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裳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日夜在丹寨中失魂游**。她开始看见一些以前绝不会相信的景象:她看见初来时崩落的山石已经长回去了,溪水在无人的洞穴壁上横流;她看见雨水落在槐树与柳树桩上,生出鱼尾的蝴蝶与斑纹树皮;她看见月光下的山顶上有光怪陆离的剪影舞蹈,悠长苗歌敲打无星黑夜。丹寨好像自己会生长,纤维状的山水和祖先记忆混**叠在一起,修复新时间的伤。

最后一次看到孙佳的时候,孙裳几乎没有认出她来。这个仍旧瘦如柴火的女孩正在游氏曾展示过苗纸的造纸房中,动作生疏地用绑了纱布的木框练习造苗纸。她的手与小臂覆盖着有光泽的鳞片,从纸浆中出来时不沾一滴水,上臂和背部则生出鲜艳斑斓的红羽毛,一直向下披满全身。有些羽毛末端还挂着干涸未落的纸壳,好像是没有完全踢开蛋壳的雏鸡。她一遍又一遍寻找合适的捞纸厚度,有时候捞得太慢堆了过厚的纸浆,她就捡起来重做。她像所有自闭症的孩子一样享受着重复单调的动作,脸上别的五官都变得有些模糊融合了,唯独眼睛澄澈如旧。她看上去平静又快乐。

孙佳对环境变化的感知敏锐,早知道姐姐来了,只是不回头去看。孙裳也知道妹妹知道自己来了,只是不开口去问。她们看着同一池纸浆,相对无言,如同一对互相纠缠又互不搭理的量子,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靠复制基因长出的树皮离开树,暂时地死去了,被制成了纸,又被用来复制人的话语念想。承载历史的碳基物质是纸也好脑也罢,暂时地死去了,被制成了灰炭,又被用来复制山水间的生灵。千万的植物纤维和万千的片语只言,不知哪一个交织堆叠得更复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