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意

“就是这小小的种子,毁灭了世界。”

桌前的年轻女子拾起手中的黑色果实,就着灯光,仔细地上下端详。那东西和葵花子一般大小,表面光滑如镜,在微弱、昏黄的光线下,竟能倒映出她秀气端庄的侧脸。

“你能相信吗?白先生,”她继续道,“伟大到难以逾越的力量,竟蕴藏在如此渺小的存在之中。”

“抱歉,我对历史知之甚少,”方桌对面的壮年男人拉了拉自己的西装领口,语气不紧不慢,“您瞧,薛裴,我只是个商人,这种子对我来说只是生意。而且……”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是非常正当的生意。”

“喏,你应该学点历史,白叶,”被称为薛裴的女人回道,“这对你的生意也有好处。”

对方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洗耳恭听。”

坦率地说,薛裴不喜欢他。早在几年前,薛裴还没有搬到外区定居的时候,她就听说过白叶—这个名字总是伴随一些不那么友好的词汇,以及听起来像是诅咒的问候语。白叶是一个典型的“灰色暴发户”,他控制着两条从中国到卡奥斯城的陆上走私线,并且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正当的或者不正当的,来维护他在这两条路线上的利益配额。当然,至少在表面上,他还是经营着一些可以拿上台面的生意,比如眼前的这些鬼种子。

在接到白叶的邀请时,薛裴还犹豫了好一阵—两人素未谋面不说,连见面的地方都如此偏僻诡异,就好像是为了刻意避开周围人的耳目—通常在这种环境下的讨论,和“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可以画等号的。

“三十年前的一星期圣战,你还有印象吗?”

白叶看似答非所问:“我生于二○九九年的四月一日。”

“喏?四月一日?”薛裴流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愚者之灾’的当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的。”

现在,薛裴稍稍有些敬佩眼前的这个华裔男子了。她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耳垂上挂着的十字架形坠饰—在她看来,与一星期圣战同时降临的孩子,总归会有些不同寻常的天命。

“战争结束前,双方在七天内互射了一千五百枚以上的ICBM,”薛裴耸了耸肩,“幸运的是,只有不到十分之一命中了目标。我猜如果没有导弹防御系统的存在,我们的世界肯定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她把那颗黑色的果实摆在手心,放到白叶面前:“但世界还是变了样子,喏,你现在认为是‘生意’的这个东西,在这三十年里把地球变成了一个亚马孙主题公园。原先被军队用来破坏敌方工农业体系的‘生态兵器’,最终打破了主人制造的枷锁,成为这个丛林世界的新主宰;而核武器带来的温室效应正好加速了植物的繁衍,让它们从赤道到北极圈,爬得到处都是。”

白叶面无表情,既像是在听,也端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房间很小,也没有其他人,面对面的两个华裔,不知为何却一直在用英语交谈。

“‘自作孽,不可活’,人类就是这样。”薛裴缩回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样的错误—以为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她有意顿了顿,“以为只要有钱有权,就可以使唤那些他们其实并不了解的东西。”

“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白叶从桌旁的果盘里摸出一粒黑色小种子,与薛裴手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轻巧地一夹,种子的外壳伴着脆响分成四瓣儿,露出中间乳白色的果仁。

“所以,”他微微笑着,把果仁塞进嘴里,“我只对那些我了解的东西投资。”

“不错的原则,白先生,”薛裴依旧不卑不亢,“喏,那么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显然,薛裴选错了抬杠的角度。对某些生活在边境线的人来说,白叶只不过是一个有那么点影响力的暴发户—而除此以外的人,就基本上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了。

但薛裴不一样。

无论使用任何搜索软件,键入“薛裴”的拼音后,都会得到至少三十万个相关条目,其中前十页一定和某个故事有关,和某个家喻户晓、差点被改编成电影的故事有关。

“你在东京丛林孤身一人、赤手空拳猎杀了三头红脸,”白叶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故事,“而且是三头勇士级红脸。”

“唉……”薛裴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传说总是越来越离谱,这归结于人类心中根深蒂固的偶像崇拜欲。”她突然展开双臂,好像要让对方看个清楚似的,“你也已经看到我本人了,我想凭您的眼光和智慧,不会相信我能徒手与红脸搏斗吧?”

