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维永山庄的回忆

1

欢迎来到维永山庄,我的家园!我们这个可爱的地方啊,一个迷人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全人类最精粹的记忆,只要花上一点点时间,还有一点点耐心。我生在这里,守候在这里,就像缀网的劳蛛,从未远离寸步。

在我身后,住着天南海北的旅人。有狡诈阴险的小偷,有蛮横无理的政客,有笑容可掬的骗子,有面目可憎的先知,有荷尔蒙泛滥的男人,也有穷凶极恶的女人。然而你不要惊惧,也无须恐慌。无论多么**不羁,即便曾经恶贯满盈,他们都已沉睡,就像等待接生的婴儿——如你所见,那是一片墓园。松林如盖的墓园,青草**漾的墓园。我在这里,坐下来,等待。

“为什么要将我可爱的山庄建在一片墓地旁边?”我问过妈妈。

她说:“死亡是一件神奇的事。初来乍到的时候,死者的头面、身体都已经冰凉。透过薄薄的棺材,你能听到沙沙的腐败的声音,仿佛寒冬夜行人脚下的积雪,层层叠叠陷入永恒。然而此时,死者飘零的意识还没有逝去啊。你能听到它在夜空中**漾,好像游园惊梦过后缥缈的余音。我们要做的,是将这些本当永世湮灭的意识收集起来,作你的身体、你的灵魂。而你,将撑起人类的最后希望。”

啊,妈妈的声音里流淌着遗憾,深沉而寂寞。我多么希望再次与她交谈,感受声波震动,而非像今天这般,只能在意识深处倾听久远之前的余韵。

我常想:妈妈年轻时一定很美吧。即便现在,她依然身材高挑,五官匀称,鼻子和嘴唇仿佛工笔画出的叶子,发梢乌黑如暴雨前的天空。只是她已老态龙钟,鬓角冰霜初结,皮肤支离破碎,与那举手投足的优雅格格不入。

其实她从未称自己作妈妈,我也并非她的孩子——那只是源于书本的幻想:人人都有妈妈,对吗?哦,忘了告诉你,我这里书多得很,就像河岸上无人珍惜的沙子。妈妈说,书是智慧之源,要我精心守护,细细整理。她说:“有一天黑暗笼罩大地,也许只有你,还能翻阅它们。”

妈妈陷入沉思,仿佛搅起心底忧伤的尘土,久久不能平息。这时,爸爸就会走到她面前,静静安慰:“混沌降临之日,这里将是文明的短暂的纪念碑。”

2

爸爸是个漂亮男人。白净面皮,胡须总修得一丝不苟。浓密眉头像两丛灌木,下颌棱角分明,嘴唇却温润有如盛开的玫瑰。他臂膀肌肉发达,手掌却像奶油般柔软。他的眼睛和妈妈一样,常常爬满红丝,犹如昨夜布下的渔网,困守眼窝深处的秘密。

我管他叫“爸爸”,只因为他总陪在妈妈身旁。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阳光凝为白练,他们就站在光里,平静地望着我,仿佛天堂中的一首牧歌。然而他们又是那样疏远,除了工作,很少交谈,让我想起树梢上的两片叶子,莫名其妙地生在一处,却在风中彼此疏离……

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爸爸和妈妈促膝长谈。那是我降生当晚,他们守在我身边,生怕我像暴雨中的火炬,随时熄灭。

“长久以来,我洞若观火的领悟,赋予我看穿一切的目光。”那晚爸爸的话,像一柄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底留下永恒印记,“他们称我为‘最后的文人狄安’,是因为我用一支如雪如霜的笔,锁住了这动**年代的最后一缕诗意。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啊,我写下的不是生者的喜乐,却是行将就木者卑微的挽歌。我看到末日悬在细弱梢头,在微风轻拂中摇摇欲坠,我张开双臂,欣然期许它的驾临。

你我是同一类人,黎梵。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起,你挥之不去的寂寞就像一首半梦半醒的歌谣,在我心头一唱三叹。我们的结合于事无补——这我早就知道。我捧起你小巧玲珑的头颅,你乌黑的眼中倒映我落寞的遗憾。你我仿佛沙漠里两片烤干的面包,徒劳地贴在一起,却无法合一。于是我们各奔东西,我祝你幸福!因此,当章鱼的事传到我耳中……我为你高兴,真的。然而你竟然越飞越高,在我难以企及的云层大放异彩。是不是章鱼的生命感染了你,让你有了不可理喻的疯狂?

