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1号集结地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不管是对昔日的流放者兄弟会,还是对今天这艘孤独的难民船来说,都非常重要。在这里,难民船找到了数量远比其他殖民星愿意提供的多得多的飞船燃料,很多飞船维修设备虽然型号老旧,但大部分仍能正常工作。老吴听萨多说,流放者兄弟会当年是仓促逃离1号集结地的,很多设备因为无法带走而遗留在这里。因为那时,流放者兄弟会不堪地球联邦的盘剥,决定提高各种矿石的售价,地球联邦恼羞成怒,决定派军队教训他们,好在1号集结地距离地球联邦足够遥远,当联盟军队来到这里时,他们已经走得一干二净了,而另外一些殖民星上此起彼伏的反抗,让联邦军队疲于奔命,无力再前往更遥远的太空去追击流放者兄弟会。

仅有两个人的会议室里,萨多给老吴斟酒,说:“这世界真是不讲理,对吧?1号集结地出产了地球联邦将近一半的黄金、百分之九十的稀土,却没有稀土的定价权。当流放者兄弟会试图稍微抬高稀土价格时,地球联邦就出动了军队。但你也知道,这事儿最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兄弟会走了,地球联邦想自己开采矿产,却发现失去兄弟会的矿场之后,自己开采的成本高得无法承受,最后导致了一场稀有矿石严重短缺的危机,重创了联邦经济。”

老吴一口把酒给干了,在这苦闷的流浪岁月里,他也慢慢变得跟米勒一样喜欢借酒浇愁。他们跟米勒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仅有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程序员的责任,就算是醉了也是醉倒在会议室中。

大屏幕上的太空,飞船的机械臂正在搜集兄弟会留下的设备。飞船唯一的维生设备就只有休眠仓,没有航天服之类让人类可以在飞船外活动的设备,老吴和米勒只能通过黑客手段,设法破解兄弟会留在1号集结地的各种自动化维修设备,远程控制它们对飞船进行维修。

“前面那些像蚕茧一样的椭圆形东西是什么?”眼尖的老吴发现前面有很多灰白色的空心椭圆体,好像用无数丝线织成的。

米勒放大画面,看见那些奇怪的丝线实际上是各种大大小小的管线,最粗的有人的腰身一般,比较细小的也有手臂粗细,主要的骨架是坚硬的钢梁,缠绕在其间的是各种线缆,它们一层又一层地、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缠得密不透风。由于年代久远,它们吸附了小行星带上大量的星际尘埃,蒙上一层惨白的灰尘,使得它们看起来更像飘浮在太空中的巨茧。

米勒皱起眉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我们把飞船开近一点儿看看,你觉得怎样?”

老吴同意了,他让飞船慢慢靠近,才发现这样的巨茧的数量非常多,最大的有数百米长、一百多米宽,小的不过几十米长、十几米宽,绝大多数的巨茧都在其中一端有一处缺口,远远看过去就像毛毛虫化蝶之后丢弃的茧,把画面放大之后发现原来那个缺口是用切割机或是定点爆破之类的方法切开的,缺失的部分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缺口处尽是锐利的钢条,像极了洪荒巨兽的森森利齿,又像潜伏在黑暗里的上古魔兽,好像想要吞噬所有不小心路过的猎物。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萨多问老吴。

老吴发现一个完整的巨茧。驾驶飞船慢慢靠拢过去,透过那些织成巨茧的线缆缝隙,他看见一艘未完工的飞船,才明白这些巨茧就是流放者兄弟会的飞船制造车间。那些密密麻麻的钢条最终都会汇聚成几根极粗的支撑柱,把飞船固定在巨蛹的正中心,数不清的线缆连接在飞船外壳的各个开口部位,各种维修器械散落在钢铁巨茧和飞船之间的空隙里,悬浮在没有重力的太空中。看样子当年流放者兄弟会走得非常匆忙,才把一些来不及完工的飞船丢弃在了这里。

老吴说:“看样子,这是修理飞船的桁架。以前的探险家们在太空中临时维修飞船时,都会先在飞船外壳上焊接一些脚手架作为航天员的固定点,把缆绳固定在桁架上防止发生意外时飘到太空去。各种维修机械和材料也固定在桁架上,修理的规模越大,焊接在飞船外壳上的桁架就越多,但这样层层密密地把整个飞船都焊成一个巨茧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不会是把整艘飞船拆了重造吧?”

