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20

我当然知道琉璃在哪里工作。事实上,我曾不止一次在那个隶属于汽车制造厂的机械维修公司外面驻足观望,希望在**上身的机修工人、冒着热气的液压举升机、坏掉的汽车和沾满机油的墙壁中间找到那个黑发女人的轮廓。我从没看到过她,她也未曾察觉我灼热的视线,这是件好事,我心中一直迷恋着这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却不知怎样开口说出一句问候。距离12岁已经太遥远,我们之间的距离将我对她的感情酿成有毒的苦酒,将她对我的回忆装进疏离的坟墓。

手表显示还有3小时20分,那是她给我的最后期限。游戏已经结束了,只要沿着铜矿路走到尽头,就能在右手边找到“吉姆-吉姆尼”机械维修公司的大楼,找到那个有着水蜜桃味道、穿着白色棉袜子的东方女孩。

铜矿路是贯穿城市中心的主干道,我背后矗立着罗斯巴特集团分公司的白色高塔,前方是空阔无比、被迷雾覆盖的道路。这时候阳光隐去,雾气仿佛变得更加浓密,一辆布满灰尘的汽车从雾中驶来,有气无力地响了一声喇叭,掠过我的身边,卷起刚刚落下的一捧黄叶。一台体型跟雪纳瑞犬差不多大的机器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利索地将落叶吸进集尘器,然后用盒装身体上顶着的摄像头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知道它在等我吐出口中的尼古丁咀嚼片,“不。”我做出拒绝的手势继续前进。机器人失望地垂下摄像头,钻回道边的排水沟。现在的我感觉疲惫、头痛、胸口疼(应当是爬进秘密基地时弄伤了肋骨)、心慌意乱,此时口腔中释放的每一毫克尼古丁对我来说都无比重要,用力咀嚼着口中的东西,我咽下带着薄荷味道的口水,佯装这能够带给我力量。

回忆仍然在不断苏醒,乱哄哄地挤进我的脑袋,我竭力什么都不想,机械地抬起脚、落下,抬起脚、落下,经过一间又一间贴着封条的店铺,在一台又一台清洁机器人的注视中前进,就这样走完了整条铜矿路。橙红色的建筑醒目地出现在右前方,“吉姆-吉姆尼”机械修理公司大楼看起来像一个超大号的圆柱形油桶,当时算是这座严肃城市中最新潮的建筑物之一,这里除了修理汽车、工程机械、机床设备之外,还开展了机器人的保养与维修服务,不过自从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出现,就没有过一名机器人顾客光顾。

几名吸毒者在路边谈着什么,一看到我就隐入雾中,不见踪影。机械修理公司大楼没有如整座城市般褪色,依然是耀眼的橙红,不过楼顶似乎有些异样。我眯起眼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无数乌鸦安静地站在大楼顶端一动不动,如同一顶古怪的黑色花冠。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的脑袋又开始疼痛。

大楼的门紧紧锁着,贴着黄色封条,透过蒙尘的落地玻璃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穿着卷起袖子的肮脏衬衫,头发散乱,满脸污痕。短短几个小时,我就从系着真丝领带、端坐在办公室里啜饮咖啡的中产者变成了这副狼狈模样。够了,5秒钟以后,我就能让这一切结束。见到她,拒绝她,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

我从地上捡起吸毒者丢下的空酒瓶,用力向玻璃门砸去,砰!瓶子立刻粉碎,警铃声响起,接着迅速微弱下去,一定是这一声最后的呐喊令其电池耗尽了能量。

“要跟人打架的话,酒瓶可以随时变成刀子,但一定要记得,用整瓶啤酒去砸才能造出锋利的刃口,空瓶子的话,会碎得只剩下一个瓶颈握在手中。”放学的路上,乔如此对我说道—他似乎什么都懂,见鬼。

我开始捶打那扇门,捶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整条街道都回**着拳头与玻璃碰撞发出的闷响声。我不知道警察是否会赶来,铜矿路是这座荒芜城市中机器人最密集的地方,州财政拨款维护着这条主干道,为破产的城市留下最后的尊严。在这一刻,我心中甚至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警察现在能够将我拘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缴纳罚金之后,我就可以乘坐警车前往中央车站,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喂!”

