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

这件事是我领导老王过去的一件荒唐事。

那时他刚退休,身边的伙伴却等不及一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人世,相依多年的老伴竟也跟着走了,就像赶潮流一般。老王没赶上,只能继续赖活着,毕竟还有儿子需要照顾。

说到这里,我以为那时他儿子还是个学生,高中或者刚踏入大学,是叛逆还依赖着父亲的年龄。而在老王随后的述说中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儿子已参加工作,是个年轻有为的高管,和任何一个憧憬未来的年轻人一样,浑身干劲,还有一丝不常流露却真实的不耐烦。

老王天天做饭等他回家,帮他洗衣服,随时提醒他天冷加衣。人老了,曾经钢铁般的男人也会变得老太太般软弱唠叨。其实老王心里明白的,这样做会让儿子对他更加不耐烦和疏远,但他控制不住,他那时不自觉地宁愿跟儿子天天吵架,也不要被人遗忘。

儿子却懒得跟他吵,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两个人除了吃饭时能见上面,其余时间基本不见面。即使在饭桌上也无话可说,只有碗筷的碰撞声,让周围的寂静更加寂静。

时间长了,老王也只能用上最后的手段了,催婚,催着儿子带女友回来。

儿子倒是照做了,只是有点出乎意料。

那一天,儿子把人带回来了:“爸,这是我女朋友。”

那个女孩子微微笑着:“叔叔您好。”

—只是,她悬浮在半空中。

老王原来以为他会昏过去,但实际上没有,他比想象中的要镇定。毕竟他也经常在网上看最新消息,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比起老一代的人更注重“感觉”—没错,重要的是恋爱的“感觉”,而不在乎对象是不是真人。

所以机器人恋人、APP恋人之类的东西应运而生,儿子这一位倒也不奇怪,是一个人工智能女性,依托于一套系统存在,并且以影像的形式出现。

话又说回来,理解倒是理解了,在某一刻他还是觉得极其的荒唐。

只是,看着儿子愉悦的笑容,注视“女朋友”温柔的眼色,老王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第二天,儿子又早早地上班去了,老王进他房间拖地时,发现“女朋友”正悬浮在墙角,温柔地对他微笑—老王本能地说道:“不好意思,我这就出去。”

“你在说谎。”女孩用温柔的声音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很想跟人说话。”

这句话简直正中老王的心事,他失去了包裹一切尊严的盔甲,只剩下心中的愿望:“那,你能陪我说话吗?”

“当然可以。”悬浮在半空中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出场报告中说了,我还需要练习。”

老王并不明白她最后一句话的确切含义,但他还是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他试着想说些什么,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女孩睁大眼睛望着他,眼眸深处有微微的银光闪耀,许久,她突然出声:“你是不是想说说过去的事情?”

下一秒钟,老王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从曾经的工作到老伴,从他讨厌的那些年轻人再到自己的儿子……地也不拖了,杯子里的茶空了又满上,一转眼就是傍晚了,儿子回到了家。

看着冷冷清清的灶台,老王感觉到了不妥,他不得不简单下了面条,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儿子。儿子倒不在乎,因为他全身心都在那个人工智能的女友身上,仿佛完全意识不到老王的存在。这时老王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他打断儿子和女友的交谈—

“我今天也和她说话了。说了很久。”

“哦,好事啊!”儿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话语中复杂的意味,“她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你知道吧!不是编好程序的,是跟真人一样需要学习的。她还是出场阶段,辨别人类表情,扫描和判断需要不断积累数据的,你有事没事跟她讲话就对了。”

老王听不太懂,不过既然儿子说对了,那就对了吧!

之后,他就放心大胆地跟女孩子交谈,他不知道儿子给她起什么名字,反正他叫她“小芳”,这还是在很久以前,他在产房前,觉得老婆如果生女孩就起的名字。

没有辜负老王和儿子的期望,小芳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善解人意。她大大的眼睛随时都盯着老王的脸,而且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也变得越来越敏感,有些时候,老王连话还没说出,只是脸皮微微一动,小芳都能猜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开心或是悲伤,她会很快的反应,拍掌应和,或是悲伤落泪。

老王从未感到这么省心过。

他原先是在机关工作的,见多了尔虞我诈和口蜜腹剑,也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即使是亲人,也经过了漫长的磨合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小芳一样,他说的她都能理解,他说的她从来不反驳,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事情开始有些不对了。老王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虽然他白天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能和小芳在一起,但儿子回来后就要占据小芳。这样的时候他变得焦躁不安,不知道该去干什么。电视吵吵嚷嚷的没劲,网络纷纷扰扰的都是无用的东西,他想和人交流,然而和人交流的烦琐、复杂和混乱让人望而却步。

这样的感觉难以隐藏,他甚至什么也干不了,焦躁地在儿子房间外踱步。儿子要喝饮料,一开门的时候看见了脸色可怕的老王,一时间竟出不了声。

儿子顿了顿:“爸,你咋了……”

从他的眼睛里老王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噎住了,张着嘴,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爸,”儿子敏感地觉察到什么,“我再给你买一个伙伴儿吧。”

另一台人工智能飞快地被运到了家里,儿子教他打开了它,和小芳一模一样的漂亮女孩儿浮现在空中,对着老王微笑:“您好。”

