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太子熊带了两名猎人进了赌城,到总台换来两百万的筹码,然后去打麻将。他们打的是时下最流行的玩法:傍大款。每次输赢都在五万以上。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子熊输得多,赢得少,没过多久,两百万筹码就用光了。他再叫猎人去取,自己在一旁发呆,心里琢磨:王半仙今天是不是看走眼了?

正想着,那边闹起来了。本来赌城就是一个喧闹的环境,但这种闹法……已经有人跑出去看了。正是他回头尖叫一声:“警察!”警察!?不会吧?韦老板可是公安局长的干儿子……大批全副武装的警察闯进来:“全都趴下,不准动。”他们大声命令着。太子熊有些迷糊,是在做梦吧?他瞅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动作熟练地抱头蹲下,觉得很滑稽,想拧一下大腿,证实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又不敢,怕疼,只得抱头蹲下。

后来,在本市早间新闻中是这样报道的:

“今日凌晨六点半,在市代理公安局长林强的亲自指挥下,市公安局会同武警部队,一举端掉了‘红湖地下娱乐城’这一本市最大的赌窝。当场抓获赌徒943人,缴获赌资三千多万,各类赌具212种1845件,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林代局长表示,此次‘打黑除恶扫黄去赌’专项行动将会坚定不移地开展下去,务必为枭阳市营造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

29

前面是紫红的沙砾,后面是紫红的沙砾。左边是,右边还是。雷欢就站在紫红的沙砾铺成的荒原上茫然四顾。夜空布满死灰,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阴郁得可怕。朦胧的光影里,风儿在轻轻哭泣。这是什么地方?雷欢问自己,怎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来过这里吗?她恐慌而迷惘。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嗥叫,太轻微了,像叹息,以至于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这样一声嗥叫。传来第二声嗥叫,这一回,她听清了,嗥叫声凄厉而忧伤,仿佛在宣泄心中无限的感慨,这声音像……

像狼?她的心禁不住颤抖起来。风吹云动,一钩残月移出黑云的包围,洒下清冷而朦胧的光。

她看见,前面山丘上,端坐着一头灰色的动物,像狗,又比狗大,一对三角形的耳朵直立着,两只眼睛闪着惨绿的光……她的心猛缩一下:狼!狼忽地昂首向天,对着那钩残月,用尽浑身力气,吼叫了一声。l敷—一吼声飞向四面八方。在刹那间,大地为之震颤,空气为之激**,连远在天边的那钩残月,也为之忧伤。

狼嗥虽猛,但转瞬间消失在夜风的哭声里,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雷欢迷茫而惊慌。那狼把目光移向雷欢,眼里流露的东西令她心神俱震。那眼神,她见过,的的确确见过。

但,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梦中,还是现实?那狼站起来,向她走来,走得不快,但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坚毅而又执着。

她很害怕,惊叫着,声音听上去像生了锈一般。她很想跑,但不管怎么使劲,也跑不快,似乎越使劲跑越跑不快,而她又不能指望不使劲而双腿迈得飞快,把狼远远地甩在后面。

狼逼近了,满嘴都是冷森森的牙齿。她极端恐怖,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不——“不!”她从噩梦中逃出来。一个大炸雷正好响起,掩盖了世间一切其他声响。

她坐起身来,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此刻,她坐在一个山洞里,旁边有一堆快要熄灭的火,外面正哗哗地下着暴雨。她想起来了,昨晚(?)独狼把她从卡洛斯手中救出后就来到这里。独狼没在山洞里,他上哪儿去了呢?

又是一个大炸雷。伴着雷声,已恢复成人形的独狼大踏步走进山洞,腋下夹着两个饭盒。他一进山洞,关切的目光就停留在雷欢身上。雷欢呆住了。这眼神,分明和梦里一样,因为饱含深情而让她心酸与恐惧。

而且,如果忽略颜色——她的的确确在现实世界见过,在另一个时间,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人的脸上,也有这样的眼神!那个人是——关少冰!雷欢尖叫起来,“你是关少冰!”独狼看着雷欢,莫名其妙地,似乎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把饭盒放到雷欢手里,打开,一盒是白饭,一盒是家常糍粑鱼。看着糍粑鱼,雷欢又一次怔住了。她老家在武汉,自小就喜欢吃家乡的特产糍粑鱼。这一点本非什么秘密,但独狼是从哪里知道的?而且,她想起,第一次独狼给她的饭菜中,也有糍粑鱼,那个时候,她刚刚认识独狼。那么,只能证明一点……

