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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我走出警察局。天气很好,无风,微热,阳光灿烂。总编叫的专车早就候在大门口,司机彬彬有礼把我让上车。

我坐好后,司机就问我:“我正听广播,可以继续吗?”

“您继续您继续。”我回答,“什么节目我也听听。”

“在讲龙的事情。”司机说,“专家说可能是集体幻觉。”

“集体幻觉?”专家们已经进入到心理学的讨论范畴了吗?三点半后,龙出现得频繁了,而且经常同时在相距很远的几个地点现出鳞爪,这现象着实让各路专家伤脑筋。

“集体幻觉”也兵分两大门派。一是神秘派,指出最初看到龙的人,包括我,都是对神秘事物深信不疑的人,所以就产生了一些错觉,这些错觉经过媒体引导夸大,加上社会从众心理,于是就产生了见到龙的“集体幻觉”。这一派别所持论据就是到现在为止,所有目击者拍摄到的龙的影像,都可以用“非龙”因素来解释。

广播中一位专家振振有词:“这些影像可能是大气现象,如球状闪电、极光、幻日、幻月、爱尔摩火、海市蜃楼、地光、流云;也可能是生物学因素,如人眼中的残留影像、眼睛的缺陷、对海洋湖泊中飞机倒影的错觉等;还有可能是光学因素,如照相机的内反射和显影的缺陷所造成的照片假象、窗户和眼镜的反光所引起的重叠影像等。人造因素也很重要—飞机灯光或反射阳光、重返大气层的人造卫星、点火后正在工作的火箭、气球、军事试验飞行器、云层中反射的探照灯光、照明弹、信号弹、信标灯、降落伞、秘密武器等。”

这话好耳熟。我打开手机上的搜索引擎。没法儿不熟,这是UFO词条中解释UFO现象的一段话。

“狗屁专家!”我忍不住骂。

“集体幻觉”的另一大派别是中毒派,将所有精神上的异常都归结为食品和环境。寒食节超市促销的青团成了怀疑重点—是不是雀麦草上的农药没有洗干净,糯米过期霉变?草汁和米粉的混合过程有没有添加什么化学药剂?豆沙、枣泥等馅料来源何处?包装青团的芦叶也要查一下,会不会是用其他植物的叶子替代的?总之每个进食环节都必须一一检查。桃花粥、炸刀鱼、冷煎饼卷生苦菜这些节日食物也都在怀疑之列。

既然说到了食品的安全性,中毒派就不能不说到环境污染,全球变暖,话题一下子发散千万里。

“寒食就不该当成节。介子推肯割肉给国王吃,为了不接受国王赏赐却害母亲被活活烧死,这种人,纪念他什么?”司机忽然发言,吓我一跳。

“两千六百年前的人,嗨,谁知道他当时怎么想。”我说。没骂介子推脑残已经算我好心情,我讨厌任何对父母不好的人。

“是那些拿介子推说事儿的人怎么想。”司机说,“其实我觉得,历史上未必有介子推这么个人。”

我吃惊,险些认为这司机是老李假扮,来点化我的。介子推早已消失在两千六百年前的山林中,对他从各种角度念念不忘的人,不过就是从各种角度拿他说事儿而已。龙虽然活在当下,但是就不靠谱的程度,完全可以和介子推相提并论。这场龙存不存在、为什么存在的舆论战,争夺的其实是对未来历史的话语权,《晨报》和《每日快讯》不过是两种不同话语权的代表者。这两大阵营谁好谁坏我不知道标准,我只知道若《晨报》败下阵来我一定会被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从今往后将与传媒圈无缘了。

真是细思极恐,说现在情形凶险,生死关头都不为过。

所以一见到总编,我就直愣愣问他:“大张究竟给了你什么底牌?”一直不回我信息的大张,关键时刻体现出他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人,不肯随便说话了。

总编神色如常,将我让进办公室,关好门,这才说:“前进,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后悔吗?”

