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苏铁血

我们降落在西藏墨脱,在一个山谷中的小村庄里隐居下来,这里地处中印边界,交通不便,与世隔绝。

我们的房东叫巴桑,他的妻子叫美朵,两口子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我们的房子是一所普通的藏式小楼,由石头砌成。小楼后面矗立着白雪皑皑的雪山,前面铺展开一小块儿绿色的草原,远处峡谷里蜿蜒着不知名的河流。生活虽十分清苦,但是我和娃娃其乐融融,因为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开始的时候,我和娃娃很是兴奋,去西藏旅游曾经是我们的梦想,没想到现在成真了。我们攀登了那座从来没有人涉足过的雪山,依偎在山腰处的帐篷前观赏满天繁星,在绿草茵茵的原野上奔跑嬉戏,沿着陡峭的河岸走出很远很远……

后来,新鲜感过去了,我们回归平静。娃娃重新打开了她的便携式电脑。她是一位顶尖的人工智能研究专家,她的研究庞杂而深奥,现在她又沉溺其中了。对于人工智能产生自主意识的问题我曾经向她询问,她总是笑而不语,也不知道是怕我担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

而我呢?我无事可做,会在晚上望着星空发呆,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那里,那里给我留下的只有恐惧和孤独的阴影。我现在更痴迷于看着电脑前的娃娃发呆,她那认真的样子,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丰满红润的嘴唇,是那么让人迷醉,怎么看也看不够。

好吧,我现在才体味到人生的快乐。每天早晨起来,我先围着村落慢跑几圈,然后开始给娃娃做早餐,食物很简单,可都是纯天然食品。看着娃娃吃饭时满足的样子,就知道我的厨艺在不断进步。吃过饭,收拾了餐具,我就会去找巴桑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候也帮着他照料那几头牦牛。中午十一点半,我会赶回来接着锤炼我的厨艺,下午小睡一会儿,再出去看看邻居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找本书看看,后来我甚至自己养了几只藏香猪和两头牦牛。时间一转眼就到了晚上,娃娃结束了她的研究,和我一起做饭。我们两个原本都不会做饭,如今厨艺却越来越娴熟,而且我们发现做饭其实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吃过晚饭,我们会一起出去散步,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房间里相拥而眠。

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单调无聊的日子。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年黑暗深渊的噩梦之后,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才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这几天,娃娃的身体出了状况,她忽然变得慵懒起来。经常太阳都升起来了她还是不肯起床,食欲也变得很差。于是,我变着法儿做她喜欢的俄罗斯餐。可是她只是吃上几口就呕吐起来,而且她的脸色苍白的不正常,身体亦开始不断地消瘦下来。

我一下子担心起来。由于娃娃在冬眠时免疫系统受到了创伤,身体出现了类似艾滋病的病理特征,一些常见的疾病对她来说就可能是致命的。好在凭借宇航局先进的医疗设施,这些病理特征逐渐消失,但是始终留下了隐患。我不知道娃娃的免疫系统会不会再次爆发疾病。但对此,我怕得要命。

我们开来的垂直起降飞机里有医疗包。我用小型自动诊疗仪为娃娃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结果一喜一忧。喜的是,娃娃怀孕了,我们即将拥有一个孩子,这是我们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忧的是,娃娃的免疫系统已经下降到临界值,要是再不接受治疗,可能会出很大的问题。

我瞒着娃娃开启飞机的电脑,通过通信卫星连接了互联网。来到墨脱的时候,我们曾经商定,不再与外界进行任何联系,要永远在这个山村里隐居,现在我顾不得这些了。虽然全球网络已经分裂成许多板块,防火墙的审查也异常严格,但我还是利用宇航局的权限成功登录了西藏的网络虚拟医院,上传了娃娃的体检结果。之后,我在焦急中期盼着会诊结果。

晚上,散步之后,我搬了一把长凳,我们依偎着坐在院子里。墨脱的夏日夜晚依旧清冷,我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娃娃肩头,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夜色把村落、草原、河流和雪山都隐藏在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原野的清香,各种各样的虫鸣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而我们面前闪烁的无数星星,仿佛唾手可摘。

我犹豫了半晌,告诉娃娃怀孕的事情。因为怀孕,她的免疫系统再度出现疾病活动的征兆。如果继续下去很可能会病变成恶性肿瘤。我已经联系了拉萨医院,准备让她接受住院治疗。

“孩子会有影响吗?”娃娃问我。

“恐怕保不住了”,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

“不,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在我以往的认知当中,娃娃的性格像江南女孩儿一样温婉柔和,但是这一次她的态度很是固执和坚决,无论我怎么劝说,她就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后来,我们的交流变成了争吵。之后,又变成了长时间无言的沉默。

