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人称二重奏

1

你看到耀眼的光辉,却看不到旁边紧密相随的、深沉的阴影。然而光辉对阴影的吸引啊,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蛮横、多么的难以逾越,又是多么的……天经地义。

章鱼呼风唤雨的时代,我就飞蛾扑火般追随着他——如果你见过他的天赋与刻苦、理智与**、自信与活力、敏锐与果决,你也会如此。他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让芸芸众生黯然失色。他就像锋芒毕露的磁石,让你我这样的平庸之辈身不由己。

“兰蒂,你错了。”这是章鱼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要命的是,他总是对的。

那时,我们同在第七理工医科大学读书。那时,他还叫罗北。章鱼所谓的错误,从来不是技术性的——那种错误,章鱼称为疏忽,他自己也犯。如果章鱼说“你错了”,他的意思是你的路错了。我比他高出一个年级。他投身理论物理界时,我正以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钻研宇宙膨胀问题。你知道,早在好几百年前,天文学家就通过红移现象证明了宇宙的加速膨胀,问题是为什么?物理学家都是自不量力的人,幻想家与偏执狂的合体。我志向高远,年少轻狂,以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推算出宇宙的终极规律。

“兰蒂,你错了。”有一天,章鱼对我说,“没有所谓‘终极规律’。规律,就是最基本的、最常见的、最直截了当的东西——你的路错了。”他说话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那时,章鱼已经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他走过的地方,空气中都透着火药的味道。

不久后,章鱼就惊世骇俗地提出:宇宙膨胀的背后,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又过了一年,他在黎梵夫人的指导下,用简洁优雅的数学公式,改变了我的人生。

“罗北,你怎么做到的?”这是我第一次对同龄人低头。

“直觉喽……”章鱼说,就像挥挥衣袖、捋捋头发一样云淡风轻,“物理规律,应该是越少越好、越简单越好吧?”

章鱼的文章发表后,物理学界哗然,大家感慨万千:宇宙膨胀与熵增定律,它们的近似,就像……就像参天大树一样显而易见,就像猫捉老鼠一样理所应当,可问题是,谁都没有想到!

“我们缺乏的,不是聪明的头脑,而是一点点灵感,一点点直觉。”章鱼和我的导师,黎梵夫人评论说,“也许正是罗北这样的平民,特有的火花。”

你真该看看她说话的时候,眼里闪动的星光。

那一夜,我又见到了星光。明亮而跳跃的星空,就像无尽绽放的花朵,令人目眩心驰的繁复。就像她的目光、她的呼吸、她的皮肤、她的温度,让我年轻的身体抽搐如退潮时翻滚的流沙。

2

泪水无法抑制地滚落。幸亏章鱼没有看到。

唉,让我直说吧。大学时代,黎梵夫人是我们所有人的梦,只是我的梦,做得比别人都更长久。你别笑。真该让你看看她五十多岁的面容——好像掌握了长生不老的秘诀似的!要命的是,在那精雕细琢的脸上,还流淌着温润的智慧,就像雨后新荷的光泽。她是我和章鱼共同的导师。你能想象,起初我是何等幸福!她的教室,在我看来,就是城邦大剧院的池座;在超现实的、绝美的颤音中,我迷醉得像一只闯入粮仓的老鼠。可是啊,不是有那么句诗么——“人和老鼠最好的梦想,往往落空”。黎梵夫人很快读懂了我炽热的眼神,她摇摇头,用沉稳宽厚的嗓音扼杀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革命时代,我是她和章鱼的秘密同盟,忠实的信使。你别不信,我真心实意的祝福她与章鱼的结合,因为章鱼是我阴影之上的光芒,我无可救药地,成了他的追随者中的一员。你知道吗?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做配角的。

“兰蒂,你错了。落叶人是被压迫的种族。你——就是压迫者!”

“兰蒂,你错了。从来就没有生而平等的世界。平等,是从斗争中来的!”