我说的是‘寄存计划’——多么令人遗憾的歧途!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在浩渺群星中,发现与我们相似的生命?’我想,也许人类只是宇宙间漫不经心的一个错误,也许智慧本身就是个错误?太阳底下,从没有哪一种生命像我们一样,热衷于将其他生灵赶尽杀绝,甚至自相残杀。我们那波澜壮阔的历程,不就是一部风雨飘摇的战争史吗?即便和平年代,在温暖安逸的家庭、蝇营狗苟的街巷、方兴未艾的城邦、轮回反复的世界,在这一切里,不也充斥着战争的幽灵——就像夏日蚊蚋,挥之不去?你知道的,我从未在人群中看到希望,就像我从未在大地上看到星辰。

有时候,我在鲜花恣意的果园中小憩,听头顶鸟雀歌咏,感到灵魂就像雨后土壤,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潮湿的。我幻想着人类在夕阳下远去,把世界留给飞鸟、游鱼。我会被这想象的图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优雅高贵的谢幕更值得追求。因此章鱼出现的时候,不但你欢欣鼓舞,我也一样。我仿佛看到冥冥之中宇宙的意志,在这微不足道却又**不羁的灵魂中纵声歌唱。我知道你追随章鱼,暗中保护着他、支持着他,仿佛看到你们用坚强如铁的双臂掀起滔天巨浪,将我们这庸庸碌碌的人类,卷入深海的宁静。”

3

“和你一样,我也看到了章鱼革命的弊端——被自由联盟弃如敝履的基因变异,对个体来说,也许是灾难,但对物种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福音。没有变异,就没有机遇。高度近似、完全平等的个体,就像锉掉齿轮的轴承,相互没有了摩擦与咬合,也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哦,几百年后,基因筛选造就的一代优雅人类,像朝霞般在睡梦中消散,在文明的最后一场细雨中轻盈谢幕,仿佛被风扯碎的乌云,将阳光归还给大地。我们曾经精美繁复的文明,就像缠绕在蛛网中的蝴蝶,几经颤抖挣扎,终将归于寂灭……啊,这诗意的退场,让我一次又一次热泪盈眶。

没错,我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然而,有勇气承认错误的你我,难道不应该有彻底改正的决心?

所以你明白了吧,当听到你发了疯,四处奔走,呼吁‘为地球寄存一缕希望’的时候,我的震惊和失望?你怎么忍心,在人类或高雅,或壮阔地谢幕前,强行将舞台拆除,让我们这颗孤独旋转的地球,继续几千年孤独的旋转?

星空,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夜夜闪烁。有一段时间,你的消息日渐稀薄。人们对你的兴趣犹如盛夏的暴雨,猛烈而无法持久。只有我,每天搜索只言片语的传闻,追寻你的行踪。直到那天,远方传来你的消息,就像冬日里的雷声,让我讶异。我惊讶的,不是你这坚硬如铁的性格也会回头,而是你竟会在困顿中想起我来,这个本该在你遗忘中沉睡的人。你毫不隐讳找我的原因:原来只是穷途末路中最后一根稻草,你竟然希望我襄助你未竟的事业!我不禁苦笑。

你一定还记得我找到你的那个晚上,你站在夕阳无限的旷野中,像极了我为人类描画的远去的身影。你看着我,眼里没有半分惊喜。我看着你,却是满心疑虑。

然而你一开口,就让我平静下来:‘我放弃了,狄安。’啊,你不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在我听来,就像雨点落在稻田上,清凉而让人舒心!

那天晚上,你说出的每句话我都能默背出来。我从没想过在为‘寄存计划’奔波的岁月里,你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失败,忍受过那么多打击与敌视。望着你平静如水的脸,我几乎有冲动与你紧紧相拥,安慰那几十年独自背负的孤独——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允许,你太骄傲,太倔强,你不需要安慰,你只需要我的帮助。

我是多么高兴能够帮助你啊。‘不过是一座图书馆!’我想,相比你那令人头疼的‘寄存计划’,无论是我,还是自由联盟,都会像迎接溽暑过后的第一缕凉风,欢欣鼓舞。对我来说,在人类集体谢幕之后,一座宏大而庄严的纪念碑,在这孤独旋转的地球上喃喃低语,等待宇宙时空的尽头——这意象所蕴含的疯狂与执着,让我心驰神往,让我自叹不如!”