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闪烁。地球诞生以前星星就悬挂在夜空,没有什么能够让它们产生变化,它们还将这样存在下去,不为外事所动,直到永远。

一道细细的线条从天边升起,看似缓慢,但坚定不移地向着星空之上延展。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很快,夜空中出现了成千上万道银亮的线条,它们不断延伸,相互交织,形成了一张大网,把星空割裂成一块儿一块儿的。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闪光从南方亮起,瞬间照亮了夜空。与此同时,各个方向又亮起了同样的闪光。一时间,夜空仿佛白昼。

我和娃娃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我们意识到,那些密集的线条是洲际弹道导弹的飞行尾迹,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这些可怕的武器。但无论是谁,在这个静谧的夏日夜晚,地球的末日降临了。

我和娃娃紧紧相拥在一起,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黑夜与白昼不断交替……

也许是墨脱的地理位置太过偏远,也许是飞向这里的导弹出了故障,总之让人惴惴不安的时光过去了。全球核战归于沉寂,墨脱这个小地方竟然幸存下来。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和娃娃的脸上挂满泪痕。我们为人类的境遇感到悲伤,也为自己将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太阳照常升起,但是上万次核爆炸掀起的尘埃遮蔽了大气层,明亮的白昼不见了,地球开始进入核冬天。

有些人虽然躲过了核爆炸,但放射性物质侵染了他们的身体。许多人在几年内会陆续死去,此后的几代人也将受到影响。

村里的电力彻底中断了。人们在村中心的小广场点燃了篝火,所有人都围坐在篝火旁,从火光中寻找温暖和光明,从其他人的目光中寻找慰藉。

没有阳光,植物无法进行光合作用,会在短时间内枯萎死去。牲畜会因为缺少食物逐渐死亡,人类也不能幸免。

那场争论无疑是娃娃赢了。不会再有医院,也不会有治疗。娃娃很可能会死去,我们的孩子会诞生,但是我们无法给孩子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我们假装那个夜晚没有事情发生,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原来的作息,轻松的交谈,会意的微笑……但是彼此眼睛深处的那丝忧虑让我们都知道,时光已无法再回到从前。我们开始经常性地陷入沉默。

这一天,娃娃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在黑暗深渊的经历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回忆了无数次,我觉得是真的吧。”

娃娃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影人的事情可能会和你的经历有什么联系呢?”

在影人刚刚出现的时候,我就隐隐感到一丝不寻常。自己才回到地球,人工智能就产生了自主意识,这种巧合未免太耐人寻味了。我又想起自己在黑暗深渊的离奇经历以及身体发生的巨变,我觉得这一切的背后必然有着某种联系。不过因为身体产生的变化,我一直抗拒没有深想。现在娃娃问起来,我犹豫了一下,慢慢说道:“我认为有联系。”

娃娃若有所思,然后肯定地说道:“我认为第一个产生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是女娲。”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娃娃忽然说道:“也许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为了我们的孩子。”

娃娃开始在电脑前忙碌起来,所有的备用电池能量都耗尽后,她又伏在油灯前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呢,不得不为了生计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上午,我带着村里的人到山谷的河里去捕鱼。由于习俗原因,藏族人是不吃鱼的,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下午去放牧,村前的那块草原已经枯死,很快就被牲畜啃光了,我们不得不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寻找牧场。

虽然日子越来越艰难,但还好我们活着。抚摩着娃娃渐渐隆起的小腹,看着她依然红润的脸庞,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不禁暗自庆幸,对未来也多了一丝期望。

在核冬天的永夜里度过了一个月,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四十多度。虽然这里的藏民常年生活在高原严寒中,可是现在的温度显然已反常。所有人都躲在房子里,围着炉火瑟瑟发抖,而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的身体被莫名其妙地改造成半人半机器,这让我一度深感不安和绝望,甚至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如今,这具身体反而让我成了唯一能够在核冬天里自由行动的人。

河流已经封冻,没法再去捕鱼。我每天要采集大量的植物,用来做牲畜的饲料和取暖的燃料。虽然周围的植物都枯死了,但好在这里有丰富的林木资源,只是我外出的路越走越远了。

这一天,我花费了三个小时,翻越了一道山梁,找到一片枯死的树林。又用了一个小时,砍倒了两棵一米粗的大树。我的身体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经过机器强化之后,不仅能抵御极端温度,力量和敏捷度也得到大幅度强化。我用绳子可以拉动两棵树,只是要翻越山梁却要费一番功夫。

