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7年的母系社会—— 男权时代的黄昏2

第二天,田倩C把戈雄C送回研究所,自己则回到与邬梅B生活的那个家里。到了第二个星期天,邬梅B在书房看报,田倩C在厨房里做晚饭。虽然有家务机器人,但她每星期至少给“丈夫”做两三顿饭,邬梅B说喜欢她做的饭菜。饭菜上桌,忽然接到戈雄C的电话,说那项研究彻底成功了,今晚他想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来见证这个成功,希望田倩C即刻赶去。田倩C笑着说:

“祝贺你,终于成功了。你说的另两个人是谁?有圣·玛丽亚吧,第三个呢?”

“对,有圣·玛丽亚。另一个是80岁的哈森伯格先生。他一直以金钱支援我,在技术上也给我很多启迪。”

“好的,我马上去。”

挂了电话,她对邬梅B歉然说:“今晚不能陪你了。”邬梅B笑着说:“去吧去吧,不必担心我嫉妒。那位戈雄C说他成功了?你告诉他最好嘴巴严一点儿,别惹愤雌们又去捣乱,我的手下又该忙了……”

研究所的气氛显然与往日不一样,那四个男助手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田倩C曾调侃他们是没有感情功能的100型机器人。但他们今天有了笑容,脚下也比往常轻快。圣·玛丽亚女士和哈森伯格先生已经来了,后者是一个瘦小的老头,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目光倒是十分明亮。他是有名的生物学家,也是“男人不求施舍”运动的发起人,至今拒绝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来克隆自身。50年前,最狂热的愤雌们发起了“不向男人施舍”运动,哈森伯格愤而起来倡导了与之对立的运动。可惜后者注定是要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凡是信奉他主张的男人都不会留下后代,所以这只能是一个迅速萎缩的团体。

戈雄C向他们介绍了玻璃后面的两间密封室。一间密封室内冰封霜结,放着十个处于冰封状态的卵子,这些几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镜下有黄豆大小,安静地守护着生命亿万年的秘密。另一间密封室内则生机盎然,一只子宫在猛烈**,恒温设备维持着37℃的温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养料。时时有一只小手或小脚把子宫壁顶出一个小凸起,偶尔还能听见一声宫啼。

这些可以乱真的卵子和子宫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制的,它们能真实地复现真卵子和真子宫的小环境,使一个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唤醒、分裂、发育成婴儿。这样,男人就可以不依赖女人,独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戈雄C介绍时声音激动,流露出不可压抑的强烈的“母爱”。田倩C指着**的子宫问:

“是分娩前的阵痛吗?”

“对,胎儿马上就能出生了。”

“不用说,是个男性胎儿?”

“嗯,是男性,这是自然界第一个‘孤雄生殖’的胎儿。但我不准备让他出生。”

“为什么?”

“我认为,第一个孤雄生殖的男性婴儿最好能赋予历史意义,所以想首先为哈森伯格先生繁衍后代,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敬意。”他转向哈森伯格,“哈森伯格先生,答应我吧,你最有资格得到这个荣誉。”

此前这个建议他已经提过多次,哈森伯格都婉拒了。这时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仍然未置可否。圣·玛丽亚则笑着旁观,她能摸到哈森伯格的思维脉络,没有劝他。

戈雄C向他们详细介绍了所有情况后,吩咐助手对这个胎儿中止妊娠。真正的克隆和生殖将从明天开始。等四人回到办公室,哈森伯格说:

“谢谢你,阿雄,但我已经决定不再留下后代,哪怕它不再需要女人的施舍。你不必再劝我了。往下你该怎样进行,就怎样进行吧。”

戈雄C郁闷地说:“为什么?哈森伯格先生,你知道,我一直在尽力加快研究进度,生怕赶不上在你有生之年完成。”

“真的感谢你的情意。但是……其实圣·玛丽亚说得很对,”他对玛丽亚点点头,“雌性是上帝设计中的基型,是缺省配置。从长远看,自然界的雄性是多余的。咱们不必与上帝抗争了。”

