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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到此结束。夜晚来临,我独自走上那座大桥。

不到深夜,桥上已经没了车辆,它横跨在环抱城市的江水之上,将半岛连接至主陆。桥底的装饰灯光倾泻下来,水面摇曳波动,似一条无意沾上人间色彩的银河。来不及欣赏江与桥在数学上的美,就不得不迅速抽离。江上有船来回巡逻,制服调成隐形模式的治安官潜伏在桥梁尽头,远处的夜空悬浮着监控单元。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桥头走来,桥面微微振动。是沈夏。竟然是沈夏,那个闯祸的地语者。江面被风吹出褶皱,水波里蕴藏着信息。

“苏见雨,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我收到你在各处留下的信息,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原来,他不仅是地语者。

“你,跟他们?”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水面中心被我拨弄出一个小型旋涡,“视频里那个人,是你?”

他没否认,继续朝我走来。我的猜测是对的,他背叛了失语者。此时,一缕微风吹来,绕过耳边短发,皮肤上的绒毛微微拂动,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如果不稍加注意,风里的信息就不会被捕捉到。

“你还没发现吗?”字节凝固在空中,带着微热温度的风将其裹挟,随后渐渐被冲散、稀释,被我读懂。

风?地与水与火……与风,我一直忽略了!

我想起那天在基地,陈以然走在我前面,也有一阵风,但是我错过了。对此,他没给我任何提示,他想让我自己去发现—能使用地与水与火的人,就能自在驾驭风。

风是流动的,它无处不在。在身体内所有空隙,风自在地游走。信息在风中被自由编码,能比地与水与火传递得更远。风语者,才是不同失语者之间的桥梁!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而在明白的当下,我就学会了如何掌握它。

而沈夏,显然比我更早发现这一点,并且,他的能力吸引了那些背后的高位者,只要他配合,便能得到很多好处,安全、尊重、权力,以失语者的身份,参与决定其他失语者的命运。这个他认为十分明智,在我看来却极其愚蠢的选择,会毁掉他。我为此感到心痛。

桥上的风渐起,不是来自江面,而是来自我和他。我摊开手掌,凝聚起一股力,将眼前的风从此方传至彼方。在风里说话,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自由,只可惜,这场对话会以一方的失败而结束。

风,飒飒作响,我最后一次大口呼吸,肺部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收缩。他脚下如同踩着不合节奏的鼓点,从他方向吹来的风是不合情景的电子乐,太满了,一切都太满了,他无法在这样满当当的状态下“发现自我”。而现在,他却为此感到骄傲,脸上带着一丝胜利的表情,看上去不再是那个被生活困在一隅、不敢出走的少年。

“为什么?”

“一些谎言总是必要的。你难道不想改变这个无趣又虚伪的世界吗?我们可以做到,因为我们是天选之子!现在,只需要暂时跟总部合作,我们就能拥有权力,在人类社会的权力。之后,我们拿到想要的东西,就可以随时抛开他们。在这个地方,建立属于我们的世界,这才是对失语者最好的拯救。”

“用背叛的方式去拯救?可惜,我做不到。”

“我被汪校长找到之前,发现了其他几种能力,我阅读了他的神经通路,他是个好人。他帮我进入核心通信网,找到中心总部负责人,我知道怎么抓住机会,答应帮他们做点事,比如确认等级不同的失语者,或是对付失语者的不同能力。之后,在我的建议下,汪校长被任免,换上听我们指挥的人。对了,风语者是最强的,但一个人力量有限,我们需要一起合作。”

“为了引出我,你不惜伤害无辜的人?”

“一点牺牲而已,我还有更大的目标,让他们害怕我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臣服。”

“看来,我们的目标不一致。”

“你想要什么?”

“和平共处而已。”

当然,我和沈夏之间的分歧不止在于此。在他走上前的几步之内,我们的思维不断碰撞,且没有什么可以瞒住对方。他想要的,是从前不敢奢望,现在却可以轻易得到的,说到底不过是那些普通人关心的东西。可他太患得患失,以至于忽略掉了那幅云图的美和珍贵,以及这鲜活世界背后的本质。他被赋予天赐的能力,却偏离了这条庄严的轨道。不仅如此,他更是将关键点抛在脑后—进化。

他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认为那是毫无意义的求索,如同普罗米修斯。而此刻,他背后的人对我虎视眈眈。交流很快结束,我们得出各自的结论。在我眼中,他不配拥有这能力,就像只顾着为自己筑窝的虫蚁,身上却背着可以飞向外太空的引擎。

“没必要了,沈夏,我很失望。”

在刚刚的来回中,我判断自己的能力在他之上,我可以俘虏他去见中心的人,或者佯装被捕获。我没有十全把握,但现在看来只有一条退路。

“还有三十秒。”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我正操纵一片水盾,准备给他来个下马威。但是,三十秒?一束正在上升的水柱掉落江面,我收回手,专注于周围时空波段的变化。

二十秒。我知道沈夏要做什么了。

“你?住手!”我重新升起水柱,一片水盾汇聚在面前,这一幕让他傻眼。水盾飞速旋转直逼到他眼前,在他鼻端稍作停留,然后,重重拍打在他身上。顷刻间,水盾又全部散开,重新变成流动的水,他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摔倒在地,全身被淋湿。震惊之余,他很快站起身来,擦掉脸上的水,嘴唇抿成一条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中有一道寒光。