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回答说:“这都是被流浪生活逼出来的。我们的祖先没有飞船制造厂,地球联邦又不肯给我们制造新飞船,祖先们只能用桁架修理法,在不堪使用的旧飞船身上搭建起这些密密麻麻的桁架,修修补补,勉强维持使用,后来修得多了,也就试着自己在一些稍大的飞船里建造飞船零件生产线,也算是久病成良医,终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飞船生产方式。”

老吴和萨多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只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生站在他们身后。程序员的直觉告诉他们,她是外来者,两千年前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中那个叫小郑的年轻人能通过黑客手段潜入梦境城,那今天他们自然也可以利用幽灵通信匣进到会议室里。

女生对他们笑了笑,问:“好久不见,你们还记得我吗?”

“你是……韩丹?两百年前最高科学院里的扫地丫头?”老吴对于他第一次用幽灵通信匣跟流放者兄弟会联络时认识的小丫头还是有点印象的。

韩丹点头,说:“托你们的福,实验还算成功,我跟你们一样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方式跟你们有点不同。”

萨多说:“永生不死并不是太复杂的技术,我们把意识上传到计算机营造的虚拟世界里,就轻易地做到了这一点。”

老吴带着几分微醉,拿起酒杯对她说:“来干一杯吧,老祖宗说过,有朋自远方来……那个啥来着?总之很高兴就是了。”

韩丹拿出一个小本子,写下几行字,说:“你们酒后驾驶飞船,五千年后记得到交通航天管理部门缴纳罚款。”

萨多盯着韩丹,说:“你说我们酒驾?我们还无证驾驶飞船、非法组装飞船呢!大家能逃出来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你才两百多岁,年纪还小,等你活得久了,你就会跟我们一样抛开世俗的规矩,率性而为了。”

韩丹收起本子,冷着脸说:“你真没幽默感。”

萨多愣了一下,大笑,老吴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吴接过话茬补充说:“这飞船也不是我们在驾驶,它是自动驾驶的,我们只是给它下一些简单的指令罢了。梦境城里很难找得到像这间大会议室那么安静,又能一边喝酒一边看太空的地方了。萨多,我们在这里建一座可以环视太空的酒吧怎样?话说韩丹小丫头,两百多年不见,怎么你今天突然过来串门?”

韩丹说:“今天是流放者兄弟会改组成星舰联盟的日子,全联盟放假三天庆祝,我手边的生物实验也是刚好完成,闲着没事可做,想起自己不知不觉活过了两百年,年轻时熟悉的朋友也都已经作古,能算得上是老朋友的也就只有你们了。”

萨多按着太阳穴说:“等等,这话信息量有点大,你说流放者兄弟会改组成了什么联盟?”

韩丹说:“星舰联盟,我们给人造行星装上了巨型飞船引擎,建造了一种体积跟地球类似的巨型飞船,把它命名为星舰。我们决定不再去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了,毕竟找了两千年都没找到完全合适的,不如放弃。”

老吴问:“这么大的宇宙,环境跟地球类似的星球应该不少吧?哪会一颗都找不着?”

韩丹说:“我们是找到过一些环境跟地球接近的星球,但它要么已经有智慧生物,要么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如果我们在行星上定居,依样画葫芦地建立一个地球人的文明,到头来也不过是重蹈地球联邦的覆辙罢了。”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飞船慢慢进入一个空****的巨茧内,老吴尽管无法直接控制飞船,但还是紧张地看着大屏幕,就连送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生怕一个不小心,巨茧断面嶙峋的钢筋断口就会剐蹭到飞船脆弱的外壳,把这艘破旧的老飞船弄坏。

宇宙虽大,但大家赖以生存的只有这又小又旧的破飞船。飞船安然无恙,大家就安然无恙;飞船出了问题,大家就都死无葬身之地。

韩丹是那种外表冷漠,但很容易跟别人打成一片的人,她接过萨多递过的酒杯,轻抿一小口酒,呛鼻的酒气让极少有机会喝酒的她咳嗽起来,咳过之后她可没忘记工作,打开幽灵通信匣,对星舰联盟说:“我是最高科学院的韩丹,请帮我联系数据库中心,我需要1号集结地的自动化维修设备的控制程序。”

