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绿海

薛裴是个很神秘的女人。

没有人—无论是她自认为,还是事实上,都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身世,正如她经常说的那样:“我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

但同时她又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女人,被各种各样、虚虚实实的传说所环绕,有些带着善意与敬佩,有些则更像是恐怖小说里的桥段。

至少有一个传说是真的。

那就是薛裴在开车的时候,总是只用右手握方向盘。在要换挡的时候,这是个很别扭的姿势,所以通常她只开自动挡的小车。

但HCV9可不是自动挡的小车。它是这个世界上耗电量最多,马力最大,速度最快的重型吉普,有着粗犷的外表与凶猛的性能,是很多自驾游爱好者的终极追求,偶尔也会成为以生相许的理由—无论男女。

所以可以想象,当薛裴驾着这辆崭新的HCV9驰骋在田野乡间时,吸引了多少羡慕乃至崇拜的目光。即便是经常看着军车经过的小贩,也会惊异于这辆重型吉普驶过时留下的彪悍。

而薛裴却是一点都不敢大意,她已经习惯于搭别人的顺风车,轮到自己驾驶的时候总会有些不适应,更何况这是个操作异常复杂、光说明书就有一百三十五页的怪物。

但她偶尔也会扭头注意一下周围的风景。

这里是绿海的边缘,是国际共管区中最平静安全的地段,不仅适宜居住,物产丰美,也绝少有土匪强盗之辈光临。现在正值春末,各种谷物与薛裴叫不上名字的农作物的植株包围着道路两侧,果林与田地连绵不绝,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天边。

这里原来也是草原的一部分,从几百万年前便是—薛裴暗暗慨叹:人类只用了三十年,就让沧海桑田的力量变得一钱不值。

农舍开始远离窗外的美景,继而连整齐有序的田地也慢慢消失,路况渐渐变得惨不忍睹。薛裴放慢了车速,发现周围的世界已经被一片密集而望不到边际的金黄色所覆盖。

薛裴知道,那叫“守身草”,是一种在一星期圣战中使用过的生态兵器。在有它扎根的土地上,任何其他植物都无法生长,这本来是用来破坏敌国农业生产、接近非人道的最终手段,现在却被当作抵御其他生态兵器侵蚀的法宝—用它划出的隔离区绝对安全,即使变异过的非正规鬼种子,也从没有突破“守身草”防线的记录。

但长达两公里的隔离区也意味着安全的路途就要到头了。

薛裴正了正身子,明显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颠簸比之前剧烈许多,她对着说明书,启动了车底盘上的双向稳定仪,车体一下就平稳得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般。

“喏!”她止不住兴奋之情,轻轻拍了一下车子的仪表盘,“果然是高级货呢!”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绿色,就像在金黄大地与蔚蓝天空之间勾画上的边界。只是这边界越来越粗、越来越广,逐渐显出它的本来模样,占据了车前窗外的大部分视野。

那便是绿海。

人类投下的鬼种子,在温室效应的作用下,把草原的整个区域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战场,原先的生态系统被破坏殆尽,野生动植物只能在灭绝和迁徙之间选取其一。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人,也不得不借助火焰喷射器和守身草的帮助,才能将这些不断扩散的绿色恐怖阻挡在文明世界之外。

客观地说,薛裴眼前这些足有三四米高的“甘蔗树”状的植物本身并没有什么危害。它们的学名叫“墙竹”,是所有生态兵器中寿命最长,适应性最好的,它们只需要六个月就能成熟,十二个月数量就能翻番,长达二十五米甚至三十米的根系让它们可以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生长,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墙竹就可以在几年内把荒漠变成山林—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是扩大绿化面积的捷径,而且确实,在某些地区人们就是这样做的。

但在绿海这里,不是。

墙竹占据了绿海大约百分之三十五以上的面积,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天灾人祸提供了天然屏障,也经常让文明世界“净化”这一地区的努力化为泡影。

坑洼的土路蜿蜒向前,延伸到墙竹林地的深处,像一条不见尾的神龙。破破烂烂的小木屋立在道路左侧,看上去像是一座岗哨或者收费站之类的建筑,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爬满了屋里屋外,显然是已经废弃多时了。在木屋旁边耷拉着一块锈迹斑斑的路牌,血红的英文残缺不全,只能连蒙带猜看出上面的意思:

“绿海,由此进入。”

下面是一行涂鸦似的小字:“你死定了。”

