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银河如同蘸了熔银写就的一笔潇洒书法。

刘苏在农家乐小院的天台吊**轻轻摇晃。眼睛半眯着,望着星空。

夜深人静,旅客都已熄灯入睡,周围只剩错落的虫鸣。刚刚她又被噩梦惊醒,索性上来,让山风吹一吹头痛。

“打水漂”留下了一枚石头,准确地说,是一枚化石。

鸡蛋大小,质地粗粝,深灰岩石底色上浮着两尾形体相似的鱼。鱼头尖小,鱼身修长,带几分古意,层叠的鳞片清晰可辨,如同某些原始器皿上的阳文雕刻。两鱼首尾相接,神奇地呈现出类似八卦图的形状。

成对成双,相克相生。

如果是真品,对一本打湿的旧书而言,这补偿似乎多了些。

刘苏不安地盯着这枚石头。星光宛若深海,鱼看起来似乎在游动。

刚刚百度到,张家界在泥盆纪时期,竟是一片汪洋,因此山川之间藏着大量的海洋生物化石。

沧海桑田,这是一尾游过时间之海的鱼。

正在刘苏出神的时候,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巧。”

“?!……”

“科幻迷吗?”

“……好多年了。谢谢……你的化石。”

短暂的沉默。两人说话都颇有发电报的风格,惜字如金。

夜深人静,只有两张吊床在“吱嘎嘎”地响。好像气氛还不够尴尬似的。

带着几分好奇,刘苏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你也是科幻迷吗?《异乡异客》这种书,不是有很多人看过吧。”

“算是。尤其喜欢你看的那本。”

“原因?”

又是短暂的沉默。他的目光从星空移到刘苏脸上。

“孤独吧!”

一瞬间,万千星光都映在那双眼睛里。

醍醐灌顶,这熟悉的眼神,竟源自共同的孤独感。

她觉得惶恐。这眼神平静而锐利,像是一把刀,剥去了自己小心翼翼抗拒世界的层层盔甲;又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孤独、尴尬,时常躲在内心深处痛苦尖叫的自己。

这怪异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一个苦苦追求又惧怕的梦境成了真。

不知为什么,刘苏觉得,他应该也能看出自己的孤独。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然后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似乎不知如何说起。

接着,他的手伸了过来,伴着失常的心跳,刘苏的掌心传来轻微的敲击。

“..━ .━.━ ━ ━”……

半分钟后,她回过神来。

摩尔斯电码。

“I、come、from、another、universe”

随着敲击,经过短暂的思考,刘苏一字一顿地念出声来。听到这句话,他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

“异乡异客。”像是自言自语般,他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我就是异乡异客。

“不好意思,这事很少对别人说。以前提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还好你懂得摩尔斯电码,否则……就没有勇气开口了吧。”他无奈地笑笑,似乎回想到了那些滑稽的场景。“而且,都是科幻迷的话,也许比较容易接受。”

难以开口,摩尔斯电码倒是个好办法。但对方也是科幻宅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虽然不信他的说法,然而带着开玩笑的心态,刘苏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我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就称为A吧!这个世界称为B。两个世界最大的差异,是B的时间线比A推后三百年,科技水平也同样先进三百年。B世界对平行宇宙的理论研究,大概二十年前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几位理论物理学家连续几年摘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虽然肉体传输仍然难以实现,科学家却在量子纠缠理论的基础上,将跨宇宙意识传输推进到了试验阶段。”

他慢腾腾地,不带感情地描述着。

“量子纠缠?”

“特定情况下,次原子的粒子们,例如电子,同时向相反方向发射后,在运动时能够彼此互通信息。不管彼此间距多远,一微米还是一光年,它们似乎总是知道对方的运动方式,在一方被影响而改变方向时,双方会同时改变方向。在你们的B宇宙,也有几乎一样的研究。”(3)

“但是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没有任何通信能够超过光速……对了,你们那儿有爱因斯坦吗?”

