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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学校位于邻城郊区,之前是一家家庭式疗养院,各类设施都很齐备。在我之前,已有不少失语者住了进来。学校里没有安装过多智能设备,没有随处可见的信息窗口和模拟成像的墙面。在房间安顿好后,汪易洋校长来见我。他彬彬有礼,一副学术精英的模样。他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学校的情况,对我表示欢迎,随后给了我一份日程表。

上课、吃饭、检查、运动、治疗。接下来的生活就如此进行。

这里一共有三十六个失语者,跟我同龄的大约有二十个,二十岁以上有五个,剩下都是十六岁以下,最小的只有十一岁。根据各自年龄和测试情况,我们被分到不同班级。这样的学校在城市里还有几所,每周都有神经生物学家、语言学家、心理学家等轮流来对我们进行观察和研究,神经官能测试、脑突触反应测试,或是最简单的一问一答。

今天是脑神经科学家高维博士,她对我表现出极大兴趣,也了解我童年失语的症状。她喜欢自言自语:“迷走神经的运动纤维是从延髓的疑核发出,主要支配软腭、咽、喉,对于控制说话这一动作,疑核至关重要。观测结果显示,你的疑核最尾侧,发出纤维副神经的颅根离开脑干后,在颈静脉孔处与迷走神经的通路断开了连接。啊,这或许是失语的关键。”

至于为什么仅发生在青少年身上,及其原因,她也无从得知。她接着说:“没想到,你们的脑神经突触数量在缓慢增加呢!这看似矛盾却又符合常理,就像盲人失去视觉后,听觉能力会大大增强一样。”

我努力配合,用手语对她说,谢谢。她说,应该的。她记录好数据,带着更多疑问离开,希望在下一位失语者身上获得启发。

从前学习语言的能力,我将其归为一种带着超强韧性的后天努力,成绩是可以用时间去换的。而在迷走神经关闭语言这扇门之后,我发现生物机能中某些闭合的部分自动打开一扇天窗。比如,我能从柠檬发出的单音中,分辨出它非常抽象的思维活动信息,不过这种能力只能维持很短的一瞬,且不稳定。又比如,汪校长的身体语言和皮肤下散发出的外激素,让我提前1~2秒感知到他想要表达的内容。但这都是单方面的,我能读懂他们,他们却不能接收到我的信息。这种交流上的不对称让我感到孤独。

我还需要练习。

汪校长无意透露,每所学校的失语者案例数据都会统一收集,再共享至全球失语症研究中心,由国际顶尖专家组进行分析,得出下一阶段的研究治疗方案。他们暂时没得到更多有用的结论,因为现象背后的规律并不全是通过总结数据得来的。说到底,是我们的交流方式超过了他们的认知。

邓廷凯是我们班的男孩,比我大一岁,留着寸头,高高瘦瘦,笑起来有一对酒窝,他每次看到我,那对酒窝总是浮现在脸上。他坐我后桌,喜欢用手指在我背上画画。他在其他人面前十分腼腆,对我却很亲近,因为我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也用画画来回应。

在那堂无聊的数学课上,老师在讲函数,黑板上的方程式令人昏昏欲睡。他在我后背画了几个符号,“好无聊,关键是什么进展都没有。”

“也不一定。”我回过头冲他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

我盯着桌上的玻璃水杯,水平面散开一层细密的波纹,水分子的振动中藏着不少信息,“今晚,湖边见。”

“好。”

他们不知道我们如何用手指交流,更不知道交流的介质是什么。这是我在和阿凯熟识之后慢慢发现的,不过准确地说,是在离家时的那场雨中,我第一次见到了雨中的声音。

晚饭过后,我们不能再单独见面。为了确保安全,学校增加了一些监控单元,它们悬浮在空中,电子眼里的红外热能感应到生命活动的信息,它会随时飞到头顶,确保我们在它的照看之下。

那片湖位于学校外的一处树林旁,有条小路可以更快地到达那里。我不知道监控单元分布在何处,今晚得冒一点风险。但为了验证我的两个猜想,这是值得的。

我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往外走,走廊上没有人,所有失语者都待在房间内,做当天的功课或是语言恢复练习。我踮起脚尖飞快地跑出去,一路很顺利。等我到达湖边,一个监控单元尾随而来,在头上“嗡嗡”盘旋着。

