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再次见到丁柔,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我看见那只盛放饺子的盘子,还没还给丁柔,这正好是一个接近她的理由。我忙去厨房把盘子刷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然后又用从来都没用过的毛巾擦拭得光可鉴人才善罢甘休。

我的脸映照在盘子正中。

我拿着盘子敲响了丁柔的门,没人回应。我又敲了几次,仍是如此。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是否有动静,为了集中注意力,我甚至闭上眼睛。我努力地捕捉着每一丝细弱的声音,似乎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突然,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不由得叫出声来,与此同时,手中的瓷盘掉在地上,也叫出声来。

我回头发现正是丁柔。

“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结巴了几句,“我来还盘子。”然后看着地上盘子四分五裂的尸体说,“我赔给你一个新的。”

“没关系。”丁柔落落大方地说,同时绕过那些碎片走到我身前,把门打开走进去,然后停下来对还愣在门口的我说:“不进来坐坐吗?”

我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而丁柔的话语就像牵在我身上的线。进屋之后,我自告奋勇打扫了破碎的盘子,但我并没有倒进楼道的垃圾桶里,而是打开我家门,扔进屋里,然后再回到丁柔家。这时,丁柔已经冲好了两杯醇香的咖啡。

“小心。”丁柔笑意盈盈地说。

“什么?”我接过杯子说。

“可别把我的杯子摔碎了,我这可是情侣杯。”

“哦。”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浅浅一笑。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的心里升起。情侣杯?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她这么优秀,怎么可能没人追。

“你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吗?”丁柔呷了一口咖啡,开启话题。

“差不多四年。”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那是够久了。”丁柔一本正经地说道,“和你女朋友一起吗?”

“我还没有女朋友。”

“啊,不好意思。我们团有很多漂亮女孩,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包你满意。”

“有你漂亮吗?”我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轻薄。

“比我漂亮多了。”丁柔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饺子好吃吗?”

“很好吃,让我想起我妈做的。”

“我有那么老吗?”丁柔故意皱着眉头说。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说味道。”我赶紧解释。

“跟你开玩笑的。”

丁柔眯起眼睛笑了笑,就像在课堂上说话被老师抓住时做出的求饶表情。罗隐相信,任何老师在这样的微笑面前都无能为力。

“你刚才说团里,什么团?”

“舞蹈团。我是跳民族舞的。”

“怪不得。”我说。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身材这么好,又有气质。”

“你真会说话。”丁柔笑着说。

我这是怎么了。我以前不这样的,我从没有过这么油腔滑调跟别人搭讪,脸红发热胸闷气短喘不过气那才是我。

“对了,还没问,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游戏公司,负责后台数据支持。”

“听上去很高端。”

“其实没什么,你如果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我们公司看看。”

“好啊好啊。我们团周六晚上在人民会堂有演出,你如果感兴趣——就自己买票去看吧。”

“嗯。”我点点头,同时提醒自己注意措辞,不要再说些过于轻浮的话。我突然想起林昊,他总是能够轻易就跟陌生的女孩聊得热火朝天,而且也会说一些我根本不敢说出口的玩笑。如果他在这,应该会很快就把氛围搞得活泼起来。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丁柔又问道。

“我喜欢数字。”

“数字?”

“数字能够代表一切。”

“你是说0和1能够用二进制模拟世界吗,赛博空间?”

“不是,我所说的是我们的世界完全可以用数字描述出来。简单来说,其实用一个无理数即可做到。比如π。”

“圆周率?”

“是的,3.141592653589793——”我随口背道。

“238462643383279——”丁柔接着背道。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丁柔,好一会没反应过来。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跟她说过,她实在太可爱了。

“继续啊。”丁柔说。

“50288——”

“41971——”

“69399——”

“37510——”

然后我们两个人互相注视着,异口同声道:“58209、74944、59230、78164……”

我感动得要死,恨不得掐住丁柔的腋下把她举在半空中,高呼知己。

“你也会背?”尽管我非常克制,可是声音里仍有些颤抖,强忍着才没有泣不成声。

“哈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听我父母讲,在我小时候,大概才三四月那么大,必须得让人抱着才行,让我躺在**我就会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哈哈,你不会笑话我吧?”丁柔说着举起双手凌空乱晃,形象了刚才的讲述,似乎是发现自己有些太过幼稚,停下动作和叙述,讨好又像求饶似的眼光盯着我。