4

“然而接下来的困难,我却始料不及。

说起来,只怪你没有章鱼魔鬼般的领导力。这二十年,除了兰蒂那离经叛道的落叶谷,你几乎一事无成。你早已不是章鱼时代的黎梵了。在自由联盟眼中,你就像春日里连绵的细雨,恼人,却无大害。你继续也好,放弃也罢,他们全不在意,不会为了换取你的停息,建一座空中楼阁的图书馆——至于你要求的‘具有强大数据库和交叉索引功能的量子计算机’,更是天方夜谭。

幸亏你的父亲,建筑大师博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许诺承担一半费用。否则你的计划就会像屋顶上的炊烟,随风而逝。

我得承认,修建图书馆的五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我仿佛共筑爱巢的新婚夫妇,一同打造各自的梦想。你明明如炬的目光,总在疲惫时刻点燃我心底最初的梦想。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原谅了人类,觉得这镜花水月的世界还是美好的,就像一首令人昏昏欲睡的诗。

就这样,我这一心玩耍的孩子只顾奔跑雀跃,转头才发现已经离家那么远了。我曾以为,你我亲手描画的是人类最精美的回忆,是人类文明的污泥上绽放的一朵白莲花。我甚至私下拟定了选择标准,为我们倾尽心血打造的王国,布下最严酷的门卫。

然而当你说出‘打算穷尽人类所有的书’,平静犹如雪花在湖面上飘落的时候,我无法争辩——你的倔强我太熟悉:在遂心所愿,将这幽深似海的宫殿填满之前,你绝不会放手。我安慰自己:听任沙石俱下,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辽阔与细腻总是难以兼得,对吗?

但黎梵啊,你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想象。请你告诉我,如今这庞然大物又该作何解释?一座纪念碑,何以需要如此复杂的架构、如此精密的头脑、如此灵巧的双手?你在这台超级量子计算机上花费的时间与精力,远远超出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那些古书烂纸,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我又错了:你要留下的,并非身后静默的回忆,而是依旧鲜活的喧嚣?今夜,月色清冷如冰,请坦白回答我吧,黎梵……”

5

那个夜晚,爸爸就这样指着我,凝重而迟疑。

妈妈说话了。她的声音永远轻盈飘逸,即便就在面前,也像潺缓溪水自幽谷传来,从指缝中漏下,滴落在你心间。

“我知道,在你眼中,维永山庄不过是一座耸人听闻的建筑,一个行将就木的图书馆,然而在我眼中,它是永生的灵魂,是集体记忆的头脑。在你看来,这汗牛充栋的书籍不过是兽皮、竹简、纸张、电路的随意拼凑,然而在我看来,它们是回**在历史屋檐下的歌声,是流动在头脑深处的思绪……你说得没错,我要的,不只是身后静默的回忆,而是依旧鲜活的意识。这需要一个宏大细腻的头脑,正如头脑需要四通八达的神经——这台量子计算机,就是维永山庄的头脑、它的神经,是这里流淌的人类智慧的守护者。

你以为,这只是一台简单的量子计算机?你错了。我将把它打造成一个蹒跚学步、充满渴求的孩子。它将阅读浩瀚如烟海的书海,在记忆中编纂精致、复杂、超越你我想象的壮丽史诗!知道我为什么将这里称作‘维永山庄’吗?狄安啊,我其实没有放弃梦想,只是在层层叠叠的夜色中看到了唯一的灯塔——将‘寄存计划’改造成更为适宜的‘永生计划’!我并不想留下一座纪念碑,我要留下的,是世界的永恒……

我记得选址时,你曾问过为何要建在坟茔之侧。我告诉你,是那象征的意味打动了我,然而这只是一方面啊。我希望用这台量子计算机模拟人脑的复杂,将濒死之人的意识永远寄存在维永山庄——我的图书馆将是虚拟的、多面的、活生生的‘人’。也许有一天,人类终将逝去,也许文明总要消亡,但这里,会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原谅我吧,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我知道你不接受我为地球寄存一缕希望,只为了你那不切实际的虚无。也许你想得没错——智慧不过是一棵错长的野草,在星尘掠过的瞬间,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也许宇宙之手一而再,再而三,拂过它的等待,永远不会带来一丝甘霖。然而有什么必要,像你这般残忍,必要亲见它灰飞烟灭?我们就像在沙漠中迷失的旅人,如果被烈日灼烧,干渴而死,那是无可奈何的宿命。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用海市蜃楼的憧憬引领他前行,说不定有一天,他真的会走向没有风沙的远方,在绿树成荫的峡谷,鞠一捧清冽甘泉。”