随后,阿凯快速跑来,监控单元捕捉到红外热能更强的他,随即45度角转向,他立马脱掉外套,一个箭步跃入湖中。监控单元调整距离,跟随他下降。阿凯静止在水下,湖面上**漾出一圈波纹,监控单元像一只悬停在水面的蜻蜓,转动电子眼的方向,寻找刚刚消失的目标。突然,阿凯伸出双手,抓住监控单元,一把将它拖入水下。几秒后,电子眼的红色光点消失了,发出一声渐弱的电子提示声。

他慢慢游上岸,起身走到我跟前,在月光照耀下,他洁白紧实的皮肤仿佛一块被工匠精心雕琢的璞玉,水滴顺着肌肤纹理往下流,体内的热气从毛孔间散发出来,带着强烈的荷尔蒙气息。除了脑神经突触,一些新的东西正在他体内生长。我把外套递给他,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符号,“厉害。”

他抬起右手,头发和身上的水滴像一群听从军令的士兵,沿着同一方向流过皮肤的沟壑,接着全都汇聚在他手心,顺着指尖一汩汩流入泥土里。他穿上外套,将帽子扣在头上,“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盯着恢复平静的湖面,月光洒在上面像一层银色的箔,我手指在上方轻轻拨动,好似有几根琴弦铺在湖水上,任我弹奏。

“你能用水说话。”我告诉他。

他蹲下来,看着水面上我们的倒影,伸出食指按动了两下,一圈细小的波纹在他指尖下晕开,“那你呢?”

“我也能。”

我的第一个猜想证实了,失去语言不是一种残缺,而是得到的开始,从那天的雨和今晚的湖水中,我完全明白了这一点。

理解和反馈,是沟通中两个重要因素,遇到同类之后,我才寻得了生物机能中的反馈通路。但是,这样的通路并不依靠我们自身,而是以自然作为媒介。我们将信息传递给自然,再由自然反馈给对方,这种沟通方式似乎更高级,因为它在感官层面拉近了我们与万物之间的距离。

“用水说话,这就是我们的新能力?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好像还没找到原因。”

“原因可能要我们自己去找吧,而且,应该不只是能用水。”

“你是说,还有别的?”

水面上散开的波纹并未停止,水分子间不同的振动频率传递着不同波段的信息,经由我们的神经元将信息传递至皮肤的外激素,再由空气将这段加上密钥的信息以波的形式传回水分子中,反馈通路也同样如此。

我微微一惊,意识到这是化学分子级别的通信方式,延髓疑核发出的运动纤维连接迷走神经与之相比,真算不了什么。

“我也是猜测,下次找机会跟其他班的失语者沟通吧。”

“嗯!我来负责联络。”

“好。”

“对了,我还想说的是……我喜欢你。”水面继续波动,一圈圈水纹开始扩大范围朝湖水边缘散去,波纹中心不断涌出鲜活的力量,似有一面震动渐强的鼓藏在下方,也藏在阿凯心里。他的手指起舞,像是在琴键上游走。

“嗯……好。”我脸颊微微泛红,第二个猜想也得到印证。

我们在水中的倒影被搅乱,他转而看向我,月光从湖面流窜到他眼里,他摘下帽子,在我嘴唇上印上一个浅浅的吻。水波**漾开来,将今晚的信息波段传至远处。

接下来几周,是我离家后最快乐的时光,我想分享给妈妈,如果下雨,她收到的概率会大一些吧。

不管去哪里,阿凯都会随身带一个水杯,我们在走廊擦身而过,或是在花园里相视一笑,就算不用水说话,也能懂得对方在想什么。我甚至希望这段时光能长一点,再长一点,那些寻找真相的计划,可以随自己的节奏去完成。

阿凯很讨老师喜欢,经常主动跑腿,在各班级间递资料、收作业。他时常在教室门口张望,然后在水中发出信息,很多人回应。他很快整理出能用水说话的失语者名单,加上我俩,一共有十二个。阿凯让他们也随身带水杯,保持联络。

汪校长和负责安保的林老师发现那枚监控单元失踪后,将我们召集到广场,了解一些安全情况。趁此机会,我和阿凯同时用水联络其他失语者,他们立马接到了信息。

“大家好,你们都发现了自己的能力吗?”

“才发现不久”“是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人”“他们知道了吗?”