薛裴左顾右盼了一阵,周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几只像是雀鸟的飞禽站在木屋的檐上,排着整齐的队列,低头盯着路面上的庞然大物。

GPS的信号很稳定,根据薛裴的经验,春夏之交也不会有电离风暴发生,她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越野车跨过了绿海的边界,很快便被墙竹的海洋淹没,只留下一串尘烟。

这是第几次来绿海呢?记忆已然混沌,薛裴没有印象,总之有那么两三次了吧。

作为一个怪物猎人,她最早进入绿海的初衷是“纯学术性”的:看有什么值钱而又不那么危险的猎物可供消遣。她当时并没有遇上红脸,只是打到一头像是獐子那样的小玩意儿,不过老实说,如果在二十年前遭遇红脸,也就没有今天的薛裴了。

密不透风的墙竹在道路两旁矗立,煞是晃眼,薛裴努力不去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方向盘和GPS的显示屏上。

由于早上才下过一场小雨,路面比想象中还要泥泞许多,即便是HCV9这样专门设计出来在弹坑密布的战场上高速穿行的越野车,跑起来也有些吃力,开着双向稳定仪还是不停地左摇右晃。

一架看不清轮廓的战斗机突然从车顶呼啸而过,待薛裴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化为蓝色苍穹下一道雪白的尾迹。

“真见鬼了,”薛裴用手掌砸了一下方向盘,她喜欢抱怨,只是经常找不到对象,“有钱叫战斗机来巡逻,就没钱修修路吗?”

在谨慎中行驶了大概半个小时,一个岔道出现在车前,这里没有任何标示和路牌,就像一个无聊的谜语,让人琢磨不透走下去会发生什么。更神奇的是,这两条路在GPS上都没有显示,而有显示的那条路—薛裴扭头看过去,回望着她的只有一排密密的墙竹。

薛裴捏了捏眼眶,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顿时怒上眉梢,“这什么破玩意儿啊,啊?”她冲着GPS屏幕吼道,“这什么破玩意儿?史前时代的GPS地图吗?”

乍一看去,两条路都很破败。如果不是边缘种着守身草,估计也已经被墙竹吞没了—或许地图上的那条路就是这么消失的。不过薛裴发现,在左边的那条路上,有崭新的轮胎印,新到即使隔着玻璃窗,也能辨认出压出它的家伙有多大吨位—

一辆军用卡车,薛裴心想,一辆军用卡车不久前才走过的路,且不说能通向哪里,起码它是安全的,于是她单手打过方向盘,决定先走下去再说。

通常来说,薛裴在驾车时总没什么警惕,这和她的对手有关系:有什么野兽看到车辆驶过还迎头向前?只是周围的景色未免太过单调压抑,让人觉得像是在一条绿色的桶形笼子里漫步,望不到头,也见不着尾。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他们围着一辆绿色的大卡车和一部看不出来是什么的机械物体,看那着装应该是军人无疑,薛裴犹豫了几秒,还是把HCV9在距离卡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是相当正规且整洁的中国陆军着装,就好像昨天才完成建制的部队。数量大概是一个班,为首的上士看到薛裴下车走来,便立即迎上前用中文道:“你好,小姐,”他行了一个不算特别正式的军礼,“我们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不知是否可以耽误您点时间。”

薛裴摘下墨镜,挂在皮夹克的领口,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上士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注意到薛裴夹克上的六角星蝴蝶纹章—那是卡奥斯外区“恶魔猎手工会”的标志,连忙改口说起流利、但口音奇怪的英语:“女士,我们是第一托管军团下属的装甲巡逻队,负责维持绿海周边交通线的稳定与秩序,并根据相关法……”

“您刚才不是说要耽误我点时间吗?”薛裴微笑着打断上士的话,“不会就是要给我做普法宣传吧?”

