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米雪睡得很浅。这几天就连梦里也都是沙砾敲击胶囊舱的细碎金属声音,这些声音充斥着每一个场景。她梦见那件被妈妈扔掉了、又被自己偷偷捡回来藏在床底的白大褂飞在高空中,被漫天“叮叮”作响的沙暴撕成了碎片。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睡眠不太好,毕竟在持续奔跑的蜘蛛车靠椅上睡觉,是会有点不舒服的。她在黑暗中摸到座椅的靠背调节器,将放倒的椅背竖起来,同时活动肩颈。视线里唯一亮着的是控制台屏幕上显眼的“11”和时间,看来就快到下一辆蜘蛛车的位置了。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在有动作之前,她稍微感受了一下环境,发现了那个不对劲之处:细沙“叮叮当当”的声音没有了。这是个好消息,在风沙停下来的时候离开胶囊舱的保护当然更安全。

“醒醒杰拉德,我们快到了。”米雪一边说着一边点亮手边的小屏幕,在上面寻找2号的无线电波方向。“外面天气不坏。”瞟过屏幕一角的11,她想起睡觉之前这个数字还是13来着,到底是些什么因素产生了计算以外的耗能呢?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无论如何有这么多剩余能源,安全到达二号蜘蛛车应该没问题。

杰拉德打了个哈欠,左右看了看,只能看见荧光照射下米雪的脸和亮度不太高的屏幕。两天下来他们几乎已经习惯了在光线很弱的环境里进行大多数活动:“你得把舱壁的玻璃调回透明的才能看见二号,光靠那个小面板可不行。”

“你还没睡醒吧?上路以后我从没把舱壁调成不透明的。”米雪笑道。

“可是我看不见星星,米雪,沙泉星可没有云。”

米雪的手指动作停下来,微笑也凝固在脸上。她打开车周的强光探照灯,车身的环境亮了起来。在惨白的喇叭形光柱里,无数细小的金属沙以不规则的轨迹疯狂运动。沙子时而全部向同一个方向冲刺,时而打散并向四面八方胡乱扩张。她想起电影里看过的古代地球冬季,路灯下的暴风雪也是这样的场景,不过温度应该大有不同。

“为什么没有声音?我以为声音停下来了。”米雪感到恐慌。

“也许是敲击频率太高了,超过一定频率的声音人耳就听不见了,”杰拉德飞快地说,“我们的路线正确吗?还要多长时间到2号蜘蛛车?”

“电波有点微弱,断断续续能接到一点,还有不到十五公里。正在校正路径。校正完毕。奇怪……风速并不大。”

杰拉德站起来,隔着弧形的玻璃仔细观察外面。能见度很低,沙子的粒径比之前要小,几乎介于沙和尘之间。他们应该跑到了一个细沙区,细沙区附近的海拔应该相对低,也就更难以受到全球大气环流的影响,所以四周的风才不是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往一个方向吹的强风通常伴随着很高的速度,人根本就不能在舱外保持平衡。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紧张的同伴。

“米雪,冷静听我说,这不是沙暴,只是局部的乱流。别太担心,”他瞟了一眼幸运数,“我们能源充足、信号良好,而隔离服完全能承受这种程度的细沙流。”

“可我们只有一套隔离服。”米雪眼里写满了恐惧。

杰拉德只思考了一秒钟:“我们可以用垃圾槽传递隔离服。”

“垃圾槽?”

“就是这几天我们丢生活垃圾的地方,不需要电力就能手动运作,所以没写在系统操作指南里,你也就不熟悉,看这儿,这个横着的小桶就是。它其实是上侧面开口的半边细长圆柱体,我们从车里将东西放进去后再往外推,它会自己绕轴旋转半圈,变成开口朝下,东西就倒出去了。这就像大船排掉废矿液一样。现在它是空的,也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垃圾已经倒出去了。

“你走到1号车以后,把隔离服脱下来放进你那边的垃圾槽里。我只要用一把螺丝刀就能把我这边的槽改装一下,让它在舰内开口朝下、伸出去的时候开口朝上,使它对准1号车垃圾槽的垃圾口,并接住从里面倒出来的东西。这样,我只要把垃圾槽拉进来,你放进1号车垃圾槽的衣服就到我这边来了。很简单的改装,还记得蜘蛛车的广告词吗?哪儿都能改装。”

他说着取出叠好的隔离服递给米雪,不容分说地盯着她:“现在把这个穿上,等遇见2号了,按我刚说的行动,你先过去,然后把衣服塞进垃圾槽,不会有问题的。”

米雪将信将疑地看了杰拉德一会儿,然后穿上了隔离服。他们分享了饮用水和最后的食物。2号蜘蛛车很快就能看见了,虽然它的灯光在这场细沙流中几乎难以从远处辨识,但无线电波传输还能正常工作。

米雪停好蜘蛛车。在开门离开之前,她确认杰拉德戴好头盔站在了离舱门最远的地方,不会被吹进来的细沙伤到。比起坚韧的隔离服,人类的皮肤简直不堪一击。

她打开门,立即能感受到风的压力,金属砂“刷刷”扑到头罩上的声响震耳欲聋。两辆车的舱门很近,于是米雪干脆站在门内,伸手去开2号的舱门,然后直接从前一辆车跨到后一辆。保持平衡,她想,保持平衡。

才刚刚在2号车门口站稳,米雪突然感到被推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转身看发现杰拉德倒在旁边,浑身都有血从衣服里渗出来。舱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一时之间,米雪被杰拉德没穿隔离服就跳车的事实惊呆了。“你疯了吗!”米雪大叫着给车换气,然后飞快地脱下隔离服和两人头罩,一边找出了医药箱。她剪开杰拉德的衣服,用酒精擦洗长长短短的划伤上可能沾染的二氧化硫,止血止痛、消炎包扎。虽然只有一秒钟,但划破杰拉德衣服和皮肤的割痕几乎布满整个身体。他心存感激地看着米雪忙碌,强忍住喊疼的冲动说:“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救我们俩。”

米雪以沉默和继续处理伤口的动作回应他。

杰拉德见她不说话,又问:“现在我们是一伙儿的了吧?”

米雪哭笑不得:“我还有的选吗?”

一个小时后,杰拉德全身包满纱布,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米雪起身擦净手上的血渍,注意到幸运数的算法已经传输过来。看久了之前10左右的小数字,“30”让她有点不适应,缓了缓才想起来脚下的燃料槽和车都是新的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舱门大开、风沙往里灌的3号蜘蛛车,它残存的能源仍然支撑着探照灯的运作,但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