……

我们的交流悄无声息,十几根手指微微拨动水中琴弦,音波将语法中的位与格精密排布,然后通过一双无形之手播撒开去。信息流被准确指引、沿着轨道前行,丝毫不会扰乱互相交错的复杂通路,它们在最短时间内行完各自的旅途,抵达指定的信息闸门。我们心中扬起一束骄傲的喷泉,随着音波的起起落落,汇聚成超越感官的语言之河。

此刻,广场中央正流动着一支优雅舒缓的乐章,我们是演奏者,也是听众。

汪校长看向大家,说:“同学们,大家在这里生活已有一段时间,希望你们能有家的感觉,中心对每所学校的安全非常重视,如果有什么情况,大家可以随时向我汇报。下一次家属探视之前,我们可能会跟大家交流中心研究的进展。”

我从汪校长的表情、身体语言和喉腔振动方式中察觉到,他有很多想说却迫于压力不能说的话。当然,这是一种近似于猜测的感知,我的能力还非常初级。

我将我的看法发送出去,我们似乎组成了一个用模拟点阵输入二进制语言的计算机方程组,在相同时间内,比普通语言交流的效率要高出好几个数量级。在刚刚的沟通中,我们十二个人已经对对方有了深入了解。刚大学毕业的计算机高材生于朔,性格温柔的邻家少女林深,曾被家暴的初中生黄维翰,酷爱极限运动的少年李轩……他们很兴奋,对此发表各自见解。汪校长眼中的我们依然沉默,然而,沉默的冰山下正潜伏着层层暗流。

队伍解散前,我注意到脚下的泥土微微翻动,不由一惊,那是一串信号。我闭上眼睛,努力感受尘埃泥土里藏着的信息。比起流动的水,固态物质的坚性也可以承载很多,但那完全是另一种频率,不像琴弦、不像波纹,而是类似于弯曲柔软的蠕虫,穿行于方形矩阵之间。

我想起了妈妈在花园精心呵护花草的样子,她给出爱与祝福的信号,跟具有任持力量的土地一样,这信号让它们破土而出、自由生长。地里,也有语言,包含了无限生命信息的种子,若是找不到土地就无法生长。但现在,我只有一点微弱的感应。

我回头看E班的沈夏,他双手揣在裤兜,发出信号然后等待,不知是否有人回应他。人群散去,大家陆续回到教室,我躲过旁人的注意,在进入走廊前追上他,我用手语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沈夏有些吃惊,用手语回复:“刚刚说的是‘你好’,实际上,我发现我不是不能说话,而是用别的方式,比如和大地,好像很难解释。”

“我明白,我们也是。”

“啊,你们是用什么?”

有老师进入走廊,我来不及回答他,便转身离开。我现在确信一点,除了水,还有其他元素,我需要与更多失语者建立沟通。

这一天正好是周五,我在浴池里放满水,阿凯房间在楼上转角处,我们约好每周五晚交流各自的进展。他说他在数学老师的资料里有新发现,我说我也有。我感觉他的发现至关重要,也许能进一步佐证我的发现,我在水里输入“你先说”。

不一会儿,浴池水面上泛起阵阵波纹。

两天前,阿凯去给数学老师送作业,办公室没人,门虚掩着,他进去将作业放在桌上,趁此机会仔细观察桌上的晶屏文件,但每份都要指纹解锁才能打开。准备离开时,他注意到文件旁的一副视域眼镜,镜片上正反复播放一段由桌面微型投影仪上传的影像。他戴上眼镜,看到一段视频。

那是国外的一所学校,一位白人失语者坐在实验室里,房间中央有一个电磁圈模样的装置,每隔几秒喷出几束微弱的蓝色火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一位科学家出现在门边,对他说着什么。火焰渐渐变红,燃烧的范围变大,他一挥手,火焰腾空而起,像是听到指令,朝对面方向跃去,幸好有玻璃门阻隔,否则那个科学家已经燃烧了起来。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是不同能力的失语者,而且,失语者的天赋很快将不是秘密。水面微微**漾,我能感受到他的紧张情绪。

“他能用火说话,”我说,“那我们之中应该也有类似的。”

“那只有相同能力的失语者才能互相沟通?”

“我猜是这样。”

“我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了?”