“兰蒂,你错了。需要唤醒的,不仅仅是落叶阶层,还有你忙忙碌碌的平凡!”

章鱼说话时,旋风般的气场,我是永远学不会的。如果听到一次,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宁愿舍弃一切,跌跌撞撞也要追随他的步伐。哦,这么说,好像我很伟大。其实我是怀着浪漫主义的、自我陶醉的、悲壮的、“失恋”的决绝,随章鱼浪迹天涯的。那时我已经知道他和黎梵夫人的事了——是章鱼自己告诉我的。

我立刻去找黎梵夫人。

“来吧,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她笑得如此开阔,仿佛青草如歌的远方。

房门在我身后关闭的瞬间,泪水无法抑制地滚落。

好了,不说我的傻乎乎的单恋了——你问黎梵夫人怎么会站在章鱼背后,义无反顾。告诉你吧,这神奇的女人,心里承得下山一般的沉重。

现在想来,黎梵夫人的前半生,可谓那个年代优秀基因人的缩影,精准犹如事先写好的脚本。她的父亲,是伟大的建筑师博济,我们那座城邦中最宏伟奇异的建筑,少说也有一半,出自他那令人赞叹的想象。黎梵夫人的母亲是生物学家,据说在人类基因改造的诗篇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婚姻呢,是典型的门当户对的结合——当时在学生中传闻,基因比对的吻合率高达85%。你以为这样的天作之合,一定会有举案齐眉、浓情如酒的幸福?正相反,这一对经历的,是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的长夜。为什么?唉,你看我,光溜溜一条棍子,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黎梵夫人微笑着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直到章鱼出现,像一道闪电,刺破我们所有人虚伪的幸福。

我想,章鱼对黎梵夫人的影响,应该就像对我的吸引一样,横空出世,猝不及防。他那天马行空、落拓不羁的头脑,想必很早就在黎梵夫人的池塘里抛下一枚石子,漾起一片涟漪,绕过所有障碍,传遍每个角落,化作一池动**的春水。

3

阿雅,我的妻子,就像一块顽劣的石头,闯入我波澜不兴的生活。

你知道,在这南太平洋天堂般的海岛周围,海水永远明丽多姿,仿佛一杯色彩浓艳、让人昏昏欲睡的甜酒。这里的阳光率直而宁静,好像一首浅斟低唱、永远听不到起伏的歌。这里的天犹如倒过来的海,纯净得连一丝云都挂不长久。这里的风就是剪下来的阳光,连吹起的树叶,都千篇一律。

我相敬如宾的父母,实际上是粗心大意的孩童,将我像玩偶般从某个角落拾起,又随手丢在纯白色的、一望无边的沙滩。我是岛上唯一的孩子,在遇见那只鬼魂前,沙滩上的小蟹是我仅有的玩伴。阿雅告诉我说,她小时候常跑去街坊四邻家闲串,与同龄孩子嬉戏玩耍——我想,那该是多么动人的喜悦!

“就算没有小孩,也不能到邻居家坐坐吗?”她觉得不可思议。

唉,在这天堂般的海岛,人们很少往来交通。他们彬彬有礼,他们和蔼可亲,他们在空空如也的路上交谈,随后关起门来,酿造自己的安闲。他们的生活和我父母一样,精准、优雅、一成不变。就说吃饭吧,搭配均衡的果蔬沙拉、新鲜捞捕的海藻海鲜、有助安眠的营养牛奶——这是我二十几年不变、也从未想过会变的三餐食谱。

与阿雅相遇的那个神奇的夜晚,她娴熟地操纵红泥小火炉,魔术般为我烧了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夜宵。

“晚上……可以吃这么多东西?”

“饿了就可以啊——你不饿吗?”她那双白皙、灵巧的手,瞬间变得油汪汪、亮晶晶的。

我大快朵颐,满心欢喜。我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仿佛一颗闯入云层的流星,只为唤醒我沉睡的生活。

“走啊,我们出海!”

“现在?已经半夜了啊!”

