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救赎

看着李利消失在门口,苏丁丁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吐完后,他在洗手盆前洗了把脸,觉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看着化妆镜里的自己,脸色白得有些吓人。

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可是苏丁丁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感觉自己身心疲惫,于是走进卧室,一头倒在**沉沉睡去。

昏睡间,他梦见林颐直直地站在自己床前。她的脖颈上光秃秃的,鲜血还在往下淌。她用手拿着自己的脑袋,脑袋的额头上有一个枪眼,还淌着血。她把脑袋凑近苏丁丁,说道:“你看,我这么单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苏丁丁端详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皮肤白皙得没有血色,红唇微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鼻子小巧微微上翘,显得娇小而秀气;弯眉如黛,杏眼凝视,单纯中带着些许凄婉。

“你瞧,”林颐指着头上的弹孔,“7.62毫米步枪弹,从后脑射入,前额穿出,花儿一样的生命就此凋谢。扣动扳机的人里面就有你。”

“是的,这是一张天使般的脸。”苏丁丁说道,“但是在你的头脑里,隐藏着一个从地狱走出的恶魔。”

“他们该死,这样的人渣死一千次都不够。”

“他们是该死,但不应该由你来处决!你拿起刀的那一刻,也就和他们一样了。”

林颐笑了起来,然后又转为哭泣,她说道:“谁能帮助我,我就给他们下跪,苦苦哀求,可是没用!我找了所有的机构,可是他们游走在法律的空隙中,谁能惩罚他们?”她的声音变得冰冷,“只有我手中的手术刀!”

林颐的手上随即出现了带血的手术刀。

苏丁丁从梦中惊醒,冷汗渗满了额头。望着暗淡的夜色,他喃喃说道:“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

苏丁丁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一道亮光,他匆忙穿上义足,向实验室走去。

系统启动,林颐的记录被再次载入。

电梯门开启,林颐走出电梯,站在原地徘徊。苏丁丁近距离地看着她,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她的头垂得很低,像犯了什么错误;她的眼神很清澈,透着迷惘和挣扎;她的手细嫩而修长,柔若无骨。是的,李利说的没错,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林颐沿着走廊前行,停在了713房间的门口。这时,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按向门铃的手举起又放下。是的,她在犹豫,她知道按下门铃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她没有办法。

门铃响起,门开了,林颐走进房间。看到两个男人的一瞬,她的眼神中本能地掠过一丝厌恶,但是随之换上虚伪的微笑。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因为她不会撒谎,笑容里仍然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

在和两个男子对话时,她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在想如何逃避即将发生的事。猴子挡在眼前的那一刻,她害怕极了,眼中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她躲进了卫生间坐在浴缸沿上,单薄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从眼眶滚落。随后,她像窒息了一般大口喘气,接着又忽然安静下来。苏丁丁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在知不觉中改变了。果然,他接下来看到林颐的身体不再颤抖,泪水也消失不见了,她的眼神变得冰冷……

林颐走出卫生间不久杀戮开始了。整个杀人分尸的过程,林颐非常冷静。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像这些动作重复了千百遍一般。

苏丁丁退出追溯,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李利走时落下的香烟。他找了个打火机,点燃了一支,刚吸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掐灭烟,他沉默了一阵,拨通了李利的电话。

电话通了,但是无人接听。

苏丁丁放下电话,等着李利拨过来。接着,他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相关资料,在脑海里不断思索自己的想法还有什么疏漏。

过了十几分钟,电话依然没有响。他看了看表,夜里十一点四十分。李利是个夜猫子,两个人经常在夜里一两点钟商量工作。他不会这么早就睡了吧?苏丁丁想了一会儿,又拨打了他的电话。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还是无人接听。

想着这家伙走时失魂落魄的样子,苏丁丁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于是马上拨打了鉴定中心的电话。

拨了几次,一个男性才接了电话。听他问及李利,对方告诉他,李利中午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苏丁丁没有李利的家庭电话,这家伙一直把家人保护得很好。无奈之下,他只能一遍遍地拨打李利的手机。

一连拨打了十几次,电话里终于传出了声音:“喂,你是谁?”

说话的是个女性,电话的背景音很是嘈杂,似乎正在放摇滚音乐,所以女人的声音很高。

“我找李利,他在吗?”

“找谁?”

“……找这个电话的机主。”

“哦……这个人喝得不省人事,不能和你通话。”

“你们是哪里?”

“‘朔风’酒吧。”

“地址在哪儿?”

“迎宾路。”

“迎宾路?”苏丁丁一怔,“是在怀柔区吗?”