“让我想想吧,晚安,阿凯。”

换作以前我会害怕,而现在,随着迷走神经通路的关闭,我开始学着用其他方式化解。我深深呼吸,将出息和入息保持在稳定的频率,然后调整肾上腺素和血清素分泌的剂量,来控制神经递质对于生物功能的调节作用。不久前我发现,我有这样的能力了。

此刻,我能感觉到那片湖水,在月光照耀下,平静如昨,就像我心的镜面。理性暂时退到感性背后,湖水告诉我,想要一个答案,或许能从以往人生中找到一些吉光片羽。

一些童年画面浮现在我的镜面上。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我躺在草地上,青草刚被修剪过,植物细胞壁破碎后,草叶的横截面散发出青草汁液的清香。我痛快地呼吸,两片肺叶幸福得颤抖起来。土地托着我的身体,有一些小生命发现了它们地盘上的庞然大物,于是想要翻越上来,看看我到底是何方神圣。它们进入我的袖管,爬上我的皮肤,时不时呷咬一口,测试我是不是会恼怒。我感觉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它们从我身上滑下来,四仰八叉地翻滚在泥土里,然后努力调整触角和肢节的姿势,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行进。

可怜可爱的小生命啊,我多想听懂你的语言。

妈妈提着野餐篮从不远处走来,篮子里有我爱的草莓和面包。只有在想起妈妈时,我才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孩子。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间,我将手掌贴在墙壁,感受着坚硬物质中的分子运动,它们就像小虫一样在土地里翻动穿行、钻进缝隙,顺着光的指引找到出口,然后慢慢探出头。

“你好。”那是沈夏留下的回音。

我睁开眼睛,顿觉心的镜面上有一小块污垢被轻轻擦除了。

那天过后,我们十二个人之间保持着联系。视频里的事,阿凯打算找合适的时机告诉大家,他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午后,我常独自去花园休息,准确地说是练习,练习跟沈夏一样的能力。我踩在泥土上,来回转圈,试着发出一个最简短的信号。阿凯默默路过,掏出一颗糖果放在花台边,然后跑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

在探视日前不久,汪校长让我们在一间大教室集合,他支开所有安保,关掉监控,端坐在我们中间。他的语气缓慢,目光扫过我们:“关于失语者的研究进展,有些话我不能直接说,这不是我们一个国家的事,国际管理中心考虑得非常多。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不是病人,而是一帮有特殊天赋的孩子。下次家长探视,你们可以如实……嗯,希望他们明白,不管怎样,我们会尽力保护好大家。”

我明白校长的意思,他知道了我们拥有的能力,却不知道这能力的边界,外面人对我们的态度并不一样,只是暂时没想好如何和我们相处。

两天后,一支国际专家团队突然造访学校,对我们进行一系列烦琐的健康检查,还带来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营养药。中方代表对此的解释是,外国专家正在建立失语者数据库,需要更详尽的反馈样本。专家们在和校长的沟通中,占据话语权的主导,他们背后还有力量,那力量就潜藏在言语间对定语的滥用中,我想,这些分歧也许会影响我们的命运。

新的检查逃避不了,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尽量配合,也了解研究进展。五楼的所有房间是科学家的临时工作室,我们按次序排队进入。“别紧张,应该只是例行公事。”阿凯对我们说。实际上,我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几天前,我已经能和沈夏进行简单交流了,还有跟他一样的十五人。我告诉了他们关于水的情况,他既诧异又兴奋。他刚刚把手贴在墙壁上,“不如,一会逗他们玩玩,怎么样?”

“不行,这样很危险。”

“那些外国佬不会发现的。”

“你可能会害了大家。”

沈夏刚满十九岁,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跟爸爸经营一家餐馆。他很聪明善谈,很多客人会因为他而经常光顾。但他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安分的爸爸配不上做他的爸爸,他想离开,去做点什么,去流浪去冒险,怎样都好,只要不窝在这家庸俗无趣的餐馆。失语节那天,他躲在房间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哪儿也去不了了。

沈夏看着我进入房间。“好吧。”他说。

高维博士和一位国外专家在等我,她带来新的测量仪,先进行第一轮检查,在我头上贴满贴片后,让我张开嘴,用一个遥控器模样的设备扫描我的喉腔。

“啊—”她发出声音,试着引领我。

“a—”我努力配合,但她可能听不到。

卷发医生在一旁观察着。高维博士伸长脖子,瘦削的脸庞几乎架不住眼镜,仪器开始录入数据。她盯着屏幕喃喃自语:“你们真的很不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数据,只要素材够多,就一定能找到规律。不过,我感觉从前的方向是错误的。想通过事物的表面发现本质,不那么容易。为什么不好好沟通呢?这是比科学研究更有效率的方法吧。”

