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是谁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位于火焰山北麓,木头沟西岸的悬崖上,分为三层排列。

这里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开凿了,唐代名为宁戎寺,曾是高昌地区的佛教中心,现存洞窟五十七个,洞窟内的壁画和造像极为精美。但是在国家积弱的年代,屡遭俄、德、英、日等列强的盗劫破坏,百分之九十的壁画被切割下来盗走,陈列于其他国家的博物馆。

云上西域在构建这里的时候做了修复,那些色彩艳丽、美轮美奂的壁画和造像重新出现在洞窟中。

周新疆出现在千佛洞景区门口时已近午夜时分,天空中星月暗淡,四下里漆黑一团,寂静无声,只有河谷对面的山峰隐隐显出轮廓。

周新疆打开一支微型手电筒向前走去,经过两边的旅游商店,商店内也都黑着灯,他沿着台阶下到第一层洞窟,个人终端将行动六组发来的定位地图投射在视网膜上,但是精度明显不足,代表匿名登录者的白点几乎有半个景区大。

长长的走廊两侧,靠近悬崖一边是一座座洞窟,另一边是深深的河谷,但是这些都隐没在黑暗中,只在电筒光线照射到的地方才显出轮廓。

在第一层,周新疆没有发现异常,他又下到第二层,还是一切如常,于是又下到第三层,他仔细检查每一个洞窟,洞窟门口的木门都上着锁,里面黑乎乎的一团寂静。走廊并不长,不过几十米,他很快走了一圈,还是什么也没发现,看着地图上显示入侵者的白点几乎与自己的位置重合,周新疆有些无奈。

不过,他心里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又沿着走廊走了一遍,他知道是哪里的问题了,在走廊中央部分出现了一条向下的台阶,在周新疆的记忆里,千佛洞只有三层啊,怎么会出现了新的台阶,个人终端存储的资料也印证了他的想法,难道这里更新了新的景观,资料还没来得及更新?

周新疆下到了陌生的第四层,这里已经接近河谷的底部,下面不远处就是静静流淌的河水,第四层并不大,只有两个洞窟,左手的一个里面闪着微弱的红光。

周新疆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看见洞口的木门虚掩着,他侧身从门缝穿过,就看见红光来自洞窟的最里面,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留着长长的披肩发,手里拿着一盏油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于那女子背对着洞口,周新疆只看到一头黑发,看不见样貌。

这很像某些恐怖片场景,周新疆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向对方走去。随着距离的接近,他看到对方正站在一幅大型壁画前,壁画的内容是佛祖顿悟得道图,对方关注的是左上角的部分,奇怪的是,那里只是一块留白,除了单一的红色,什么也没有。

走到白衣女子身后,对方似乎仍然没有发觉,周新疆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香水,倒像医院里的消毒水。

周新疆也把注意力放在壁画之上,看了一会儿,还是疑惑,忍不住道:

“这是幅佛祖得道图,看构图应该是西汉末年所画,那时候佛教颇为鼎盛,不过伊斯兰教即将进入新疆。”

女子霍然回过头,周新疆就看到了一张清秀但有些苍白的面孔,以及那双星光一般熠熠闪光的眼睛,他的心在那一刻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了一颗石子。

“你懂?”女子讶异道。

“呃……略懂,”周新疆道,“不过有一点不明白,你看的地方似乎只是红颜色的背景,什么也没有啊?”

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儿,贝齿在唇间隐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油灯散发的红润光芒,女子的容颜融入了壁画,像一位裙裾飞扬、翩然而至的飞仙。

“如果你眼里看到的壁画是佛祖得道图的话,这里确实是空白,不过……在这幅画下面还有第二层。”

女子的手在墙壁上挥过,佛祖得道图竟然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快速消融,而另一幅壁画逐渐显露出来。

“这是,这是樵夫砍柴图。”周新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壁画,画面的构图与绘画风格与上一幅截然不同,显得古朴了许多,颜料的颜色也暗淡了不少,“这幅画的内容虽然是佛教题材,但是其中融入了很多民间传说,所以壁画的年代应该是在汉代末年,佛教初传中土的时期。不过,即使在这幅图里,你看的地方也只有一片抽象的山间林地,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啊?”