四个小时后,我终于把树拖到了山梁上。小村就在另一面的山脚,已经能够隐隐看到屋舍中的灯火。我心里一阵轻松,剩下的路全是下坡,要省力多了。这两棵树够村里用上两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我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两个红色的光点儿向着小村扑去。我心里一阵不安,扔下肩上的绳子,拔腿向村中跑去。跑到一半的时候,几团火球从村中升起。然后,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如雷鸣般响起。

当我赶回去的时候,小村已经不复存在。一个木制的牲口棚还在燃烧,火光映照之处,焦黑的燃烧痕迹和残垣断壁到处可见。我找到了我们的小楼,一枚炸弹落在了院落中,小楼已经倒塌成一片废墟。我疯了一般扑到废墟上,用手搬开碎石,寻找着娃娃。

终于在一堵残墙下面,我找到了娃娃。她蜷缩着身体,手和腿护着小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是她的心跳已经停止,她永远不可能再醒来。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我抱着娃娃,无声地哭泣。天空一团漆黑,我的心也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娃娃的手中握着一条项链,圆形的项链坠里是我和她的合影。

我把项链挂在自己项间,然后把她和孩子埋在山坡下。坟前没有留下标记,我默默看了一阵,转身离开。

离开了墨脱,我沿着河谷一直向南,翻过雪山,来到山南地区。这里没有遭到核弹攻击,但是这里的情况并不好。人们因为饥饿和疾病大量死去,幸存下来的普通藏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极夜和寒冷为什么会突然降临。他们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我继续向南,来到了平原地区,然后向西。我不停地向前走,右手是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左手是广袤的印度平原。我的目的地是加德满都的宇航中心。那里在核战前就遭到了轰炸,损失惨重,但正因如此,才躲过了这次核弹的攻击。也许,我在那里能够找到曾经的同事。

经过了无数的村庄、乡镇和城市,村庄和小镇看上去没有遭到破坏,但城市全都在核弹的攻击下变成了废墟。一路上我没有遇到一个人,也许人都已死去,也许躲在什么地方吧。加德满都曾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现在人迹全无,一片荒凉。

一个月后,我终于到了加德满都。但是我大失所望,这里同样被核弹夷为平地。宇航中心更是被“重点照顾”,只剩下四个硕大无比的弹坑。

我失去了目标,开始四处游**。我没有去印度次大陆,因为那里可能已经成为人类的禁区。于是,我在喜马拉雅山谷中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终于,三个月后,我在亚东县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幸存者。令人高兴的是,这一千余人里大部分曾是宇航基地的员工。他们已经成立了反机器人组织,为首的正是我的班主任曾若辉。于是,我加入了他们。

与老师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在我逃离宇航中心之后,形势并没有那么糟糕。虽然销毁了大型计算中心和一些与人工智能相关的高新技术成果,使人类损失惨重,技术水平倒退了一百多年。但是在与机器人的战争中人类始终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几次大会战的胜利。分布于亚洲、欧洲和美洲的机器人自动制造中心被摧毁殆尽,非洲的机器人基地也在苟延残喘。由于海洋的阻隔,机器人队伍得到壮大,它们以影人的名义宣布建立国家。于是,双方进入相持阶段,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出现了难得的平静。一些人类组织在私下接触影人,试图通过谈判解决问题,而影人也表现出合作的意愿。谁知道在那个夜晚,影人通过未知的手段控制了几乎所有的核武器,并毫无征兆地进行了全球无差别攻击。人类文明毁于那一天瑰丽的群星之下。

我把沿途见到的景象告诉了老师,老师沉默不语。

我们已经站在末日的尽头,如果不能消灭机器人,人类将在不远的未来彻底消失,他最后说道。

我们的反抗组织叫作“新人类反抗联盟”。虽然不足两千人,但是有诸多工作需要完成。通信团队通过大功率无线电寻找各地的幸存者,并建立联系,甚至重新控制了两颗残存的通信卫星;侦察团队借助一颗原属美国的导弹预警卫星,侦察和监视机器人的电站和制造中心;剩下的人组成后勤和战斗两个团队,其中后勤团队保证整个组织的食物和燃料补给,在核冬天的永夜中做到这一点,无疑是极为困难的。战斗团队的人数是最多的,因为无差别的核攻击,大家对机器人产生了刻骨的仇恨。不过相较其他团队,除了加强驻地的防御,战斗团队暂时没太多的事可做。