显然,那个白人男孩的实验数据也被共享至管理中心,解开失语症之谜的关键也许就在于我们身上的相似性。我安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在我眼中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孩,正为一道解不出的难题而发愁。

“啊,你比之前更聪明了,跟其他人不一样。”屏幕上显示着我的大脑数据,脑突触数量在增加,不仅如此,还有些别的,比如,别的神经通路正在打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准确地说,不是变聪明,而是在……”

我将食指放在她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知道,她刚刚没说完的是—“进化”。

那位卷发医生看见屏幕也兴奋起来,但他眼中只有数据。高维仰起脸看着我,眼中的疑虑和焦灼渐渐消散,一种夹杂着崇敬的战栗在掠过她的身躯,她发现眼前的我正在洞悉着关于她的一切,缄默地,缓慢地。

她是个孤独的人。在她工作的脑科学研究所,男性科学家主导着一切,她的想法和成绩常常被忽略。她明明那么独特却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很少有人会花时间聆听她的喃喃自语,尽管这些细碎语言中可能藏着某些重大发现。她越是孤独,就越容易被一些柔和的力量所感染。

直觉告诉我高维值得信任,并且能帮到我们。我刚刚调节体内的外分泌腺,从皮肤里释放出外激素,它的分子很小,传递至她位于鼻中隔三分之一处的犁鼻器,并经由她的神经将电位信号直接输入给负责情绪、情感、内分泌的下丘脑。

同样的方式,我对那位卷发医生释放了信息不同的外激素,他很快昏昏欲睡。我转向高维,收敛气息、平缓心跳,然后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她领会,站起身、动作轻缓地摘掉了贴在我头上的贴片,为我递来一杯水,双手有些颤抖。她的行为反应表明,我悄无声息的沟通,或者说召唤,是成功的。

“你愿意帮我们吗?”我打手语。

“怎么帮?”她喉间像是凝结着一团浓雾。

“删掉它。”我指了指那台仪器。

犹豫片刻,高维点点头。

“在哪里可以看到中心的数据呢?”

高维从包里拿出一个可折叠透明晶屏,展开后有一本书大小,她手指在上面快速点击,进入失语者管理中心的界面,密码、指纹、声波输入后,全球失语者的数据资料库出现在屏幕上。

她递给我,“这只是一部分,最核心的机密数据需要更高权限才能查看。”

我以最快速度浏览,可以达到每秒几千字节,看的同时,这些图像、文字、符号进入视网膜,大脑皮质中的神经元将其转换成电信号,传递至侧脑室底部绕脉络膜裂的内褶区中永久保存。不知从何开始,我学会了过目不忘的技能。正在进行的传输不需要任何接口,我成了一台自动储存的电脑,三十万失语者的档案,在短时间内从那台晶屏里涌入我的海马回。

我的同类,你们之中有黑皮肤、白皮肤的,蓝眼睛或金头发的,喜欢甜食和大海的,喜爱欢笑或易感忧伤的,渴望未来或留恋过去的……一张张脸庞的后面,是你们千差万别的人生,尽管各自轨迹在之前永远不会产生交集,但自从失语节的到来,你们的命运开始朝着同一方向前进。

霎时,几十万张生动如斯的脸,在我心里共同组成了一幅浩瀚云图,在一刻不停的迁流变幻中,我看到了自己。

如果此刻,有一场滂沱大雨,每个雨滴都是完全不同的,每一滴都携带着巨大的希望和能量,每一滴都散发着难以置信的生命气息,那是年轻的血液流淌在混沌宇宙中,即将冲破一层层桎梏直达终极。倘若,我们能不加思索、毫无希求地看待这幅云图,那何其美妙!

我的同类,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不,应该是我们。

我能感觉孤独和恐惧这种刻在骨髓里的东西正悄然溜走,“我们”的存在,让我期待在世间找到故乡,而不是别处。

我流下眼泪,像妈妈目送我离开那天一样。

“苏见雨,你,别哭啊……”我的眼泪让高维措手不及,她有些笨拙,呆呆地站在我面前,双手在空中舞动,不知如何是好。

我张开双臂,向她索要一个拥抱。她躬下身子轻轻抱着我,身上的味道像一场刚刚抵达地球的流星雨。在她的注视下,我将眼泪移动到手心,改变水分子的排布结构,把液态的水凝固成一个正方体的小冰块,递给她。

“这是你的?你,会用水?”