这是田倩C第二次听见“缺省配置”这个说法,不大明白其深层含义。哈森伯格看出她的茫然,细心解释道:

“按上帝的原始设计,是用单一性别,雌性,来繁衍后代,这种方式最为高效和可靠。后来,为了增加生物适宜环境变化的能力,才增加了雄性,于是生物从无性繁衍转换到两性繁衍。但即使在两性世界中,雌性从来是基本设计,只要稍微看看生物世界的一些细节,就能揣摸出上帝的原始蓝图。你看,自然界物种中有孤雌生殖,有孤雌社会,却从来没有孤雄生殖和孤雄社会;还有,为什么男人有女人的**,而女人却没有男人的喉结?这个一向被忽略的现象有深刻的原因——在自然界中,雌性身体才是基本型,而雄性只是变型产品。另外,男性中有那么多易性癖者,不惜戕害身体而变成女性,反之,女性易性癖就极少。这种强烈的潜意识愿望也是源于冥冥中的上帝指令。”

田倩C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阐述——而且是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心中有强烈的震**。哈森伯格转向戈雄C:

“阿雄,我知道你致力于男性的复兴,我很敬重你。不过——原谅我说话坦率,尽管你付出那么多心血,其实你的‘人造子宫和卵子’算不上原创,只是对雌性的剽窃,她们可以主张专利权的。而且,这项技术恐怕并不能——如你所想——让男人站到与女人同样的地位上,进而促使两性社会复兴。”

“哈森伯格先生,你太悲观了。”

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你当然知道,圣·玛丽亚在研究什么吧。”他转向田倩C,“她如果成功,那就会发展出一种全新的生殖方式,既是纯雌性生殖,又是有性生殖;既有孤雌生殖的高效,又有两性生殖的适宜环境能力。到那时,雄性就彻底没戏了,彻底出局了。任何复辟两性社会的美梦都会断头。阿雄,据我所知,玛丽亚的研究很快就会成功,她极具天分,又有强大的社会支持。我说得对吗?”

他看看圣·玛丽亚,后者很平和地点点头,说:“嗯,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可能在下月公布。”

戈雄C阴郁地说:“我了解玛丽亚的进展。那有什么,我要和她来一个公平的竞赛。我的下一步研究,就是让男性的干细胞转化为卵子。这样,男女仍然能站在同样的高度。”

哈森伯格凄然一笑,断然说:“你想公平竞赛,但上帝可不是个公平的家长,他明显是偏袒女儿的。所以,你想把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绝不可能成功。”

纵然戈雄C一向敬重这位老人,仍被这句话惹恼了。他带着怒意问:“为什么?这个预言过于武断。众所周知,干细胞都有全能性,不管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既然女性干细胞能转化成**,当然男性干细胞也能转化为卵子。”

玛丽亚插话说:“恐怕哈森伯格先生是对的,男性干细胞确实无法转化为卵子。阿雄,你极具天分,也非常执着。你的缺点是缺乏对‘大势’的把握。说句不是玩笑的玩笑,搞科学研究也得首先学会揣摸上帝的心意。”

戈雄C看到一向敬重的两人都这样说,不想再争论下去,当然他也绝不会服气。哈森伯格站起来说:

“孩子,你想做,那你就试试吧。我但愿自己的前瞻是错误的,但愿你能凭一人之力拯救雄性种族。我打算把所有家产全部赠给你,算是我为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我,已经承认了男性必然消亡的宿命,不打算同它抗争了。再见,孩子们。我要走了。”

他拒绝三人用汽车送他,说他家离这儿不远,可以步行回去的。在傍晚的薄暮中,三人目送那个衰老的身影踽踽地走远,直到融入夜色中。戈雄C神情抑郁,圣·玛丽亚怜悯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她与两人告别,开车走了。戈雄C木立在月光中,喃喃地说:

“我一定会成功。我必须成功。”

看着暮色中那双灼灼的眼睛,田倩C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孤注一掷的赌徒。她祝愿戈雄C的下一项研究会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么——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个人了。

不久,老哈森伯格把名下的所有家产全部转到戈雄C名下。戈雄C等不及把第一项研究成果化为实践,就更为狂热地启动了下一项研究。田倩C很同情他,而且自从哈森伯格和圣·玛丽亚那番谈话后,不知怎的,她对戈雄C的命运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它横亘心头,挥之不去。但此后几年,她没有太多精力来关注他。戈雄C仍然婉拒克隆后代,田倩C不再等他了。现在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是她和邬梅B的。使用的正是玛丽亚开创的技术,即用田倩C的干细胞所转化的**为邬梅B的卵子受精,同样用邬梅B的**为田倩C的卵子受精;然后两个受精卵由田倩一块儿孕育。当然两人也可以各怀各的女儿,但毕竟还是由一个人孕育比较划算,警察局长的工作实在太忙了。

这是圣·玛丽亚的“双雌有性生殖技术”的第一次应用。对这两个开创历史的女婴,媒体做了广泛的报道。

三年来,田倩C基本没与戈雄C见过面,只是通过电话来关注他。他的研究一直很不顺利,从可视电话中,她能感受到戈雄C的情绪:阴郁、焦躁,他的意识深处似乎趴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恐惧,正在阴险地、慢慢地吞噬他。老哈森伯格描述了一个灰色的宿命,他能逃脱吗?

三年后,田倩C的两个女儿已经能撒丫子跑了。这一天,她突然接到戈雄C的电话:

“成功了!那项研究终于成功了!我第一个通知的是你。”

屏幕上是一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三年来的阴郁和焦躁已经一扫而光。田倩C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是吗?真为你高兴。我能发表这个消息吗?你最好给我独家报道权。”

他冷笑一声:“我这边当然没问题,问题是报社那边会感兴趣吗?我看今天的社会已经被雌性沙文主义完全淹没了。”

田倩C微有不快,从这句话看,这次成功未能改善戈雄C的心理,他仍然未脱阴暗和偏执。她温和地说:

“你的看法太偏激了。我想,肯定有很多人,包括女性,为你高兴。你的成功并不仅属于男性,仍然是整个人类的进步。”

戈雄C没有再争辩,只是说:“研究的正式结果做出来,大概还得一两个月,但成功已经没有问题。你可以发一个消息,先向社会上吹吹风。”他突然说,“阿倩,我今天很想见你,我抑制不住地想见你。咱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你能来吗?”

他说得很热切,田倩C心中涌出暖意:“好的,我很乐意去。”

“好,那就仍定在‘坤世界’饭店吧,但今天得让我请客。”

田倩C笑着答应了。

“喂,向你的女儿问好,我能在屏幕上看到她俩在跑,多可爱的小家伙。她们中谁更像你?”

“两个都像阿梅多一些,尽管她们是在我的肚里长大。看来阿梅的基因比我强大,这让我很失落。”她开玩笑地说。

两人约好见面时间,挂了电话。田倩C对他的心境仍不免摇头,虽然这次成功多少让他找回自信,但他的心理仍然不能说是健康的,他就像一只随时会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尊严的刺猬,明显地反应过度。

晚上,田倩C把女儿留给“丈夫”,赶到坤世界大饭店。那儿仍有美貌的男性可人儿在表演,大厅内也仍然基本是女人的世界,其中有不少穿黑色无袖风衣的光头愤雌,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大厅里。戈雄C已经来了,这时他起身迎过来,很张扬地为田倩C拉开椅子,招呼她坐好。田倩C对他的心理太了解了,知道这套作秀是给外人看的,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在女性已经变为强势的世界,他偏要履行旧日男权社会的绅士礼貌。邻桌有几位愤雌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位身形粗壮的女人鼻子里很不屑地哼了一下。田倩C认出来,她就是那次带头“炮轰”研究所的家伙,不由生出担心来。两个冤家对头今天撞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冲突吧,特别是戈雄C这边,显然他今天也很有侵略性,再不会像上次那样息事宁人了。

坐定后田倩C再次向他祝贺:“有志者事竟成啊,你终于成功了,这回老哈森伯格和圣·玛丽亚都看走眼了,他们得向你服输。告知他们了吗?”