通信匣上仅剩的那盏信号灯不停闪烁着,古老的计算机程序顺着量子缠绕的跨光速传输通道,迅速地传输到这艘孤独的旧飞船里,被韩丹熟练地编入飞船的计算机程序中。老吴看着她的手指熟练地在程序控制台上跳动,像极了洁白的天使在轻盈起舞,问她:“你学过.编程?”

韩丹的目光没有离开控制台,说:“生物的DNA编码和性状反映方式跟计算机程序有点类似,计算机用0和1这两种编码构筑整个世界,生物则是用四种不同的核苷酸来撑起一切让人惊叹的生命奇迹。”

她停顿一下,继续说:“但这只是一般人的认知,其实DNA上的核苷酸不止四种,只是其他较少见的核苷酸普通人并不熟悉,基因的编译也不仅由碱基对的排列顺序决定,它跟DNA的三维空间结构也有很大关系,它远比计算机程序复杂得多,我是先学生物学再学编程的,所以总觉得编程很简单。”

有了来自星舰联盟的帮助,维修飞船的事情变得轻松很多。屏幕上那些散落在巨茧中的维修机械由于年代久远,吸附的尘埃在机械表面结成一层硬壳,宛如一座座被美杜莎诅咒过的石像。当韩丹向它们发出启动指令之后,那些古老的机器像被注入了生命,灰白色的硬壳纷纷龟裂破碎,慢慢震动着苏醒过来,刚才还死寂一片的巨茧顿时变成了一个飞舞着无数机械手臂的大工厂,各种线缆像灵蛇舞动,依次接.驳在飞船上,各种机械臂带着闪耀的电火花,把飞船外壳上一些在流浪过程中被星际漂浮物撞击损坏的部分切下来,重新焊上新的金属板。

“两千年了,没想到这些古老的机械还能使用。”萨多感叹地说。

韩丹说:“不见得,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维修设备已经彻底损坏了,我无法唤醒它们。”萨多顺着韩丹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巨茧壁上一个被流星撞出的破洞边散落着好几台支离破碎的维修设备,显然是在某一场流星雨中被破坏的。

老吴看着韩丹熟练地操作维修机械,好奇地问:“你除了懂编程,还懂飞船维修?”

韩丹说:“其实我不懂维修飞船,但在我身后,有星舰联盟数以千计的历史学家和飞船维修专家。他们现在就坐在星舰联盟的量子缠绕通信大厅里,告诉我该怎样测绘这艘飞船的结构图,然后制定出维修改装方案,输入这些古老的机械中,等维修方案输入完毕之后,它们就能自动修理这艘飞船。”

说话间,飞船的维修方案已经全部输入计算机中,韩丹离开控制台,说:“好了,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简陋的飞船,它能从地球飞到这里简直就是个奇迹,这场大修估计要持续好几个月。”

这是飞船自两千年前仓促升空以来,第一次进行大修,别说是韩丹,就连老吴和萨多都觉得大家能活到现在就已经算是奇迹了。萨多举起酒杯,对老吴和韩丹说:“为我们能顺利活到这里,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回**在空****的会议大厅里,显得越发孤寂。

看着星空、喝点小酒、配点小菜是很惬意的,老吴和萨多这些年都很好这口,只差没学古人那样对酒当歌、吟诗作对了,就连初来的韩丹也对此起了兴趣。老吴和萨多都急于多了解一些星舰联盟的事情,不停地劝韩丹多说一些,如痴如醉地听着韩丹讲述流放者兄弟会从离开地球联邦到成立星舰联盟这两千多年来的种种往事,听到危险处,不由得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听到精彩处,竟带着醉意大声欢叫,乐得像两个小孩子。

喝完了第七瓶美酒之后,萨多突然说:“老吴,韩丹丫头,我突然冒出一个新想法。”

“啥想法?”老吴问萨多。

萨多说:“我在想啊,两千年前,我们为了让大家忘却这场漫长流浪旅途给人们带来的绝望情绪,故意把整个梦境城营造成一个让人忘记现实烦恼的狂欢之城,但现在,我们找到了可以投靠的新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所以当初的想法是得改一改了。我想慢慢发出一些可以让人唤起对现实世界了解欲望的新闻,好让他们能慢慢脱离这些梦幻般的世界,重新面对现实。”

老吴说:“这是一个好想法。我想,大家应该从这美丽的梦境中慢慢醒来了!”

