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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对“不能说”感到恐惧。

我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五岁,在此之前,我被当成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女孩,爸爸也这么认为。算命先生说,我以后会很好命,只是老天把这部分功能暂时遮蔽,迟早会还给我,妈妈笃信这一点,但爸爸没有。他还想再要一个正常的弟弟,妈妈没同意。

爸爸离开那天,小雨,一件黑色风衣将他包裹住,我抱着他买的洋娃娃,静静地看他的背影。他提起行李箱回过头,欲言又止。我望着他步入雨帘,那件黑色风衣像一块黑色石碑,堵在我的喉腔,雨水倾盆而下,石碑仿佛慢慢融化。

三天后,又是一个雨天,我对妈妈说了第一句话—“妈妈,他走了。”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为什么在最需要语言的时候,语言会失效?不能说和不敢说,都会让我承受失去的痛苦。于是,我的身体机能启动了一种“负反馈调节”,上高中前,我拼命学习好几门外语,还有古汉语和方言,我不断参加演讲比赛、辩论,到学习小组和各种人交流,我努力地说啊说啊,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感觉真实存在。

事情发生的几个小时前,我在家里听英语教材。那天是我十七岁生日,妈妈答应我会早点回家陪我吃蛋糕,还说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午睡过后,我发觉喉咙一阵干涩,灌了一大瓶水才好些,就在我准备跟柠檬聊两句时才意识到,我的声带彻底失去了作用。

我失去了在我看来最宝贵的东西,而且是第二次。

我不停尝试,张开嘴对着空气大喊,没有一丁点声音,周围仿佛成了介质消失的真空。柠檬是只猫,当它看到我因惊惶而扭曲的表情时,扬起尾巴在我脚边盘旋,代替妈妈的安抚。她早早把家里的全息墙面调成了海滩的模拟成像,我呆呆地望着远处翻滚的海浪,似乎有海风拂过面颊,惶恐无助的眼泪乘着那阵风飞到天上,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妈妈在傍晚回到家,爸爸随后也到了。每当我赢得比赛都会拍照发给他,我可以无数次证明给他看,他当初的否定是多么错误。然而这一次,我还是输了。还有杨一川,同妈妈一起前来,我喜欢的男生。我以为是个秘密,看来妈妈早就读懂我有意无意提起他时脸上的笑容。

那一刻,我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嘴唇微微开合,努力挤出笑容,看着他,然后低头沉默。沉默了不知多久,他端着蛋糕站在我面前,期待我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他的表情慢慢凝固,疑惑、失望,说了句抱歉然后离开。爸爸妈妈的质问像是来自远方的回音,在我耳边萦绕、消散,最后被我们之间巨大的鸿沟吞噬。

我哭了整整一晚,不带一点声音。

妈妈比我坚强,像当初同意爸爸离开一样。

我停下了所有语言课程的学习,不敢去上学,更不敢独自离开家门。妈妈带我去多家医院治疗,检查结果很一致,没有任何异常,声带没有受损,脑部神经及感官功能正常。

半个月后,全球各大城市陆续发现跟我一样突然得了“失语症”的患者,如果只是单个奇异事件,本不足以引起重视,如果出现几十万个相似案例,那绝对可以被定义为一场灾难。我不知该庆幸还是绝望,但在妈妈看来,至少会有很多人一起帮我们找出问题所在。此后不久,联合国宣布,全球大约三十万人在那一天失去了语言功能。找不到规律和原因,暂时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案,更不确定是否是一场即将席卷全球的未知瘟疫。

爸爸来看我的次数多了起来,他的关心总喜欢用别的东西代替,比如保健品或智能读写机之类,他应该不后悔在那个雨天离开,算命先生从没算对过。

我曾经见证过“语言”给家庭带来的伤害。爸爸和妈妈像是两个频率不同的电台,各自发出带着加密信息的语言,穿过黑夜海面,最终变成两束互相错过的电磁波。埋怨、发泄、争吵,语言从一种沟通工具变成一把利剑。

每天都有记者在学校门口蹲点,想挖点小料。校方劝我休学,说我的身份会影响到其他学生,不少家长也联名请愿,怕失语症会传染给他们的孩子。我无法反驳。休学后,妈妈从忙碌的工作中抽身,陪我学习手语。词组结合成短语,短语拼凑出句子,她一贯的优雅和骄傲被这些复杂手势打乱了节奏。

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

她明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些的。我学得很快,但手语对我来说,是一种愈加迟钝的交流方式。我还在悄悄学习别的,她不知道。

不少医生术士递来奇怪的治疗方案,电击、麻醉、催眠。她找过其他国家失语者的案例,加入患者家属交流群,时刻关注联合国发布的新闻。她在考虑校长的建议,是否要把我送进残障学校。

我爱你。入睡前,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也是,她说。

人类想要建造通往上帝的巴别塔,于是,语言失效,信任崩塌。可我们并没有那样的野心,我花了不少时间接受自己的突然残缺,却无法接受这份礼物没有署名。不过,沉默也有很多好处,让我有更多机会跟自己对话,我开始听到更多、看到更多。可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分享这些新发现,那一天的到来,让我的少女时代提前结束了。

联合国发布声明后的两个月,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几位执行官敲开门。他们说,各国政府先后成立“失语者研究管理中心”,各大城市为失语者建立了特殊学校,将集中对失语症样本展开研究和治疗,我们可以继续学习,且费用全免。在那里,我们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和保护,另外,跟同类待在一起也有助于我们重建社交圈,恢复正常生活。

对很多普通家庭来说,这样的选择再合适不过。妈妈早就接到通知,只是没告诉我,她习惯逃避分离的痛苦。

白衣官员微微颔首:“苏见雨,那天是你生日,我知道你很特别,虽然中学不再接受你,但你配得上更好的学校。”

我拿出提词板写下要说的话:“这座城市还有多少失语者?”

“七个。”

“我们国家呢?”

“接近三千个。”

我点头接着望向妈妈,她懂我的眼神。我要去,我迫切地想要跟同类交流,因为我发现语言是一种阻隔和束缚,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跟我类似的见解。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一声问候开始,以一句告别结束,爸爸和妈妈就是这样。我想起在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告白与告别,欢愉之后,伤感如期而至。再优美的语言,都填补不了生命中必然存在的空缺。

妈妈紧紧抱住我,她身上有一股超新星爆发之后残余星尘的味道,我大口呼吸,像是要把整个银河系吸入肺里。她对我说了好多话,我轻轻捏住她的手心,将我要说的传递给了她。

天空中下起了雨,我跟在他们身后步入雨帘,嘴唇微微开合,像一条离开海洋独自上岸的鱼,即将度过第一个离群的夜。母亲站在门口,她哭了。我没有回头望也知道,我是从雨水中知道的。

我出生在一个雨天,跟今天不同,那天的雨伴着阳光。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给我取名叫苏见阳。她说,雨水有声音,在声音之中你总能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