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虚掩着的窗帘之外,乌云填满整片天空,放眼望去只有灰色,全是灰色。酷暑未消的吴淞市,风将云拉得老长老长的,撕扯成长条絮状,好似棉花。

老罗在软**鼾声震天,从昨日深夜到今日黄昏的工作耗尽他多半气力,特别是把化名公璞的郭纯摁倒在地的那刻。我想他心里一定是五味陈杂、翻江倒海,但是面具恰到好处地将他飘忽不定的情绪给冲散,正如我那被随意篡改的记忆。

沈越带着人一直在轮换审讯郭纯,在那狭小黑屋里不断地重复单调的询问。我们和郭纯的智力不相上下,可能他对面具系统还清楚明白些,不然那程序从何而来?对他而言,行之有效的审讯手段只有感官陷阱,小黑屋的时间感知都被调慢到极限,每一次都度日如年,看不到任何标志时间的器具。

我对他谈不上同情,亦没有憎恨,有的只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他让真相展露无遗,让我找到这些年来按部就班的缘由,但是他的罪行也曝晒在外。451区袭击并劫持刑警、私自对面具系统修改、非法集会、多起恐怖袭击把他下半辈子和监牢挂钩,而我要从他口中敲出余党的下落,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进永无天日的监牢,和我外公、和我父亲所做的一样。至于尚不趣,我想王局是让我自己亲手将她绳之以法,这是我的责任。

放她走?我耳边响起《viva la vida》,脑子里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

棕褐色的头发拂在我脸上,明媚的眸子直视着我的双眼,嘴里说着那句“我爱你,Nobody”,但我知道职责所在,虽然执行起来会有莫大的痛苦。我从没有如此期盼过能真正的秉公执法,从没有对面具有如此大的希冀,希望它能将那团毫无意义的自我赶出我的大脑,它只会拖我后腿。

如同二十二岁那年,我应该平静地说出真相,而不是歇斯底里地喊叫,然后被阿尔贝·沃茨面具狠狠地击倒在地。我也不应该恐惧地看着母亲的脸、听着母亲的声音,我应该心平气和地告诉父母我这些年的动向。

我做不到。

沈越冲进门的那刻,我正把手伸进瑜州的长条包装里摸索,“陈队,他肯说了,他想要您去,亲口告诉您。”他声音有点大,都把罗一鸣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您要去吗?”我没有摸到瑜州,烟被我抽完了。

“去。”窗外天空中渐渐堆积起阴云,“有烟吗?”

老罗甩给我什么,“上次丢车上的,就着半包了,再抽完就真没了。”他抓揉着乱糟糟的头发,翻过身去继续睡觉,“抓人的时候叫我。”

为了凑齐功勋调离,他真的很累了,可我只能在一旁冷眼旁观。没了郭纯的那种程序,我又回到原来的模样,一切事关情感的东西只能想象,半知半解的想象。我想过问他八年前的旧事,他还记得多少,但没开口。

“走吧!”我晃动着烟盒,听声音只有十来根瑜州,快没了。

郭纯一副颓废模样,低垂着头颅像是睡着。

我抽着烟,“我该叫你郭纯?还是公璞?”审讯室里很冷很冷,冷到当我看见他双眼时打了个哆嗦。

“路易斯·亚历山大·贝尔蒂埃。”他双眼赤红,说出赫赫有名的总参谋长名字。审讯装置欺骗了他的大脑,以及他的身体,让他形容枯槁。

“郭纯,作为你的朋友,如果你还这样认为的话。”我吐着烟圈,尽量保持轻松,“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也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们这些面具的鹰犬把人类的七情六欲都压榨干净吗?”他有气无力地晃动镣铐,“笑也不行、哭也不行、生气也不行……”他嘲讽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小丑。

“你是知道异感症的,你也知道没有叔本华病毒,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存在。”我吸着烟,握紧了拳头,“别扯那些没用的东西,说吧!”

他笑了:“说什么?”

“贝尔蒂埃只是拿破仑·波拿巴的总参谋长,拿破仑在哪?”我左手一把捏住他的衣领,右手将通明炽热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奉劝你一句,我们有时间和你耗,我也不想看着自己的朋友在这鬼地方待着,知道戴罪立功吗?”