琉璃的声音响起。

心脏传来熟悉的疼痛悸动,这一声呼唤犹如闪电击穿灵魂。

我的动作静止了,透过玻璃门看到自己目光游移的倒影。我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狂喜,也从未感到如此恐惧。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一路彷徨只是自欺欺人的伪装,深藏心底的炙热情感一旦打开缺口,冲动就化为滚滚流淌、散发着毒气的熔岩,为了见到她,我愿意与魔鬼签订契约抛弃一切!但她是真实的吗?在这么多年之后?是否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影?

“喂,上来吧,别闹了。一楼的门是打不开的。”

我慢慢抬起头,动作如此缓慢,以至于全身上下每一条肌肉都因为僵硬而颤抖。

午后的阳光穿过雾气,洒下柔软的金黄辉光,二楼一扇窗子打开了,她在那里,带着笑,轻轻挥动手臂。

我听到自己胸口传来爆裂的声音。格林童话《青蛙王子》中王子的仆人亨利看到主人变成一只青蛙之后,悲痛欲绝,在自己的胸口套上了三个铁箍,免得他的心因为悲伤而破碎。当王子被公主唤醒,忠心耿耿的亨利扶着他的主人和王妃上了车厢,然后自己又站到了车后边去。他们上路后刚走了不远,突然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路上,噼里啪啦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王子和王妃听见响声,都以为是车上的什么东西坏了。其实,忠心耿耿的亨利见主人如此幸福而感到欣喜若狂,于是,那几个铁箍就从他的胸口上一个接一个地崩掉了。

此时此刻,我胸口的铁箍正因无限巨大的幸福而一个接一个地爆裂,那些为了不再想起她而筑起的钢铁樊篱都一一碎去。我是爱上公主而背叛王子的亨利,3650个自我逃避的日子过去,这一刻,我获得了新生。

“消防楼梯在大楼后面,慢慢爬,有些地方生出了青苔,有点儿滑。”她说。

“知道了。”

懊恼、疼痛、疲惫、失望、愤怒如初雪融化,心情瞬间平静得如同冬季月光下的密歇根湖。这种改变让我觉得奇怪,但又不纠结为何奇怪,仿佛知道任何不合理的事情都一定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再在意解释本身了。此刻,我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但手指已不再颤抖。

我绕到大楼背后,在遍地垃圾中找到消防梯,小心地踏着滑腻腻的苔藓攀上二层。跨过一道门槛(也可能是一道窗棂),我见到了琉璃。

她穿着白色棉质T恤衫、蓝色背带裤,戴着白色耳机,头发短短的,明亮的眼中带着笑意。在这一刻,我突然发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记得琉璃的样子,就算刚看过她与我12岁夏日的合影,一转眼,她的脸孔就会变得模糊;但我如此确定现在站在眼前的人就是她,她并非泛黄照片上的空洞笑脸,而是温热的、活生生的、散发着水蜜桃香味的氤氲光影,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到她的存在,那个12岁女孩笑靥如花的灵魂。

一种名为“幸福”的甜蜜物质被心脏泵入四肢百骸,我心中充满了舒适的温暖与辛酸的疲惫,打量着对面的女人,不愿挪动视线一秒。

“大熊,我以为你会变很多,没想到还是这副模样。”琉璃歪着脑袋打量我,露出尽力忍住笑的表情。她脸上擦着几道黑黑的机油痕迹,手上戴着脏兮兮的工装手套,看起来刚才还在工作。

“那个,全都弄脏了,还划破了几处……谁让你把信藏在那种地方的?”我有点儿尴尬地掸着衬衫上的泥土,鼓足勇气反过来质问道。

“我怕你的记忆不容易恢复,就想办法尽量帮帮你。看来你都想起来了,对吗?”琉璃的眼睛弯弯的,几道俏皮的鱼尾纹出现在眼角。

“想起了很多。”我回答道,“我居然会彻底忘掉乔的存在,真是太奇怪了……还有惨剧发生的那天晚上。乔是死于暴动的游行者手中吗?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的。”

琉璃用黑色的眸子盯着我,“没关系。这么说,你还没完全想起来。或许只到这个程度就够了吧……大熊,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情吗?”