阿雅顽皮地盯着我:“在岛上生活二十年,你从来没有在半夜出过海?”

“出海做什么呢?”

“可怜的孩子,跟我走吧。我让你大开眼界!”

她没有吹牛。在微冷的海风里,我见到了平生未见的奇景——那些来自深海的浮游生物,微小如针尖上的天使,诡异如墓碑上的幽灵,它们在船桨搅动的水波纹里,发出夺目的、蓝幽幽的、星星点点的光,洒落在船尾,洒落在墨色的、光洁的海上。我把手探入水中,一条微缩银河从天而降,追随手掌的方向,闪烁绵延。恍惚间,我们不是在丝绸般的海上滑行,而是在遥远的、梦幻似的群星中游**。哦,群星,我有多久未曾仰望星空了?

4

星空,今夜格外宁静。在章鱼恢宏灿烂的光辉中,就连亘古不变的天空,都一时黯然失色。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仿佛一首交响乐气势磅礴的尾音。我觉得自己就像被风扯破的蜘蛛网,抑制不住的、难以言说的空虚。

我没有一同离开,是因为黎梵夫人。“留下来吧。”她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章鱼不在的岁月里,我希望你留下来,继续帮我。”

“为什么?”我愕然。大业即将完成,最后的城邦已是强弩之末,负隅顽抗早晚都成明日黄花,章鱼的继任者们殚精竭虑,誓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公平,播撒在阳光下面的每一片土壤。然而黎梵夫人,她要我留下来,帮她。

你以为我会像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多瘤齿兽一样,在恐龙灭绝后,欢欣鼓舞的梦想明天?唉,我的心已经死了!与章鱼共度的日子,就像致命的放射性元素,摧毁了我曾经火热的欲念——天啊,我怎么敢像个贼一样,觊觎章鱼背后的珍宝?更何况,黎梵夫人的话,像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我的短发吹打得愈发凌乱。

她说:“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身后,总要有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为他收拾残局。”

“残局?”

风在窗框里沉吟。黎梵夫人站在窗前,除去发梢随风轻舞,就像一座洁白的、永恒的雕塑。然而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涌动的春雷,震颤着我的鼓膜。

“章鱼的革命,固然意义非凡。但是你真的认为,普遍的、绝对的、无差别的基因筛选,是全人类的救赎?或者,你真的认为,基因人要比落叶人更优越?想想章鱼吧,兰蒂!”

我没有回答。作为章鱼的狂热追随者,我不愿听闻任何质疑。但黎梵夫人的声音,就像沙沙的落叶,在我耳边回**,就像涓涓的流水,敲打在我心头。如果……她是对的?

黎梵夫人侃侃而谈,恍惚间,把我带回尘封多年的教室。“当初,我支持章鱼,和你一样充满热情,将他视为拯救世界的灵药。但渐渐,我意识到了偏差,特别是在革命接近成功之际,在越来越安稳的夜里,我却越来越忧心:人类的救赎也许没有那么简单。想想吧,我们不过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微不足道的生灵。也许对我们来说,永远不会有违背自然的方法、一劳永逸的答案。基因筛选,能否承诺最为健全的人格、最具灵性的头脑、最有魄力的生命?我不知道。也许,它就像水流无限的河滩,能造就一片晶莹剔透、内涵温润的鹅卵,却造不出棱角鲜活、锋芒毕露的奇石?想想章鱼吧,他那惊心动魄的活力,难道不是明证?”

我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一句软绵绵的话都说不出来。

哦,被我视若明神的章鱼,在黎梵夫人看来,犹如热情洋溢的孩子。他兴奋地摆弄手中的积木,累起层层叠叠的高楼,却忘了打量基石是否牢靠。在章鱼离开的岁月,这位圣母般的女人,要用自己的双手捍卫章鱼背后的功业。

“想一想吧。”她对我说,“想好了就来找我——但是要快。章鱼就要走了,恐怕用不了多久。”

5

“我就要走了,小惠。”

“走?要去哪里?”