“后悔?总编您这话从何说起?”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比如昨天凌晨,你对看到的影像嗤之以鼻。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就不会有这两天的乱象了。”

“我不理也会有别人理。只要它是客观存在,就会被公之于众。”我冷笑,“抢先机总好过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做捡漏似的采访。”

总编笑了:“你果然是经得起考验的我报忠实战士。”

我对这表扬嗤之以鼻:“拉倒吧,我不跳槽是因为我太懒。对了,我得问清楚,这次龙报道有多少奖金啊?我怎么也该是本月一等吧?”

总编说:“奖金肯定有。不过,你要先把事情有始有终地做完。”

“好哇。”我拉开椅子坐下,跷上二郎腿,拿起总编的茶杯,“您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总编打开显示器,大张在里面抬起头来,向外看看,看到我说:“前进,你的信息我收到了。信息状态的虚龙,这个描述很棒,你是直觉还是计算出的结果?”

“直觉。男人的直觉。你这是在购物中心?”我嘲笑,背景太廉价了,“那些塑料桌椅也就是批发市场的货。”

“钱省下来买器材引进人才。”大张不在意,“你看这视频对话的清晰度和同步性,就像我站在你面前一样。”

我心急如焚,闲扯不下去,直接问:“你那边有什么研究结果了吗?我们能公布的权威答案。”

大张点头:“有了,让主任告诉你。然后宣传部的马大姐会和你们一起制订公众知情方案。”

说罢大张就让开身子,露出主任矮胖的身躯和满月样的大脸庞。

总编忽然起身,盯住屏幕。他的紧张情绪瞬间传染给了我,我也有些心神不宁。

主任发言:“这条龙是极其罕见的自然现象。”

我挺直腰板。

主任继续说:“这条龙,它时隐时现,来去无踪,虽然能被我们观察却不能被我们观测。我们一旦靠近它,就会发现它的实体根本是不存在的,它本身仅仅只是一组微观粒子。它展现给公众看的实体,只是公众希望看到的样子,是一段全息影像。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总编懵懂:“公众希望看到龙?”

“龙是一个大众符号。最容易得到大众的呼应认同。”主任回答。

“那么说它选择了龙这个符号,是有所图谋的,它有智慧!”我嚷了出来—《外星高等级文明假借龙形传递福音》,这个新闻标题看着就让人颤抖,《每日快讯》想打翻身仗等下辈子吧!

大张一旁摇头:“智慧不好说,还需要进一步甄别判断。”

“我们只能确定,它是能够吸取外界能量复制信息的高能粒子团,具有量子性,目前状态还不稳定,所以经常消失,又经常同时在异地出现。至于为什么选择龙,我们认为,很有可能和春节期间龙的形象频繁出现有关。”主任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龙的信息量突然增大,这可能是它选择的标准。”

“它不可能无缘无故装龙玩儿。一定有动机。或许里面包含了很复杂的信息!说不准它是一封宇宙级的鸡毛信!”我抑制不住思维的发散,“主任,你们就没有发现什么吗?特别的东西,信号组成方式,频率,波长,宇宙文明用数学来说话,或者是最基本元素的结构?”

主任轻轻摆手,做了个“一无所有”的手势:“我们的观测手段有限,以目前的认知水平,我们还没有特别的发现。”

“那需要我们做什么?”总编问。

“这条龙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主任说,“上面要求我们给公众一个说法,稳定公众情绪。明天是清明节,祭祀先祖的大日子,上面不希望龙破坏这个节日。”

“龙它会吗?”我奇怪。

大张点头:“不好说。看它现在乱窜的劲头儿,明天会窜到哪儿还真猜不着。”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脑子里一下子迸出五六种镇压,噢,不,是安抚龙的方案,但好像都不怎么容易操作。

“我们要把龙引导到指定的地点,把它暂时关起来,这样公众就不会怀疑和恐惧了。而且我们还能继续深入研究。也许,还会找到前进同志所说的那封鸡毛信。”主任举重若轻,不慌不忙说出他的计划,末了还拿我开涮。

我与总编面面相觑。科学家和媒体从业人员,究竟谁更疯狂?

主任装作没看见我们的怀疑眼色,认真说:“整体需要周密的安排。还有,你们不要逞一时之快,该什么时候发什么内容的通稿,听马大姐的。”

2017年4月4日 农历三月初八 宜祭祀忌破土 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