半年过去了,虽然极夜还在继续,但是温度似乎有了些许升高。外界也终于传来一些好消息:通信团队找到了分散于亚洲和欧洲的一万八千余个幸存者群落,他们已经建立了三百多个反抗组织,并且与我们建立了紧密的通信联系,以协调下一步行动。算起来,这两个大陆的幸存者超过了五千万。当然这只是初步估计,肯定还有大量的幸存者没有取得联系。如果再算上其他大洲,预计幸存者会超过一亿人,而这些人将是我们与机器人决战的最后力量。

与此同时,侦察团队对印度次大陆和青藏高原的侦察宣告完成。他们发现了十二个机器人工厂、八个电站和两个信息中心。他们的任务已转向西南半岛和东亚,甚至更远的地方。

这段时间,一些附近的幸存者不断加入我们。他们来自尼泊尔、不丹和印度,甚至更远的地方。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肤色,分属不同的国家,说着各自的语言,但是对机器人的仇恨是一致的。

战斗团队扩充到了大约三千人,拥有十三架战斗机和六架运输机。另外,武器装备和通信设备也比较充足。

我们开始向各个方向派出小分队寻找幸存者,并且寻找散落在各地的食物和武器。后来,我们对机器人基地也进行了侦察。

又过了两个月,我们决定对日喀则的机器人基地发动攻击。那里距离我们最近,威胁也最大。

由于战前经过了无人侦察机的周密侦察,又进行了全频段阻塞干扰,攻击进行得很顺利。在死亡四十二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一百人的代价下,我们彻底摧毁了机器工厂和一个供电设施,消灭了十三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大量的自动武器,算是取得了一次胜利。

这次胜利不仅使我们掌握了机器人大量的相关信息,也让我们了解到机器人工厂虽然在自动运转,但是生产的却是低智慧的自动机器人,而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非常少。可见那些自称影人的人工智能因为未知的原因,无法对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进行大规模复制或生产。此外,还有一个发现,经过对影人的解剖研究,发现它们的构造与我有诸多相似之处。现在可以确认,娃娃的猜测是正确的——人工智能的源头来自黑暗深渊,与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让我有些尴尬,好在这个发现被老师封锁了,只有两三个人知道。

攻击虽然取得成功,但自身暴露的风险也急剧增加。影人大幅增加了对我们所在区域的侦察频度。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全体搬迁到山谷中的一个隐蔽的地下军用基地。

安全问题暂时解决了,但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大为受限。除了特遣小分队可以外出隐蔽活动,绝大部分人都躲藏在山体深处。

曾老师找到我,询问了一些我和娃娃在墨脱的生活。我看着他犹豫的样子,说道:“老师,您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你应该看到对影人研究的详细报告了吧?”他问我。

“和我的身体构造高度一致,”我回答,“娃娃怀疑‘拓天’号飞船上的主控电脑女娲就是第一个产生自主意识的影人,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我能够相信你吗?”老师又问我。

我点了点头,坚定地回答:“老师,我非常确认,我是人类。”

我的身体的构造在宇航中心的时候就已经被详细研究过了。根据逆向研发,各个器官的仿制也接近完成。现在看来,核战之后的地球环境对人类个体在野外的生存构成了严峻的挑战,而人工智能机器人则因为构造不同而获得了极大优势。在这种此消彼长的事态之下,一旦影人实现了数量方面的突破,那人类将丧失最后的希望。老师的想法是,运用人造器官对战斗人员进行身体强化,从而使人类在之后的战斗中至少不落下风。但他唯一担心的是,源自黑暗深渊的技术是否会对人类带来潜在的风险。这也是他找我谈话的目的。

曾老师得到我的答复之后,很快通过了对士兵进行身体强化的计划。但是有意愿参与的人寥寥无几。显然,这项计划就像当初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半机器人之后产生的自我认知问题一样困扰着其他人。

不过,恶劣的环境、严重的饥荒以及各种致命的疾病和许多的高辐射禁区严重威胁着每一个幸存者。在经历几次战斗之后,经过强化的士兵展现出卓越的战斗和生存能力,这也使愿意接受强化的人逐渐增加。后来,在与机器人的战争后期,人类强化的士兵越来越多。