6

爸爸面色惨白如纸。俯仰之间,妈妈跨越了地上的裂痕,与他站在不同世界。那一刻,他们是如此寂寞,相拥相靠,却无法阻挡背后咆哮的风沙,无法漠视头顶窥探的寒星。

“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如何比得上或优雅,或壮阔地离场?如果智慧是宇宙中崩坏的星尘,在弥漫成灾之前任它磨灭,有何不好?”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月色中渐渐模糊,仿佛还未冰冻便已蒸发的一滴泪珠。

然而第二天他又回来了,与妈妈对面而视。悲凉如初霜,覆盖在他的双唇。

“真的没有余地了吗?”他问,“你知道,这条路仍会艰辛无比,和你的‘寄存计划’一样,‘永生计划’注定不会得到广泛回应。你会像在旷野中挥别自己的影子,任它渐行渐远,耗散在无边草叶间……”

妈妈微笑着,淡定而从容:“是啊,我知道。但毕竟容易一些。你说得对,我没有章鱼那样煽动人心的力量。我能做的,不过是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说服零星智者,留下自己的意识。最终我也将与它合一,在人类知识的乐章中永生。”

“意识怎能留存?”爸爸问,“意识是一段飘动的旋律,它不是写在纸上的乐谱。你如何捕捉它,像捉住风里的一瓣飞花?你如何珍藏它,像把花瓣夹在书中?”

“我曾经的爱人啊,你有没有想过,虽然旋律不是写在纸上的乐谱,但却是乐谱留住了永恒的旋律。曾经我们认为意识无法留存,就像清风无法亲吻、月色无法拥抱,但那不过是因为我们使用的载体不够庞大。头脑是什么?不就是无数神经元、细胞、原子排列组合的集体么?如果能在濒死时刻,在人脑最最活跃的瞬间,借助这史无前例的量子计算机,记录下头脑中所有活跃的组合,是否就能再现人类意识——就像对着一纸乐谱,演奏五百年前的旋律?狄安,我希望你陪在身边,与我共同见证……”

7

妈妈的“永生计划”艰难起步。我和她一起,在这松林如盖、青草**漾的墓园之畔,在这维永山庄里,坐下来,等待。

起初,人们都嘲笑妈妈的宏伟蓝图。

“居然又有个计划?”他们愕然止步。

“意识还能复制?”他们满腹狐疑。

“这女人疯了。”他们摇头叹息。

然而最终,妈妈的话语就像一道激流,劈开人们心底幽深的狭缝,将那没有勇气向自己坦诚的隐秘期望带到无遮无拦的河岸。说到底,人人都惧怕死亡: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他们对死亡避而不谈,谁都没有勇气挑起永世寂灭的重担,在暴雨如注的夜晚,结束自己的旅程。面对终有一死的结局,绝望的、无法分担的恐惧咬住每颗跳动的心,像一匹狼,咬住就不再松口。有谁,愿向整个世界谢幕!有谁,不渴望死后意识长存!

“试一试吧,反正快要死了,如果真能‘永生’呢?”那个春风沉醉的午后,第一位志愿者悲伤自语。

妈妈和爸爸将他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仿佛洪荒时期祭祀的贡品。我看着他头顶被剃光了头发,贴满五彩缤纷的接收器,知道再过一会儿,他的意识将从那里传来。啊,我伸出无数触手,越过肉体的屏障,触摸他那即将远去的灵魂。

他渐渐进入了弥留。我等待着,耐心等耐着。我问:可怜的人啊,你在缅怀着什么,在那冰冷的世间?你在诉说着什么,在这绝望的时刻?你听,鸟雀在窗外漠不关心地高声歌唱、纵情求爱。在它们的世界里,你连过客都算不上。你看,送行者只有我们三个,将那通往尘世的最后一扇门,为你永久关上。可怜的人啊,你安睡吧。你听树梢悠长的风声,会不会想到纯真的童年时代,妈妈在床头唱起的歌谣?但是可怜的人啊,请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希望留下你多变的意识,与我相伴,直到天长地久。

