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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客厅灯。“赵师傅,那你现在走在支线,还是主线,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你想象中的角色,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去检查过大脑吗?我是说,不光做个CT,找找心理医生什么的。”

“去过,没用。”

“如果我相信你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我要不是疯子,你就不是。”

“那你是疯子吗?”

他瞧着我,像是在揣摩我话中的用意。

“你说不是,就不是。”

屋里冷了下来,他套上毛衣。我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说:“你说曾经跟我喝过酒,也就是说,在你经历某一次支线剧情的时候,你也救过蛋蛋,来到我家,像这样跟我聊了一下午。”

赵师傅回答:“我升上黄金骑士,开始到这一片区送餐,没多久认识了你,觉得你是个能相谈的人。不瞒你说,心里藏着这么多话,我总想找个人说说,又怕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被人当成神经病,要是这一切是假的,那无所谓,如果是真的,我丢了工作,没法攒钱给媳妇看病,那就完蛋了。我第一次到你家喝酒,就用一次性纸杯喝的二锅头。”

“第一次?”

“嗯。”

“你跟我喝过很多次酒?”我心中忽然有点寒意,“多少次?”

“很多次。”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聊这些事情,北京有两千多万人,为什么刚好是我?”

赵师傅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倒杯水润了润嘴唇:“从哪儿说起呢。最近我脑子里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走小路的时候越来越多。我说‘最近’,就是从我当上骑士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小路了,每次有长有短,大部分都走不到尽头,就像现在,可能一转念,我就回到前面的时间,坐在对面的你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唰的一下就没了。走过几百几千条小路,真正世界里的我只过去几个月时间,真怕有一天,不管我走多少条小路,真正的我都不会前进了。我熬过一辈子,熬过十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真正的我就多活了一天,活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我的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停了。我就被困在那世界里那一秒,每次回去,都只能看见同样的东西,连动弹一下手指头的时间都没了。可能活生生的媳妇在我眼前坐着,我说了句话,拉了拉她的手,就走上小路,这句话变成假的,摸到的手也是假的,真的我还在真的世界里瞅着媳妇,那个世界结冰了,再也不会前进一分一毫。”

我想象着那个凝固的画面,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心脏。

“我也会想,当我回到真的世界,眼前这一切会变成啥样。”他挥挥手,像在触摸看不见的按钮,“如果现在是假的世界,等我回去,这些东西还会在吗?这个纸杯还在吗?北京还在吗?你呢?”

我低头望着纸杯,杯底的薄薄酒液映出摇曳的人形。“支线情节中的人物是活着的,还是某种幻象?……从自我意识来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活着。”我抬起头,“刚才你的话有矛盾的地方,你说无法判断身处主线还是支线,但你的主线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以前,远未到达现在我们对坐谈话的时间点,这不证明现在我们在经历支线情节?”

“万一它突然解冻呢!”赵师傅音量提高了,“我,我控制不了这个脑子,我必须得把每一天当成真的来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明白他的感受。如果主线人生的时间流速不断减缓,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到真实生命的尽头,只能在无限的梦境中循环—这是我能想象到最黑、最深的绝望。他必须说服自己,给自己生活的勇气。

我稍微组织语言,等他情绪平复下来:“赵师傅,我知道你身上背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主角若换成我,一定早早就发疯了。我非常佩服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怀疑过‘存在’这回事。不论你是否出现,我都是个普普通通活在世上的人,就算你现在忽然消失掉,我也会找个理由逼自己相信超自然力量,然后继续稀松平常地活下去。”我说,“对你来说可能是支线,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更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像电视断电一样咻地消失掉。”

他从烟灰缸里拾一个烟头,用鼻子嗅着:“嗯,我知道。我也想过,可能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个一样的地球活着一样的人,我回到真的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里的人继续活着,那个世界的我也继续活着。我不是在脑子里瞎想,而是在不同的世界里跳来跳去。”

“这就是我说的平行宇宙啊。”

“我没文化,搞不懂。接着刚才说吧,你问我为啥选你一次次聊天,其实,我跟许多人聊过。”他说,“几百人,几千人,从我认识的人,到我不认识的人,我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说,能听完故事的没几个,更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脑子坏了,该送精神病院。有几次,他们和我媳妇真的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我害怕见大夫,大夫会给我打针,电我,把我跟一群神经病关在一起。没人信我,没人。”

我想象时间旅行者在每段人生里找人倾诉的样子,非常孤独。

“直到遇见你。”赵师傅将烟头点燃,“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话,请我喝酒,帮我分析这些事情。你说北京有两千多万人,两千多万人里只有你肯信我。只有你一个。”

仿佛宿命,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觉得恐惧:“那,你每次找我聊的内容都一样吗?我说的话也都一样吗?”

“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每次我都相信你?”

“嗯,差不多。”

“好吧。”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令人感觉非常复杂。可在下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出生以来我一直是个最普通的角色,生在普通家庭,上普通学校,普通身高,普通体重,做着普通工作,普通地失业,跟普通的狗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我不应该变得重要,所有强行提升人生价值的行为都蕴藏着某种不正当的需求,比如彩票中奖骗局,比如传销,比如邪教。有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宣布我是被选中的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黑客帝国》的情节,不应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如果赵师傅是个骗子……这似乎也能解释一切。他觉得我是个人傻有钱不必工作的土豪,喜欢看点怪力乱神的杂志,于是悄悄摸清我的生活习惯,演练好一套玄之又玄的说辞,找一个机会骗取我的信任,用故事引起我的好奇心,瞅准机会在最后抛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疑心一旦产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曾经进过我的屋子,没找着钱,但摸清了各种物品的存放位置,因为我遛狗时通常不锁门。他在水池里放了诱饵,使蛋蛋做出那种反常行为,自己躲在一旁伺机营救。他是惯犯,一个新型的骗子,专门用科幻小说式的故事骗宅男程序员的微薄积蓄。

我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提高警惕盯着他。赵师傅吸了两口烟,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一哆嗦。这不大像老练骗子的表现,可同时也不像个在万千世界里轮回的时空旅行者。

如果是骗子,他一定会提出要求:信用卡号,手机密码,床头柜钥匙。聊了这么久,应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不是怕受骗,而是怕离奇的故事变成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