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江水哗啦啦地流淌,流向城北的出海口。雨后的清凉在钟表的第四个轮回里逐渐消散,闷热再次统治了这座城市,把汗水和情绪都堵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本应在对岸灯火辉煌的吴淞,因为老罗的禁足令,我们才在老区这边。

“再加份回锅,打半斤枸杞。”郭纯在旧式触摸屏上摁了老半天,终于将今晚的菜单给倒腾出来了。他把那手掌厚度的老家伙交给女服务员的时候,还有肆无恐地打量了下那女人圆润的臀部,嘴里发出饱含性暗示的口哨。

我端起浓茶一饮而尽,满脸坏笑地指着那花枝招展的女招待说着,“结婚了还这么风流倜傥?萌萌不管管你?”我们认识郭纯有些年头,是非刑警队伍里我们唯一的朋友。他不像我俩与世隔绝,除开在疾病管束中心稳扎稳打的工作以外。最令我羡慕嫉妒的,就是五年前他和信贸大厦的中层白领苏萌喜结良缘,但是因为我和罗一鸣的工作原因,他的妻子也不愿郭纯和我们有太多私交。

“一看这副样子,估计是苏萌让交公粮太频了呗!”一直垂着头的老罗抬起来头说着,嘴角勉强挤出个笑脸来,看起来像老电影蝙蝠侠里的小丑。他被组织重重地记上了一过,调离对他而言天高地远。“干!老子这日子不想过下去了,天晓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这些晦气的话干嘛?总有调离的一天。”郭纯挪开身子让女招待上菜,趁机揩了揩油,一脸轻松地说着,“我们可有三四年没一起吃饭了吧?”

我接过小半杯枸杞酒正要接话,讯息窗突然滴滴地响动了两下,是尚不趣发来的地址。“你记性不太好,我记得是四年零三个月多,我们这种刑警,记忆区域比你们发达得多。”说完我小小地抿了口酒,想着要不要给尚不趣说今天去不了,或者给老友们说我等会有姑娘约,虽然他们一定会觉得是蹩脚的躲酒借口。

老罗夹着水煮牛肉,这种极其不健康的菜肴只在老区残存,“四年零三个月零十六天。”他一口将酒杯给干掉一半,然后皱着眉头、摇晃头颅说着,“感觉就像上辈子似的,才三十五岁都跟老头似的,没用咯。”

“说什么有的没的!”郭纯唉声叹气地说着,也和老罗一样喝掉小半杯,“轻爵,你这,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才喝这么点!我他妈背着老婆出来给你们絮叨,老罗吃了一记处分,你前两天跪倒在洗头房外面。这日子谁过的如意了,来!喝!”

“今晚十二点约了个姑娘而已……”我吞下辣口的枸杞酒,制作方式简单粗暴的酒水顺着我的喉咙,烫得人心里发慌,“我说,我们不能来点啤的吗?”

“等喝完这玩意儿再说!就半斤!”他突然愣了愣,我想是他的面具在视网膜上发出信号,在体内调整激素分泌,让他冒出苗头的情绪被整根切断,整个人都木讷起来。

郭纯站起身来望向那头一片煞白的吴淞市,掏出烟来叼着,却没有摸到火,“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能在老区里面为非作歹,还能关掉情绪系统。”我丢给他火机,他因情绪波动而起伏的胸膛开始平息。

他嘴里的烟在江风中忽明忽暗的,“我现在想生气都没法子,只能在那么一点点范围里上上下下,你们晓得这种痛苦吗……”他抓耳挠腮着。”

酒过三巡,我们脸上都浮着红光,像是涨红的猪肝。我望着黑夜中潺潺流动的江水,它们像年岁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们,像面具一样把人打磨得一模一样。

讯息板上跳出尚不趣的消息——“到底参加不!”,从荷尔蒙角度出发,我参加。

“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姑娘,很特别。”我犹豫半天才将话吐出口来,“我想我要是调离了,我就去找她,相互认识认识。”我切出那首尚不趣推荐给我的《viva la vida》,想放给他们听,可我还是收手了,“她是一个摄影师,天南海北到处跑的那种工作,自由自在的。”

郭纯涨红的脸庞猛地出现在我面前,指着一旁昏昏欲睡的罗一鸣说着,“你别真什么都说,你调离……老罗呢?”,他虚着眼睛琢磨我的讯息板,“《viva la vida》……这不是绿色乐队前两天演唱过的曲子吗?听说还,还卖以前的老碟片……”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老陈……别嫌我啰嗦。这面具啊,等于把我们给阉割掉了,我和苏萌过点夫妻生活像是两具没情绪的尸体,你晓,晓得吗?晓得吗?”他扯开一瓶冰啤酒推到我面前,“这时代,没面具每个人都是绝顶聪明的疯子;没病毒,那些医学理论摆到我面前我都看不懂!你能保证这后面的女人,智商多少?低智商和你能聊的过来?和你一样?你看看我和苏萌!”

“再说她要是骗你怎么办?你见过她吗?”

“别傻了,咱们都不年轻了……”

呼啦啦的江风将他的愤怒再一次压制到阈值之下,他耸耸肩苦笑了下,接着瞳孔在一声叫喊中缓缓扩张、放大。

“别跑!”这个点,这个鬼地方,这声音只可能是那些执勤的巡警!我猛地站起来看向淞江一桥,那里传来的警笛声、车鸣声和叫骂声转瞬即逝,只剩下一连串机器人和无人机细微的嗡嗡叫唤。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里响起那首《viva la vida》轰的一声,整座大桥在刹那间被火光笼罩,和两天前的绿岛广场丝毫不差!我身体里的血液涌上大脑,那是一股来自二十二岁的力量,来自《viva la vida》这首悲壮歌曲的力量,我应该冲上去,我想。

当染红天际的火焰和眼前跳跃的红色警告叠加到一起,我终于迈开了第一步。紧接着我的胳膊和身体就被郭纯、罗一鸣抱住,面具也开始调节着那些高浓度的激素。我只能漠然地看着那坍塌的桥梁和试图逃命的冷静人们,看着他们在火焰中一声不响地化成灰烬。

“老陈……我求求你……”醉成烂泥的搭档死死拉着我的胳膊,“别去,别去……我吃不起了,我吃不起了……求你了……”他倒在一旁,依旧拽着我,嘴里还说着,“管,管好自己,自己岗位就好……”

我在颓然中落座,在红光映射的世界中喝掉整整一瓶啤酒,然后哇哇地吐了个干干净净,“老郭,要是我像沈越那样年轻,年轻就好了……”

“他肯定会去的……”,我揉着发红发烫的额头,“我,我老了……真老了。”

郭纯和我一起伏在栏杆边上,抓着酒瓶轻轻地抿着,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小子,那小子才不会去……我今天给他,做了面具编写,还有心理,心理催眠……”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他,不会再冒冒失失了……从今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