“回到我的家乡,你没去过的远方。”

我惊呆了。在我茅草覆顶的小屋,阿雅就像不断流淌的音符,装点四白落地的围墙。曾经,我是搁浅在沙滩上的鱼,阿雅是在我嘴边嬉笑的浪花,带给我清凉的抚慰,供给我温润的生活。我习惯了她的脸,她的手,她怎样出去,又怎样进来。然而她要走了——她说,她怀孕了。她顽皮地笑着,好像三岁的孩子,恶作剧之后的得意:“我要回去了。回到我的家乡,生下你的孩子。”

“我不明白……”

黄昏的最后一缕辉煌,在橘红色和绿色交织的天边流淌。大朵大朵的白云,厚重得无法照亮,像在七彩海洋里游弋的白鲸。然而我的心啊,是多么的悲伤。

“小惠,你看不出来吗?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她拉着我的手,目光穿透我的身体,凝望着海的另一边。

阿雅的家乡在遥远的大陆腹心,比风的源头还要遥远的远方,一片幽静的山谷。那里有分明的四季,新芽抽穗、疾风骤雨、瓜熟蒂落、冰面初结,是我难以想象的惊心动魄的交叠。他们家乡的人,把那里称作落叶谷。那里居住的,是游离于大众的民族——章鱼时代的子遗,落叶阶层的后裔,自觉的放逐者。阿雅说:“我们那里的人,在你看来,可能智力平庸。他们有的谨小慎微,有的轻率浮夸,有的热情似火,有的离群索居,但他们都是些有意思的人。见到他们,你才会明白:原来人和人,可以如此不同。”

“你是说,他们出生的时候,都没有经过基因筛选?”

阿雅拉住我的手,那神情,俨然已经做了母亲:“小惠,人类生存的自然之道,远比你想象的,更加坚强。”

天色暗淡下来,月色在阿雅的脸旁,一分一秒亮了起来。她说,落叶谷就像白天的月亮,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我们视而不见——然而今夜啊,它如此明亮,洒下一片洁白的、清晰的、陌生的寒意,就像黎明时分树丛间迷失的晨雾。阿雅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只有眼角一片清亮。我以为那是泪痕,于是伸出手去,却触到一段离歌般的月色。

阿雅告诉我,落叶谷并非封闭的山谷,也没有绝对定居的人群。那里的人像飞鸟一般来去自由——有一些走了,回到我们的社会,在生儿育女前,接受严格的基因筛选;但也有新加入的人,他们厌倦了天堂生活,走上重返自然的道路。

“重返自然……”我喃喃自语,“难道这里,阳光、海水、清风、细沙——难道这里不是自然?”

“哦,小惠,不要说傻话了。这事我想了很久,我要回到落叶谷去,为你生下一个健康的、普通的、有个性的孩子。有一天你看到他,也会幸福得笑起来……”她同情地望着我,两百年前章鱼打量他的父辈,想必也是这副神情,“你不要担心。即便是在落叶谷,生育前也会有细致的基因检查。所不同处,只是没有绝对必要,我们不会妄图改变自然。”

阿雅张开双臂,轻轻抱着我。我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就像被细雨淋湿的大海、被大海打散的沙滩、被沙滩埋葬的树叶、被树叶割伤的月光。

不,我不让她走。

6

章鱼和黎梵夫人,像两只肌肉发达的臂膀,撕扯着我的心。我要把黎梵夫人的疑虑告诉他——如此艰难的抉择,我不能一个人做。

走近章鱼的飞船,就像朝圣喜马拉雅山,那庞大的身躯,将头顶的天空也遮得严丝合缝。章鱼就站在明暗之间,出奇地安静,甚至有些落寞。自我追随在他左右,还从未见过如此清冷的神情。