“不要骗我了,好吗?你就是关少冰,对吗?否则,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糍粑鱼?”独狼摇摇头。“你为什么不承认呢?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我会尽力帮你的。”

独狼还是摇头,很坚决地摇头。雷欢更加疑惑:怎么会不是呢?独狼把筷子递给雷欢,示意她吃饭。鱼凉了就不好吃了,那可是他凭着超人的嗅觉从二十公里外的饭馆里找到的。雷欢迟疑着,吃起饭来。

30

太子熊端起一碗白米饭,吃了几口,重又放下。这饭太难吃了,比起酒店里的美味佳肴,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但这是监牢,监牢只供应这种白米饭。饭送来的时候,他发了一句牢骚,遭到狱警一顿臭骂。狱警说:“在牢里边你还想吃香的喝辣的呀?做梦吧你。”

太子熊没办法,又饿得发慌,午饭没吃,晚饭再怎么着也要吃点儿。他端起碗像吃毒药一样,勉强吞了几口,饭粒哽在喉咙处,咽不下去。他一阵恶心,把饭吐了出来。这时,狱警说,有人要见他,他如释重负。

来人是温先生。他和太子熊隔着玻璃墙,用电话交谈。

温先生说:“太子,你还好吧?”“救我出去,我不想过这种苦日子。”“太子,你忍一忍吧。”“怎么——”太子熊惶恐起来,“我爸爸他?”“不是他不救,只是他一”“只是什么?你快说呀。”“熊市长被撤职了,正在检察院接受审查。主要是为人民广场的事。反腐专家陈剑鸣办理的。”“他们果然是冲我爸爸来的。”“是呀,表面上他们是来查外星人独狼的事,暗地里却是查你爸爸。熊市长的胆子也太大了,人民广场几十个亿的工程款也去动,结果——唉,我看,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什么?太子熊愣住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回过神来:“温先生,你快想想办法,救我出去。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不想坐牢。我要离开这里,多待一分钟也会让我发疯的。我真的受不了了。温先生,救我,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

温先生无言以对。“劫狱,对,劫狱。”太子熊猛然醒悟,用力拍打自己的脑门,“叫猎人们带着枪冲进来,救我出去!”“太子!”温先生无可奈何地喊了一声,“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不宜采取任何鲁莽的行动。”“不宜?”太子熊像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一般。“昨天晚上,我和卡洛斯伏击独狼,还是让他逃了,死了二十几个猎人,卡洛斯也生死未卜。现在,猎人公会里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想一走了之。你想这个时候,让他们来劫狱,他们会乐意吗?”“谁敢不来,我扒了他的皮!”“公安局正盯着我们,希望来个一网打尽。你让我们劫狱,不是给他们机会吗?”“那我——怎么办?”

温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先不要急,慢慢来,先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到时候我去疏通疏通关系就行了。你的罪名不过是参赌,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先忍一忍吧。”

两行泪自太子熊眼窝里滚出来:“你可快点呀。”

温先生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太子熊的罪名说都说不完。只是,没了他的保护,猎人公会恐怕难以维系,自己——唉,说什么也得想办法把太子熊弄出来。

太子熊擦了一把眼泪,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到天狼那里去拿‘心想事成’,我手里边的用完了。”“‘心想事成’到底是什么?”“一种药,让人快乐和兴奋——这个你就别管了。”

“太子,你瘦多了。”温先生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是不是因为‘心想事成’?”太子熊黯然了:“也许是吧。上瘾后,我也发觉身上的肉像水一样,哗哗地往下掉。进来时称过,轻了六十多公斤。”“想办法戒掉它。”

戒?太子熊想都没有想过。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干过什么事情,从小到大,他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恣意妄为,即使闯下天大的祸事,也有父母顶着。父母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现在温先生却要他——他心虚地说:“我恐怕戒不了。”

温先生也知道太子熊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要他戒“心想事成”,只怕比登天还难,就只好同意去拿。探视时间到了,温先生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去。太子熊默默地望着温先生远去的背影。失去了父亲的荫护,失去了猎人的保护,他是如此脆弱,也许一个两岁小孩都可以把他打倒。不知怎么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孤独。那种绝望的感觉促使他暗自祈祷:温先生,你要快点呀,不然,我可死定了。