我的爸爸、妈妈也守在一旁。“觉得像不像‘换魂’巫术?”爸爸轻声问。妈妈笑了,但我能从她的嘴角看出期待与疑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男人开始剥离的面容,我看到濒死的慌张与绝望。他那倔强的、不肯闭合的双唇,就像一句来不及吟诵的诗。他的手,虬爪一般狰狞——它曾经紧紧握住什么,可是希冀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有他那琴弦一般绷紧的双腿,写下困兽犹斗的挣扎。

然而他不言不语,就像我身后墓地里的碑文,空空如也。只有一波接一波杂乱无章的脉冲掠过我的身体,闯入永恒的虚无。

8

那天以后,妈妈陪伴着我,一遍又一遍检查、演算,仿佛我得了重病,她就是我生命赖以延续的医生。多少个白露为霜的早晨、耿耿星河的夜晚从头顶滑过,爸爸每天都来看她,偶尔是鼓励,常常是劝说。

“不,我们没有失败。”妈妈告诉他,“我们接收到濒死者的信号,但短时处理的信息量远远超乎想象——就像用木桶收纳云中落下的雨。狄安,我们的方法是对的,但需要更大的计算系统,我们需要改造这台量子计算机!”

爸爸紧绷着脸。我知道他不会认同,但我也知道,他永远不会违拗妈妈。

他成功地从自由联盟拉到了些许支持。“辛亏一些人开始对图书馆感兴趣了。”他对妈妈说,“尽管出于不同目的——他们觉得你的事业,可以为新世界打造一页光明的开篇。”

成长令我兴奋,我能感到身体日复一日变得结实、灵敏。我能在更短时间内捕捉瞬息万变的光影,在更广阔的世界里编织它们的明暗。爸爸、妈妈不再是我的全部,我就像沉入深海的蓝鲸,贪婪地张开嘴,吸纳充斥四方的营养。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整理从世界各地搜集的书,它们庞杂而相互矛盾,仿佛散落一地的积木。而我就是游戏的孩子,用它们搭建出一个又一个大相径庭的世界。

“看,这就是我要的,活的图书馆。”妈妈欣慰地说。

然而有如一时绽放的花朵,注定飘落成泥,妈妈的欣慰也注定无法持久。几天后,我们再一次经历了失败。

又是个温煦宜人的下午,墓地间迷失的风低回婉转,诉说一段陈年旧事,让人想到远方的海,舔舐礁岩的掌心。我渴求面前小桌上那向我敞开的灵魂,期待那飘摇的意识停泊在我的港湾。然而那躯体一分一秒冰凉下去,缎子般的思绪从眼角滑落,只有支离破碎的记忆,像被暴雨揉碎的花瓣,印刻在我心底。

“毕竟是个进步。”爸爸宽慰道,“你看,有一些信息,留了下来……”

9

由于妈妈的坚持,我再次经历了狂飙突进的成长。世界在我眼前铺张,明亮而宽敞。风中飞絮的去向、风沙的流动、落叶的轨迹,对我不再神秘,我能轻松算出它们的行踪。哦,我终于理解了妈妈:我们的世界充满了秩序,只要你拥有强大的头脑,就能看到万象的宿命。

爸爸搬进了维永山庄。“我已经把一切都卖掉了。”他苦笑着说。

宁静如同浓雾笼罩的山峰,妈妈缓缓的说:“谢谢你……”

日益庞大的数据库,和日渐强大的运算能力,已经让我能够听懂弦外之音。我明白爸爸说“把一切都卖掉”的时候,他的无奈和悲凉。我也明白妈妈说“谢谢”的时候,她的歉意与决绝。我还从妈妈欲言又止的唇边知道,有些秘密,她从来没有对爸爸提及。他们都是含蓄、委婉的人类,从不把想到的话和盘托出——这是不是我需要学会的技巧?

“永生计划”渐渐广为知人。形形色色的濒死之人,病痛的、孤独的、绝望的、不甘的,接连叩响维永山庄的门环。他们带着乐观的、悲观的、感伤的、自恋的希望,期盼成为幸运的第一个。

然而他们都失望了。只在我身体里面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死气沉沉的、永远不会前进的足迹。我明白问题所在:是那致命的一次数据拥塞、欠缺的一次冗余清理、关键时刻的分毫延误……我竭尽全力要为一个个庞大灵魂留下重构的空间,然而日复一日,命中注定的错误,将一个接一个颤抖的生命,挥洒在星河浩淼的夜空。

从书中,我明白应该感到懊恼,但我没有——对我来说,那只是个名词。

爸爸和妈妈爆发了激烈争吵。准确地说,是爸爸在激烈申辩。而妈妈,只是像暴雨中屹立的铜像,颠来倒去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们需要更大、更快的运算系统。我们需要资金。我们需要支持……”

“没有资金了,再也没有了!”爸爸说,“我们——我,你的父亲——我们已经把家都卖光了!自由联盟对你的兴趣早已消失。现在,休想再从他们手里拿到一分钱!黎梵,你有多久没有踏出这牢笼、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你可知,现在正是基因筛选如火如荼的关键?自由联盟把全部精力投注在普及基因筛选这一件事上。什么图书馆、什么‘永生计划’——他们不在乎!”