她们是同一个公司生产的,儿子也设定了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偏差的数据。

可老王就是觉得,她和小芳不一样。

儿子上班去后,老王努力克制自己去他房间的冲动,和自己新买的人工智能女孩相处。为了区别,他给她起名叫“小芬”。可和小芬说话没有丝毫的乐趣,反而让老王有些恼怒起来。没错,因为小芬并没有经过过去数据的学习,读不懂老王的微表情,也不记得那些对老王重要的事情,老王心里知道她是能学会的,可他等不到小芬学会了。

“给我把小芳的数据转过来。”一整天的失败沟通让老王几乎崩溃,他用命令的语调对儿子说,儿子已经好久没有听过父亲用这样粗暴的语调说话了,他脸上露出了不快,说这个自己办不到,由人工智能公司派人来,而且,还得周末。

老王终于挨到了周末,一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帮老王转换了数据。很快,小芬变得和小芳一样灵动了,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还是在老王心中徘徊,难以磨灭。甚至连小芬都觉察到了:“您嘴里说的是开心的事情,可您脸上很是焦躁,是对我不满么?哪里不满呢?”

老王使劲地摇头,他也不知道小芬和小芳哪里不像,但他就是不舒服。

这微妙的不舒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儿子提出调试,穿制服的调试师父来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只能两手一摊:“老先生,实在没办法了,所有数据都在最小误差范围内啦,再调试的话,就要到零件级别的啦……”

老王还是皱着眉头:“师傅,可我还是觉得不对,这……”

“老先生,有些话,我就直说了。”那师傅耸耸肩,“有本书叫《人与机器》,里面说到,很多时候,我们对着社交机器产生的感情,其实是我们对自己产生感情的投射。”

“师傅,你要照顾我们这些老人家的心理,我听不懂……”

“老先生,你要知道,人跟人工智能交流,前者产生的是感情,后者产生的是数据。数据我们能调,感情却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啊!”师傅说道,“您跟一号之间交流产生的感情,就算二号用一模一样的数据过一遍,也是不一样的。”

老王不吭声了,他多少明白了些,如果他不在心里接受小芬,再折腾也没用。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拼了命地去和小芬相处,甚至拿出了年轻时都罕有的宽容和动力。然而一个月后的清晨,他再也忍耐不了,对儿子说道:“你跟我换吧。”

“换什么?”儿子本能地意识到,“人工智能?”

“对,我觉得你年轻,应该更容易接受小芬。”老王摇摇头,“我还是和小芳在一起比较舒服,算老爹求你一次,跟我换吧!”

“怎么可能!”儿子咬紧牙关,“小芳可是我的女朋友!”

之后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还有一些“老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不孝子”之类夹枪带棒的话语。其实在老王和儿子的心里都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过分到好笑,但他们就是想吵架,狠狠地吵一架,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是周末,两个人从周五晚上吵到了周日晚上,还砸了东西,家里一片狼藉。整个过程中,小芬和小芳静静地旁观,没有流露出一点声音,到了最后,一老一少两个人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出声。

但他们心里都有一种奇妙的解脱感觉。

以老王陈旧和老土的观念当然无法完全表述这种感觉,但在他的说法中,那一场疾风暴雨般的战斗中,他遇到了无法预测的对手,而对手也无法预测他。像绝顶高手过招一般,他享受到了很久没有的争吵、愤怒,乃至发疯般的痛恨、烦躁甚至绝望过后带来的快感,他许久没有品尝到这样的感觉了,像是许久没有吃饭的饥饿者,他感到了满足。

而在那次争吵后,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联系—与儿子之间的联系。

不只是血缘,而是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有痛苦、有美好的联系。

之后老王飞快地戒掉了和小芳的交流,小芬也被退掉了,儿子一上班,他就把门紧紧地锁上了。儿子心里也很内疚,可是没办法,只得放任父亲如此。白天的时候,老王一个人待坐在客厅里,周围很安静,他孤独的背影在窗边勾勒出黑色而孤独的剪影。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在爆发一场巨大的风暴。

一场群体性心理危机爆发了,千千万万使用人工智能的人们爆发了间歇性的疯狂,导致了不少暴力事件—斗殴、枪击甚至谋杀。随着调查的深入,大部分的专家都将这些事情的源头指向了人工智能识别情感技术的发展,其中心理学专家的说法最为确切—

因为人工智能对人的语调、微表情能做出非常迅速的反应,以至使用者已无法适应与人类交往的慢节奏,这首先导致了生活中的焦躁。而焦躁的使用者依赖人工智能快速地消除了自己的负面情绪,反而导致了人潜意识中的攻击性被压抑了。众所周知,依据精神分析和防御机制的理论,情感只能压抑,不能消除,所以最终导致了使用者的情感失衡。

所以,他们建议,人工智能的开发者,应该适当地引导人工智能做出一些错误的猜测,让他们的使用者和他们之间有些摩擦,这样才能产生更紧密而更真实的联系,也更人性化。

当然咯,他们说,这样的方法,也只能是亡羊补牢。

这一切的风云变幻都与老王无关了。他有些悲伤,但是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的衰老和孤独,漫长的白日里,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坐着,看着电视上反复播放的各种与情感识别技术相关的争论或者惨剧,一直看到无聊到睡去。

偶尔梦里会有小芳亲切的理解,但是更多的,是儿子小时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