我不害怕在她面前展示能力,我刚读过她的神经通路,某种意义上她已经和我们站在了一起。高维小心翼翼接过冰块,像是捧着一枚刚剥壳的鲜嫩荔枝,眼神中饱含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敬畏。

就在此时,整栋楼传来一阵强度不大的震动声,桌上器皿里的****漾出一圈波纹。

“地震?”高维把我护在身后。

是沈夏。“你弄疼我了!”他很生气。看来隔壁房间的检查并不顺利,沈夏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抗拒。

“出去看看吧,我跟在你后面。”我对高维打手语。

震感持续了几秒,短暂慌乱后,大家涌上走廊,盯着沈夏的房间,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卷发医生醒来,注意到外面的动静。有人推开门,里面诡异的一幕如同暗室底片见了光。

房间里的一面墙整个破裂开来,从平滑的表面上凸出一块,露出棕灰色的砂石墙土,令人震惊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专家半个身体竟被嵌入其中,呈现出一种张开手臂的飞翔姿势。这一幕远远看去像是一幅用肉体作成的三维画,又像是被钉在墙土中的耶稣雕像,他成了这面墙的一部分。但他扭曲的表情宣告这是一件失败的艺术作品。他的脸被墙土挤压着,说不出话来,喉间发出“嗤嗤”的呼吸声。仔细看来,他更接近一位技法拙劣的穿墙术士,表演时被卡在了中途,抑或是土地里的种子,在完全钻出地面之前,承受着肝胆俱裂的痛苦。

而此时,沈夏蜷在角落瑟瑟发抖,跟失语节那天一样。

“是你做的?”我躲在高维身后,对沈夏发出信号。

沈夏缓缓抬起头,“我控制不住,对不起。”他接着起身,飞快冲出房间。那位专家的轻蔑、无礼,激活了藏在沈夏身体里的反叛基因,于是,他把他压成一颗种子,塞进泥土里。

我跑回房间窗台,看着下面仓皇而逃的他,监控单元尾随他而去,后面紧跟着保安官。我不知道他会逃向哪里,或许他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

监控单元全部飞进来,房间里诡谲的一幕被记录上传。走廊很乱,汪校长让我们回到各自教室,老师们急忙帮那位博士从墙中脱身。专家团中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中央,用英语朗声道:“所有人都停下来!这是一次意外伤害事件,需要展开全面调查。接下来,失语者管理中心总部将接管这所学校……”一片混乱中,汪校长极力反对,但僵持后的结果并无不同。关于管理中心,背后势力成分复杂,我们的身份归属现在还未得到清晰的定义。

高维拉着我退回实验房间,我最后看见阿凯被推走的背影。她迅速腾出装仪器的箱子,里面足以钻进一个成年女性,“我悄悄带你走,别害怕,”她指了指箱子,“快,来不及了。”

“不,我要留下来,我要见妈妈。”我用力比手语。

“探视会取消的,我可以带你回家。这次过后,不知道校方会被谁接管。留在这里不安全,跟我走吧,你会知道更多。”高维蹲下来,抱着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相信我。”

房间外的声音越发嘈杂,我没法思考,但也许她是对的。我钻了进去,额头贴近膝盖,双手环抱住双腿,蜷缩成婴儿的模样。她拖着沉重的箱子,穿过人群和走廊,进入电梯,抵达停车库。没人注意到她,她只是匆忙的外编科学家。

汽车起动,她通过几道关卡,顺利离开。车子越开越快,在如子宫一样的黑暗空间里,我平复急促的呼吸,减少心脏对氧气的需求量。我想起在妈妈肚子里度过的湿漉漉的时光,没有空气、没有光亮,凭借着浑浊的羊水,同时感受她和我两人的生命律动。车子在湖边停下来,高维打开箱子,刺眼的亮光驱走黑暗,氧气重回大脑。那片湖就在不远处,我伸出手拨动水中琴弦,在湖水里给阿凯留下信息:“等我回来。”

还有沈夏,对岸的泥土里有一串慌乱的脚印,后面的人追不上他,泥土在他手中能变成路障或武器,追击者的脚步磕磕绊绊,连监控单元也同样被泥土俘获。他会暂时安全,我也给他留下信息:“安全后想办法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