“兰蒂,你错了。”然而他一开口,平日的感觉就如同潮水般涌来,“你以为,你说的这些、黎梵夫人说的,我会没有想到?我不仅想到了,而且有了答案。是啊,生命的奇迹、进化的飞跃,不就在于不可预测吗?哪怕是对个体有害的突变,也可能成为种族延续的福音!是啊,恪守中庸的基因筛选,就像资质平庸的园丁,剪除一切有害的杂草,也扼杀了来自远方的奇葩。他只会完美地循规蹈矩,一个又一个,复制优美而没有惊喜的盆景。兰蒂啊,这些我都想到了。只是今天,我已经不在乎了。”

阳光倾泻如潮,一路奔涌,倏忽止步于飞船脚下。从我这里望去,章鱼身后,俨然无限伸展的微缩宇宙。

“你看这飞船。如此庞大的身躯,如此完美的流线,如此严谨的蓝图,如此精密的结构。然而和头顶无尽的星空相比,又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我们人类,从蹒跚学步到天马行空,这期间筚路蓝缕、可歌可泣的挣扎,在宇宙看来,又该是多么的滑稽,多么的不值一提!兰蒂,当你学会仰望星空的时候,当你有朝一日听到星空的召唤,你怎么还能回过头来,打量身边蚊虫一般杂乱无章的纷扰?兰蒂啊,你说的那些,可能都是对的。但是兰蒂啊,我不在乎。”

最后的斜阳,渐渐暗淡下去。章鱼的面容已经彻底被飞船的阴影吞没,只有他的声音,浩浩****地传来,如同天启一般。

“你知道吗?我当初没有想过,革命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能驾驶这粗陋飞船,去到银河系的中心。人类的浅薄的技艺,在宇宙奥妙面前,就像蚍蜉撼树。兰蒂啊,我不知道在星空里,在这鸡蛋壳般的飞船中,我们会走多远。但只要能超越大地的枷锁,哪怕只有一秒,能看一眼永恒的星辰,哪怕只有一瞬,哪怕立刻烟消云散——谁不会心甘情愿,谁不会心满意足!地球上的、微不足道的灰尘,留给你们这些脚踏实地的人来打扫吧。我要走了,兰蒂,祝福我吧!”

7

“祝福我吧,爸爸,我要走了。我遇到了世上最美的落叶人。我要和她走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人和人迥然不同的所在。我要在那里生活,我要在那里歌唱,我要生下一大群个性鲜明的孩子,我要带着他们重返自然。祝福我吧,爸爸。”

我把离别的话,说给树叶间戏耍的海风。我把离别的话,说给晚霞中拥吻的轻浪。我与父亲,已经许久没有交流了。他的孙子出生时没有经过基因筛选,父亲因此大发雷霆。今夜,是我在这南太平洋天堂般的海岛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明亮而跳跃的星空,就像无尽绽放的花朵,令人目眩心驰的繁复。哦,星光啊,明亮如同白昼。

阿雅告诉我。当初来到这南太平洋天堂般的海岛,就是为了与我生儿育女。“落叶谷绝非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落叶人的血液,需要来自你们的基因——无论多么娇艳的花朵,离开新鲜土壤,总有凋零的一天。”经过筛选的基因人有着上帝选民般的血统,因此落叶谷的少男少女,长大成人后多要背井离乡,像蒲公英的孩子,散到地球的每个角落。他们有的在新居生儿育女,成为基因人的父母;有的叶落归根,带着新鲜血液重返故乡,比如阿雅。归根到底,失去我们这些基因人的给养,落叶谷终究无法延续。

对此,阿雅很坦然:“我们的使命,本就不是打造新的天地,不是自给自足的微缩王国。我们做的,只是保留基因的活力,保留人之为人的多彩多元,为地球,寄存一缕希望。”