“告知了。可惜哈森伯格先生已经病入膏肓,他可能看不到我的成功了。”

“阿雄,最近我倒是越来越想不通。”她苦笑道,“先是单性克隆,再是双雌有性生殖,然后是双雄有性生殖。人类不想放弃有性生殖,但男人不再需要女人,女人也不再需要男人。也许十万年后,男人和女人会干脆分化为两个物种?我想倒不如仍沿用上帝的老办法,那毕竟最天然、最简单。我觉得——别怪我说话难听,我觉得科学家们,尤其是早期的男性科学家们,都是些无事生非的家伙。世界走到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们——他们——害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番话让戈雄C默然了。很久他才说:“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我一直在促使人们回到上帝的老路上。可惜,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既然圣·玛丽亚已经先走一步——我也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我决不会让这个世界变成愤雌们一统天下!”

他说的声音很大,邻桌的愤雌们自然听见了,都扭过头,恼怒地瞪着他。田倩C有一种感觉,今天阿雄几乎是有意向愤雌们挑战,这是为什么?他也变成一个狂热的“愤雄”了?邻桌那个粗壮的愤雌忍不住,起身走过来,冷冷地讥诮道:

“哟,这不是戈雄C嘛,著名的老戈雄的第四代曾孙,难怪说话这么气粗。还认得我吗?咱们上次打过交道。”

戈雄C冷冷地说:“我当然忘不了,你的外貌很有个性,很雄性化,我怎么能忘呢。你——做过雄性荷尔蒙检查吗?”他突兀地问。

那个粗壮的女人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是否知道,哺乳动物中也有母权社会,比如非洲鬣狗群。鬣狗首领虽是雌性中产生的,但只要它一坐上王位,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就会自动升高,甚至比群体内的雄性还要高,其外貌甚至性器官也变得雄性化。我估计,依你的外貌特征和好斗性,你体内雄性荷尔蒙肯定不会低。”

那个愤雌从他的话里听出恶毒,脸色慢慢变白了。没等她发作,戈雄C紧接着说:

“我很乐意告诉你,你那次捣乱没起什么作用,我研究的人造子宫和人造卵子早就成功了。我还想告诉你,第二项研究,即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的研究,也即将成功。你还要去捣乱吗?要去就快点儿,否则你就来不及阻止我了。”

田倩C极为不满地看着丈夫,今天他的表现实在太好战、太张狂。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失控了吗?光头愤雌冷冷地说:

“好,我把这理解为你的盛意邀请,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好啊,我等你。而且去以后不要扔炮仗,直接扔炸弹就行。也不用再说什么‘雌性天性仁慈’‘历史上的母系社会温馨和平’之类的废话。我可以随便举几个反面例证:动物中间,**后就吃掉性伴侣的勾当,只有雌性能干得出,像雌蜘蛛和雌螳螂。”

这句话太恶毒,别说那位愤雌,连田倩C也受不了。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没说,扭头回到自己桌上。这边两人也沉默了,气氛相当尴尬。过了一会儿,戈雄C苦笑着说:

“阿倩,别把我这些混账话记在心里,今天我情绪很坏,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真是离死不远了。伍子胥的话,明知日暮而途穷,不得不倒行而逆施。如果我……请多记住一点儿我的好处。”

田倩C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克制住对他的不满,柔声说:“阿雄,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受到很多敌意的对待,社会对你不公平。但你不能因此而恨遍天下,这只能毁了你自己。”