我摇摇头,觉得这目光像是小狗的舌头在舔自己的脸,痒痒的暖暖的,煞是受用。

“有一天,妈妈给我做抚触时发现我非常安静,不哭不闹,而且还非常专注。后来妈妈发现我喜欢的不是抚触,而是做抚触时她说的拍子。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样。他们进一步得出的结论是,只要一说数字我就会安静下来,并且像求知若渴的学生一样认真。我爸爸突发奇想,打印了几张π值。每天晚上临睡前,别人家都是讲故事,我呢,就是听我父母读π。是不是很离奇?”

我的眼睛睁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目不错珠地望着丁柔,从她的眼睛中,我看见自己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就说你不会信啦。”丁柔娇嗔道。

“不,我信。因为我小时候跟你一样。”

“没见过你这么搭讪的。”

“我是说真的。”

“真的?”

“真的。”

丁柔看着我又笑了,说:“我还说只有我是个怪咖。但是我还是不理解,π跟世界有什么关系?”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π就是世界。”

“好吧,你彻底把我弄糊涂了。”

“怎么说呢,你觉得我们的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

“这是哲学问题吗?还是物理的问题?”

“就说你的直觉。”

“我没你那么高深的认知,在我看来,世界是由物质组成的。”

“下一个问题。人类用什么交流?”

“语言啊。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丁柔一脸疑惑道。

“语言还有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就是数字。所有的语言都可以用从0到9这十个数字的排列组合来进行转换。换句话说,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用数字描述。而π,能够描述整个世界。它里面总会有一组数字能够代表你,把你从出生到老死每一个动作都栩栩如生地演绎出来,你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滴泪水都能从中找到对应的数字。你上学时的同桌,追逐过的明星也都在里面。每一根草,每一棵树都在里面。白垩纪一只拖动食物的工蚁和一颗渐变的红巨星也在里面。我们做过或说过的每件事,宇宙中所有无限的可能,都在这个简单的圆中。它能代表一切。”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哈罗德!”

“你也喜欢《疑犯追踪》?”

“‘What’s the point of saving the world——’”丁柔说完之后看着我。

“‘if you can’t enjoy it?’”我接道。

我们互相看着,然后同时爆出笑声。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岂不是我的未来也在这组数字里?”

“是的,只是我们无法找到。也不是无法找到,而是这里面包含着你的无数种未来,我们无法准确地界定那一个才是实际发生的那个。物理学有一个平行世界的理论,世界每时每刻都会因为我们的选择而进行分解。π的伟大在于,它并没有剔除任何一个选择,让世界呈现出当前的面貌,而是恰恰相反,π包含了所有的选择。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在这个圆里面。”

我又凌空画了一个圆,这次范围比较大,似乎是想把自己和丁柔都圈进来一样。

“太神奇了。”丁柔双手抱在一起放在胸前说。

我看着丁柔崇拜的目光,恍惚觉得自己所取得的成就不过就是为了博得丁柔的一笑,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竟然会对这个见了三次的女孩完全倾心。不过,丁柔简直就像是为我定制的,她符合我对审美的一切要求,而且她还那么可爱。

在我二十岁那年夏天,我曾经列举过自己伴侣的条件,从身高学历性格爱好事无巨细足足列出将近二十条。一年之后,我就把这个条件瘦身到十条左右,到了我濒临三十岁的今天,条件只有一个,只要是女的就行。但是现在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几乎满足了我当年所列的所有条件,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对我也有好感。

我能够从丁柔的动作和眼神中感受到这点。

“这么说,π里面包含了我们的未来?”但是丁柔开口说得却并非我心里所想。

“是无数种未来。我的研究就是找到最可能发生的那个未来。”

“那你找到了吗?”

“这需要太多的数据和运算。”

“那么,你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自己的未来,我还从没想过。我摇摇头,并没有向丁柔解释,自己从未计算过自己的未来,而不是没有看到。

丁柔并没因此失望,笑着说:“那祝你研究成功。”

“嗯。”我用力点点头。

“那个,你饿了吗?”

“嗯?”我被丁柔问得一头雾水。

“上次我包的饺子冻了一些在冰箱里,我现在去煮饺子,你留下来一起吃吧。”