“哦……不,”上士听到如此标准的中文,不禁有些吃惊,“我们只是,呃,车子陷进地里了。”

这简直是显而易见的。薛裴轻轻一瞥,就可以看见那半人高的大轮胎在一团泥浆中挣扎。卡车前方的铰索被链在一部重型机器人的尾部,薛裴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腿脚纤细,大约三米高五米长的“大号螳螂”,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机械啊,电子啊之类的高科技玩意儿她完全吃不来,虽然她曾经非常在行。

“我们尝试用‘梵天’把车子拉出来,”上士摇摇头,“但不知道是它不愿意,还是马力不够大,总之就是一动也不动。”

机器人躯干上漆着印刷体的“TYPE2212”字样,这才让薛裴想起来它的身份:“梵天”,一种已经服役多年的反坦克机器人—也有人管它们叫“驱逐机甲”。

“哦,我懂了。”薛裴依旧保持微笑,“你想让我的车帮忙?”“对,然后我们所有人一起推。”

薛裴对着军车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也有个八九吨的样子,那部可怜的“梵天”不愿做动作,说不定是它的人工智能进化到可以理解“螳臂当车”这个词的意思了。

“乐意效劳,只是我想问一句……”薛裴顿了顿,“长官,您知道去‘巴布里托尔’的路吗?”

“巴布里托尔?”上士口里的“谢谢”还没说出来就被憋了回去,“你……你要去巴布里托尔?”他与身旁的士兵交换了一个眼神,“顺着路往前就是,实际上,我们刚从那里回来。”

薛裴皱了皱眉头:“听上去那里出事了?”

“啊,只是老问题复发。”上士回道,“昨天下午有两辆货车遭到袭击,巴布里托尔的居民找到了四位罹难者,我们路过村子时,顺便把尸体带走。”

薛裴注意到堆放在军用卡车里面的货物中,有四个长形的黑色塑料袋—确切地讲,是裹尸袋,而且是放进了“东西”的裹尸袋。

“袭击者是谁?红脸吗?”

“应该是,”上士点点头,“不过确切信息还必须等法医解剖之后才有定论。巴布里托尔附近时常有红脸伤人的事件发生,今年光我经手的,就有二十多个人了。”

“为什么他们不搬走?”薛裴继续问道,“我所知道的红脸密集地区,多半都以最快的速度把居民疏散了。”

上士耸了一下肩:“天知道,那鬼地方连电都通不上,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薛裴去过许多“通不上电”的鬼地方,所以当然能想象出那里是怎样一副情景—老实说,有时候她还挺羡慕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薛裴朝后比了比,“我的车没锁。”

“好的,非常感谢。”上士说着就朝一个士兵招了招手,“小李,过来一下……”

“等等,我有个条件,长官。”薛裴拉住上士的袖口,“我想看一下尸体,”她伸出食指,“就一下。”

这要求稍微有些过分,但上士想了一下,还是勉强同意了。

在经过“梵天”的时候,那台好像定格了似的机器人突然转过头,朝薛裴死盯了好几秒。“下午好,同胞,”它发出甜美悦耳的少女嗓音,让薛裴好一阵寒战,“编号707BP正在为人民服务。”

薛裴走到裹尸袋边,半跪在地,拉开上面的拉链。两个守在旁边的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后退了小半步。扑面而来的异味不禁让薛裴捂住了鼻子,但更令人难受的还是尸体本身—正如之前白叶所描述的,像是掠食性动物的抓痕从胸口延伸到胯骨,把这可怜的黄种男子撕扯得血肉模糊。

薛裴轻轻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拉上了拉链,继而又转向另一具尸体。很显然这是一位女性,同样是黄种人,年纪也不大,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出头,伤口同样触目惊心,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薛裴也抽了口凉气。

全身上下唯一完整的物体,恐怕就是女孩腕上的木雕手环了,它已经被鲜血染红,以至于都看不清轮廓。刚才那男子的尸体上,也有这么一个手环,想必两人之间必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羁绊吧—只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你是薛……薛裴?‘不老的薛裴’?”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裴没有起身,而是扭过头,看着对方。

她穿着非常“有特色”的“军服”—乍看上去像是恐怖片中肌肉外翻的僵尸,只在关节的部位上有一些金属似的结构。这套怪模怪样的衣服覆盖全身,着装者连脸孔都藏在和骷髅有几分神似的面罩之下,如果在半夜里撞见,绝对会把人吓个半死。

“是,”薛裴注意到对方胸口前的“CSF”字样,自尊心突然莫名其妙地膨胀了起来,“这世界可真是处处都有惊喜,连特种部队里都有人认识我。”

“CSF资料库显示,你曾经有一次阻挠反恐行动的记录,”对方不紧不慢地回道,“还有十七次破坏国家财产,十九次违反自然保护区禁猎条例,但最后中国政府给了你特赦,真不可思议。”

“唔……”不知道为什么,薛裴失落极了,“这世界可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