戈雄C悲凉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来,实际上我一直就是在毁灭自己。我有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一次我真的会彻底毁灭。喂,”他喊那位男侍,“拿破仑陛下,结账吧。”

回到家,两个女儿猴在邬梅B身上,玩得正高兴。邬梅B作为警察局长,平时太忙,难得有整时间和女儿玩。看见阿倩回来,她笑着说:

“快把这俩小魔王弄走吧,我已经招架不住了。”她的目光非常敏锐,立即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

田倩C把扑过来的两个女儿抱起来,亲了亲她们,良久才说:

“今天阿雄很反常,满腹戾气,我也被他的恶劣情绪传染了。”她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形,提醒道,“阿梅,那位愤雌说她明天要去研究所捣乱。阿雄把话说得那样恶毒,我担心明天的冲突会升级。建议警方加以预防。”

“好的,明天一上班我就派人盯着那儿。”

“唉,但愿明天不要出事,我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来,乖女儿,咱们该洗脚睡觉啦。”

第二天还没上班,田倩C就接到主编的电话,让她去戈雄C研究所采访一件突发新闻——恰如三年前那次事件的重演。报社接到一位愤雌的电话,说她们已经赶去了,这回真的要炸毁“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田倩C开车迅速赶去,半路上,她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是从研究所的方位传来的。但这会儿她离研究所还很远啊,如果声音确实来自那儿,那必然是一次相当猛烈的爆炸,绝非几个炮仗之功。田倩C心急如焚,把油门踩到底,连闯了几处红灯。等她赶到,警察们已经拉起警戒线,不许车辆出入。田倩C把汽车随便找地方撂下,急急赶过去。值勤的警察不让闲人出入,但对田倩C放行了。一位女警官低声对她说:

“田姐,邬局长亲自来了。”

现场让田倩C目瞪口呆。整个研究所被彻底夷为平地,空中的烟柱尚未落定,好在周围的建筑一点儿未受波及。邬梅B正指挥手下勘察现场,她看到性伴儿,百忙中远远地挥挥手,又埋头于指挥。几位女警察正在询问作案的愤雌们,为首那个身形粗壮的光头愤雌这会儿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几乎神经错乱了,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们扔的是炮仗,真的是炮仗,而且只来得及扔了一个,大楼就爆炸了!”

消防队员在废墟里救人,不过进展太慢。直到起重机和铲车开来,还来了三只穿制服的救生犬,进度才加快。不久,戈雄C和他的四个手下被扒了出来,不过已经是五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了。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那项研究做了集体殉葬。看看被破坏得如此彻底的研究所,田倩C毫不怀疑,戈雄C那项“已经成功”的研究这下子被毁灭了,再不能转化成活生生的男婴。策划爆炸者已经达到了她们的罪恶目的。

法医简单地做了尸检,就把尸体送往了警察本部的验尸房。在尸体被抬走前,田倩C为戈雄C合上眼睑,仔细洗了脸,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和黑灰。

用自己的手绢,和着她汹涌而下的眼泪。

邬梅B终于抽出一点儿时间,过来同妻子说话。田倩C指指现场,声音冷硬地说:

“局长大人,这是炮仗炸的吗?”

邬梅B叹息一声:“当然不是。我们正在追查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也会以自己微薄的能力来追出真凶,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背景——除非把我也灭口。”

邬梅B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别说这些负气话。你放心吧,一定会追出真凶的,依我的初步勘察,这个案子并不难破。这些天我要在局里加班,晚上就不回去了。”

“好,希望你们早日破案。如果你们破不了,或者有意袒……那我就要凭自己的力量来干了。”