“当然啦!快来接你这个朋友吧,别忘了带钱结账。”

挂了电话,苏丁丁有些啼笑皆非。到处找李利找不到,没想到他根本没回城里,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换好衣服,穿上外出用的仿真义足,苏丁丁拿起车钥匙冲出门去。

苏丁丁驾驶那辆212吉普车离开科学院,走了两公里,便拐弯上了迎宾路。迎宾路是怀柔城的主要街道,两边灯红酒绿,霓虹闪烁。不过,由于已经是后半夜了,街道上车辆稀少。苏丁丁开车沿着迎宾路前行了一会儿,就看见“朔风”酒吧的霓虹灯招牌。

酒吧前的停车场不大,已经停满了车,苏丁丁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匆匆推开酒吧大门,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一下子充斥他的双耳。

穿过门厅,灯光一下子暗下来。探照灯一样的舞台灯光不时扫过人群。酒吧中央是一个很大的圆形舞池,许多青年男女在里面随着音乐晃动。舞池周围有许多散座隐在黑暗中。苏丁丁找了好一阵,才在角落里发现倒在沙发里的李利。

苏丁丁抓着李利的肩膀把他拉起来,然后将他靠在沙发上,接着拍了拍他的脸,喊道“醒醒”。

李利打了个嗝,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苏丁丁被熏得眼前一黑,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给了这家伙一巴掌,吼道:“这么大人了,跑这儿喝什么酒?也不叫上我!”

李利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苏丁丁一眼,然后又闭上了,呼噜声再次响起。

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苏丁丁心里盘算着。于是,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扎啤酒,倒在李利头上。不料,睡梦中的李利伸出舌头舔了舔流下的酒液,吧唧下嘴,嘟囔道:“再来一扎。”

实在没办法,只有先把这家伙弄回去再说。苏丁丁把李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半扶半拽地向酒吧外走去。

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说道:“打电话的人就是你吗?把账结了吧。”

“多少?”

“一千六百八。”服务员递过来一张单据。

“什么?”苏丁丁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点了一瓶洋酒,六扎啤酒,算上服务费,一共是一千六百八。”

苏丁丁在兜里掏出钱,很薄的一叠,根本不够,便喃喃说道:“这么多酒,他一个人喝得了吗?”

“这酒量还不如我呢。”服务员嗤之以鼻。

苏丁丁把手伸向李利的衣兜,又翻出些钱,总算凑够了。然后,他说:“麻烦帮忙找个人,帮我把他弄到车上去。”

“五十,还可以提供代驾服务。”

于是,酒吧里的一个青年和苏丁丁一起架着李利向外走去。走到门厅的时候,一个穿着牛仔短裤的女孩子从后面快步走来,率先向大门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苏丁丁看到女孩的侧脸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时,酒吧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走了进来。

苏丁丁并不认识这位青年,但是对方却冲他笑了笑,问道:“这是李利吗?”

苏丁丁以为李利的同事来了,于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那青年不再说话,将手放进衣兜,再伸出时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匕首!苏丁丁哪里见过这阵势,只来得及“啊”的一声惊叫,便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匕首向自己的小腹刺来。

就在匕首即将刺进苏丁丁身体的瞬间,一条白皙修长的小腿飞来。脚上那白色的半跟皮鞋正好踹在持刀者的手上,匕首带着寒光从苏丁丁身边划过。

推门向外走的女孩不知何时返身回来,与戴眼镜的青年展开搏斗。女孩原本就很柔弱,手里又只有一个不大的手包,而戴眼镜的青年手中的匕首却未掉落,女孩一时间险象环生。

苏丁丁还站在原地发愣,帮忙的酒吧青年见势不好,撒开李利扭头就跑。女孩急切中喊道:“还不快走。”

苏丁丁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拖着李利撞开大门向外跑去。

不知道是脑袋磕了大门还是吹了冷风,李利竟然清醒了一些。他看了看苏丁丁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要杀你,快跑!”苏丁丁声音发颤。

李利不愧是刑警出身,他听后浑身一震,酒立刻醒了大半,拉起苏丁丁就跑。

刚跑进停车场,两人就看见两个黑衣男子正从一辆路虎上下来,单看对方的眼神就觉得来者不善。

“你的车停哪儿了?”李利停下脚步问。

“在路边。”

“走,坐你的车。”

李利拉起苏丁丁扭头就走,后面顿时脚步声大作。李利闻声立刻跑起来。苏丁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两个男子正快步追来。他心中一阵惊恐,撒腿就跑。他那双仿真义足是专为跑步设计的,带有机械助力,没几步就追上了李利。

苏丁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拉开车门,启动发动机,接着松刹车、踩离合、挂挡,然后重重踩下了油门。212吉普车轰鸣一声冲了出去。李利刚刚坐到座位上,还没来得及关门,险些被甩出去。

车后面传来砰砰两声爆响,一颗子弹击中了A柱,擦起一道火花。苏丁丁吓得猛打方向盘,车子在空旷的公路上扭出了一个S形,险些翻车。

“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竟然都动枪了!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啊?”苏丁丁吼道。

“我怎么知道!恨我的人多了,也没见过这么穷凶极恶的啊?”李利也晕。

“现在去哪儿?”