31

黄昏,雷欢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街上车不多,人也很少,都行色匆匆,忙着赶回自己的家。家,多么温馨的字眼!雷欢不无伤感地想。前面街道转角处围着一大群入,正在观看超大屏幕上的新闻。“免去熊瑞文枭阳市市长职务,任命尤灿为代理市长;免去高扬枭阳市公安局局长职务,任命林强为代理局长……”通告尚未念完,大屏幕下的群众就议论开了。有的说:“这下好了,熊市长垮台了。以后我们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有的表示怀疑:“那也不一定。如果这次没能把他彻底打倒,他爬起来还会更凶。”另一个人同意这种看法:“苦日子还得过。”马上有人反对:“这回他死定了。知道吗,是陈剑鸣,反腐专家,铁面包青天,亲自审案。”

“还有,他这回的案子可大了。贪污一百多亿啊。人称共和国第一贪。抄家的时候,光是价值连城的钻石、戒指、珍珠项链,就装了三十几箱。”

“啊,这么多!”众皆惊叹,没有对此种说法的真实性产生任何的怀疑。“还有太子熊呢。”有人提醒。“还不是全靠他老子。”有人不以为然。“他老子完了,他也威风不了几天了。”“你们还不知道?今天早上,查封红湖地下娱乐城的时候,太子熊也在其中,给公安逮了个正着。”“阿弥陀佛。”

雷欢听到这里,也激动不已。太子熊一完,猎人们就不会追捕独狼了,自己不也可以过安稳日子了吗?她异常兴奋地向前走去。这时,天色渐晚,城市的灯火次第亮了,照亮暗的天空,照亮暗的角落,也照亮了独狼墨绿的眼睛。

32

深夜十一点,温先生走出方局长的家。在方局长那里,他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事实上,三天来,他找了十几位领导寻求帮助,其中不少昔日受过市长及太子恩惠。但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有的千方百计推托,有的坦言拒绝,还有的干脆避而不见。总之,没人愿意帮太子熊这只落水狗。

夜风带着寒意在大街上纵横。温先生紧了紧衣服。一辆电脑出租车驶过,他拦住了它。

坐在车上,温先生思绪如潮。仿佛是约好了一般,这十几天里接连发生了许多事情,每件都令人头痛。熊市长遭撤职,太子熊到了牢里,猎人公会的靠山轰然倒下,形势岌岌可危,问题多如牛毛,比如经费,比如人员,比如太子,唉……

温先生用手指刮了一下额头。想起太子,他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件往事。

那时,他还是枭阳大的一个普通教员,性格温和,所以人人都叫他温先生。妻子林凤娇是学校里公认的美人。两人相亲相爱,是学校出了名的模范夫妻。虽然一直没有孩子,日子过得倒也和和美美。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借着几分酒意调戏凤娇,并企图强奸她。事有凑巧,恰在那时温先生回家,见爱妻受辱,立即怒火万丈,操起菜刀,朝那人砍去。没人相信像温先生那样秀气的人居然会操刀砍人。但事实上,温先生一刀就绪果了那人的性命,随后又砍了无足轻重的五十七刀。

被温先生砍死的歹徒却不是一般人。于是,温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审判,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就在这时,太子熊救世主般出现了。因为温先生砍死的那个家伙得罪过他,他决定帮温先生。这个决定后来也帮了他自己。通过收买法官,修改证言等手段,最终使温先生无罪释放。

经过这件事,温先生的思想观念大变。他毅然决然地加入太子熊的组织,全心全意为太子效命,这才有了猎人公会的诞生、发展与壮大。可以说,没有温先生的帮助,无才无德的太子熊只会是个依仗父母权势的恶棍,而不会是枭阳市数一数二的黑帮老大。

但现在——我一手创立的猎人公会就这样完了吗?

出租车停住。温先生掏出月亮卡,付钱,然后下车。一幢智能别墅矗立在他面前。这是他花二百万购置的爱巢,他的家。不用敲门,也不用按锁,智能门认出了主人,自动打开。温先生走进屋里。他唤了几声爱妻的名字,没人回答。他有些奇怪,平常这时凤娇都是在智能光路上游**的。他上了楼,推开卧室的门。

有个人坐在卧室的**,不是凤娇。“你们家的床很不错。”那个人冷冷地说。是个男的,脸上戴着黑色面具,似乎模仿的什么动物。

“你是谁?”

