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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儿时的记忆缘何被封闭,只知道随着回忆的恢复,某种东西悄悄改变了。这破败的城市、无精打采的阳光、朦胧的雾气开始变得熟悉而亲切,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心惊的温暖味道。快步走了20分钟,我才发现行李箱和外套被丢在了纪念广场,但那些已经无关紧要,我最需要的是一个答案,而答案就在前方。

邮电大楼出现在街角,这栋六层的楼房表面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大门紧紧锁着。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左右看看,街上并没有行人,远方一台清洁工机器人懒洋洋地挪动八条吸盘腿在一栋建筑物的外立面上行走,街对面的消防栓损坏了,一摊污水汩汩地冒着气泡。

我咽下唾液,慢慢绕到邮电大楼侧面。在这栋大楼与隔壁“罗姆尼螺丝世界”五层楼房的夹缝处,摆着一个立体花坛,这种砖木混合结构的花坛在城市兴盛的时代大量出现于街头巷尾,花坛分为七层到十二层,层架上装有培养土或水槽,里面种植着三色堇、毛蕊花、波斯菊和蝴蝶兰,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鲜花开放,让花坛看起来像一道依序移动的彩虹。当然,现在的花坛只是一堆腐朽的木头和生满杂草的泥土罢了。

我蹲下来,一眼就看出新近有人来过的痕迹。这座花坛是我们秘密基地的入口,钻进花架底下,抽出六块底座的红砖,就可以钻进两栋大楼之间的夹缝,那是专属于我与乔两个人的天地。在热衷于机器人的童年时代,我们每天放学后来到这个秘密基地,在机械图纸、组合玩具和稀奇古怪的电子零件上消磨时光。我居然会忘了这美妙的一切,这简直匪夷所思—就像我居然会忘记乔一样离奇。

我挽起袖子,手足并用地爬进花架下方,四周阴暗下来,能勉强看清布满灰土和烟蒂的地面。那六块砖只是搁在原本的位置,轻轻一抽就掉了出来。但我没办法穿过砖墙的洞口,一次冒失的尝试差点让我卡死在秘密基地的入口处,红砖挤压着我的胸腔,肋骨在咯吱作响,昂贵的真丝衬衣被砖块磨破,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退了出来,在灰蒙蒙的花架下大口喘息。

花了15分钟时间,我才用钥匙链上的袖珍军刀撬下四块红砖,将洞口扩大到适合成年人的宽度。这次我顺利地爬了进去,手脚接触到秘密基地的一刹那,我彻底放松了,一转身仰跌在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里几乎一片漆黑,两栋楼房相接的遮雨棚没有留下一丝天光,几尺宽的夹缝被两侧的花坛完全封闭起来,或许是设计的疏漏,或许是规划问题,原本应该毗邻建造的两栋大楼并未实际贴合起来,除了城市建筑管理委员会之外,没人知道这个隐秘空间的存在。

知道这里的只有我和乔两个人。在我们逐渐疏远的日子里,我不时会回到这里独自玩耍,也会看到他曾来过的痕迹,秘密基地成了维系我们关系的最后纽带。

直至10年前的那一天。

我的记忆从未如此鲜明,以至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死去的乔那张英俊面孔上的诡异表情。他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半睁,眸子变成一种雾蒙蒙的灰色,鼻孔微微张开,嘴角上翘,露出几颗沾血的牙齿,齿缝里咬着一截黑色的物体,后来花了好久我才想到,那应该是他的舌头。因为被殴打的痛苦,乔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大罢工的第16天,由产业工人掀起的大规模罢工运动已经由这座城市扩展到这个州所有的工业城市。人们扎着红色头巾,挥舞着标语牌、大号扳手和铁锤走在街上,唱着一个半世纪以前那个名叫乔的男人写下的歌谣。我不知道资本家和政客们是否感到害怕,电视上看不到真实的信息,即使人群包围了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通天塔,也无法看清高居塔上大人物们的表情。

我也不再去社区大学上课,整日混在游行的队伍里。我的父亲非常反对我参加游行,严厉地训斥我,说那不是我该干的事,可我选择无视他的意见。参加罢工运动对我来说并非出于阶级、道德或政治原因,回头想想,或许我只是想喝到免费的啤酒,然后远远地看琉璃一眼罢了。

那时,乔和琉璃每天都会登台演唱,将乔 ·希尔的歌曲教给大家,当台下的声音掩盖了音箱的音量、每个人开始挥舞拳头大声歌唱时,琉璃脸上的那种光芒令我无法直视。我心碎地、痛苦地、嫉妒得快要发狂地望着那对高高在上的恋人,品尝着扭曲的蜜水与漆黑的毒药。

我恨他。

我爱她。

所以更恨他。

后来,他们的位置似乎被另一伙人取代了,为首的人整天喊着蛊惑人心的口号,罢工运动正在悄悄向极端的方向发展,乔和琉璃不再出现在台上,工人们也不再唱歌。

第15日夜间,一场冲突发生了,没人知道混乱因何而生,只看见血与火笼罩了钢铁之城,整座城市都在熊熊燃烧。电力供应中断,手机失去信号,电视新闻没有报道,无数人在呐喊,汽车爆炸的火光在一条条街道上如烟花般闪烁,烟雾升起,星空黯淡,每个人都疯狂了。我对这一天的记忆非常模糊,只从很久以后的新闻片段中看到了那可怕的画面。

第16天,由工人组成的城市防卫队—那时,刚刚问世服役的机器人警察已经全部被砸毁了—在巡察中发现了乔的尸体。他倒在邮电大楼旁边,身体因被殴打和践踏已经不成形状,左手藏在身下,右手伸向花坛的方向,指甲在地面留下长长血痕。在发现他之前,我所在的这支防卫队已经找到了60名遇难者的尸体,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在这一刻,我很奇怪地陷入了游离的精神状态,镇定自若地用酒精棉球擦去乔脸上的血污,将他装入黑色的裹尸袋。

我知道他最后想要到达的地方,不是那座花坛,而是花坛背后的秘密基地,但我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意义。

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阻止我继续回忆下去。我慢慢站起来,掏出手机照亮秘密基地狭长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我们用硬纸板分隔的工作间、储藏室、书房、食品间和机械库依然如旧,只是以成年人的视角来看,这里的一切都像幼稚的过家家游戏的道具。

一个洁白的信封摆在工作间的书桌上,那张桌子是我们费了好大力气偷偷运来的,桌上积满厚厚灰尘的机器人画册、图纸和照片曾是我们最珍贵的宝物。我拈起信封,撕开封皮取出信纸,纸上写着:

你终于做到了,大熊。你想起一切了吗?我在工作地点等你,你知道我在哪里。

PS:这是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