“有,不过他爱拉的是大提琴而不是小提琴—也有相对论,和这儿都差不多。但相对论不适用于量子纠缠。再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只是古生物学专业的研究生……说到生物学,你知道有些双胞胎会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吗?就算距离很远,也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喜怒哀乐?”

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胸口。良久,刘苏才低低回应:

“嗯。”

“这就和大脑的量子纠缠效应有关。实际上,对双胞胎的心电感应研究,也是A宇宙生物量子计算机的突破点,这项技术解决了意识传输硬件设备的难题。简言之,各种动物试过之后,卡在了人体试验这一关。”

“法律问题?”

“哼,不止。法律、科技、伦理、道德、医学搅成了一锅粥。各国表面唇枪舌剑,背地暗潮汹涌。最后由联合国出面,出台了相关人权法律,成立了著名的“M”计划,包含了“Multiverse”“Mem brane”“Matrix”“Magic”“Mystery”(4)等诸多含义,面向全球招募志愿者。我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在经过古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的严格培训后,通过生物量子计算机,对大脑进行了精确到量子级别的扫描复制。然后通过某种传输设备,在A宇宙中的我的全部意识就传输到了在B宇宙中的我的脑中。”

刘苏努力地消化这一切,还好他的语速够慢。他麻木虚无的语调有种奇特的说服力,让人不得不认真考虑整件事在逻辑上的可行性。

“那么……实验前后,对这两个宇宙的你,有什么影响?”

“在A宇宙中的我,由于量子纠缠,能够不断收到在B宇宙中的我的所见所闻,需要配合计划,进行脑部定期扫描。一切的信息—遵循蝴蝶效应(5)—哪怕只是日常琐事,也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当然也有特定无聊的科学任务,比如通过化石,对比两个世界生物进化的差异性—这是我的专业,也是我来张家界的原因。而在B宇宙中的原来的我,可怜,虽然肉体毫发无伤,但意识被精确到量子级别的复制意识完全替代,彻底灰飞烟灭—就像做了全脑交换手术。”

他的语调一直冷漠而平板,透着一丝疲倦。

“而且,你知道这个计划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好好想想。”

沉默了半晌,一丝寒意浮上心头,直漫到四肢百骸。

“你回不去了?”

他冷笑一声,以示肯定。

这个世界,没有机器猫的任意门。

一面单向的镜子,一个过河的卒子。一个丧失自我的副本、一缕游**在两个宇宙之间的孤魂野鬼。最可笑的是,这不是迷信,是科学。

“来到这里两年,常想,我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后来发现,这哲学上的一系列终极问题,对我来说都是扯淡。现在的我就是个该死的入侵者,杀人犯,还他妈的是个盗版。两个世界的我,都是被操纵的人偶而已,哈哈。”

他的冷笑声简短而干脆。广袤星空下,如同几根渐渐扯断的琴弦。

多少次,在黑暗中,哭不出声的刘苏能回应这个世界的,也只有这样的冷笑。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有过。

“父母早逝,我们一直住在亲戚家。她是我的亲人,朋友……镜子中的自己。我们之间,就有那种心电感应。她在学校弄伤手,我的手一整天都会疼。十年前,她在海边……溺水身亡。我大病三个月,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没说出口的是,从那以后,一向寡言的自己更加内向;焦虑、自闭、强迫症、社交恐惧、噩梦连连。一切都源于丧失自我的孤独感。心理治疗一年多,才能适应大学生活。

“姐,你在另一个宇宙里吗?”

两人都没再说话。

凉风渐起。星空已经在泪水里变得模糊。好像一面变形的镜子。

他从旁边的吊**伸过手来,微微颤抖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安慰。两人冰冷的指尖相扣,缺少爱情应有的温度,却多出几分相依为命的绝望。

有生以来第一次,刘苏也从另一个人那里,感受到这种尖锐、尴尬、无可名状又栩栩如生的孤独感。

泪水终于落下来,由哽咽,到放声大哭。

能哭出声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