女子原本有些冷漠的表情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能判断这幅画的人可不多,没想到你还是位专业人士呢。”

周新疆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是什么专家,只不过比较喜欢这些,新疆人哪有不喜欢新疆文化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朝代的变迁,更换壁画是常见的事情,画匠们往往在原有壁画上涂泥刷白在上面重新绘画,只不过像这幅樵夫砍柴图保存得这么完好却是罕见,不过你一定想不到,”女子说着,再次挥了下手,“这里的壁画还有第三层。”

樵夫砍柴图同样淡去,另外一幅完全不同的壁画逐渐清晰。

“是不是很吃惊?”女子道,“在国内考古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复原出这么清晰的第三层壁画,简直是个奇迹。”

周新疆痴迷地望着壁画,现在他看到了,在女子注视的部位画着一位女子,虽然笔画简洁,只是寥寥数笔,一位古代少女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

“这一定是洞窟里的原始壁画吧,没有宗教内容,完全是当地的传说故事,大概是在汉代早期吧,那时候西域还没有国家产生,”周新疆猜测道,“千佛洞也还没有形成,这应该是柏孜克里克的第一窟,你看壁画的技法虽然有些拙劣,颜料也比较单调,但呈现出来的画作,结合时间来看,无疑是考古史上的瑰宝。”

“别再说自己是个爱好者了,你的分析和我们长期研究的结论也相去不远了。”女子看着周新疆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说道。

“真的是爱好。”周新疆有些尴尬地解释,又问道,“能解释一下壁画的内容吗?”

女子望着壁画,她的脸庞竟然奇妙地与画上的女子有些相似。

“画中的女子叫作云小宛,出生在附近的村庄里,本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她在村庄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她渐渐长大,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歌声如同夜莺一般动听,村里的人们都非常喜欢她。”女子指着壁画向周新疆叙述着,似乎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小宛到了出嫁的年纪,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求婚,但是她都不为所动,她早已心有所属。相邻的赢家是从遥远的东方迁徙来的,在村里已经居住了三代,赢家的男孩儿赢昀从小与小宛青梅竹马,又在不知不觉中互生情愫。”

周新疆忍不住插嘴道:“原来这是个有些俗套的爱情传说啊。”

“人类的历史不就是在一次次地轮回与重复吗?”女子叹息一声,接着道,“这样的故事虽然平淡,可是,这不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吗,可惜美好往往只存在于期望中。”

周新疆品味着女子的话,便觉得很有道理,他没有言语,等待着女子说下去。

女子的注意力再次融入壁画中:“双方的父母对这桩婚事也很支持,只是赢家代传的规矩是男子成年后首先要离家远游,历练一番,有所成就之后才能成亲……”

女子停顿下来,因为目光集中地方的壁画剥落了一大块,犹豫了一会儿,女子遗憾地摇摇头,略过了空白处看向下面。

“赢昀离开了村庄,过了一年,小宛的孩子出生了,又过了很多年,小孩儿已经五六岁了,赢昀始终没有回来。这些年里,小宛一直忍受着人们的流言蜚语,就连赢家也对她冷眼相向……”

女子又停下来,壁画还是缺了一块,但是周新疆觉得不仅如此,他从女子的声音里感觉到对方情绪的波动,眼睛在灯光里竟然泛起了泪光。周新疆有些疑惑,如果不是觉得荒唐,他真的以为女子就是云小宛,或者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

终于,女子平复了情绪,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决然。“有一天,赢昀突然回来了,但是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人,他的身后还有数不清的蛮族骑兵……小宛带着孩子迎上去,却被士兵推搡在路边,赢昀仿佛不认识小宛一般……蛮族士兵劫掠了村庄,抓走了村里的青年,连赢昀的家人也没能幸免……幸存的村民迁怒于小宛,把她关进羊圈里,把她的孩子捆在村口的老树上,准备用火烧死……夜里,小宛挣脱了绳索,救下儿子,两个人连夜逃走,流浪在深山之中……他们碰到了一群狼,被狼王接纳,从此与狼群生活在一起……”

女子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呆滞,似乎灵魂被带走了一般,壁画应该还有很多,但是在此之后全部损毁了,只留下坑坑洼洼的墙面,上面混合着一些无法辨别的颜色和线条。

“后面的壁画损坏了,很彻底,三层壁画和墙体一同坍塌了,小宛的故事恐怕永远淹没在历史中了。”女子幽幽地说道。

“哦。”周新疆也有些失神,他感受到女子的情绪还沉浸在壁画的故事中,“也许……故事最后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女子摇摇头,“我们用大量时间复原了一些片段,小宛的命运非常悲惨……好了,我们离开吧。”

女子从壁画上收回目光,情绪低落,转身向外面走去。

周新疆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跟在女子身后问道:“你好,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周新疆,是个导游,请问你……”

“我?”女子回过头来,望着周新疆,“我是……”她的目光由清澈变得迷蒙起来,“我是……我是……我是谁?”

她低头思索,过了一阵,霍然抬头盯着周新疆,目光如同混乱的星空,然后她的身体一软,晕倒过去,周新疆连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