邬梅B有三天没回家,这三天里,田倩C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机器人保姆,自己到各处采访。她敢肯定,这次爆炸一定有官方背景——母系社会的政府不愿意看到戈雄C的研究成功,于是借助于愤雌的捣乱,把研究所彻底炸毁,然后把罪责推到愤雌身上。看看现场情况,绝对是行家干的,而不是那几位只会搞点儿小暴力的愤雌。如果果真如此,那警察局长邬梅B是否也参与其中了?不要忘了,她恰好是一个知情者,预先就知道戈雄C的研究即将成功。

想到这儿,田倩C止不住心中发冷。

田倩的调查举步维艰。研究所的五人都遇难了,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唯有的目击者(也可能是参与者),即那七个愤雌,都被警方控制,外人根本见不到。她费尽心机,打听到愤雌们请了七个律师(按照法律,当事人必须单独延请律师),而律师可以去探监的。田倩C找到那七位律师调查,但七人均遗憾地说:确实无可奉告。到目前为止,他们,连同他们的当事人,都正满脑门糨糊呢。被关押的愤雌一直在捶胸顿足地叫屈。

田倩C三天的调查一无所获,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坚信:本案中肯定有一只神通广大的黑手。

这三天里,她除了出外调查,就尽可能待在父母家里,安慰二老。戈雄C的不幸对两个老人打击很大,他们痛不欲生。在他们心目中,戈雄C,而不是比较叛逆的田倩C,是坚守家族传统的最后一代了。田倩非常理解他们,她自己曾经藐视那个男人,觉得与他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但是,当戈雄的横死突然袭来时,她才知道,实际上那个人还一直活在她的心里。那天父母既悲伤又欣慰地说:

“看见你还爱着戈雄C,他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三人相对唏嘘。

第四天,邬梅B打电话让她回家(邬梅B和她那个家)。邬梅B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声音也哑了。她疲乏地问:

“女儿们呢?你这三天也一直没和她们在一起,对吧?”

“对,机器人保姆在照看她们,这会儿可能在公园吧。案情……有进展了吗?”

“唉,你总该让我先喘口气吧。”她无奈地说,“案子已经彻底破了。我说过,这不是件多么难破的案子。”

“真凶是谁?我相信,你的证据一定非常充分,不是在搪塞我。”

“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我,我想搪塞也搪塞不过去呀。侦查结果明天将向新闻界宣布,在此之前,我无权告诉你。”看着妻子怀疑和警惕的眼神,她笑了,转了说话的口气,“不过,警察局长给自己的性伴儿稍稍开点儿后门,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在警方正式宣布前,不向外泄露。”

“我保证不泄露,但……如果你不能让我信服,我还会继续我的调查。”

“好的,你如果听我讲完后不信服,我决不拦你。这次爆炸案的真凶是——戈雄C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与四个手下合谋作案。是一次集体自杀。”

田倩C震惊地说:“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自杀?那项研究马上就要成功了,那是他们多年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的。”

警察局长很干脆地说:“原因很简单:那项研究根本不会成功,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据我所知,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已经向你说过这个预言,对吧?戈雄C当时不服气,但他们三年来的研究只做到了一点:证实了这俩人的预言。”

“‘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我想这样的空话没什么说服力,更不能写到警方的报告中。上帝不会那样独裁吧。戈雄C当时就说这个结论太武断。我虽然是外行,也有同感。”

“我试着给你解释吧。”

局长说,其实这句话在哲理层面上的含义,她也不十分清楚,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的证言相当艰涩,外行们只能听个四分明白六分糊涂。病榻上的哈森伯格是这样说的:

雌性是上帝创造万物时的“缺省配置”。所以冥冥中有一条自然法则,天然地限制雄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女性性染色体是XX,这是“天然纯粹”的结构,即使使用玛丽亚的新技术,让两个女人实现本性别内的**,所产生的受精卵仍是XX,即正常女性,不会出现什么悖误。而男性性染色体是XY,是“天然不纯”的结构,如果两个男人实现本性别内**,按照排列组合规律,将会出现XX、XY和YY。前两种当然没关系,那就是正常的女性和男性。但第三种呢?你叫它什么性别?超纯男性?自然界从没有过这种怪物——反过来说,就是上帝决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实现它的途径。

