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十五年,始皇帝坑儒于咸阳。

在祁鞅贾的眼里,秦网死了,哪怕春天像往年一样依旧来临,哪怕路边重新开满生机勃勃的野花,哪怕街头仍然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秦网却已经死了。

祁鞅贾机械地打短工、做酒保、砍柴割草,尽量不接触信息有关的行业,也尽量不去回忆之前所有的经历,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常常被充满血腥的噩梦惊醒,那血属于驷叔盈,属于羊舌子稷与魏毅文,还属于炭窑与荒野里的无数同伴,这一重重浓密的血腥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陌生的地址离咸阳城很远,远得他完全不愿意去触碰,可他知道他终究会去那个地方。他开始在秦国广袤的土地上披荆斩棘艰难徒步,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岭,涉过一条又一条河流,只为去往魏毅文最后托付的那处地点。

两个月后,他艰难地抵达了北疆大山深处的目的地,那是雁门外偏僻村庄里的一座废弃宅子,处在荒凉的山野间,四周几乎没有人烟。村里早已被执行焚书禁令的军士搜检过,到处一片狼藉,也无人拾掇。瘦弱的老人与孩子在村口土墙后或坐或趴,目光呆滞地看着陌生的祁鞅贾,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祁鞅贾小心地推门走进宅子。些许阳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倒显得屋中更加昏暗,他仔细检视屋里的地面,每一寸墙角都不放过,没多久,他便发现了魏毅文留下的秘密。

屋里的地面高出外面很多,屋里的纵深尺寸也比屋外看起来要短一大截。他小心地敲开靠山一面土墙的墙壁,不出所料,半尺厚的泥土后面露出一角竹简。他敲破更多的泥土,撬开更多的地板,渐渐地,一座巨大的书库开始从沉睡中显露出来。

他看到,一捆捆竹简和布帛密密麻麻填满了整座厚厚的墙壁,地板下也是同样如此,粗略估算竟有上万卷。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祁鞅贾仍被震惊得不知所措,久久回不过神来。

门口的地板下,他找到了一卷魏毅文留下的手书便笺,借着屋瓦透下的阳光,他展开细读,只见便笺中写道:

“见字知绝。

“秦网虽利,然壁垒严苛,其势难久。上销天下之讯以求万世之业,自古未尝可也。

“吾闻贮器者,无形不若有质。言如以盘记,十载后恐无人能识,故今尽书旧典于此,木牍竹简计一万七千篇,另帛书八千二百卷,驱蠹避腐,唯愿存世以留后人。切切。”

便笺字迹潦草,很明显是匆忙赶就,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悲壮的决绝,祁鞅贾闭上眼睛,想象着魏毅文的队伍如何在焚书令下达后的短短三十日内把数量如此多的典籍运送到此处,如何令人建造夹墙地板把典籍秘藏起来,再如何平静地返回咸阳城等待死亡命运的降临。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深深的刺痛。

这一瞬间,他认真地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屋子中央坐下,长出了一口气,抬头透过屋顶的破洞看着外面的蓝天。他知道,他的生命自这一刻起便有了新的意义。他要留在这里,他要一直守护这些书籍,直到它们能够再次在世上流传。他相信新时代一定会来临。在那个未来的时代里,人们不再被长城束缚,可以随性地高声阅读,可以自由地交换信息。那时候的长城已经告别了它最初的古老使命,虽然城墙上的血迹已在岁月的长河里淡去,可它的身躯依旧连绵不绝,立在苍茫的山脉间见证着沧桑历史,仿佛要向后人诉说秦帝国昔日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