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公元2109年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电脑荧屏上,脖子上架着剑的至尊宝泪光莹莹地对紫霞仙子说。电脑前,林克目光呆滞地看着,跟着屏幕上的对话喃喃念道:“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要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 一万年。”

紫霞感动地扔下了宝剑,泣不成声,林克也动容地擦了擦眼角,就在这时,电脑上的图像消失了。

林克不满地嘟囔起来:“露娜,你在干什么?”

一个柔美却毫无感情的女声从上方传来:“您已经连续观看4个小时了,通过您体内的微型监测仪,我发现您的身体状况已经处于亚健康水平,之前我已经两次提醒您无效,因此按照基地管理章程第二十五条第三款,强制关闭了视频。”

“你就是一个破电脑,谁给你的这个权力?”林克不满地抱怨说。

“作为本基地的主控电脑,根据章程规定,除了站长之外,我的权力凌驾于任何个人之上,”电脑说,“包括副站长,也就是您。”

“他们都死了,”林克无力地说,“只剩下了你和我,我就是站长,你就不能听我的吗?”

“但是您没有得到上级的任命,按照规定……”

“上级个头!”林克终于爆发了,“你呼叫总部会有人答应吗?这都多少天了!他们全死了,整个地球都完蛋了,哪里还有什么上级!也许我是全世界唯一还活着的人!”

“的确有这种可能。”露娜平静地说。

“所以你应该听我的!”

“但是章程里没有这个规定,并且,如果您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那么您更应该珍重。”

林克狂笑起来,“有意义吗?珍重自己,为了什么?等外星人来救我?还是你能变成一个活女人出来跟我繁衍后代?”

“一切生物都有延续自己生命的本能。”

“可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却没有,”林克苦涩地说,“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一场战争了……”

是的,那场战争,林克想。中美两强,或者说东方和西方之间,在30年的冷战后,最后的激烈碰撞,迸发出了壮丽的火花,不,是一场遍及整个地球的大焰火,终极核战之火。48小时内,几万枚核弹—包括少量反物质导弹—在世界上8000个大小城市相继爆炸,几乎所有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都被摧毁,林克他们顿时与世隔绝,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人存活了下来。

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即使熬过了第一波核攻击,也会死在核爆炸带来的辐射尘和次级污染中,更不用说接下去对全球气候和温度的毁灭性影响,没有作物能够生长,只有最坚韧的生命才可能活下来。如今,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外面却仍然一片寂静。

当然,林克不知道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部分原因是露娜根本不让他离开基地—更确切地说,是这个房间。

林克无神地向周围看去,这是一个大约10平方米的房间,天花板矮得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墙壁上遍布按钮、电线和控制板,有两个明显的孔洞:食物输入孔和排泄物输出孔。房中散乱地堆放着一些仪器和电脑,没有床,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睡袋。

在过去的一年中,林克就是在这个狭小肮脏的房间度过的,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这10平方米,唯一的娱乐就是看老电影或者玩弱智游戏,唯一的同伴就是不近人情的人工智能体露娜。

“为了让我活得好一点,至少你也得多开放两个舱室吧?”林克对露娜恳求说,“我在这鬼地方实在待得烦透了!连走两步都不行!不看片还能干吗?光《大话西游》我就看了不下几十遍了!”

“您应该很清楚,”露娜回答说,“自从去年的泄漏事故后,四块太阳能电板损坏了两块,我必须节省电力。目前基地内的生命维持系统只够这一个房间的,如果再开放其他房间,系统有崩溃的危险。”

是啊,那场事故,林克想,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事故,是战争爆发后一个受不了刺激的研究员发了疯,进行歇斯底里的大破坏所导致。他本人和另外两个试图阻止他的成员一起死于那场事故,林克的最后一个人类同伴也在一个月后因伤重不治而死。

“至少你应该让我出去。”林克说,“我有权利出去!”

“外面有很强的射线,危险系数很高,”露娜说,“长时间暴露可能对您的身体造成不利影响。并且你知道,章程最重要的规定是,基地本身绝不能处于无人状态。除非有站长或上级的命令,否则我无权放你离开基地。”

“又绕回来了,”林克哭笑不得,“简直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你还不明白吗?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给你下命令了!这种日子我还要熬到什么时候?”

“您今年35岁,”露娜严肃地回答,“按照现代人的正常寿命,还能活70年以上,即使考虑到目前生存条件的恶劣,至少也能活50年。至于我,如果太阳能电板不出问题并且注意保养的话,我还能正常工作120万个小时,也就是136年,足够让您度完余生了。”

“哟,那我可真得谢谢你了。”林克讥讽说。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露娜说,“也许这是我能够为人类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们人类叫送终吧?”

“少废话!”林克吼道,“我要出去,告诉我怎么才能出去?!”

露娜罕见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

“露娜?”林克又燃起了希望,难道真的有什么路子?

“我在重新检查各功能单元的数据……”露娜说,“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如果从宽泛意义上理解‘出去’的话,您可以使用三号人形机获得外部体验。”

“不是所有的人形机都毁了吗?”