“我们见过面,看我的面具,认出来了吗?”

那面具是狠。可是……他惊叫:“天狼!你想干什么?”温先生觉得自己的后背开始淌汗了。

“你不想关心一下你亲爱的妻子吗?”天狼问,声音尖而细,像巷道里挤出的风。温先生大窘,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怕暴露弱点,但显然天狼早就明白这一点。

“她在过山黄手里。”天狼不紧不慢地说。什么?温先生大惊失色,冷汗自后背直淌下来。过山黄这头色狼早就对凤娇垂涎三尺!“不过,没有我的命令,过山黄不敢动你妻子一根毫毛。”过山黄几时成了天狼的手下?温先生定了定神,问:“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对面墙上的屏幕立即现出画面来。镜头是从上面拍摄的,正对着一张床,林凤娇手足分别被绑在床的四角,呈大字摆着。“凤娇!”温先生悲鸣一声。这时,旁边偏过一颗扎着无数根小辫的头来,把一张红色面孔贴到镜头上,下巴上惨白的刀疤格外抢眼。“嗨,温先生,好久不见,”过山黄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嫂的脚好白哟。”

画面一闪,消失了。温先生拿手指刮了一下额头的汗。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天狼,你想要我干什么?”他问。“聪明。”天狼的声音严肃起来。“我的要求只有一个,从今往后,你和你的手下都听命于我。”“我是太子的人。”温先生无力地反击。“够忠诚,值得表扬,呵呵,不过,现在太子熊被公安局抓进去了,以他的所作所为,判200年都还不够。即使你花心思把他救出来,没了市长爸爸给他撑腰,他又有什么用呢,温先生?”温先生无言。

“而且,如果你真想替太子熊卖命的话,恐怕得到地狱里去找他。还记得‘心想事成’吗?它比冰毒厉害几百倍,靠短时间内大量消耗人体体能来制造幻觉,满足人的各种欲望。染上它,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估计太子熊的体能耗尽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你还想听太子熊的命令吗?”

“你真卑鄙!让太子染上毒瘾,再叫我们去抓独狼。”

“小事一桩,比起你们的所作所为,我这只算小儿科。我这也算替社会除害吧?呵呵。”天狼轻声笑起来,“温先生,现在就看你如何选择了,跟我,还是跟太子?人生其实是由无数次选择组成的,就看你选择的是哪条道路。”

温先生进退两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天狼道:“过山黄乃枭阳市第一大色狼。我真有点担心他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对你妻子不利的事。”温先生无言。天狼又道:“温先生老家在广东湛江吧?”温先生擦汗。白净的脸此刻已满是汗水。

“我查了一下资料,21年前,湛江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生化碱’事件,受害者达八干人之多。那年你12岁,就读于湛江市第64中学一年级三班。你也是——还要不要我再说下去?”

“不、不用。”温先生的声音颤抖着。“这个世界,能救你的,只有我。”天狼道。“我听你的,你就会放了凤娇?”“放,一定放。而且不会伤她一根毫毛。”“既然这样,你放了凤娇,我听你的就是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猎人公会的龙头老大。”天狼“嘿嘿”地笑起来,笑声里,却没有胜利后的喜悦,而是一种奇怪的自嘲。

33

凌晨两点,太子熊忽然醒了。单人牢房里的灯彻夜不熄,亮得可怕。他不想醒着,就闭上眼睛,翻个身,继续睡,脑袋却奇怪的清醒,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心烦地放平身子,嘴里诅咒着。心突突地跳起来,能感觉到它猛烈地在胸腔里一伸一缩,狠狠地敲击着前胸与后背。同时,大量的血液被压入血管,在其间欢快地流动。耳膜响起来,节奏竞和心跳一致。

怎么回事?他猛然坐起来,摸了摸胸口,没什么古怪,静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异常,就又躺下。这一躺下就不得了了,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挣脱身体的束缚,从胸腔里跳到自由的空气中来。

他想坐起来,却发觉腰使不上劲,就想用手撑,手也不听使唤了。他心慌意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兴许是病了,他这样想,得找狱警。他张嘴喊了几句,声音却细小得连他自己都没听见。

