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常常与别的伊莱不太一样。比方说,一般年纪小的独身伊莱,屋子都是一块质砖和一块中砖拼成的,只有青的房子比他们要再多一块中砖;再比方说,他力图记录天气的规律,但是这些对任何伊莱的日常工作来说都没有实际价值。独身的伊莱是不用工作的,青每天只做两件事:去他喜欢的地方看看,或四处打听、涂写无用的知识。

他不是唯一奇怪的伊莱。再次去寻找吟游歌者之前,青去拜访了海。

海是青认知的伊莱中最博学的,他平时沉默寡言,但一开口就总是说起不可思议的、让人难以理解的话,大家常困惑他那些胡诌是从哪儿听来的。

有一次,海没有征兆地突然告诉旁人,那一刻的阳光不太一样。他当着大家的面闭上眼睛,去抚摸黑暗中的微弱光线,说这些光芒好像来自过去的自己,是自己的一部分物质变成了光,现在又回到自己身上。

大家哄堂大笑,开着玩笑,奉劝他去行骗,一定能名利双收。海并不反驳,只是微笑着走开了。他明白了伊莱们的心意并不相通。

青找到海的时候,海正忙着用放大镜观察自己的屋子。

“前辈,我又来了。”青希望自己没有打扰到海,“你知道街上来了个弹七弦琴的伊莱吗?”他不好意思直接用吟游歌者这样的词汇,它听上去有点儿不务正业。

“你在说贝吗?我刚从那边回来。他是个有意思的伊莱。”海放下工具慢慢转过身来,像一个手脚不灵便的老者。

青觉得海不会笑话自己:“他说他以前和更多的伊莱有一个更大的家族,他们共用更大的房子。你相信这样的事情吗?是真的吗?”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现在看来我们没办法证明他是对的。可是反过来说,我们也并不能证明他说了假话。也许在别的地方有这样的事情。”海认真想了一会儿,除了被灾天的龙吞噬掉,好像也没什么快速旅行的方法,“最近天气都挺好的。”

青下意识缩了一下身子。杨一直告诫他龙的可怕之处,被龙吃掉的伊莱没有回来的。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光怪陆离的画面塞满了青的想象。

“最近我一直在观察砖。”海突然说。有一瞬间,青疑惑于他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因为看出了后辈的不安,而主动打断这份恐慌。

“砖有什么不对吗?”青一边问,一边将视线越过海去看他身后的屋子。那是两块质砖与两块中砖搭起来的小屋,砖块平滑的亚光沿着圆弧外形转弯,接缝处的锯齿完美拼接,看上去比自己的屋子更稳定。

“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我很好奇砖是由什么组成的。”海说。

青没有明白。质砖就是质砖,中砖就是中砖,是最小的物质单位,砖的形状虽然千变万化,但最坚硬的材料也无法切割它们。这样的物质怎么会是由别的东西组成的呢。

海看出了青脸上的困惑:“我也是猜想罢了。你看,一个家庭是若干个伊莱和一间屋子组成的,屋子是砖组成的,砖又分质砖和中砖做的。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质砖和中砖也应该是由别的东西组成的才对。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不一定不存在,只是我们尚未知道而已。”

“你怎么会这么想?”青追问。

“我在别处见过一个歌者,他走了太远的路,连琴弦都生锈了,只好光用嗓子唱歌,那夜以继日练习的嗓音是我听过最天籁的声音。他唱说,中砖是用夸克做的—多么美妙的歌词!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既视感,就好像他说的事情我早就梦到过了,那种震惊与陶醉是这一生任何别的时刻都不能比拟的,就像这个世界突然为我擦亮了另一面、另一种可能性。可惜匆匆一面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无法听他唱更多的歌了。

“那之后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唱出只有我自己知道梦见过的事情呢?这些事情是谁发现或猜想到的?他也是梦到的吗,为什么其他那么多的伊莱就不会梦到呢?故事总是只在流转的唱者、歌者与听众之间口口相传,没有人能知道全部的真相。后来我流转到这里来落脚,却发现没有谁关心这些事情。”悲伤的神色爬上海的脸,转瞬又褪去了一些,“除了你,你是唯一对比感兴趣的伊莱。”

青目瞪口呆地听完这番话,疑问成串地冒出来:“前辈你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那里是什么样的?唱者还在那里吗?砖是夸克做的?夸克是什么?”

一个好奇的小伊莱,海愉快又难过地想:“我不知道。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所以我只能自己研究。”他拿放大镜柄敲敲自己的屋子,质砖发出厚实的闷响。

海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做与唱者一样的事情:把知识传递下去。他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冲动了。

青的聆听鼓舞了海:“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关于我那个模糊的梦,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但记不太清楚了,你就随便听听,不用当真。”海慢慢说,“它好像是梦,又好像是上一生的事情,我梦到自己被龙吃掉过,进了一个很黑的地方,在那里我有一会儿浑身都疼,好像是龙在消化我,而且屋子上的砖块都变成了碎片。”

“一个噩梦,”青忧虑地说,“被龙带走的人没有能回来的。”

“最奇怪的是,我总觉得自己是主动给龙吃掉的。不用这样盯着我,我的意思是……”海认真组织起语言来“……我总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被龙带走过。也许龙才是离开这里的方法。”

海长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把这番话说出来,幸好青没有直接否定:“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但我能记得自己是从别的地方旅行来的,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路上了,直到流转来这里。我只不过旅行了一次,路上只见过几个歌者,就成了这里知道得最多的伊莱。虽然只有你还愿意听这些胡话,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疯子,世上别的地方一定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有一个时空,所有的伊莱都可以在遥远的距离上共享所有的知识,每一首歌都传唱到最远的角落,那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世界了。”

青想象中的“别处”画面其实是一点依据也没有的,他想那里会有把歌者、唱者这类人集中起来的公园,伊莱们像逛市场一样挑选自己喜欢的故事与歌曲,有很多像海一样在乎远方的人,还有像龙一样大但并不伤害伊莱的生物。简单说来,就是把他心目中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的地方。

可是下一步的想象就令他望而却步了。龙怎么会不伤害伊莱呢。

“前辈,你为什么想主动被龙吃掉?”青希望这个问题不算太为难,“能想起来吗?”

海沉思半晌,承认自己实在想不起来,就连这段记忆的真实性也无从考据:“但是,如果以现在的心情,把那当作别人做的事情来看,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比方说,有的伊莱会因为对某件事特别难过而自杀对吧,但自杀只是表现罢了,重要的是难过,他们难过是因为有过希望。是因为想活下去才会去自杀的。主动去寻找龙的人,我猜也是类似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