“有两个地方安全,一个是公安局……”

“怀柔公安局吗,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平时没业务联系。”

“快查导航。”

“另一个地方更安全。”李利没有掏手机,而是继续说。

“哪儿?”

“你那里啊,你那里有卫兵保护啊!”

苏丁丁一怔,李利扭头看着后面喊道:“加速,后面追上来了。”

苏丁丁从后视镜里看到两盏大灯亮起来了,那辆路虎加速追了上来。

他连忙把油门踩到底,可是这辆吉普车的最高速度不过每小时100公里,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后面的车越来越近。就在两车相距十几米的时候,一辆绿色的东风猛士越野车从路虎的后面冲出,与它撞在了一起。接着,路虎车和东风猛士都停了下来,几秒后,红色的弹道在两车之间交织而起。

苏丁丁急忙趁机驾驶212吉普车冲向记忆所。

“是你的同事来救你了吗?”苏丁丁不断看着后视镜,心有余悸地问。

“我可没那么大面子,那些人是保护你的。”李利说道。

“我?”苏丁丁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保护我这个宅男加神棍?”

“你没看见那是辆军车吗?从车上下来的也是军人,和你单位门口站岗的人一样。”李利看了苏丁丁一眼,迷离的目光中带着复杂的神情。

苏丁丁一阵无语,心里想着,看来要去拜访一下吕天明老爷子了。

一进苏丁丁的办公室,两个人同时瘫倒在沙发上。

歇了一会儿,喘息逐渐平衡,李利歪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吧?”

“我给你打电话,是酒吧服务员接的。”

“你找我有事?”

“是的。”苏丁丁看着李利,说,“我又做了一次验证,看来你的直觉是有道理的。”

“你是说林颐的案子?”李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苏丁丁点点头。

“你是说,案子不是林颐做的,凶手另有其人?”李利追问。

苏丁丁偏头想了想说道:“也是,也不是。”

李利一阵头晕,不知道是酒没醒,还是理解能力下降了,反正没听懂。他斟酌着措辞,问道:“你是说,你看到了另外一个凶手?”

“是的。”

“顺峰宾馆的录像显示,在案发之后没有其他人离开,现场凶器上的指纹也都是林颐的,这都证明杀人凶手只能是林颐。”

“是的。”

李利更加迷惑了。他突然明白,可能不是自己的问题,应该是这个家伙脑子出问题了。

在李利发作之前,苏丁丁说道:“你别瞎猜,先听我解释清楚。我确实能够从追溯记录中还原出记忆画面了……我见到了林颐,如你所说,她确实是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生活中除了照顾孩子、做家务、逛商场、做美容,大概没别的了。这种人杀只鸡恐怕都不敢,又怎能残忍地杀害两个成年男子呢!我仔细观察了她在案发前的行为和表情,除了一丝隐藏很深的愤怒之外,只有害怕、后悔、颤抖、惶恐、无助……按正常的逻辑来讲,她最终只能屈从于两个骗子,并从此任其摆布。事情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发展的,我跟着她进了713房间,并在卫生间里目睹了她坐在浴缸沿上恐惧和无助的模样。然而,转瞬之间,她就换了一副面孔—恐惧和无助的神态消失了,换上了残忍和嗜血的表情。她拿出手术刀,回到房间便开始了杀戮。”

李利看着苏丁丁发出一阵冷笑,随后说道:“叫你神棍真没屈了你,连你自己都在证明。”

“在我说完之后,我接受你的道歉。”苏丁丁说道。

李利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医学上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叫作‘嵌合体’,它是指一个生物个体是由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受精卵的胚胎组成的。这种病只有通过基因检测才能识别出来,全世界确诊的也不过100多例。”苏丁丁见李利仍是一头雾水,继续解释道,“我认为,林颐在母体内的时候,应该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但是,她们在子宫里产生了融合,最终由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这件事林颐的父母和她自己可能都不知情。通常,林颐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只有在某些极端情形下—比如极端的无助或者愤怒—另外一种隐形的人格才会显现出来。”

“你是说,林颐的双胞胎姐妹制造了凶杀案?”

“这是我的猜想,可是只有这样才能将凶案矛盾的地方讲通。”

“怎么才能够证明你的猜想合理?”

“只要做个基因检测就可以了。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你们会在林颐的体内检测到另一个人的基因。”

“可是现场的凶器是林颐带进房间的。”

“你怎么知道把刀放进包里的人不是她的姐妹呢?”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过这么离奇的案子,该怎么从法理上解决呢?”李利挠头。

“科学,我解决;法理,就是你的事了。现在,你可以道歉了。”

苏丁丁向李利讲完之后觉得一阵轻松,他想,自己的猜测应该准确无误,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以后自己应该不会再梦见林颐过来索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