8

“为地球寄存一缕希望!”这是黎梵夫人打出的响亮旗号。她把这场温和的思潮运动,称作“寄存计划”。起初一片平静,没有人了解这凭空出现的“寄存计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风暴前的静谧终会消散。很快,冰雹般的雨点从四面八方袭来。无论是城邦政府还是自由联盟,无论是基因人还是落叶人,忽然空前一致,视我们为新的敌人。章鱼的继任者们对黎梵夫人的变节失望已极,说她“背弃了章鱼的理想”。城邦政府一方面对自由联盟的内讧鼓掌称快,一方面又对她提出的新理论猛烈抨击。“鼓吹‘落叶人优越论’的女人”,城邦政府报轻蔑地评论,“历史的倒退者,比章鱼更为滑稽的跳梁小丑!”就连落叶人也不买账——好容易握在手中的希望,怎能让它流沙一般消逝?

当然,我的日子要好过得多。谁会在乎主帅身边,摇旗呐喊的兵卒?哦,当然,偶尔的烦心总会有的——被涂鸦的墙壁、被打破的玻璃、被剪断的花草、被毒死的小狗、匿名的信件、半夜的铃声、公然的漠视、低声的嘲笑。

“兰蒂,你在干什么啊?”有一天,我唯一的朋友、最后的文人狄安问我,“这样动**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引人入胜的魅力?你不是章鱼,不是黎梵夫人,你不是天生的领导者,你只是他们无数追随者中的一员。为什么要让生活如此艰辛?就像逆流而上的鲑鱼,非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然后被上游的强者吞食?”

他说得可真对,但有什么用呢?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说章鱼给我留下了什么,那就是生活的感觉。只有逆流而上的时候,我才能从锋芒如剑的水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逆流而上的时候,我才能在不进则退的抗争中,忘掉平庸的人生。

黎梵夫人不喜欢这论调:“每个人都是奇迹,平庸只是自欺欺人的托辞。”

唉,我认为这是站在山巅的人,对脚下芸芸众生,说出的最宽容的谎言。

黎梵夫人要走了,她的家已经不再安宁。对她来说,平庸的一天已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然而,也许我们都没有章鱼天赋异禀的才华,没有他引领众生的魄力。黎梵夫人的“寄存计划”,最终只赢得了一小部分基因人的支持,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温和地自说自话,很快被一浪又一浪的喧嚣遮掩,归于沉寂。

章鱼走后半年,最后一批破釜沉舟的城邦沦落。一年后,自由联盟宣布:旧体制彻底消亡,新的自由普照人间。又过了三个月,黎梵夫人走了,带着几十位信徒,开始了耶稣般的流亡。

我们走过黎明,走过黑夜,走过高山,走过旷野。在村落间休憩,在城市中穿行。我们的队伍从三百人,壮大到五百人,又扩展至一千人。自由联盟将我们称为“异见组织”,宣布在每一片土地,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人——我真为黎梵夫人寒心!

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一片荒无人烟的溪谷,黎梵夫人对我们说:“也许我们不能改造所有人,就像章鱼那样。但我们可以身体力行,期待更为宽容的明天。追随我的人啊,我们将在这里停留,我们要打造一方净土,结草纪事,繁衍生息,用自己的力量,为人类寄存一缕希望。这里将是我们的故乡——我们要打造崭新的村落,我们要将它称作——‘落叶谷’。”

9

哦,落叶谷,我妻子的故乡,我的新的家园!

阿雅牵着我的手,在这田园牧歌般的村落里游逛。我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树叶间的绚烂,让我睁大了双眼——绿色、红色、褐色、白色,哦,还有那金灿灿的银杏树叶,在阳光下撒落如雨,就像阿雅唇边铜铃般的笑声——哦,这就是落叶。爸爸,你可知道落叶如此美丽?