“愿意。”我回答道。

“可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琉璃惊讶道。

“那你说说看。”我说。

“是关于……”琉璃开口。

“愿意。”我再次回答道。

“让我说完!”琉璃怒道。

“好吧。”我说。

“我要你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死的—不,应该说一定会死的吧。”琉璃犹豫地说。

“愿意。”我说。

“为什么?”琉璃显得有些不解,“我知道你和乔的关系,如果你想起了最要好的兄弟的事情,应该会帮助我的,但你明明没有全想起来……”

“想起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我问。

“不,别人告诉你的话,你会认为那是一个谎言。”琉璃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只有相信这里。靠自己吧,大熊。在此之前,你还愿意帮我吗?”

“愿意。”我说。

“好吧。”她说。

她带着我穿过房间。房间乱糟糟地堆满图纸,一台老旧的电脑显示着机械的复杂蓝图,墙角高高摞着罐头盒子和啤酒易拉罐,空气中有一种机油混合了烟草的熟悉味道。“啊,抽烟吗?”她掏出烟盒抛过来,“在大城市不太容易买到香烟吧。”

我很自然地吐出尼古丁凝胶,抽出一根烟衔在嘴里,“有火吗?”

“什么?”琉璃停下脚步转回头,“哦,抱歉。”她摘下耳机揉成一团塞进兜里,“正在听歌。喏,打火机。”

“谢谢。”我接过打火机,点燃香烟。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这一举动意味着高达50元的烟草税、环境税与健康税,还要加上体检报告上的鲜红图章。不过此时,我感觉到的只有醇厚的舒适感。让咀嚼片见鬼去吧!这才是真正的尼古丁!

琉璃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她的头顶只到我下巴的高度,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如男孩一样的短短发梢、长长的脖颈和裹在T恤衫里纤细的背影。我今年32岁,那么她今年也32岁了。不再交谈的20年,未曾见面的10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她是否嫁人生子?为什么她还逗留在这座毫无希望的城市?她为何要给我写信?她要我帮忙的事情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想问。就这样一起行走,望着她的背影,就够了。

我们走出房间,穿过一条短短的回廊,推开一扇门,来到一个平台。

“喏,就是这个。”琉璃指指前方,倚在护栏上望着我,“希望你喜欢。”

我没有说话。

“吉姆-吉姆尼”机械修理公司的圆柱形大楼是中空的,房间呈环状附着在楼壁,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柱形空间。我先看到许多大口径不锈钢管被电缆、液压机构和油管缠绕着向上延伸,抬起头,就发现那其实只是一截小腿而已,膝部轴承关节以上是直径更粗的钢管和液压机构,在胯部与联动机构相接,具有应力结构的多节脊椎托起不锈钢栅板覆盖的胸腔和凯芙拉多层垂帘防护的腹腔,胸腔中装有动力核心,而腹腔则安放着变速器和传动装置,肩部轴承通过锁骨结构连接胸腔与上臂,手臂的液压结构更加复杂,能直接将动力输送到每一根手指末梢,脊椎顶端带有减震系统,上面安放着半球形的头颅,头颅处敞开一扇气密门,露出乘员舱的点点灯光。

巨大的机器人静静地站在大楼内,看起来像剥去皮肤与肌肉的金属巨人标本,又像放大千万倍的小学生劳动课手工模型。它的外形毫无美感可言,比例失调,管线外露,而结构设计更充满了幼稚可笑的缺陷,那是只有小学生才能想出的异想天开的设计语言。

但我对它是如此熟悉。

这是我和乔花费大量时间在秘密基地中设计出的巨大机器人,我们管它叫“阿丹”,那是伊斯兰教经典里全世界第一个男人的名字。我们画下无数图纸,对每一个数据详细推敲,激烈讨论着动力系统的配备,为乘员舱的位置伤透脑筋……这是我们最棒的作品,而那些日子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如今,“阿丹”从少年涂鸦的稿纸走入现实,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一直仰头观看,几乎弄伤了脖子。

“喜欢吗?”琉璃微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