薛裴的身材并不算娇小,但也谈不上强悍,与身高接近五米的勇士级红脸肉搏,无疑是天方夜谭。

“不是赤手空拳,也不是三头。我说的对吧?”白叶淡淡地笑着,“如果你觉得我只是听说过你的事迹,便委托你来帮我办事,那可就错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比我多得多……毕竟,”这次轮到白叶故意顿声了,“你比我的年纪要大不少。”

薛裴突然沉默不语,斜眼盯着对方。

“我经过很长时间的仔细斟酌,最后才选定了你,薛裴。”白叶道,“我觉得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眼前的小小麻烦。”

“那么就请照直说吧,您要我帮忙做什么?”

“不用紧张,薛小姐。我知道你是个‘正经人’,所以绝不会强人所难让你做一些不那么正当的事。”白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塑胶封装的地图,铺在桌面上,“从卡奥斯城出发,到俄罗斯边境的重要贸易区‘标地7’,然后再换车前往沈阳的仓库,这是我正在运营的最重要的一条运输线路。”

薛裴“哼”了一声:“走私线路。”

“粮食、服装、药物、电子产品,还有卡奥斯城特产的微调剂,”白叶摇摇头,“我并不想给自己脸上贴金,但是在国际共管区,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标地5’,很多东西只有通过我才能在市面上流通。”

“这不是重点。”薛裴抱臂于胸前,显得有些不耐烦。

白叶点点头:“薛小姐,您来‘标地5’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

“洲际高速公路,”薛裴顿了顿,“长途公交。”

“那么你在路上一定看到了卡奥斯城监察军的巡逻队……甚至是圣骑士团。”

薛裴托住腮帮,稍稍回忆了几秒:“没错,二十个人一组,带着火箭炮、重机枪,还有战斗机器人。”

“俄罗斯联邦政府授权卡奥斯城监察军使用‘一切必要武力’来‘贯彻相关法律’,在它们眼皮子底下跑走私,无异于自杀,”白叶表情严肃,“那些浑蛋在发射反坦克炮之前,甚至不会给一个警告的眼神。”

“哦?”薛裴笑道,“意思是你准备改做合法生意了?是运石油还是人口?”

“所以我放弃了洲际高速公路,选择了—”白叶点着地图,“另一条路线。”

薛裴先是匆匆瞄了一眼,继而坐正了身子,仔细看了几秒:“绿海?我的上帝,你让你的车队穿越绿海?”

“钱不好赚,薛,比起遭遇圣骑士团,我宁愿选择穿越绿海……”白叶耸耸肩,“要不然就是绕路一千五百公里—实际上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做,如果连你也没法帮我的话。”

薛裴突然之间就有了兴趣:“哟,这么说,你在穿越绿海时遇到了麻烦?”

“那可是绿海,”白叶道,“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那里可全都是麻烦,土匪、沼泽、野生狼群,满山遍野的毒花毒草。”

薛裴一字一顿:“您刻意少说了‘红脸’。”

“是的,那就是你需要解决的‘专业问题’了。”

“你要我去绿海杀红脸?”薛裴笑出声来,“这听起来像是个终生合同啊。”

“并不是全部,”白叶朝桌面比了比,把薛裴的目光又拉到了地图上,“这里是巴布里托尔,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镇,是我那小小商贸路线的必经之地,从镇子向东,是公认绿海最安全的区域。但最近我的车队连续遇到了多次袭击,联系突然中断,车和货都在,人却都死光了,只有尸体被送了回来。”

“是当地匪徒?”

“尸体上布满了野兽的抓痕,法医说是某种小体型红脸所为,但奇怪的是,没有齿痕,没有任何被啃咬过的迹象。”

薛裴的表情开始认真起来,她点了点头,“红脸只有在饥饿时才会主动袭击人类,你遇到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她稍作停顿,“是什么样的抓痕?你亲眼见过吗?”