“你来不及阻止我。”沈夏站起来,抬起双手。

十秒。桥面出现震动,他行动了。我向地面发出同步的振动频率,继而加快,以平复桥梁的震颤。最末一班地铁从桥面下的轨道呼啸而来,他并拢手肘,咬紧牙关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地面的晃动正在减弱,但我还是慢了一拍。

我深吸一口气,将他脚下的水升起,接着改变水分子的排布结构。最邻近水分子的O-O核间距为0.276nm,O-O-O键角约为109°,而键角应该要达到109°28′,才能让更多氢键参与进来,每个水分子都能缔合另外四个水分子,形成低密度的刚性结构—也就是冰。我的手指像抚摸琴弦般,远远地探入水的内部,调整完水分子的配位数后,水很快结冰。他的动作完成了一大半,迅速形成的冰爬上他的身体。

最后一秒。他发出的振动波依然起了作用,桥面下的轨道出现断裂,石墩上的金属环扣与之脱离,一块平整连接的石墩向上翘起。这一点点偏差,却能让那辆载着乘客的地铁在高速行驶中被突然制动,一股冲击力会从车头蔓延到整个车身,所有人会失去平衡、受伤、哭泣。这个平静的夜晚,将被我们破坏。

没时间自责和思考,如果其他同伴在场,他们会怎么做?妈妈会让我怎么做?就算拥有那么多知识,而在当下这一刻,能用上的只有一点微弱的勇气。我转身和地铁赛跑,脚下的轰鸣声渐近,在那处被破坏的石墩上方,我努力将冒出的石墩恢复原位。

而此时,沈夏用力挣开冰的束缚,像是蝴蝶蜕出了茧。他站在原地,继续刚才的动作。那块石墩忽然向下陷落,轨道整个断裂开来,不到2.89秒,地铁将要冲入江面。列车长已经拉下阀门,地铁还在做最后的滑行,车体与轨道死命咬合,迸射出细密火花,尖锐的摩擦声如一把利剪划开夜幕,乘客们惊恐的叫喊声在一瞬间如同暴雨敲打我的耳膜。

来不及了,只能用水。

我跃上桥的栏杆,集中注意力。在江面上画出一个旋涡,很快,一个巨大的水柱从螺旋中渐渐升起,在地铁第一节车厢坠入水面之前,仿佛有一段旋律牵引着水柱的形状,让它托起正在下落的车体。接着,整面水墙全部凝结成坚硬的冰,在距离江面不到三米的地方,地铁被冰封住,停止坠落。我继续搭了一条从车厢出口通往岸边的冰桥,保证他们能安全撤离这个摇摇欲坠的冰上堡垒。

体力以最快的速度消耗,额头上渗出汗珠,我伸出略微颤抖的手,用力划出一道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可沈夏消失了,留下一句话:“我对你的判断没错,来吧。”

那些乘客战战兢兢走上冰桥,我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一个小男孩远远看到我的侧影,他目光里的含义是感激,单纯至极。他感激的不是危机之时某种拯救力量的出现,仅仅是对“感同身受”的致谢。

治安官涌上大桥,警笛响起,差点惊扰这个城市的好梦。风里没了声音,我只看到一群发光的水母围过来,接着,让出一条路。我没有犹豫,顺着这路,走上他们要我去的方向。

路途很长,我被戴上电磁束缚手环、脑电波阻绝头盔,即使这些无法困住我,我依然配合演好一位俘虏。在一栋大厦的楼顶停机坪,两个治安官带我走上一架小型直升机,螺旋桨卷起的猎猎阵风,竟像我失散已久的翅膀。

我第一次在夜空中欣赏这座被霓虹摆布的城市,万家灯火相继点亮,那些房间里摇曳着鲜活的生命。在星图中,每一个都是毫不起眼的尘埃,可不知道在哪一刻,他们会被引力拉扯至混沌的彼方,彼此相交、重叠,然后永远地改变对方的星轨。

治安官警惕地盯着我,手中抱着武器,像抱着一只猫。另一个以为我睡着了,僵硬的姿势这才卸下来。头盔的两个金属触点紧贴在太阳穴上,有一阵酥麻的感觉。我想起还不会说话的小时候,爸爸逗我玩,用满是胡茬的下巴啄在我脸上,我痒得笑起来,捧着他的脸,只是笑。他希望我能发出声音,哪怕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用大拇指刮了刮我的喉咙,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五岁之前的记忆对我来说,原本非常模糊,而现在,海马区里早已褪色的废墟再次焕发生机,我甚至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情绪,如此清晰,就像正在发生的过去。

机舱里很安静,我看着玻璃上的影子,我很久没认真观察过自己了。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淡眉下卧着一双跟妈妈很像的丹凤眼,脸部缺少漂亮的弧度,微卷的短发让我显得学生气十足,在宽松帽衫里,我和心脏一样呈收缩的姿态,这让我感到足够安全。

飞机落地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有海的陌生国度,遥远的海浪声和心跳声叠加在一起,海滩一次又一次被潮汐吻上,这恰如其分的节奏感,令我忘记自己是一个暂时失去自由的人。我想起失语节那天,家里模拟成像墙面上正是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的我永远分不清黎明和夕阳。

这里没有过多被镜面包裹的高耸建筑,唯一一栋高楼如灯塔般矗立在城市边缘。我站在灯塔顶端看向海面,享受短暂的宁静。

愿你思如大海。

我将这句祝福传至风里,然后降落到海中,总会有人听到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