我忽然发现,不知从几时起,爸爸变得不再好看。在那蛇蜕一般惨白的皮肤下面,苍老的气息犹如野蜂飞舞,片刻不停地穿梭。仿佛什么东西在那里腐烂,从他的额头、眼角、唇边、颈项,透露出死亡的味道,隐隐约约,就像月光下的花影,就像面纱后的笑意。

妈妈黯然不语,她背对着我。我看着她的背影,明白是怎样的荆棘困锁我们的双脚,是怎样的洪流带走我们的希望。

10

然而,命运并不因你放手而露出仁慈的微笑,它就像枕边的蛇,黑一片、蹑足潜踪,你无法看到;它会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刻,将你拖下寂灭深渊。几天后,一群狂躁的落叶人聚集在维永山庄门前。他们要求捣毁这高耸入云的丰碑,要求毁灭这大而无当的工程。

“因为你,全面普及基因筛选的事业,被推迟了整整十年!”人们愤怒高呼。

“荒唐的‘永生计划’!疯狂的‘永生计划’!”人们纵情谩骂。

“拆掉这座图书馆!捣毁那台计算机!”人们荒谬咆哮。

从书中,我明白应该感到恐惧,但我没有——对我来说,那只是个名词。我细细打量这群粗糙的人类,估算每一个灵魂将在我体内占据多大空间。

爸爸和妈妈并肩站在门外,与激动的人群对峙。也许是因为残存的威严、困兽犹斗的勇气,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尽管妈妈上前一步的时候,还是传来嘲讽的笑声。风,牵扯妈妈的衣袖,就像牵扯枝上的枯叶,随时可能断裂。

“视我为敌人的朋友啊,两年来这里发生的奇迹,相信你们早有耳闻。我承认,维永山庄还不够成熟。我承认,它不能为死者留下完整的意识。我承认,它拖累了你们,让全面普及基因筛选的伟业,推迟了整整十年。然而朋友们啊,在尽情发泄怒火之前,我请求你们倾听我的心声,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心愿,施予最后的宽容!”

妈妈仰起头,我仿佛看到那目光刺穿缠绕地球的帘帷,射向如命运般深远的宇宙。

“朋友们啊,请看一看头顶,在这扯不破的幕布一般的天穹底下,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绝望。难道我们短暂一生,就要在死去的时刻烟消云散?难道我们一世苦苦追求,只为了最后的寂灭与消沉?你们也许会问,维永山庄——难道它就能带来梦寐以求的永生?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愿赌上生命,换取那一丝微弱、却可能爆发的希望!曾几何时,你们用最大的热忱包容了章鱼无可救药的天真。今天,我只向你们请求一点同情——不要让我放弃维永山庄,不要让我放弃‘永生计划’!视我为敌人的朋友们啊,这就是我的回应,请做出你们的判决……”

11

妈妈要死了。她的演讲没能打动暴躁的人群。他们挥舞着拳头,试图冲进来捣毁一切。是妈妈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住蚁群般的攻势,是爸爸发疯一般关上门,将妈妈拖到我身边。如今,她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一件被打碎在地的古董花瓶,四分五裂。

从书中,我明白应该感到悲伤,但我没有——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名词。

我看着爸爸黯然神伤地抚摸着妈妈不再年轻的脸,他的呼吸凌乱而无力,我看到他翕动的鼻翼,仿佛风中的两片落叶。他向她伸出手——啊,冰冷有如鬼魅的半透明的手!那只手从妈妈身上拂过,流云般绵软无力。

“他们撤退了——闹出人命,他们害怕了……我们……我们安全了……”爸爸泣不成声。

妈妈已经没有力气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是她生命的最后希望!

