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0

他站在我面前,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面目依稀是我年轻时的样子,眼中的神采也像是二十岁上下的我,咄咄逼人,自以为是。但他**着全身,露出发达的肌肉团块,皮肤上有精致绚丽的花纹在流动。这一切让我既感到熟悉,又极度陌生。

他是轩轩,童年如风般飞走,少年亦如水般流逝。在我面前的,是倏忽迈入成年的儿子。

但还是不对,即使我已经习惯了轩轩每天都飞速长大,可今天是冬眠后的第十五天,轩轩只有十五岁,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快?我怀疑冬眠中心出了什么故障,让我多沉睡了五六年。但墙壁上的时间区域却清楚无疑地显示着“2040”几个数字。

我向方薇投去询问的眼神,她已经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只是稍微成熟了一点,和前两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使用了加速生长技术,”方薇无奈地摇头,“就是用一种什么酶加快身体成长的步骤。他偷偷去的医院,那几天我在太空城开会,没有发现……不过你放心,这种技术是安全的,对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损害。”

“这……这不是身体的问题!你怎么把孩子弄成了……这样?”每天,我忍受着一个又一个人生不同阶段的儿子离我而去,可是现在的什么鬼技术,直接塞给我一个成年的儿子,而且还光着屁股,文着会动的文身,这是个什么世界?!

方薇有点心虚地低下头。轩轩—或者应该叫林子轩了—却抗议起来:“爸,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他的喉结已经发育,说话也是陌生的成年男子声音,“教育中心说,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怎么和几乎是个成年人的儿子打交道。这些日子,虽然他每一天(年)都来看我,但和当年我给父亲上坟一样,只是例行公事。在他面前,我没有任何父亲的权威,如今也只能呆呆地瞪着他**的肌肤。

“没事,”儿子看出了我的困惑,“现在**是时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我也不是没穿衣服,这叫智能变形服,你看—”

他在身上什么地方按了几下,那些流动的彩色花纹开始凹凸变化,很快变成了一件红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我好不容易找到几句话,“那你急着长大干什么?”

“我正要跟你说,”方薇带着愠怒开口,“他想去当宇航员!今天我们一家人必须一起做个决定。”

“这是我自己的事,”林子轩嘟哝道,“再说教育中心也给了许可证,你们应该尊重我的意见!”

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子轩要报名当一名宇航员,而且是参加“红色巨眼”计划:一个打算去木卫二勘探矿藏的商业宇航项目,飞船会花两年时间从地球飞到木星,在那里停留一年,然后再花两年时间返回。

“那么危险的一个项目,”方薇怒气冲冲,“还要花上五年时间!你以为是玩VR游戏吗?林宇,你看看你儿子!”

方薇几天前还在跟我吹嘘那些大数据、电脑管理之类的教育理念,如今却焦头烂额。我有点啼笑皆非。不过还是不明白情况:“他还没成年,宇航局会让他去?”

“是一家私人宇航公司,他们现在喜欢招募这种不懂事的孩子去当苦力,简直就是诱拐,国家怎么会允许这种事!”

“好了,妈,”子轩不耐地打断她,“我能不能单独和爸爸谈谈?就一会儿。”

“爸,”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子轩说,“你能同意我去吗?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

他解释了一下,我总算明白了,现在的法律变化得很快,十五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选择在一夜间拥有大人的外貌(还可以变成异性,半人半兽或者半机械体),鉴于成人速度的加快,他们的选择权也被放宽,但有些决定仍然至少需要监护人之一同意,比如去太空。方薇那边不用想了,我是子轩唯一的指望。

我的确考虑了一下,儿子和我越来越疏远了,虽然年年都能见面,但绝不会比我当年对老爸的感情更深,这也许是我能博取他好感的唯一机会。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同意。

“你妈是对的,”我决然说,“你哪儿也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你真正长大以后,读完大学再说。”

“我早就长大了!”他愤然道,“我有权选择自己的未来!你不知道吗,飞船上也可以远程上大学!”

“爸爸是为你好!”我说,半个月以前我还在给他换尿布,现在已经用上了这种台词,这让我感到晕眩,“你如果有什么事,我和你妈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你回那个冬眠舱里再睡个一两百年好了,”林子轩阴阳怪气地说,“至于我妈,反正她根本不管我,她那还有一堆男朋友要轮流—”

“行了,”我阻止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你妈怎么不管你?她只是不想你出事。木星那种地方多危险,那个什么大……什么斑,听说是个大旋风,能吹走整个地球……”

“您别跟我科普了,”儿子打断我,“危险我比您清楚,可我不怕,我喜欢冒险。反正从小到大您也没管过我,这次也别管了行吗?”

“是我不管你?我那是……”我气得不知从何说起,“算了,你还小,你不明白生活是怎样的。爸爸可以告诉你,人活着不容易,我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要爱自己的家人,不要随便—”我想把这段日子内心的感悟告诉他,但能说出来的却俗不可耐。

“我就是不想像您一样活着!”儿子脱口而出。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还不知道吧,”他冷笑一声,“您这个冬眠先驱可出名了,记者一直都想来采访您,不过都被我妈和奶奶拦住了……但我的同学没一个不知道的,有个每年醒一天的老爸我很光彩吗?”

“你……”

“说句不好听的,您每年这么折腾自己也折腾家里人,说什么想陪伴家人,其实只是怕死罢了。我从小就想,像您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要不然我三十岁再得癌症,不还是一个死吗?我就算死在木星上,也比您这样活着痛快!”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林子轩,一股寒意从我背后升起,他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不管你怎么说,”我竭力让自己冷冷地说,“我都是你爸,我说不许就不许,你必须听我的!”

子轩冷笑着,一个转身,冲到窗边,一个起落,身影就消失在窗外。这可是三十多层高的楼上。我的心惊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正要叫出声,却见他又冲天而起,智能变形服从他背后伸出了一对膜翼,带着他翱翔天际,消失在同样飞翔往来的人流中。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