他更慌了。这时,心底反倒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来。这渴望来势凶猛,瞬间占据他全部的身心。他想“心想事成”。他有着各式各样的欲望。他喜欢欺侮别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三天两天不收拾人,他就浑身不自在。谁都不可以阻止他的发泄,包括他的父母。

他喜欢赌钱,尤其喜欢一掷千金那种霸气。方式不管,地点不管,时候不管,对象不管,只要能赌,他都喜欢。赌瘾发作的时候,航空母舰也挡不住他。

他是太子,为所欲为是他的天性,是他的权力。但现在——肌肉与骨头一起呻吟起来,仿佛有干根钢针在扎,扎在每一块肌肉上;又好像有万只蚂蚁在咬,咬在每一个细胞上。疼痛,难过,绝顶的煎熬!偏偏他无法动弹,连呻吟一声都办不到。他似乎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鼻涕也是。

如果此刻,有人给他“心想事成”,他就是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乐意,什么尊严、羞耻、权利、金钱、地位、名声统统可以不要,“心想事成”就是一切。可惜—一他的大小便一齐失禁。他能感觉它们的流失,他知道这不好,知道该制止,可就是制止不了!心跳得更加厉害,带动全身也在跳动。有好几次,他都认为心脏已经跳出胸腔,离他而去了。

在一次最为猛烈的跳动后,心跳陡地停住了,就像鼓槌因用力过猛而折断后鼓声停住一样,突然地、出入意料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停止了跳动。

一切都似乎静止下来。

太子熊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屎尿里,什么也没想,连害怕都没有,只感觉一阵阵莫名的孤独。是的,孤独。太子熊从来没有领教过什么叫孤独。从小到大,他身边别的或许没有,人有,每个人都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他是他们理所当然的中心人物,他的世界只有热闹,只有喧嚣,哪里有时间去感受孤独呢?但此时此刻,他只感觉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好孤独!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脏不跳了。怎么会这样?他想,我的心怎么没跳呢?这不可能,死人的心才不会跳,莫非我死了?奇隆,如果我死了,为仲么我还能——他的思维永远凝固在这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吞没了他。

34

在金光大厦会议室,猎人公会正在召开特别会议。与会的除温先生、过山黄和美枝子外,还有三十来个小头目。老二胡狼卡洛斯下落不明,未能到会。

按照惯例,会议由温先生主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温先生站直身体,扶了扶金丝眼镜,“昨天晚上,太子在牢里去世了。”会议室陷入难堪的沉默。谁都明白太子对于猎人公会是何等的重要。没有他……

良久,温先生打破了沉默:“太子离我们而去,大家都很难过,我也一样,太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却未能报答万一,实在汗颜。现在,我唯有把太子一手创建起来的猎人公会管理得更好,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太子。”

“不要酸溜溜的好不好?”过山黄酸溜溜地说:“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说完了我好去办正事。”

温先生没有理他:“古语有云,国不可一日无君,蛇不可一日无头,我们猎人公会也不可一日没有老大。因此,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推举一位新头儿出来。”

“除了你温先生,谁还有资格?”过山黄依旧酸溜溜的,“我可不想当,大家不要选我呀。”

温先生瞥了他一眼,说:“我自认没有资格当老大。所以,我推荐一位有能力的人来当。他就是天狼。”天狼推开会议室的门,在众人的目光里,走上主席台,他依旧一身黑衣,脸上戴着狼形面具。

猎人们议论纷纷,都不知天狼是何许人也。温先生介绍:“此前太子接的价值一亿的买卖就是和天狼做的。他的财力不容置疑。不知各位有何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过山黄道,“还不是听你温先生的。”温先生问:“你呢,美枝子?”

“我无所谓,谁当都可以。”美枝子淡淡地说,多年的人生经验让她明白,帮派内部的权位之争比帮派之间的仇杀更为可怕,她可不想去趟那潭浑水。

“台上全票通过。”温先生看着台下,“你们呢?”