“丫头,你怎么看?”萨多问她。

韩丹想了一下,说:“尽力去做吧,君子行事不问成败,我们只要往正确的方向努力过、尽了自己的责任,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对这些活了两千多年的人来说,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是几乎可以忽略的,在陷于泡沫般绚烂的娱乐世界狂欢中的梦境城居民看来,几个月的时间无非就是等待几期乐透大彩票的开奖时间,中间穿插着充斥各种新闻版面的花边新闻和明星绯闻,很容易就过去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萨多以为在自己控制的媒体中大幅度地投放关于现实世界的新闻,就能让人慢慢从梦境城虚幻的狂欢中脱离,把视线逐步投向现实世界。他精心制作了各种各样的现实新闻,从飞船在流浪路上看到的各种瑰丽的天文现象照片,到地球人外星殖民地的每一条让他感到兴奋的最新消息,再到星舰联盟所取得的每一项科技进步,都事无巨细地、图文并茂地悉数报道。但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不管他把这些消息放到多显眼的版面,人们都对此视而不见,总是跳过这些消息去寻找浮华梦境中那些快餐式的娱乐新闻。那些精心制作的现实新闻带给他的除了寥寥无几的点击量、深深的挫折感之外,就只剩下跟帖中的那些恶语相向的回复。

最近的媒体是疯了吗?老是发这些让人不高兴的新闻。

星舰联盟是什么玩意儿?跟我们有半毛钱关系吗?

昨天C城区有一只母猫被狗咬死了,这么重要的新闻怎么没人发?失去母亲的小猫好可怜啊,呜呜呜……

是猫不好!狗狗是无辜的!一定是猫不对!

小编一定是收了什么人的钱了吧?整天发这种新闻!

……

萨多挫败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庸俗泛滥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原本他以为自己可以操纵舆论,但现在才发现,原来人会出于本能地抗拒自己不想接受的消息,况且他在地球联邦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娱乐公司职员,到了这个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的梦境城才当上娱乐公司的老总,要说操纵那些难以捉摸的舆论,他还真是没这能力。

“老吴,你说我该怎么办?”总裁办公室里,萨多摁着太阳穴,懊恼地问老吴。

老吴叹气,说:“梦境城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们当初谁都没想到,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也许就像祖先们说的那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飞船在1号集结地的维修很快结束了,他们在这里找到一台更先进的幽灵通信匣,这是当年流放者兄弟会留在这里的数千台通信匣之一,以备未来试图投靠他们的难民船队想跟他们取得联系。萨多他们带走的是倒数第五台幽灵通信匣,地球方向已经没有下一艘难民船了,他们也许是最后一批逃离地球联邦的难民。

飞船再次启程,核聚变引擎那太阳般的亮光却照不亮这没有空气散射光线的小行星带,包裹着飞船的巨茧在核辐射的冲击下熔化,像高温中的蜡雕般消失不见,但强光照射不到的小行星背面仍是地狱般幽暗深邃。这片太空营地中的一切东西,不管是残破的太空城,还是苍白的金属巨茧,都在画着一圈圈的螺旋线,慢慢接近它所环绕的白矮星。也许千百年之后,这片冷寂的营地会彻底坠入白矮星,被它强烈的引力潮汐挤压撕扯,化为一抹洒落在白矮星表面的致密星尘,人类的一切活动痕迹最终都会被宇宙中的沧桑变幻彻底抹除。

梦境和现实之间的窗口,放在虚幻的梦境城中也就只有人们头顶上的那片真实的星空罢了,但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白天里明亮的太阳,还是晚上那流光溢彩的霓虹,都彻底遮住了星空,不管什么时候,都极少有人会抬头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