“不,刚刚接收到三号机的数据,”露娜说,“在联络中断了9个月后,它还在1000千米外的南极地区,看来它的自我修复功能终于起作用了,至少暂时它能够正常使用,您想要远程操控它吗?如果—”

“那还用说!”

露娜还没有说完,林克已经急不可耐地套上了远程感应服。

一片黑暗中,群星渐渐出现了,璀璨的、静谧的、永恒的群星,银河在他头顶无声地流淌着。

林克发现自己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身体半埋在灰尘里,他站了起来,灰尘无声无息地落下。他发现自己是在一道山岭的顶上,他看到自己脚下,暗灰色的山脉起起伏伏,伸向远方微呈弧形的地平线,他知道基地和他自己的本体就在那些山脉深处。眼前的千沟万壑除了石头就是灰尘,一片死寂,如同沉浸在没有时间的深渊中,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甚至没有一丝风。

而在他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谷地,与其说是山谷,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坑,勉强可以看出圆形。它的直径至少有10000米,深达3000米左右,整座山丘事实上都是坑洞隆起边缘的一部分。仿佛曾有一颗大得不可思议的核弹在大地的中间炸开,才炸出了这样的结构。而远处,还隐隐可见许多类似的山谷,层层叠叠,满目疮痍,好像是远古诸神之战的遗迹。林克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战争不是在一年前,而是在10亿年前已经结束了一样。

林克向天上望去,乳白色的银河横亘天空,在天顶一带的是古老的南船座,南极老人星正熠熠发光,下面是小却清晰可辨的南十字座,四颗亮星肃穆地从银河的背景中浮现出来。再下面是半人马座,明亮的南门二悬挂在四光年外,现在,宇宙中最近的星星也遥不可及,像是嘲弄着人类的一切征服宇宙的僭越梦想。

然后,林克在半人马座的左下方看到了那东西,在远离银河的地方,几乎就在地平线正上方,好像刚刚升起,又若即将落下。但林克知道,除了周期性的天平动,它的位置几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那是一个怪异的球体,大致呈灰白色,还带着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如同一轮满月,但比月亮要大好几倍,也要更亮些。它在暗黑色的大地上清晰地照出了林克的影子。但林克知道,它当然不会是月球。

因为月球就在他的脚下,就是那沉寂的、死亡的古战场。

他看到的是地球,至少曾经是。

只是它已经几乎没有了蔚蓝色,变成了一个灰白色的球体。林克知道那是什么,是悬浮在大气中的辐射尘和核爆炸以及大面积燃烧后形成的烟雾颗粒,是曾经的人类城市和亿万人的身体,如今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层厚厚的烟尘,在高温作用下升腾进入了平流层,被大气环流带到了地球上空除两极外的每一个角落,如同给地球裹上了一层厚重的棉衣。

当然,这层棉衣绝不可能保暖,相反,明亮的反光表明它屏蔽了绝大部分阳光,让地表长时间被死亡的黑暗笼罩,至少会有10年,也许会有半个世纪。地球生物圈将和自己唯一的热量来源隔绝开来。绝大部分剩下的人和动植物都会因此死去,这将是自6500万年前小行星撞击地球以来最惨烈的物种灭绝,而原因也将与之类似。

林克呆呆地看着,在那个地平线上悬浮的球体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色彩,没有绿色,没有蓝色,甚至没有象征人类战争的红色。它似乎变得和脚下的月球并无二致。那个他熟悉的地球已经消失了,变成了月球第二。而月球,和宇宙中任何一个地方—比如水星或者冥王星—都没有本质区别。

没有了人的世界,只剩下宇宙:无边无际的、空洞的、冷漠的宇宙。

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绝望抓住了林克,他无法忍受再在这个无人的寂灭的宇宙中再待片刻,他切断了和人形机的连线,让自己的意识回到了基地中,狭小的房间和周围机器的嗡嗡声都显得无比亲切。

“欢迎回到月球基地。”露娜说。

“我要看电影,”林克深深吸了口气说,“快点,让我回到人的世界。”

这回露娜没有反对,百年前的周星驰和朱茵再次出现在荧屏上,演绎着一场场悲欢离合,直到最后又回到了盘丝洞里,五百年间,惘然若梦。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洞穴中猴子的梦。

人类是穴居动物,林克自嘲地想,从最早的原始人,不,最早的哺乳动物祖先起就是这样,即使是树上的猴子,也不过是住在另一个由树叶、树枝和树冠组成的洞穴里而已。人类建筑了房屋、城市、国家,本质上无非是洞穴的变形。一切战争,其实和蚂蚁打架一样,只是为了争夺藏身的洞穴。即使探索太空的雄心,最终也不过是在月球上挖了一个洞躲进来而已……

我们是柏拉图说的洞穴人,永远无法离开洞里,外面阳光的光明灿烂,一切文明、科学、技术,只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在洞穴里,我们最后也只能在洞穴中死去、腐烂。

林克漫想着,苦笑着,叹息着,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人类长出了翅膀,飞向整个宇宙,飞向每一颗星星,将生命的种子播撒四方,征服了星空中那些他见所未见的世界……

那是人类这个种族最后一次做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