“没意见。”“我同意。”“我们听温先生的。”“温先生同意就行了。”“温先生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

有七八个温先生的死党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其实,一直以来,猎人公会的真正掌门人是温先生,组织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掌管。至于太子熊,除了吃喝玩乐外,什么都不会做,他只是猎人公会的保护神。但现在太子熊死了,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天狼出来要当龙头老大,谁知道他行不行?所以,更多的人沉默不语。

“有人反对我当猎人公会的龙头老大吗?”台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天狼开口了。声音尖且细,仿佛峡谷里劲急的风。

没人说话。天狼继续说:“我知道,大家还在怀念太子在世时的幸福时光,同时怀疑我有无能力当这个老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希望大家不要怀疑我。我和我所代表的组织是世界数一数二的。我们敢出一亿元的天价追捕独狼就是明证。事实上,独狼不止值一亿,他值十亿,甚至百亿。他的战斗力是很多政府愿意出巨资购买的。如果抓住他,你们所赚的钱足够你们胡花海用一辈子,稍微节约一点,到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那辈都还有钱用。大家不想要这笔唾手可得的钱吗?”

没人不想。

“也许有人要问,行动了这么多次,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都还没能抓住独狼,我凭什么说那笔钱唾手可得呢?因为我知道独狼的弱点在哪里。抓住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是聚合镭射枪,威力巨大无比,是我特意带来对付独狼的。大家愿不愿意跟我去抓独狼,去得那笺钱?”

“愿意!”“愿意!”“愿意!”所有的猎人都叫喊起来。钱,是这些人加入猎人公会的最大理由。温先生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无意中瞥见过山黄,后者正冲他傻笑,他立刻偏转头去,避开过山黄古怪的目光。

35

雷欢正坐在鱼缸前欣赏鱼们的舞蹈。回家已经十天了,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除了那个饶舌的老太婆来烦过她两次外,连警察都没来过问过她这个前人质。这是一个冷漠的时代。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多了个独狼。独狼还是老样子,神秘莫测,总是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给她带来惊喜和快乐。刚到家那天,独狼强行要她去验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当独狼看到那张表明一切正常的化验单时欣喜若狂的样子让她明白,独狼肯定是为她好。对于能肯定这一点,她很欣慰,也有几分心酸,并不只是因为独狼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门铃响了。

她打开监视器,屏幕显示,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子,西装革履,一副标准的绅士打扮。看不出他是谁,帽子遮住了他大部分脸,他是——陌生人摘下眼镜,用一双惨绿的眼睛解答了雷欢的问题。

雷欢打开房门,让独狼进来。

独狼满怀期待地走进屋子,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在雷欢眼里是多么可怕,所以特意向人的方向变化。但不知为何,他不能完全变成人的模样,总是处于像与不像之间。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情,他努力过,却没能成功,仿佛命中注定,他不能变化为人。

对独狼的努力,雷欢是明白的。但是一雷欢的沉默让独狼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街上传来喧哗。声音里明显有一名女子的尖叫。他们走到窗前,往下俯视,几名猎人正在人行道上殴打一名年轻女子,其他行人纷纷避开,就像避开瘟疫。“哎呀,她出血啦!”雷欢惊呼。独狼偏头瞅了一眼雷欢,双手一拍窗台,跳了出去。“别杀人。”雷欢喊道。

36

雷欢家在12楼,独狼跳下去易如反掌。因为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名被打的年轻女子身上,居然没人看到这精彩的一幕。

独狼快步走向那群歹徒,手一伸,就擒住了一名猎人的拳头,在他惊呼以前,折断了他的手腕,使他的惊呼与惨叫连在了一起。独狼摘下墨镜,把怪异的脸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妈呀!”众歹徒魂飞魄散,慌忙逃窜。

独狼没有追,把年轻女子从地上拉起来。漂亮的年轻女子胆子大得出奇。她擦着嘴角的血,说:“你就是独狼吧,现在到处都在说你。你真了不起。谢谢你救了我。”

见她没事,独狼转身就走。

年轻女子忽然手腕一转,亮出一把威力奇大的手枪来,对准独狼右后背就是三枪。独狼未曾提防,第一枪正中目标,他迅速移动身体,险险避开第二枪、第三枪,随即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年轻女子正是猎人公会的“辣妹”美枝子。她突袭得手,也不敢大意,持枪小心地靠近独狼。

独狼旋风般跃起,一脚踢飞美枝子手里的枪。美枝子的反应也奇快,丢枪后迅速后跃,避开了独狼的另一只脚。独狼还想扑上去掐死那个欺骗了他的女人——后者正以极快的速度远逃—一聚合镭射线无声无息地射来,直接射中他的左胸,那儿立刻熔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浅绿色体液混着某种猩红的物质喷涌而出。