“皮开肉绽,连肋骨都翻过来了。”

“嗯……”薛裴托起下巴,“雄性的小体型红脸多为幼仔,就像打仗中常说的‘斥候’,一般都成群行动,收集食物或者巡视领地,但问题是它们的爪子并不锐利,更别说伤及骨头了。雌性红脸的体型都不大,有些品种,比如‘卫兵’的战斗力很强,但它们通常只在守卫巢穴或者保护幼仔的战斗中亮相。你的人也许不小心闯入了某个群落的后花园……等等,是谁把尸体送回来的?”

“最先发现者,应该是巴布里托尔的居民,”白叶又点了点地图,“他们把尸体交给路过的装甲巡逻队,有中国人的,也有俄国人的。另外,我的人肯定是走大路,不可能经过红脸的领地。”

“唔,”薛裴拍拍椅子的扶手,一脸无奈地道,“那也许是什么新品种吧?你也知道的,红脸的进化速度已经超越生物学家的想象力了。”

“有人说这些……”白叶皱了一下眉,“‘怪物’,迟早有一天会毁灭人类,你觉得呢?”

薛裴笑道:“等黑市上一斤消毒过的红脸里脊肉掉到一百五十元以下时,我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可没那么乐观,”白叶一本正经地道,“这条线路关系很多人,关系他们的饭碗,关系他们的家庭,关系他们能不能稍微像个正常人那样在这个艰辛的世界坚持下去。薛小姐,也许您并不喜欢我的生意,但我……”

“别,”薛裴摆摆手,“我并不讨厌走私货。”她指指自己的腕表,“我讨厌的只是走私背后的肮脏勾当……腐败、贿赂、色诱、暗杀,诸如此类。”

“我不运毒品,也不贩卖人口,”白叶稍稍显得有些激动,“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薛小姐,我可能是在卡奥斯城搞走私的所有人中,最有原则的一个。”

“您话题扯远了,白先生。”薛裴颇不屑地道,“由于晚上六点半我还有个小小的约会,所以我想稍微加快些谈话的节奏……简单地说,你想让我帮你确保走私路线的安全,是这样吗?”

白叶摇摇头:“确保安全有很多种方法,我可以打点一下周遭的维和部队,或者给每辆车加派点人手,要不然就是买台驱逐机甲护航。但我说了,我是个生意人,我是个只对自己了解的东西投资的生意人。”他顿了顿,“现在的情况则是,我对袭击我车队的对象一无所知。匪徒不会抓挠尸体,红脸也不会袭击车队,无论我往里面砸多少钱,都是冤枉钱,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站在我对面的是谁,或者……是什么。”

“听起来您应该请个私家侦探,”薛裴撇撇嘴,“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吗?”

“如果有侦探比你更了解红脸,我会考虑的。”

“喏,那你应该再叫个生物学家。”

白叶耸耸肩:“如果他会使枪的话。”

“那还得再雇一个保镖。”

“还要是个懂得在绿海野外生存的保镖。”

薛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你找上了我。”

“对,因为你是一个有特种兵技能的拿着枪的生物学推理专家,”白叶微微笑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工作。”

薛裴暗自承认,这项任务对她还挺有吸引力—主动袭击人类的红脸,留下车又不拿走货物的匪徒,还有冥冥之中,透过女性第六感才能察觉到的、隐藏在表象背后的“诡异”。

“老实说,我兴趣不大,”薛裴托住腮帮,“我在卡奥斯城的外区担任一支恶魔猎手小队的队长,有数不清的麻烦需要解决。如果我想去找几只红脸练练筋骨,我宁可选择去电子游戏厅,一块五毛钱可以让我玩上一下午。”

“五十万。”

“不不不,”薛裴将刚才一直捏在掌心的鬼种子果实连壳丢进口中,一边嚼着一边摇了摇手指,“喏,你看,我最近很忙,而且我的弟弟也……”

“外加一辆美国原装的HCV9,新款,作为……”

“这不完全是酬劳的问题,白叶先生,我想你必须明白……”

“作为我们的订金。”

“我什么时候出发?”

薛裴正襟危坐,说出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