我和每一位擦肩而过的村民闲聊,阿雅的归来,带给他们真心实意的喜悦,就像正午的阳光,让溪水容光焕发。分分合合的小径,像数不清的叶脉,像读不尽的掌纹;层层叠叠的山丘,像讲不完的童话,像唱不完的歌——虽然没有故乡的海那蛊惑人心的眉眼,但我想,我会喜欢这里的。

阿雅带我来到她祖父的墓碑前,那里青草**漾,仿佛我儿时的回忆,层层叠叠的细浪。

“这是我的爷爷,兰蒂。来,让他看看你吧。”

我妻子的祖父是落叶谷的创立者。他的一生颠沛流离,孤独犹如风中芦苇。晚年的兰蒂,偶然在自由联盟的地界捡到一名未经基因筛选的弃婴。他用迟来的、全部的爱,抚养幼小无助的弃婴,用晨风的清凉洗去他的烦恼,用晚霜的素净涤**他的心灵,用百岁老人的智慧,带给他快乐的童年。

即便在基因人里,兰蒂的长寿也令人惊叹。我妻子仍记得祖父的音容笑貌,记得他是怎样用朝霞的颜色染红她的笑脸,用落月的沉哀装点她的梦境。阿雅长大成人后,落叶谷中仍流传着祖父的故事,人们将他与章鱼、黎梵夫人的故事,演绎为一段传奇。人们引用他睿智的话语,就像呼吸饮水般自然而然。

十八岁的阿雅开始憧憬远方。

“走吧,我的女儿。”父亲抚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去看花花世界,找个漂亮小伙,结个避雨茅棚,生个健壮娃娃!不过要记着爷爷的嘱托,要带他回来,做个落叶人啊……”

“可是,爸爸……”

“爸爸已经太老,不能陪你走远。但是,我的女儿,你已经到了展翅高飞的年纪。走吧,像大雁一样飞走。不要有一丝顾虑——我这么个糟老头子,不该成为你绊脚的顽石。”

0

“不要让我成为你绊脚的顽石。兰蒂,我要走了。”

在那个晨光如练的早上,黎梵夫人离开了落叶谷,带走了我的心。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就像章鱼一样,成为了久远的、略带感伤的传说。

“为什么要离开,在我们刚刚站稳脚跟的地方?”

“兰蒂,落叶谷是我们打造的第一座村落,但不会是最后一座。人类的希望,不能寄于蚕丝般的一线。我要去山的另一边,寻找新的开始。”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兰蒂,我需要你留下来,做他们的头人,留住人类的希望。”

“这……怎么可能?”

少女的歌声从远方传来,带着清晨的雾气,打湿了黎梵夫人的衣襟,像一场将醒未醒的梦。我望着她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的面容,迷茫在心底纠缠。

“兰蒂,你在章鱼的阴影下、在我的阴影下,生活得太久太久。现在,是你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我相信你,兰蒂。你记得吗?每个人都是奇迹,平庸只是自欺欺人的托辞——也许我们做不了史诗的主角,但可以在自己的故事里,成为不可替代的英雄。这里,就是你故事开始的地方。”

黎梵夫人离去的时候,初升的太阳在她身旁萦绕——金灿灿的、圣母般的晕圈!我望着她,融化在崭新的光明里,觉得自己就像漫漫冬夜里的蟾蜍,浑身冰冷。

你看到耀眼的光辉,却看不到旁边紧密相随的、深沉的阴影。有时候,我的头脑从梦中醒来,身体还留在梦里。在那动弹不得的时刻,我总有种笃定的感觉,仿佛章鱼和黎梵夫人就站在旁边,虽然我无法转头看见他们——他们从未离开,他们深沉的目光,直刺入我的心底。于是我惊醒,就连床铺和被褥,都在黑暗里呻吟。人们对你说,我废寝忘食、我兢兢业业——你以为是我打造了这片天堂?不,是章鱼,是黎梵夫人,是他们的目光,逼着我奋力前行。

然而,在寂静无人的时刻啊,有谁知道我的疲惫?我仰望星空,章鱼的背影就在那里熠熠生辉。我拥抱朝阳,黎梵夫人的面容就在那里霞光万丈。我驻足站立,我的身体就在脚下辗转迁移,直到漆黑一片的远方——那是我此生挥之不去、步步紧逼、难以割舍、沉重如刀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