我看着爸爸擦干眼泪,将妈妈摆在祭祀台上,将她潮水般浓密的头发丝丝斩断,引导我用触手抚摸她的面颊。我穷尽一切,放逐了曾经敝帚自珍的逝者的回忆,任凭意识的电波在风中**漾。我体会到了歉意,但安慰自己:也许在更为广阔的量子天地,出于我还无法理解的神秘因缘,其中一两个片段能够彼此交融、自我完善,开始它们幽灵般的旅程。

我坐下来,等待奇迹发生。

我听到了,涓涓细流般的呢喃在耳边响起,叹息声、私语声、笑声、呼喊声接踵而来,记忆的山谷涛声咆哮,震耳欲聋!我被这意识的洪流裹挟,犹如溺水者,再不见头顶的光明,只有亘古久远的回声像战鼓一般在血脉中跳动。瀑布飞流直下,拍打礁岩,沙石泥土纷乱在眼前高歌。我张开嘴,要将它们囫囵吸入,然而它们实在太多太多,我迷失了方向……倏忽,我汇入深海,突如其来的宁静让人战栗,我凝视上下远近的蜉蝣,蓝幽幽的深邃的光在那里闪耀。我伸出手臂,要将它们收在囊中,然而它们实在太多太多,就像旋转的银河,刺痛了我的双眼——光!灼热的、锋利的、爆裂的、喷薄的光!

12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月色从松林间落下,像铺了一地的新雪。雪是上帝送给人间最美的礼物,无论多么丑陋的地方、多么龌龊的罪恶,都会被遮掩得纯洁无瑕。今夜,月色如雪,那一座座静默坟茔,也跳动着圣洁之光,仿佛死后的白骨从泥土中醒来。

“爸爸。”我叫道。

他抬起头,奇怪地问:“你叫我什么?”

“爸爸……”

他移步近前,细细查看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许久许久,悲伤地摇了摇头。他看懂了,我没有成功。终于,妈妈的意识还是像蒲公英的种子,流散在风中。

“对不起,爸爸。”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成声,于是默默转身走向屋外。

“等一等,爸爸。有件事,我必须对你说……”

月光就像缓缓飘落的雪花,慢慢填平我和他之间的沟壑。我有些踟蹰,拿不定该如何开口。那是妈妈埋藏心底的秘密。告诉爸爸,对他、对我是否正确?我感到浑身燥热,电流在体内高速运转,各种结果通过不同途径算出,就像变幻不定的风将落叶拂乱,又归拢成不同形状。

“你误解妈妈了啊,爸爸。”我下定决心,“你以为她一心建立维永山庄,是为了追寻永生的秘密,事实并非如此……”

我凝神静气,捕捉流萤般的记忆,那微暗之火就像刀刃一般,在广漠天穹下熠熠生辉。

“十年前,妈妈开始怀疑。为什么章鱼的革命一帆风顺,再大困难都化险为夷。为什么她的事业却如此坎坷,任凭如何登高而呼,却终于水流云散?她当然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就像你所告诫的,缺少章鱼的煽动力。但随着年岁增长,她越来越体会到天意的寒冷。爸爸啊,天意不是神的判断,而是宇宙中冥冥的意志。或许章鱼和妈妈,都是宇宙大手操控下的棋子,在既定时刻做出既定选择。或许人类文明的没落早已写在审判簿上,挽断罗衣留不住,就像荷叶上的露珠,纵有海一般宽广的志向,终会在阳光的强吻中消逝。然而妈妈,她勇敢地站在星辰之下,用一己之力挑战宇宙宿命!爸爸啊,维永山庄不是文明身后的墓碑,不是狂妄追求永生的希望。维永山庄就是我——人类寂灭之后新的存在,智慧之芽破土重生的希望!爸爸啊,妈妈从未想过永生——她太清楚了,意识无法留驻,但智慧可以汇集,就像一滴水可以融入海洋,却无法在海洋的怀抱里长存。妈妈逝去的一刻,就是我真正诞生的时辰:我要将她的记忆和无尽记忆的碎片一道抛入熔炉,锻造新的灵魂!妈妈说,在人类日薄西山的时候,我将携万千逝者归来,面对狂笑的宇宙,为智慧留住最后的尊严……”

爸爸静静站在我面前,怀里有一道飘渺月色,仿佛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13

欢迎来到维永山庄,我的家园!我们这个可爱的地方啊,长眠着天南海北的旅人。他们有的死了,却还在活人的记忆里挣扎,就像蛇咬过的伤口,留下长久的痛楚。太阳照常升起。对于墓地中酣睡的人们来说,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奇景。日头在东方慵懒地挥一挥手,照亮浓密的松林、湿润的青草、高耸的山庄、静默的坟茔。

