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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家门,蛋蛋一头钻进我用硬纸板做的狗房子,任凭怎么叫也不回应,哼哼唧唧发着抖。我丢几根牛肉条进去,不再管它,跟赵师傅支好餐桌,摆上菜肴,从厨房找出大半瓶牛栏山二锅头。酒是以前合租室友当料酒做菜用的,不过看起来还能喝。

我们吃蒜薹肉丝、花生和牛肉,喝了两口酒,我从书柜里翻出珍藏已久的古巴雪茄,赵师傅说:“潮了。”我撕开包装一看,果然潮了,闻起来像发霉的袜子。

我们点上赵师傅的黄鹤楼抽了一根,喝几口酒,又续上一根。他终于决定开口:“嗯,张师傅,我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人,不爱瞎说,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听听就算,你要出去瞎说,别人也不会信。”

我不擅长喝酒,有点脸红心跳头发晕,听到这话,倒清醒了一半:“赵师傅,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我算是服了。你是会相面算卦,还是请神扶乩,还是……难道是研究星座?”

他苦笑,眼角的皱纹向下垂着:“都不是,我啥也不会。”

“我不信。”

“真的,我要是会看相,会算命,会看风水,就不送外卖了,夏天热,冬天冷得慌,不容易。”

“那你怎么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赵师傅举起一次性纸杯跟我碰了一下,抿一口白酒:“我不会算,不过我看见过今天这些事儿。我跟你喝过酒,喝的是二锅头,用的是一次性纸杯,酒放得时间长了,滋味有点淡。”

“咱们什么时候喝过?”我咂咂嘴,这酒确实有点跑味了。

他摇头:“对你来说,没喝过。对我来说,喝过不止一次。”

“这话怎么说?”

“我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他举着杯,拿指关节敲自己的太阳穴,“从小没觉得,从啥时候开始的?从我媳妇得病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超能力?”

赵师傅说:“啥超能力,超能力我还送盒饭。我是脑子走得比身子快,身子没动弹,脑子就把什么事儿都做完了,那话咋说咧?黄连抹猪头,苦脑子。”

“这话又怎么说?”

“我结婚早,从家里出来也早,十七岁带着媳妇到武汉打工,我在工地搬水泥,她在工地做饭,武汉、长沙、上海、太原、呼和浩特市、惠州、深圳、北京,去过不少地方,挣了俩钱,没学下东西,一直当小工。到北京的时候,房价赶不上现在的十分之一,还不限制买房,我们计划开个小饭馆,她炒菜做面条都拿手,我干活不怕累,等挣了钱买个房。想得多好。饭店没开起来,她病了,开始说是腰疼,没力气,后来有一天晚上尿床了,我还笑她说跟个小娃娃一样,她说腿没知觉,挪动不了,就这么瘫了。到医院一查,脊背的骨头里面长了个瘤子,割了就能治好,可是手术有风险,要是割不好,就得瘫一辈子。”

“恶性肿瘤?”

“嗯,也不是,叫神经纤维瘤。那时候顾不上可惜钱,开饭馆的钱做了手术,手术完了当时就说腿有感觉,把我俩乐的。能走路,就能干活,就能挣钱,怕啥。瘤子割了,当时好了,特别高兴。我们就打工存钱,过了几年,存了点钱,那会儿我们住在化石营村,出去坐公交车不是得走出去吗,早上我们提着东西去坐公交车,可能是东西重了,走着走着她说腰疼走不动路,我寻思我先去干活,她歇歇再去,就先走了。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我这脑子就嗡的一下,啥也想不起来了,啥也不敢想了。坐在那儿,哭也哭不出来,就觉得为啥要先走,为啥要先走,为啥不能多陪媳妇一会儿。”

“啊,复发了吗?”

“也不是,大夫说她身上又长了几个神经纤维瘤,说明体质比较容易长这种瘤子,要是位置不重要,就没啥事,要是长在不好的地方,还得出问题。结果还是骨髓里长瘤子,跟上次位置差不多,很快就瘫了。她每天说不治病了,不想活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心疼钱说气话,她比谁都想活。我也比谁都想让她活。”

“这次做手术了吗?”

“做了,砸锅卖铁,能借的钱借了个遍,把手术做完了。这次恢复得慢点,不过慢慢地,也能下地走路,一天比一天好,我规定她以后不能干重活,不能提东西,不能老弯腰。做完手术,我们搬到丰台住,借的钱还有点没用完,就开了个小卖部,卖点饮料、冰棍、香烟,为的是她不累。少挣点钱,慢慢还债。”

我听不下去,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足够艰难,假装看不到别人的苦难。一旦听到这些故事,就觉得自己堕落得太奢侈,难以再心安理得地空虚下去。

我跟他碰杯,喝了一大口酒,辣得心口疼痛。“这下就好了。”我说,“借的钱慢慢还,总有好起来的一天,我不是也错过北京买房的时候了吗,反正现在买不起,以后更买不起,想开了也没什么。”

赵师傅把二锅头平分到两个纸杯里,晃晃瓶子,把瓶底剩的一点酒倒进嘴巴:“嗯,好了几年。去年第三次复发,还是那个位置,没钱做手术,我愁得蹲在医院外面抽烟,一夜抽了四盒烟。天亮的时候,我躺在花池上睡觉,其实也睡不着,医院一上班就要催缴费,几万块,拿什么交?”

“你说说脑子的事。”我不得不打断他的叙述,他说得越平淡,我越感觉疼。

“听我说,就是脑子的事。”赵师傅点头,“天亮了,我看见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都是好车,都是有钱人,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下顾不上什么了,我走到路上,找一个车最多的路口,在那儿等着,听别人说奔驰车贵,我就专门等奔驰车。等到一个黑奔驰开过来,正好是路灯,开得飞快,我跑出去往车头一扑,心想把我腿撞断,把我胳膊撞断,赔的钱就能给住院费了。”

“这是碰瓷啊!”

“那时候没想到,其实就是碰瓷吧。结果那车开得太快刹不住,撞完我,还从我身上压过去,我眼前一黑,啥也看不到了。等睁开眼,我看见一片灯明晃晃的,周围乱七八糟都是人。然后是一片黑,有人说:‘完了。能找着家属吗?快找找家属。’那时候我忽然知道,我死了。”

我盯着赵师傅,赵师傅瞧着酒杯。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手背,热的。

“你……现在还活着。”我说。

“谁说不是。我醒过来的时候,还躺在花坛上,太阳没升多高,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背后是住院部大楼,媳妇在7层的病房住着,等着我买早饭,等着我交住院费。啥都没变。”

我牢牢盯着他,直到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喝酒。”我不知该说什么。幸好有酒,自古以来男人和男人之间都是这么化解尴尬的吧,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