就像为了防止时光倒转,上帝不允许自然界存在超光速。

田倩C从内心抗拒这个结果,不过,仔细听完警察局长的解释后,她不得不承认:戈雄C他们死于自杀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戈雄C的晦暗和戾气,那时她就奇怪,这完全不像一个成功者的心态啊。如果那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不奇怪了。

只要承认这个结论,事情的脉络就能很清晰地理出来:这五个男人耗尽一生心血,最终却证明,上帝确实钟爱和偏袒夏娃,而亚当是没有长子继承权的。他们心如死灰,决定以集体自杀的方式向造物主做最后的抗议。但他们不想让“女人社会”知道自己的失败——也许是想为苟活的男性们继续留一点儿希望?于是他们精心地策划了一次“外来袭击”,先设法激怒头脑简单的愤雌,引她们来捣乱,从而引爆早就备好的炸药。实际上,戈雄C最后一次约会妻子,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坤世界”大饭店历来是愤雌们的大本营,在这里与妻子约会,很容易碰到愤雌并引她们上钩。“当然,”局长看看阴郁的妻子,小心地补充了一句,“他肯定也想同你诀别,那同样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此之前,他曾回家探望了父母。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了。”

田倩C目光阴沉,默默听着。

“虽然那五个男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但这个计划留下一个很大的破绽——所有炸药的摆放位置都是精心设计的,保证既能把研究所夷为平地,又对周围建筑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这不是爆炸,而是一次计算周密的工业定向爆破。这就给警方留下了很多无言的证据,足以还原出案件的真相。你记得吗,我当时就说,这个案件不难破?因为我一去现场就看出了异常,看出绝不是愤雌扔的炸弹。阿倩,唯有这一点让我心里纳闷:他们既然精心准备了男人最后的谢幕,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吧?或者说,他们不会如此低估警方的智力吧?那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尽管愤世嫉俗、性格变态,仍是心地宽厚的好人,绝不愿伤及无辜,哪怕这种谨慎最终可能泄露真相。或者说,他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告别演出,只求达到轰动的剧场效果,并不一定要求观众真的相信剧情。”她叹息道,“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们到死仍是好人。我想,等世界上所有男性最终消亡之后,我们仍会怀念他们。”

她停了一会儿,让田倩C能消化她的介绍。然后她说:

“案情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田倩C久久没有说话。她现在无法理清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他在谢幕演出中,原来仍然是在演小丑啊。不过他的结局很悲凉,甚至有几分悲壮,她不忍心再责备或鄙视他。当然,这几天她心中复活的爱情再次枯萎了,还是老哈森伯格说得对,当“两性繁衍”这幢巨厦彻底倒塌后,其上的爱情鸟蛋肯定会破碎的。

她只问了一句:“阿雄啥时候安葬?”

这句话让局长放心了,知道妻子心头的疙瘩已经解开,“警方的尸检已经完成,大概就在这两天安葬。”

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可以说这是一次“男人们”的集体葬礼,除了在爆炸中死去的五个男人,还有戈雄C的父亲戈雄B,他因悲伤过度引发心脏病,最终没撑过去;有老哈森伯格,他早就油尽灯枯,在葬礼前一天去世了。七个男人的集体葬礼极尽哀荣,参加的人很多,绝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在哀乐和白花中向死者默哀,不少人流了泪。让田倩C比较意外的是,人群中颇有一些愤雌,她们今天一点儿也不张扬,默默地低着光头,随着人流安静地向遗体告别,依次同死者亲属握手致哀。圣·玛丽亚也来了,她用力握着田倩C的手,低声说:

“务请节哀。他们是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田倩C只能苦笑——他们配不上这个褒语吧。一个小时后,田倩C搀着妈妈,从殡仪馆的窗口领回两盒温热的骨灰。

(注:改写于本人的短篇小说《最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