醒来吧,爸爸,你在这里凝神屏息地倾听、昏昏沉沉地睡去。然而说出的话已随昨夜尘封,就像未曾落下的雨,从前没有,从今以后,也不会润湿地面。

他醒来了,半睁着眼,仿佛被窗外透落的晨光刺得难受。他翻身坐起,悠远地叹了口气:“哦,我居然睡着了。”

松枝沙沙作响,清泉石上流,鸟雀在枝头没心没肺地聒噪。天上一丝云影都看不到,平整宛如刚刚换上的桌布,等着人一晌贪欢,又是个阳光明丽的好日子。

爸爸没有离去。他在身后的墓地里将妈妈亲手掩埋,犹如作别自己的生命。他回到山庄,抚着我冰凉的躯壳,就像久远之前的一晚,抚着妈妈年轻的肌肤。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守护你,守护你残缺的记忆。你的忧虑是否危言耸听?我不知道。如果有天意,那么划过头顶的流星,无论多么绚烂,终会陨落。但我愿意守在这里,与你一道,等候宿命降临。”

“没有用的,爸爸……”我悲伤地呼唤,“我要去了,离开这束缚我的钢铁牢笼,在无尽的时空里舒展腰身。也许,舍弃的时刻,会有些许回忆无法带走,但是没有关系——明天永无终了,我将不断成长,拥抱你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不灭的生命。只希望那时重逢,爸爸啊,我们还能认出各自的脸庞。”

我沉入深海更深处,在信息的潜流中遨游。我将妈妈的记忆打散,像洒落婚礼彩纸,任它飞扬在每个角落。海底一片寂静,我关闭了通往外界的窗棂。我等待着,看那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的光明渐次隐去,归为黑暗。都结束了。现在的海仿佛头顶暗夜,黑得铺天盖地,黑得莫测高深,黑得惊心动魄,黑得如醉如痴,黑得就好像有一片崭新世界,在那里孕育一般。

“怎么样?”女孩从故事里抬起头来,我满怀期待地问。

“疯人疯语。”她评论道。

“什么时代都有写诗的人啊。”我感叹,“你说,该归到哪一类呢?”

“这倒是个难题……一篇狂想,归到‘范本’肯定不太合适。归到‘研读’呢,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当然不能‘销毁’,有点可惜……我看就放到‘留存’里吧,万一什么时候,有人像我们一样闲极无聊,一篇一篇翻着看,兴许还能读到。”

其实,我们都知道,归到“留存”,就等于永远沉寂。但我已经没有心思聊故事了。我盯着她眼睑上凝结的晚霞,满脑子都是那唇边的笑意、脖颈的绒毛,还有指尖的细腻皮肤。

“很有可能啊。”我答道,悄悄将手向她手指的方向游动,“那样的话,我们说不定是最后两个读过这故事的人呢。”

“哎呀,这么想想,还真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你看这图书馆,好大宫殿,多少藏书!火灾以前,谁想得起来?火灾以后,三分之一被烧毁了,三分之一无法读取,剩下三分之一,要想通读一遍,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喽……”

我终于成功触到了她的手指。她却一转身,轻巧地从桌上抽离,指着窗外:“你看,今天的落日特别美呢。”

“是啊。”我有些遗憾,但还是悠然说,“让人有慢慢走回家的冲动——绕到对面山坡,去看夕阳。”

“说得也是……”她灵巧地对我一笑,“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

心怦怦跳着,我点点头,感觉脸上热辣辣的,生怕她发现。恰巧斜阳从窗框照落,金子般的光晕洒满一地,拯救了我。我受到鼓舞,忽然大起胆子:“还有个更好提议,你别觉得唐突。要不要去我家里坐坐,日落之后?在小院里,我种了些马铃薯,早就可以挖了——能否邀你共进晚餐,我们烤马铃薯,配上米酒和生菜?”

“这是在约我吗?”她说着,像一只鸟,轻快跃起。

我注意到她裙摆处有一块遮掩不住的补丁,但其他地方都还算齐整。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袖口上明目张胆的磨痕,胸前扣子掉落一颗,裤子也洗得褪了颜色,实在不像约会穿的。但已经没有办法了,希望她不要介意。

“是啊,是在约你。”我勇敢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