随着战争的持续,反机器人的抵抗组织规模很快超过了两万人,并且世界各地的幸存者逐渐建立了紧密联系。一个不同于国家概念的囊括所有人类的组织成立了。它延续了我们组织的名字――新人类反抗联盟。组织内权利得到集中,结构得以稳固。在核打击后,人类开始齐心协力与机器人展开全面战争。

战争又持续了一年,我们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青藏高原和印度次大陆的机器人几乎被消灭殆尽,但是我们仍然看不到战争结束的迹象。因为机器人的制造工厂总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丝毫没有后继乏力的现象。

不久之后,我们总算等来一个好消息:极夜过去了,在大气层漂浮的尘埃终于散去。地球再度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之下,而且核打击造成的辐射污染也在地球强大的自愈能力下逐渐消除,地球又变得适合人类生存。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坏消息传来。总部位于土耳其的西亚分支遭到了机器人的致命打击,不仅反抗基地被摧毁,人员损失更是超过八千人。

更糟糕的是,世界各地的人类基地相继受到重创。从获得的战况来看,参战的影人数量呈几何级数增加,且机器人在战役规划和战役灵活性上变得愈加强大。它们总能找到人类的防御弱点,迅速做出反应,给人类以致命一击。看来阳光不仅给人类带来了光明,也让机器人通过太阳能电站获得了补给,找到了大量生产影人的办法。

战争形势急转直下,人类复兴的曙光乍现之后又迅速暗淡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再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各地的分支相继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们要么被机器人消灭了,要么就是转入地下隐藏。

虽然我们接连与机器人爆发了几次冲突,双方互有胜负,但是我们能够感觉到机器人正在酝酿着一次大规模的攻击。这次攻击也许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为了加强防御,我们进行了战略收缩。大部分人又回到了位于亚东的地下军事工地。

宽大的隧道里面人满为患。大部分人都沉默着,即使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从他们的表情里隐隐能够感受到慌张和绝望。

这一次是我主动去找曾老师。

他现在是人类的最高领袖,每天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会议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不过,他还是抽时间和我进行了一次私人会谈。

“成为人类领袖的感觉一定不错吧?”我打趣道。

曾若辉看似平静但脸色阴沉如水,他沉声道:“据可靠情报,我们周围新增加了六个机器人制造中心、两个指挥中心和十八个前进基地。而且新发现的影人超过了八百……情况不妙啊……估计它们将在一周内从印度、西藏、尼泊尔三个方向发动总攻击……”

“是不是要向东突围了?”我问。

围三缺一,很古老的战术。东南半岛的缅甸一线恐怕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在等着我们。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老师立刻说道。

他的眼中闪着微光,我感觉他不是对我的办法有多高的期望,而是下意识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我摊开攥成拳的右手,露出一条银色的项链。然后打开椭圆形的吊坠,里面是一张我和娃娃的合照。我取下照片,拿下了在照片背面粘着的一个米粒大小般的黑色芯片。

我说道:“在墨脱的时候,我们认为‘拓天’号的主控电脑女娲很有可能是第一个觉醒了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您知道,娃娃是女娲的主设计师。从某个角度说,女娲就是娃娃的一个简单镜像。所以娃娃就编制了一段特殊的小程序,如果能够将它植入人工智能……抱歉,我不知道它的具体作用,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会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老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可以试试。不,必须试试!立刻,马上!”

第二天晚上,我跟随一个五十人的突击小队前往位于日喀则的一个机器人指挥中心。与此同时,曾老师亲自带领大部队向孟加拉国达卡的机器人大本营发动大规模攻击,用以转移敌人的注意力。行动比较仓促,局势已然到了紧急关头。

我们耐心地寻找敌方的薄弱点,然后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两道封锁线。但是,在中央主控机房行进的途中,我们被一个潜伏哨发现了。于是,潜伏转为强攻,并留下一个班掩护,其他人迅速向前。大部分人倒在冲锋中,在进入机房后,我们只剩下八个人。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六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守在出口,一个人跟我进入控制室。当我连接了一个硬件接口的时候,远处的门口开始激烈交火,虚拟映射地址建立的几秒钟里,交火就停止了。机器人奔跑的特有金属声不断地靠近控制室,我没有犹豫地将娃娃的程序载入了机器人的中央控制电脑。

那一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我清晰地感到一定有什么改变了。

我转过身,两个影人在前,后面跟着四个机器人士兵。它们举枪对准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致命的子弹从枪口中喷出来。但是……没有下一刻,时间突然凝固了。它们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眼中灵性的光辉一下子消失了。

我从它们身边走过,来到控制中心外面,抬头仰望着天空。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核战之前,在墨脱的那个美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