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裳几天没有见到孙佳了,再见时她正坐在石桥上,衣服与身体都泛出牙白色,薄布料下的背部浮现若隐若现的凸起。孙裳在她身后,听她吃力又微弱地呼吸声,想要拥抱她或者带她去山下的医院,但身体接触对自闭的孩子来说过于困难。

孙裳想要上前去帮她时,多日未见的细瞳男孩突然跳出来挡在她面前,对她摇头,然后又兀自走到孙佳身边。本以为妹妹会受到惊吓,没想到孙佳只是把尚未完成上色的纸递给男孩,两个孩子一人牵着纸的一角,色彩继续在纸上滚动变化。

他们在用一张画交流吗?孙裳浑身颤栗,这是自己几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她蹲在地上,悲喜交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孙佳正在打开自己。

平复心情以后,孙裳再去寻游师傅。

“桌上的书你读了。”

“那书残缺了。”孙裳调整气息,“我妹妹……她在变化。”

游师傅将尚湿的手指伸进纸浆之中,抚摸纤维,说:“还有几页在我这里,你读完了就明白了。”

“在游氏广布造纸术与天下的百年里,族内的苗星人新近出现了变化:彼时苗星人中选择拟态人类的那些,大部分身心都已很像地球人,他们以地球人的形态和建立在人类发音基础上自创的苗语生活,也可以毫不引人怀疑地与地球商贾易货,但有少数新生的孩子却突然出现了拟态人类失败的情况。有些孩子用尽全力也无法学习人类语言的发音和写法,有些出现了身体器官数量上的错误,有些虽形似常人,但从生下来就无法接受任何人形生物靠近自己。

“这批孩童的降生,苗史称返祖潮。苗族中有学识的人说,只要苗星人的物种尚未改变,这种低概率偶发的拟态失败状况就永远不会消失;但是除了一小部分功能不太像人类的以外,返祖者的其他仿人能力大抵仍然健全,个别功能偶见超越平均水平。比如不能说话的返祖者中,有数者用苗纸绘图,其成图艺术性比完全人化的苗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比如不愿意靠近人形生物的返祖者中有数者,只要让他们完全独处,就能以几倍于常人的效率耕田喂鸡、织布蜡染。

“藏身于地球人之中的苗星人一旦暴露身份,按照人类对待异类的惯有态度,失去当时的宁静生活就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时手艺人返回村落,领导者又从其的转述中见到了人类领土扩张、人口增加的能力,和在此之上的文明发展速度,他们预见到了一个外忧内患的未来。可是苗人已经无处可去,苗星飞船只剩空空骨架埋在山中,人类的车马船只却一天比一天结实了。

“领导者向全族作出决策,绝不能暴露外星身份:收留疑似返祖者的人类,让他们在丹寨被祖先包围时,自己选择以人类或苗星人的身份活下去。

“既然要放出消息接收病人,就势必要与人类有接触,苗纸的存在仍然是暴露的隐患。因此焚毁当时所有现存的指触苗纸画,以后再产苗纸,只给返祖者用,其他苗人只能与外族人类一样,用一笔一画手书的纸。万千苗纸画卷在丹寨最高的山顶烧了七天七夜才被大雨扑灭,山雨过后山崩泥滑。过了整整一季,人们才重新找到上山的路,苗纸的灰烬早已经冲刷入山川河流,从此再无迹可循。苗族人在生活中所有的工具,也再与其他地球人无异了。

“文化的断层看似山河阻断,但通常都会在岩缝处淌出细流。苗人不习汉字,以形思考,旧时擅绘无笔之画,新日里比起识字书写也更愿意用图形记录或创作。

“他们的歌谣和历史故事逐渐在口口相传中失去本来面目,但雕刻刺绣的图形却时有在相隔百里的不同村子里有相似、相同的情况。苗人对图形的记忆与构筑能力没有跟着苗纸一起消失,后代的百世千秋苗人在蜡染、纺织甚至构造木屋梯田这类活动中都能窥见其历史习惯之一二。

“几千年来,苗星人中虽然常有完全融入人类社会、不再返回苗族村落的完全拟态者,但他们的后代还是有几率出现与平常人类沟通不畅的返祖现象。虽尚不能调查,但游氏猜测这人世间与他人格格不入者,大抵都是有苗星人基因的孩子出现了返祖现象……”

孙裳放下书页,游师傅明白她开始相信了。

“我的妹妹是苗星人吗?”孙裳问,“她还能治吗?”

“为何一定要治呢?”游师傅反问,“你希望孙佳开口说话,是想要她融入社会。语言是人类的出口,文字、音乐、图像、动作、眼神、体征等互动方式,皆是不同频段的人类语言,但人类个体常忽视的是,他们要在相同的频率波段内才能接收到别人的信号、顺畅交流。万物皆语言,同一块石头有的人看见了会想到它重三百斤,有的人则想到三百万年的形成历史,这都是石头的语言,只是人脑内匹配的翻译机制和频道不同,接收到的信息才有了区别。自闭症的孩子在人群之外才能安静下来并非是智力不足,而是难以与世人调频到同一个频率上。这世上的人大多染了一种名为‘正常’的病,不能接受与大众不同之人。这种病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与集体不同之人,要么受洗一段时间也染上同样的病,成为‘正常人’的一员,要么在孤独之中无处可去、徘徊痛苦,自闭者就是先天如此。苗星人用尽全力拟态人类,就是因为深知人类对异族的态度。话说回来,苗星人对人类而言实为异族,但人类自己又什么时候成为过同类呢?让孙佳百般辛苦披上人类的皮囊,真的比让她关上耳朵和嘴巴独自画画更好吗?一种人生比另一种人生好这种判断,应该谁来定论?说到底,什么才是病呢?”

游师傅见一番话说得孙裳哑口无言,便取出一张苗纸递给她。孙裳拿到苗纸,前半生的痛苦与不甘沿着指尖流淌到纸上,她自己也有不被理解的童年,也被要求丢掉画笔背诵数学公式、做些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可自己就是办不到,现在又轮到妹妹来吃这份名为“别人都”的诅咒。苗纸上色彩旋转定型,画中央是长大成人的孙佳,坐在孙裳的办公室里做着孙裳辞职之前的平面设计工作,她的身边飘浮着鲜花与认可的声音。孙裳的眼泪淌出来浸湿苗纸,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希望的,其实是妹妹能够去享受自己无力享受的、幻想中的美好未来人生,去得到自己从未得到过的肯定与认可。这种强迫式的愿望与放弃了姐妹俩的父母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都是自己做不到就强加给更年轻的孩子罢了。

孙裳抚过纸沿,锐利的苗纸划破了她的手指,鲜红色的疼痛在指肚上渗出来。成为痛苦的人类和快乐的非人哪一个更好?妹妹的命运应该谁来选择呢,不像人类的她自己?像人类的姐姐?还是更像人类的父母?

十指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