“谁有时间耗?”他比我想象中意志更加坚定,经历了长达十二小时的审讯之后,还有力气和我周旋。

“那叫别怪我了。”我摁下通讯按钮,“关掉他的面具系统。”面对被病毒改造的大脑。什么心理控制手法、诱导式手法显得苍白无力。只有让异感症和情绪失控击垮他所有的防备,**他钟爱的自我意识,利用想象击溃他自己的马奇诺防线才能让他束手就擒。

关掉面具的十来秒后,他猛地**起来。绷紧的手臂上肌肉盘虬卧龙,喉头高频率地哽动着,面部狰狞可怖。郭纯的双手不住地摆动着,像是在抵抗着什么东西似的。他双眼凸出,血丝从眼角往瞳孔中心蔓延着,呼吸急剧,整个人往后面倒去,桌椅一体式手铐将他的手腕勒得鲜红。

“重启吧,别把人弄死了。”我说。

他满头大汗,呼吸渐渐回到平稳状态。他低垂着头颅,肌肉时不时地抽搐一两下,凌乱的头发铺在脸上。

我往他脸上吐着烟,“知道了吧?关掉面具只会让整个科技世界崩溃,你们不过是追寻旧时代的遗老遗少而已,看不到那个时代光鲜皮衣下藏着的一只只虱子。关掉阿尔贝·沃茨系统有什么好处?就像你让我看见八年前的真相一样,它只不过让我知道盲目的热血和勇气,是一种鲁莽。”

“你,真的知道吗?”他的声音已经干哑无力,像是困兽的嘶鸣。

“那你就真的知道没有面具,是什么样?”我反问着,“我服从于我的职责,你开发的程序给我的自由,重新给我热血沸腾就是让我抓捕你们这些企图破坏面具的反动组织。”

《viva la vida》和尚不趣的脸环绕着我,让我异常头痛。

“大脑只是生存引擎,不是真相探测器。”他说着,“阿尔贝·沃茨要把他变成真相探测器,要毁掉我们数千个年头以来重视的自我、人性,还有情绪。老陈,我们确实是遗老遗少,不自量力地想要阻挡科学的车轮,想要回到过去。”

“怎么回去?”我帮他点着嘴里叼着的瑜州,“你们想要怎么做?”

“我和苏萌很少说话了,完全没有过去夫妻之间的爱情。”他抽着烟,毫无由头地说起来,“我知道爱情无非是费洛蒙和基因,只是大脑给我们的一种,一种假象,和异感症一样,只是人选择去相信罢了。”

“选择相信不一定是真的。”

他大口大口抽着烟,“嗯。吴淞市的每个人都这样,什么友情、亲情、爱情被面具解析得一清二楚,早不复从前,人和人之间交接工作,按照生活习惯、阶层利益、私下爱好机械地分成一组又一组的交际圈。所有人都对这种生活嗤之以鼻,却依仗着它苟延残喘!没有人想要去改变它,没有人想要为新时代流血牺牲,只有拿破仑!拿破仑就是想要毁掉这种冷冰冰的、毫无人性色彩的社会,无论流掉多少鲜血,都不会在乎。”

“在哪里?怎么破坏?”他的话和一个无厘头笑话一样,“全球的国家机关都联合起来有三十多年了,你这话不过是想象。现实不是上个世纪的个人英雄主义电影,那是安慰民众的一种幻觉。”

“连你这种天天都在老区晃悠的刑警,都能忽略低智人,我想所有人都把他们当成透明的了吧?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就真的不存在吗?”他潇洒地吐着烟圈,“整天坐在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里,没有人在乎他们,就像他们把你当成边缘人士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背上突然冒出冷汗来。

“他们都会在睡梦中解除掉面具束缚,然后全体情绪失控,再到情绪感染。”他嘴上的烟已经快烧到尽头,“你觉得他们对谁最仇恨,对科技、对安居在吴淞市里面的人们最仇恨。”

他们占全世界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科学会再一次被绑在耻辱柱上炙烤,遭遇和布鲁诺一样的命运。

“就从吴淞这个世界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开始,蔓延到新约克、罗斯、埃塞克斯、勃兰登堡、京都……”他吸掉最后一口烟,冷笑着,“他们的阿尔贝·沃茨面具系统独立于科技城邦之外,等他们拥有了和我们一样的智慧,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摧毁掉所有科技城市,然后在情绪感染中一代代淘汰,直到产生新秩序,但是我和你,都看不到了。”

“你们疯了!”我锤击着桌板,恶狠狠地问着,“拿破仑在哪!什么时候启动!”面具疯狂地提醒我控制情绪,可我依旧怒火中烧,“为什么要抓蒲有智!他是不是被你用面具修订和心理催眠控制了!”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脸却憋得青紫。短促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抽搐像恐惧似的蔓延到全身,他不住地抖动着,患上了帕金森。

“心锚反应。”法医放下手中的血液检测仪,“他潜意识里种了心锚,受外界环境触发脑垂体释放激素,突发心肌梗和气管**而死。”

这不是反动聚会、这不是恐怖袭击、这不是造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