,观察自然。现在我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做这些事情了。四季轮换,朝来夕往,雨雪风霜,大自然非常迷人。”

“那么人呢?你不和人类接触了吗?”

“我一直在人群中啊!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嘛!”

“我是说,你没法子和人互动,你能适应吗?还有,你的家人呢?”

“家人都以为我已经出车祸死了。我亲自制造的车祸,比他们打算制造的那场水平高得多。”石中人的声音中有些倦怠,“现在我藏身这石像中,石像和房屋都已经捐献给了慈善基金会。我的家人除了一张证书,什么都没有拿到。他们千方百计争夺的我的财产,都被我用在创造这永生的石像上了。他们现在恨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着骑士,我突然觉得我真的像个白痴,我的一切问题都那么无聊,我只好礼貌地问:“我三心二意,不知道选择什么样的‘置换’方式,你有什么可以建议的吗?”

石中人如果有表情,一定是那种高瞻远瞩状的。他回答道:“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