独狼摇晃两下,仰面倒下。

远处大楼上,过山黄得意地笑着。

独狼忽然消失了。

过山黄明白,独狼又在施展变色绝技,与街道“融”为一色,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他命令道:“第二小组,行动。”四名背着火焰喷射器的猎人出现在街道上,同时扭开点火器,顿时,四条三十几米长的火龙扫向刚才独狼倒下的地方,几十个平方的街区立即成了火海。

独狼还在原处。他身受重伤,无法动弹,但现在火来了,他必须离开。他艰难地爬起来,火已经蔓延到他身上,却不痛。他惊恐地发现,他无法感觉火焰的热度。他身处火海,怎么会感觉不到热呢?而且——四周开始昏暗和寂静,也就是说,他正在失去听觉和视觉!

他还是站了起来,在火海中,探身燃烧着。

过山黄调整瞄准镜,将背景淡化,把独狼从背景中剥离出来。现在,独狼被压在十字光标下了。

他再次扣动扳机。

这回射出的不是镭射线,而是高爆弹。他不想一下子就杀死独狼,他要像玩鼠的猫一样,好好玩玩曾给他带来巨大恐惧的独狼。他时常想起在阿风峡谷与独狼面对面的情景。那天,独狼那双惨绿的眼睛击碎了他所有的自信。那一刻,此生此世,他感到害怕,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一后来,他的梦里就多了一双惨绿的眼睛。他时常被噩梦惊醒。现在,他终于能够报仇了。虽然天狼说要尽可能生擒独狼,但杀死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爆弹击中独狼面部,把它炸得破烂不堪。独狼身子后仰一下,但没有倒下,又站直了。第三颗高爆弹在独狼小腹上爆炸,冲击波使他的身体猛弯,弯得像一张弓。突然,他的身体绷直,把自己发射出去,飞向街边,撞破栏杆,掉进滚滚长江里。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过山黄只看见火海申飞出一团火,流星般飞进长江里:“快去看看!”他命令,自己却不动。能够离独狼远一点,他感觉是一种幸福。

街道上的猎人赶紧去看。浑浊的长江里,没有独狼的踪影。邻街传来警车呼啸之声。过山黄无法继续行动,只得叫猎人们撤离。

37

在独狼救美枝子的同时,雷欢听到房门破碎的声音,一行六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温文尔雅的温先生。

雷欢惊恐地看着入侵者。温先生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雷欢咬紧嘴唇,脸色苍白。生活又突然改变了,刚刚获得的宁静马上又要失去了。两名猎人过去架住雷欢。她大喊:“放开我。”温先生拿一个小瓶在她鼻子前来回晃了几下,她昏了过去。

“快走。”温先生道。谁都不愿在这儿久待,多一秒钟都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外面抓捕独狼的计划失败的话。雷欢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没被绑着。轿车在行进中,窗帘都是放下来的。

“睡得还好吧?我姓温,大家都叫我温先生,你也可以这样叫我。”温先生很客气。行动前,天狼一再嘱咐他不准伤害雷欢,他非常奇怪:雷欢到底是何许人也,值得天狼,还有独狼,都这么重视?

见温先生如此,雷欢也放松了许多:“你要带我去哪儿?”“去见一个人,我们的头儿,天狼。”轿车停住了。温先生带着雷欢走进金光大厦的会议厅:“请吧,天狼在那边等你。”温先生返身出去,关上了门。空旷的会议厅只剩雷欢和一个黑衣人。那个人背对雷欢站在走道的尽头。雷欢忐忑不安地走向黑衣人。此刻,正值晌午,灿烂的阳光从两边巨大的落地窗射进来,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同时也使黑衣人的轮廓有些模糊。

大厅很静,因而显得雷欢的脚步声格外沉重。她想走轻一点,不让声音那么刺耳,可是不行。她发觉自己的心跳竟和脚步保持一致,就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快起来。

她走到黑衣人背后。“欢迎你,雷欢。”黑衣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他没戴面具,雷欢一下子就认出他是谁了。她很吃惊。那个他的名字在心里涌动了好久,她才颤抖着把它吐出来。“关少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